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楼

2023-07-29 11:17何葆国
当代小说 2023年7期
关键词:骑楼老爸微信

何葆国

1

后来赵细伟常常回想起在骑楼下第一次遇到谭天浩的情景,那经过像是电影画面似的,在眼前轮番播映着。那天晚上,他竟然来到了家里,事情怎么那么巧呢?竟然下雨了——因为下雨,不方便回去,他竟然不嫌弃,要求留宿……

一觉醒来,赵细伟脑子里嗡嗡直响,全身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绵软无力。他缩着身子躺在床铺靠近墙角的地方,其实半夜里醒来,他就再也没有睡着,但他一直保持着睡姿,蜷缩的身子不断地向墙角移动。谭天浩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全然记不得了。

母亲上来问,要不要吃饭?他不吭声。又问,要不要上班?他没好声气地说,今天休息。母亲没再说什么,嘟囔着走下楼去了。

细伟住的是二楼顶上搭建的小红砖屋。他家这一片是马铺的老城区,几条老街纵横交错,他家所在的这条街叫中山街,两边是建于民国初年的骑楼老屋,连廊连柱,一楼店面前连成了一条通廊。细伟家的店面是做红白事纸品的,比如纸扎、舅公联,店面进去是厅堂,会客兼吃饭,后面进去是厨房和洗浴室。二楼两个房间,父母睡一间,以前细伟和姐姐细蕊睡一间,后来细伟长大了,就在二楼顶上给他盖了一间。细伟在三楼小屋住习惯了,细蕊出嫁后,二楼房间空出来,他也不愿意下来了。

昨晚谭天浩是从公司走着来看骑楼的,正是仲秋,不冷不热,适宜走路。不过晚上的骑楼没什么好看的,那些牌匾、窗雕以及人鱼花鸟的石雕,基本上都看不清楚。谭天浩应该是准备回去了,细伟正好从外面回来,在家门口遇到他,出于礼貌,顺口邀请他到家里坐坐。没想到谭天浩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反客为主似的往里走。那时候细伟家店面的门板已经一片片装上了,只留着一扇敞开的门。谭天浩像探秘一般走了进去。细伟的父母正在厅堂里看那种冗长的电视剧,谭天浩从天而降似的,把他们吓了一跳,接着他们才看到跟在后面的儿子。谭天浩那么高大,儿子那么瘦小,走在他后面都让人看不到。儿子很少带朋友回家,特别是晚上,应该是从来就没有过,父母对谭天浩的到来一时显得手足无措。细伟倒是若无其事,向父母介绍说,这是他公司谭老板的儿子,前些天刚从台湾过来。谭天浩非常客气地说着叔叔婶婶好,然后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弄得他们越发尴尬。细伟赶紧请他上楼,三楼顶上除了他一间房,便是围栏砌起来的空地,可以望见周围的房子,当然晚上看得不是很清楚。谭天浩在空地上走了一圈,环视各个角落的夜景,脸上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神情,对着细伟频频点头。谭天浩告诉细伟,台湾也有很多骑楼,這种商住合一的建筑模式利人利己,“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充满浓浓的人情味。细伟不知道怎么说,他在骑楼出生、长大,这都二十五年了——当然这二十五年包含了到福州读大专的三年,那三年的假期也是一天不落都在家里过的——如今他早已没什么感觉了,不过是栖身之所吧,如果有钱,他倒想离开骑楼,买商品房住到一个崭新的小区里去。

我就是喜欢骑楼,谭天浩对赵细伟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连成一片的骑楼。

他们进了房间说话,像是老朋友一样。虽然在公司里打过几次照面,简单交谈过几句,这一会儿却像是相识多年的故人。他们聊到了各自的一些经历,赵细伟的经历很简单,马铺读书,成绩一般,考上一所大专,去年回来应聘到台企忠群公司,做办公室文员。谭天浩的经历就丰富多了,台湾读书,成绩很好,中间跟老爸在泰国住过半年,还休学一年,与朋友搞乐队,后来服兵役,再考大学,今年刚毕业,还不知道做什么,所以到老爸马铺的公司来走走。在细伟简陋的小红砖屋里,天浩坐在一个旧沙发里,细伟则坐在床前的一张靠背椅上,他们越说越投缘,各种话题,天南海北。原来他们还是同龄人,天浩比细伟大了两个月,前面都是有一个姐姐。不过天浩又说,我老爸在外面至少应该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比我小,对了,都是在大陆出生的。这么隐私的事情天浩顺口就说出来了,细伟也接着他的话头说,我发现你老爸在马铺至少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就在公司。天浩笑笑,身子不停地向着细伟倾过来,最后他干脆坐到了床上,还脱下一只皮鞋。他穿的是一只船形红袜子,竟然没有脚臭味。细伟夏天都是穿凉鞋的,要是穿皮鞋,一脱下来,满房间的苍蝇蚊子都得熏死。

