摘要:燕行诗是朝鲜使臣及使团随员在燕行途中所写。这些诗歌主要留存于《燕行录全集》及《燕行录续集》中,还有一部分存于古代朝鲜文人的文集中,真实地再现了异域使臣在燕行时的所闻所感,是反映中国社会状况的一面镜子,也是研究朝鲜文人文学作品价值的史料来源之一,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其中,以朝鲜文人姜玮(1820—1884)为例,他留存下来的诗歌是域外诗歌创作的典型代表之一。作为一位著名的爱国主义诗人,姜玮曾三次随燕行使臣前往中国,试图借助出使国外的机会与中国权臣、文人等交流,找寻让朝鲜脱离困境的机会和方法。一路上他广结好友,交流时事,互换心得,收获颇丰,其将途中所见所闻,与中、朝友人间的交游均以诗文、日记、笔谈等形式记载下来。文章主要以姜玮三次燕行中国时留存的诗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姜玮诗歌的风貌,从而归纳出姜玮诗歌的主要特色:其一,精于炼字造句;其二,直抒性情;其三,沉郁悲慨。究其诗法可知,其诗歌特色主要建立在引用、化用杜诗的基础上,姜玮能熟练运用杜诗中的典故,并使用“以诗证史”的艺术技巧。姜玮的诗歌深受中国文化、诗学的影响,这也是其诗歌获得较高地位的原因之一。
关键词:朝鲜文人;姜玮;杜甫;诗歌创作
中图分类号:I3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5-00-03
0 引言
朝鲜半岛因与中国地域相接,自古以来,在“朝贡体系”的影响下,频繁与中国进行文化交流,因而其文化建构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国的影响。姜玮曾作为朝鲜使臣前往中国,三次燕行,留下了许多优秀诗篇,其诗在中国受到较高评价,中国友人程锡书直言称:“……爱其寄托遥深,奄有杜陵之胜境,先生所着诗文甚富,尚以未得尽读为憾,然即此可见一斑矣。夫以先生之才之学,使得大用于世……”[1]可见姜玮在诗学方面成就之高,也可见其诗学技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国诗人杜甫的影响。
目前,学界对姜玮诗歌创作的关注较少,笔者在此对姜玮的诗歌略作探究,试探其诗歌特色,究其诗承,以填补这一领域的不足。
1 姜玮其人
姜玮(1820—1884),字仲武、尧章、韦玉,号慈屺,又号古欢堂、秋琴,朝鲜晋阳人。姜玮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有《古欢堂收草》二十一卷行世。其师金正喜(1786—1856)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学者、诗人、书法家,诗学观即“唐宋兼采”[2],曾通过杜甫诗韵以表达对杜甫的推崇和追慕。在其师的影响下,姜玮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学习杜甫诗歌技法,这一特征主要表现在他三次游历中国所记录下的诗歌当中。
朝鲜高宗十年(同治十二年,1873)十月,姜玮第一次跟随正使郑健朝前往北京,路上结识了众多中国文人,如刑部主事张世准、御史吴鸿恩等人[3]。姜玮以诗记事,遂成《北游草》一卷;其文收录于《北游日记》;与郑健朝、张世准的笔谈记录于《北游谈草》。此次燕行使他的诗名在中国文人间逐渐传开。
