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遁

曹寅蓬

我一直在逃，可又无处可逃，供我选择的地方很多，可是，那都不是我所要的寄居之地，那只是我逃亡到另一个地方的暂居地，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那里，接着向另一个并不确切的地方逃去。你以为会有“人”在追我吗？没有，一直都没有，因为没有谁会那么辛苦地去追逐一个永不停歇的人。

但我依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追着我，那究竟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天生敏感，老是听到有一种别样的声音在我耳侧徘徊。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知晓了其中的秘密，原来是我自己的脚步声在永不停歇地追逐着我。或许你们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你自己在一个寂静无声的黑暗甬道里行走的时候，你的确会听到一种尾随跟踪的声响，一刻都不停歇。你跑得越快，它在你身后追逐得也越快；你猛然停下脚步，它也顿时没了声响，可当你回头看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当你再次行走，它又会尾随在你的身后。这其实是一种回声在作怪，我也是知道的，可是纵使知道，我还是感觉不安，万一这种声音并不是来自你的脚步声，而是另有一种声响在你身后作怪呢？

在古时候有“畏影者”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因为畏惧自己的影子狂奔而死。那么，我是不是一个“畏声者”呢？

可如果真的让那个“畏影者”一生都待在阴暗处，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一种做法，也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做法。同样，我也不能老是待在原地不动。当然，我不会像“畏影者”那样狂奔不止，那样我会吃不消，我还想在逃遁的途中寻找点快乐呢。我可不会像他那样不知疲惫地乱跑，我可是有我自己既定的路线的。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我的境遇还不如“畏影者”呢。因为到了晚上，他或许还能好好地睡上一觉，虽然在晴朗的夜空中总会有一轮满月或者缺月出现，可是它的光芒远远比不上太阳那么灿烂。

如果是在夏天，情形可是对“畏影者”很不利的，那直射的阳光，将大地上几乎每一处未被遮蔽的角落都笼罩了，而“畏影者”此时的选择只能是从一个被遮蔽的角落逃向另一个被遮蔽的角落，在两个被遮蔽的角落之间，也就是在逃遁的途中，他始终在受到影子的追逐与逼迫。有时，他或许因为害怕而慌不择路选错了路线，把先前筹划好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在逃遁的过程中一定要保持理智。我现在推测，“畏影者”一定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误逃到一片戈壁沙漠中去了，要不然，他是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

月亮的光芒虽然远远没有太阳那么灿烂，可是威胁也不见得就少，在它冷冷的照射下，影子会越发显得凄厉而恐怖，鬼魅一样跟随在“畏影者”身边。还有就是，每到这个时候，所有的灯也都会依次亮起来，这给“畏影者”带来了一些不小的麻烦。因为在白天的时候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追逐着他，而此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一个以上影子一起追逐着他。每到这个时候“畏影者”就会不知所措地乱跑起来，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因为他不知道此刻该往哪里跑，该先躲避哪一个影子，他完全乱了方寸。

有一件事令我很是好奇，“畏影者”究竟是只害怕自己的影子还是害怕所有人的影子呢？如果只是害怕自己的影子那还好说，若是连别人的影子也都害怕的话，那可就真的没救了。我这个“畏声者”的境遇在这方面要好一点，我并不怕自己的声音（前提是我已经确认了那的确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害怕我周围的声音，无论是来自前面的声音，还是尾随在后面的声音，或者是我身体两侧的声音，再或者是来自地下的以及来自我上面的声音——总而言之，一切来自“六方”的奇怪异响。我从来不用“八方”来比喻我所处的空间，因为它并不是全方位的，而只是一个平面的方向图。在我逃遁的旅途中，我心中的六位仪始终在帮助我探察着来自六个方位的声音，这让我躲过了无数次危险，我也因此倍加珍视它的存在。

我始终认为自己处在一个迷宫里，永远也出不去，是的，永远。这个迷宫很大，大到至今我还未寻觅到它的尽头，我指的是六个方向的尽头。这也就是说，它不是平面的，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立体建筑。它究竟是谁建的？没有人知晓。它的用途是什么呢？就我个人的理解，它就是为了捉迷藏而建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它究竟有多少层？也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在逃遁，一会儿跑，一会儿藏，我顺着阶梯、甬道，借助着铺满方砖的宫室、可以移动的墙壁，以及稀奇古怪的各种装置，一路逃遁着。

“逃遁”这两个字当中，“逃”显然是具有一种显性的含义，而“遁”则是具有一种隐性的含义，把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说，我既在运动中闪避，也在静止中藏匿。“逃遁”这个词虽然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但是这两个意思放在一起又是相得益彰的。只逃不遁，那就是在傻跑；而只遁不逃，那就是在傻等了——结果都将是危险的。

我继续着我的逃遁生涯，各种异响纷至沓来，这与刚才我说的“迷宫”完全又是两个世界。不是在沉寂中眩晕着，就是在烦乱中逃遁着，我仿佛根本就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去处，或许逃遁就是最理想的生存方式了，这又让我感到了一些快乐。是的，逃避总是要比面对容易得多，面对是痛苦的，而逃避却是幸福的，我为我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逃避而感到由衷快乐，可我也常常为自己无处可逃而烦恼着。现在我是烦恼并快乐着，痛苦而幸福着。逃吧，还是逃吧！我这时高兴得在甬道里翻着筋斗，可有时我也会痛苦得在阶梯上栽了跟头。管他呢！至少我现在是高兴的，我现在有了一种随遇而安的感觉，这种体验前所未有。无所谓，只要有追的，那就必须有逃的，我或许就是为逃而生，我不是猎杀者，而是被猎者，既然不能成为猎杀的高手，那么就注定要成为逃逸的高手。

那以后，我又经历了几次绝处逢生的变故，都是在一条死胡同里逃逸的，所以每当我逃到那里的时候，也就是看到了希望的时候。那里有没有别人我至今还不清楚，因为我从来不等什么东西出现就已经逃走了，所以理论上讲我还没有遇到所谓“别人”的可能。我想这里应该还有“别人”，因为我经常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些脚步声，并不是我自己脚步的回音，而真的是人的脚步声。你或许会问我，为什么不与他们产生接触呢？有时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是从我个人方面来考虑的，我在担心我的贸然出现会不会吓着他们？当然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什么怪物，我的确是一个人，真正的人，长得一点也不狰狞。可是，万一我看到的那个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这个担心是有根据的，我曾经在某一处阶梯的转弯处发现过一张面具，不知是哪个人遗失的，我没有去捡，因为那张面具对我来讲是毫无意义的，我也不需要。可是，这张面具多少让我產生了一些疑虑，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戴面具？

所以我不想见到他们，可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另外，我还在怀疑，那些脚步声是不是人所发出来的呢？如果不是人发出来的，那会是谁的呢？我不敢继续往下想。

接着问题又来了，那里面的众多声响又是谁发出来的呢？或许是过去某些异形的残存，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呢？其实或许它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东西。现在，我难道真的可以就这么继续逃遁了吗？不，很遗憾，我已无处可逃了。

那么，我又是谁呢？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