你有女朋友了吗?天浩突然问。

没有,没人看得上我。细伟说。

怎么会呢?总有人看得上你。天浩说。

真的,没有。细伟说。他说的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暗恋过几个女孩子,也表白过,但是没有一个看得上他,有的直接把他微信拉黑了。个头小,瘦弱,家境一般,又没什么才华,细伟对“爱情”真的不抱任何希望。

我记得读过这么一段话,一个再不起眼的人,这一生至少也会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天浩突然坐直身子,用普通话朗诵般地说。

我也读过,但是,这说的是女孩子啊,细伟说。

对男孩子也成立,每个人都有人在等他的。天浩说。

夜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的,细伟听到雨声时,雨已经有点大了,噼里啪啦,像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向小红砖屋围拢而来。细伟起身到门边看了看,密集的雨线在暗夜中一闪一闪,他扭头对天浩说,雨很大啊。

下雨天,留客天啊。天浩笑笑说。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斜靠在床上用指头划着屏幕。

这雨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细伟心里很发愁,天浩怎么回去呢?他住在忠群公司的宿舍里,公司在靠近南环路的地方,离这里有五公里,马铺城里没有出租车,这么晚了恐怕连载客三轮也搭不到,如果不下雨,走回去当然没问题,但是下雨了……

我晚上就住在你这里吧。天浩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对站在门边看雨的细伟说。

这……不好吧,这……细伟连忙摆了摆手说。

没事啦,床这么大。天浩起身走到细伟身边,抬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这样定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谭天浩冒雨走到屋角的水池边,他居然知道那地方是小便池。小便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回房间就脱去套头衫,又脱掉裤子,最后穿着一条窄窄的三角裤,钻进床上薄薄的被单里。

细伟心想,人家可是台湾大老板的儿子,这么简陋的床铺,他也不嫌弃啊。细伟还是磨蹭了许久,才关上门和电灯,摸黑脱了衣服,穿着短裤和背心,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尽量远离谭天浩,在墙角躺下来。细伟小时候跟父亲睡过,初中时跟母亲到土楼舅舅家做客,跟表弟睡过,读大专时跟借宿的中学同学睡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跟任何男人在一张床上睡过。谭天浩睡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外面缠绵的夜雨嘀嘀嗒嗒,像催眠曲一样。细伟迷迷糊糊不知何时入睡了。

2

母亲在店面和顾客说话,父亲在厅堂扎一个纸人,细伟独自在饭桌上吃饭,吃完抹抹嘴又上了三楼。

休息天要去外面走走,别老躲在楼上。父亲说。

不去。细伟说。

上了三楼房间,细伟掏出手机看了几条新闻,一条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来了:我是谭天浩。原来是“微雨燕双飞”向他推荐了细伟的名片。这个“微雨燕双飞”是细伟的直接上司黎小薇,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也就是谭天浩老爸的“女朋友”。细伟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验证。

微信刚刚加上,谭天浩立即发起语音通话:细伟,谢谢你啦,昨晚没让我流落街头,我回到公司吃过早饭了,你吃了吧?

细伟说:客气啦,感谢你不嫌弃。

谭天浩说:我四点多骑电动车去你家找你,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细伟看着手上的手机,天浩的头像消失了,手机也黑屏了,他突然想,这个谭天浩真不像一个大老板的儿子。

细伟上午在手机上看了一部英国电影,吃过午饭睡了一觉。下午,细伟几次走到外面围栏前,往下面张望,因为屋顶的阻拦,他只能看见部分的老街,骑楼下行走的人悠闲自在,面目不清。这些人,一个个走过,一茬茬走过,一代代走过,走过几十年,走过几百年,这就是人生啊——细伟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像变大了,变长了。其实,对一个人来说,人生也只不过几十年,比不过骑楼,比不过老街,看日出日落,看人来人往,有谁愿意为你停留?