朝鲜高宗十一年(同治十三年,1874),姜玮第二次出使北京,此次随行冬至使书状官李建昌等,其间与徐郙等相接,有《北游续草》,后有《北游续谈草》,载姜玮与张世准等中国文人的笔谈内容。此次燕行,姜玮结识了众多中国友人,有长达216句的七言诗《洪右臣太史良品做东方使者行赠耕石樗村宁斋三人行余依其题次李芗恒中书有棻赠宁斋侍读韵奉赠宁斋》[4]留世。
朝鲜高宗十九年(光绪八年,1882),姜玮第三次燕行,停留较短。由于朝鲜境内发生壬午军乱,其匆匆返回朝鲜,所见所闻著于《远游草》。此次燕行,姜玮的心态有所变化,除了表达对洋务文人的感激之外,其余皆是满目萧瑟,字里行间透露出年迈老者的悲凉。但当航行的船只到达天津后,他又重新流露出对未来的憧憬。
三次燕行,姜玮结交甚广,阅其诗篇者皆赞不绝口。其中御史吴鸿恩赞曰:“合观诸作,清词丽句,美不胜收,盖其用力已深,信手拈来,俱成妙谛……”翰林修撰徐郙赞叹道:“……大抵必读书破万卷,而足迹所至,耳目所经,怪怪奇奇,穷极天下之壮观而后,能开拓胸臆,独有千古。”因此本文从姜玮收录在《古欢堂收草》中的诗歌入手进行研究,探寻其诗歌的艺术风格,究其詩承。
2 姜玮诗歌风格
2.1 精于炼字造句
姜玮注重将现实生活纳入诗歌创造中,通过诗歌记录社会生活,表达自己对家国的忧思。因游历中国,其留下了诸多纪行诗,这些诗歌语言精练、流畅自然,在艺术上具有较高的价值。无论是写景抒情诗,还是咏史伤怀之作,均具有一定的艺术特色。在炼字方面,他巧妙地将各种修辞手法贯穿其中,让读者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自然之美,如“桃花野水浮仙舫,杨柳春阴拂画桥”(《松泉清晖楼小集》),“浮”和“拂”将春日微风的柔和展露得一览无余,春风柔和,江水滟滟,画舫中的游人如痴如醉,浮于水面的画舫也轻快得一如游人的心情,呈现出一派春日悠悠的景象。又如“匡庐晓色千峰雪,瀛海寒声万里涛”(《申承宣邀饮惟吾室》),“千峰雪”与“万里涛”展现了冬日白雪苍茫之景,营造出一派阔大之象。
此外,姜玮在造句方面借鉴了杜诗技法,即大量运用叠词,如“斜日石门整客襟,洞中仙霭望沉沉”(《双溪方丈》),“蓬风万里随缘转,茅栋萧萧易得安”(《初寓锦洄李松泉暾在萁石晩在崔琴溪魏携酒见枉》),“揽蕙翘天日色微,峡中烟雨翠霏霏”(《家叔父尝约偕隐匡庐寻卒不肖寓此有感》)等,“沉沉”表现雾霭深沉,“萧萧”表现冷落凄清,“霏霏”表现草木茂盛,展现了诗人对叠字的高超演绎,可见诗人对叠词的运用掌握熟妙。
2.2 直抒性情
姜玮其人豪爽率直,好结交各方好友。在李重夏为其所作传中如是所言:“……先生为人沉警,能忍性果行……痛快凶胸臆乃已,三教九流,无不贯穿……家贫数迁居,不堪其忧。而性旷达,终不累其心,所交游不择贵贱……”正如姜玮旷达的性情,其诗歌表现出直抒胸臆、明白晓畅的特点。
譬如在《申惟吾奭煕小贞山房小集》中,招徕好友一同看书,欣喜之意,显而易见:“不妨晩就淹郞官,招友看书丈室宽。才得优游如此好,向来阅历几多难。未堪白首因人热,乍可青灯共岁寒。欲对黄花留一语,今宵异夕较清欢。”诗句言语通俗,未加修饰,反映出诗人此刻轻快愉悦的心情。
此外,姜玮在《渔父》中写道“不见钓鱼翁,迢迢对江火。谁能沙上眠,我爱月边坐!”其中“我爱月边坐”又是何其直率地表达出诗人此时畅快悠哉的心情。如此通俗且又直抒性情的詩句比比皆是,如“老年意气犹横海,梦驾长风万帆竿”(《到车城梅谷辛梅隐鸡黍款留》),“我亦远游情未了,搏桑万里更期君”(《访柳冰壶相羲莱营喜安堂》)等,这些诗句语言皆自然真切、明白晓畅,简单的语词中蕴含着诗人对自然的热爱、赤忱的报国情怀,以及对友人的思念,具有感情真挚、感人肺腑的特点。
2.3 风格沉郁
首先,情感阔大悲伤。姜玮诗中常有“老”“悲”
“泪”“涕”“伤”等字,诗人的沉痛悲慨跃然纸上。如慨叹年华易逝,“少日光阴销蠧简,老年涕泪在牛衣”(《徙利安后还到朱溪访李松泉新舍》);悲叹矢志不渝,“肝胆照千古,无故自生悲”(《咏史》),“老去筋骸非我有,悲来肝胆得君知”(《奉赠徐颂阁侍读为别》);感叹羁旅他乡,“别路悲歌薤露繁,仙云如缕海天昏”(《替龙湖诸友挽高杏渔》);哀叹命运无常,“一粟中开世界宽,多生阅历几悲欢”(《还渡》);忧思友人亲朋,“独有羊昙偕我至,西门一路泪如丝”(《姜品山翁墓草未宿拉高南芋过而哭之》);忧怀国事战争,“筹滕二语太平常,弱国情形亦可伤”(《追忆别时缱绻之情黯然增怀》)。
其次,意象衰败萧条。这些意象交织着诗人因时代和社会生出的多重心绪。如疲于奔命的瘦骡,“不得定忿争,安坐车上人”(《哀骡》);晚秋的寒蝉,“空山四壁喧如雨,不及寒蝉一片声”(《东林闻蝉》);常年奔走的老马,“微知惭老马,浪迹感逋猿”(《辽河道中书怀》)。此外,还有夜幕下的昏鸦、怒吼咆哮的风雨、渺茫难求的浮槎、彻夜哀啭的杜鹃等。诗人虽身处异国他乡,却仍心怀一颗报国的赤子之心。姜玮在诗歌中建构的意象群寄托遥深,反映了中国社会的真实面貌,也折射出诗人的家国情怀。
3 姜玮对杜甫诗歌的因袭
杜甫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其诗因揭发社会矛盾,表现山河破碎的国家、苦难深重的百姓,记录命途多舛的人生而被称为“诗史”,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上无法逾越的一座高峰。
姜玮对杜甫的学习借鉴首先表现为引用、化用杜诗。如“斜阳独放扁舟去,万叠青山向漆原”(《题岭南楼壁》)化用“彝陵春色起,渐拟放扁舟”[5](《白帝城楼》);“浪迹飘飖似转蓬,火云无际向天东”(《石樵赆余墨竹一扇口号酬谢》)化用“多少残生事,飘零似转蓬”(《客亭》);“浮生渺渺将安泊,大陆苍苍亦有涯”(《送申香农正煕使君之任吉州》)化用“事主非无禄,浮生即有涯”(《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四);“一言谬许平生要,万事空怀后死悲”(《附原诗》)化用“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万里悲风蓬叶转,百年短景槿花飞”(《家叔父尝约偕隐匡庐寻卒不肖寓此有感》)化用“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等。在姜玮的诗歌中随处可见杜诗痕迹,可见其对杜甫诗歌的熟悉程度。
其次,姜玮对杜诗的推崇还表现在对杜诗典故的运用上,如“萍蓬”就曾反复应用于诗中。杜甫在(《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提到“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萍蓬”意指“浮萍”与“蓬草”,多用来比喻不定的生活或行踪。诗中的“萍蓬”意指诗人四处漂泊、无所定居、辗转生活,姜玮也在诗中运用“萍蓬”之典,如“萍蓬随处可安身”(《杂兴》)、“萍蓬屡散聚”(《五月初二日余六十一初度也李二堂吕荷亭李寗斋畊斋徐养泉徐怡堂葆堂郑懋亭葵园丙朝黄养云玹金游斋鲁莞吴经斋成次兰蕙永邀集花树亭分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为余作寿琴帖得古字》),这与其流转异国所生之感相呼应。