细伟走回房间站在镜子前梳头发时,突然看到天浩出现在镜子里,手一抖,梳子掉在了地上。

呵呵,爱漂亮啊。天浩说着走到细伟身后。他身材高大,超出了镜子所照的范围,细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天浩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走吧,骑楼好多好吃的啊,卤面、猫仔粥、蚵仔煎、豆花、麻糍、菜头……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细伟说。

好。天浩说。

下到一楼时,独自喝茶的父亲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天浩,又看了看细伟。天浩说,阿伯,我们晚上就在外面骑楼吃啦。

两个人走在了骑楼的通廊上,长长的通廊,人来人往,有的慢悠悠,有的脚步开始快了,可能要回家做饭。天浩说,在台湾骑楼又叫做“五脚距”。细伟说,大陆也叫做“五脚距”啊。天浩搂了一下细伟的肩膀说,我们到底是一家嘛。两人一边走一边看店铺,这边的店多是一些老行当,寿衣店、竹器店、剃头店、草药店、打锡店、鸟笼店等等,他们就走得比较快。走过这条老街,斜对面那条老街的骑楼,有了更多的石雕和窗雕,看起来充满南洋风情。天浩对细伟说,这条街住的都是过番赚钱回来的,你看他们的雕饰就跟那边不一样。细伟觉得天浩好有文化,他怎么懂这么多啊!自己在骑楼住了二十几年,可是什么也不懂,心里只想着离开。

他们在一家“阿婆猫仔粥”店门前停住了,那个阿婆正站在炉灶后面,眼睛眯着,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很小的鋪面,几张小桌子。两碗猫仔粥。天浩亮亮地喊了一声,阿婆走到炉灶前,开始忙碌起来。天浩对细伟说,其实在骑楼开这么一间小店,也蛮有意思,你觉得呢?我老爸想把马铺忠群公司给我管,我都觉得不好玩。细伟说,考虑到生计问题,赚钱还是最要紧的,这种小店也就老年人做吧。

好了!那个阿婆突然叫了一声。天浩连忙起身走到灶台前,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猫仔粥。细伟没有动,坐享天浩的服务。猫仔粥散发出的香气,令他觉得生活挺美好。

出了猫仔粥店,路过一间“小二豆花店”,天浩走了进去。细伟说,我不吃了。天浩说,我要吃碗豆花,加卤大肠。老板端来了一碗豆花,天浩问他,你叫小二,那你弟弟是不是叫小三?老板老实地说,是呀,他是个拐脚,开剃头店。天浩朝细伟眨眨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从豆花店出来,天浩和细伟一起往回走。骑楼有些老店开始打烊,把门板插上了。天浩对细伟说,到你那里再闲聊一下。

细伟说,太晚了吧?

天浩说,你有这么早睡吗?小地方也没什么夜生活,就聊聊天。

细伟说,改天吧。

两人一起走到细伟家的店门前,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细伟老爸正站在店门前往他们这边看,天浩向他招手,叫了声阿伯。细伟老爸脸黑黑的,不看天浩,只看着细伟说,还不赶紧回来睡觉?

天浩看到细伟老爸一脸凶相,识趣地对细伟说,那我先回去了。他走下廊道,骑上电动车,回头对细伟挥挥手,开走了。

细伟看着天浩的背影消失在前方,低下头往家里走。父亲正把最后一片门板插上,说,人家什么人,你什么人?光脚的和穿鞋的,怎么能玩在一起?

什么人,不都是人吗?细伟心里嘀咕着。

3

细伟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谭天浩还有几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他们面目模糊,行为怪异。突然间细伟被父亲喊醒了,梦境一下子烟消云散。父亲站在门外又是敲门又是叫喊,睡什么睡?快起床,吃了早饭,载你老妈去汽车站。

老妈去汽车站,完全可以搭三轮车,非得我用电动车载?细伟心有不满,但是没说什么,还是爬起了床。

细伟吃过早饭,用电动车载了老妈去汽车站。老妈要回土楼乡下看大舅舅,听说大舅舅最近身体不太好。我让他来马铺医院检查一下,他就是不出来。老妈叹着气说。细伟什么也没说,把老妈送上开往土楼的班车,掉头就返回了。骑到中山桥的时候,电动车嘀嘀两声,停了下来,没电了,细伟只好下来推着车走。走了三十分钟才到家,细伟把车推到店门口的通廊上,从店里拉出插座充上电。