此外,杜甫诗中“垂老”之典也常为姜玮所用,如“老年琴调峨洋在”(《松泉清晖楼小集》)、“腾腾老气尚凌虚”(《丹溪访权云石》)、“老去休谈纸上兵”(《碧钵精蓝同蕙史松年宿》)等,此时作者身如飘蓬,家国危殆,在异国流失的岁月中产生了迟暮之感。
此外,姜玮对杜甫诗歌的接受还表现在对其诗歌“诗史”笔法的继承上。早年,杜甫因流寓西南,生活惨淡,便用独特而敏锐的政治眼光和犀利的笔触将“安史之乱”及国事记录下来,其诗被誉为“诗史”。姜玮则承其笔法,“以诗证史”。二次燕行时,在路途遥远的异国他乡,他忧怀朝鲜国事,不犹涕下涟涟,“台湾近事情形异,试把中朝作样看”(《赵小荷使相嘱修邮筒故事行旅匆匆未付一诗道中稍暇辄成绝句》),“臣辱由来为主忧,甲申风雨黯千秋。谁知一把英雄泪,寄与行人海外流”(《永平府感魏伯子问答事》)。第三次短暂停留中国,途中听闻朝鲜有变,姜玮忧思深重,“日边消息使人惊,遥倚西风涕泪倾。家室苍茫何足问,宫闱震荡若为情”(《自日本东京拟回国至赤马关闻国中有变一行诣山寺恸哭遂为缟服金虞候镛元郑司官秉夏在马关余有遐举之志率成长句》)。燕行途中,时值旱灾,百姓困苦,场面悲惨,姜玮颇为怜悯,“身手具天禄,饱暖无巧法。今年颇悯旱,到处禾黍渴”(《田家翁辞》)。姜玮以史入诗,生动地记录了近代史上的风云变幻,可见其忧国之意何其深重。
在朝鲜诗坛上,杜甫有非同寻常的影响力。自李成桂“崇儒抑佛”后,杜甫诗中“忠君爱国”的理念符合当时的社会需要,被大力推崇。姜玮也不例外,杜甫诗中独特的艺术手法逐渐被他化用。其友邵友濂曾称其“直抒性情,不假赓歌酬唱,渡榆关,越遼海,览山川之胜概,写风物之清新,沉郁苍凉,几入杜陵之室内”。杜甫与姜玮虽处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但二人皆有家国情怀与济世之志,他们虽逢乱世,依然能创作出不朽的篇章。
4 结语
姜玮作为一位朝鲜文人,在诗歌创作中展现出精于炼字造句、直抒性情、风格沉郁的特点。进一步研究其诗歌发现,其独特的诗歌风貌源自杜甫的深刻影响,姜玮在领会杜诗理念的同时,也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引用、化用杜诗,并将杜诗典故运用到诗歌中,而后承其“诗史”笔法,很好地将杜甫作诗之精华融会贯通,形成其诗之特色。分析姜玮诗歌的特征和杜甫对其诗产生的影响,能进一步了解李氏朝鲜时期文人对杜甫诗歌的接受状况,可以说这是文人的心之所向,也是时代的必然选择。
参考文献:
[1] 姜玮.古欢堂收草[M]//韩国文集丛刊第:318册.韩国: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373-558.
[2] 詹杭伦.论朝鲜王朝学者金正喜的诗学宗尚[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5):37-47.
[3] 朴雪梅,朴惠珍.朝鲜使臣姜纬的中国人际交流考及其中国想象[J].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5):61-68.
[4] 韩国学文献研究所.姜玮全集:上[M].首尔:亚细亚文化社刊行,1978:284-293.
[5] 杜少陵.杜少陵全集:下[M].哈尔滨:中央书店,1935:81.
作者简介:周丹丹(1996—),女,江西九江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