父亲坐在厅堂扎一个新的纸人,看到细伟就把他喊住,说,你那个台湾朋友啊,刚才真把我吓坏了,我就在隔壁店说了两句话,回来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进家门的。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找你,然后急匆匆走了。我感觉他神色很不对,追出来看,他空着手,我们家也没什么宝贝可以偷,路口有辆车在等他,他一上车就走了。细伟听父亲说完,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情况,没吱声,就往三楼走去。

走到房间门口,细伟习惯地拿出手机来看,正好有一条天浩的微信:我拿了三十万元放在你床下,别声张,也别问为什么。我早上突然接到老姐电话,说老妈中风送医院急救,要我马上回台,我现在雇了一部车直奔厦门机场。待台湾事情料理好我就过来。

细伟冲到床前,弯下身子往床下探去,用手拉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来,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袋子里是一沓沓扎好的百元大钞。天浩拿这么多钱放到我这里,他真的是想租房子啊?细伟数了一下,正好是三十沓,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现金,赶紧把塑料袋扎紧,往床铺里面推,一直推到靠近墙角的地方。细伟直起身,心想,这三十沓百元大钞会不会太重,把楼板压塌了啊?转念又觉得自己可笑,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三十沓也不过三十万,人家一个月就赚到了,不,有的人一天就赚到了。当然,人不能比人,细伟在忠群公司月薪将近三千,这三十万就是他十年的工资了。

细伟准备给天浩回一条微信,天浩的微信又来了:我回到台湾后可能就不方便联系你了,你也不用给我发信息,等我回来再说。细伟把微信看了几遍,收起了手机,心里想,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呢?

4

细伟刚坐下来打开电脑,就看见谭老板走进来了。印象中他最早也是九点多才到办公室的,今天奇怪了,来这么早。他西装革履,像是准备会见重要客人一样,从大门进来就径直往他的办公室走去。他的办公室是里面的一个套间,其中有一间接待室,还有一间助理室,还开了扇门通向外面的露台。谭老板有要求,每天他进来的时候,大办公室的员工都要起立,向他行注目礼。眼看谭老板就要走过来了,细伟连忙站起身,向他点头致意,然后就行注目礼。一般来说,谭老板会微笑着表示回复,但是今天,他面无表情,甚至也不大看人。谭老板到马铺二十几年了,主要做两岸贸易业务,一直当着马铺台商协会会长。细伟听天浩说过,天浩出生第二年他就到大陆来了,比细伟老爸大三岁,不过显得年轻多了。他会保养,找了那么多年轻女人,他老婆在台湾住院他居然也不回去。谭老板走过细伟面前时,细伟不知怎么把头低下来,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默哀一样。是呀,默哀,细伟心里感觉有点荒诞。

谭老板走进他的办公室不久,细伟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听得出来,他跟他的助理兼“女朋友”黎小薇在大声说话。助理有个好听的网名叫“微雨燕双飞”,北方人,据说她大学毕业就跟了谭老板了。黎小薇的声音也尖起来了,大声说话已演变成为争执。细伟支着耳朵听到了一个数字“三十万”,谭老板踱步走到门边,一边扯着领带一边说,我说给你三十万就三十万,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他说着又往里走了。这时,细伟听到黎小薇说,你说放在茶几上,根本就没有!谭老板又走过来了,说,宿舍就你、我还有天浩三个人,你没拿,谁拿了?

细伟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他知道天浩的三十万从哪里来的了。他往周边看了看,大家都在电脑前忙碌着,没有人像他这么好奇地偷听谭老板和黎小薇的争吵。可是这一听,让他害怕了,谭老板要给黎小薇三十万现金,谁知道这个女人要钱做什么用呢?她没拿到钱,钱被天浩顺走了,这些钱此时正躺在他家三楼的床下呢。

黎小薇走到门边把门关上,里面的声音就变得遥远而模糊了,间或有一声锐响,也不知是摔了什么东西。细伟揣测可能是黎小薇摔的,作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实际上她跟他說话不多,“微雨燕双飞”,多有意境的名字,她人长得也很有女人味,细伟平常都不敢多看她,他有点想不明白的是,像她这么有姿色有文化的女人为什么要跟一个台湾佬呢?

大约十分钟后,董事长兼总经理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黎小薇两只手抱在胸前,扭着高跟鞋跑出来,声音颤抖着说,谭、谭老板……从露台掉下去了!

大办公室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十几秒之后才有人哦地惊叫一声,于是,几个人就冲进了里面的办公室。通往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的围栏很低,比细伟家三楼的还低,他抓着栏杆往下面探了探,看到谭老板躺在楼下通道的水泥地上。

有人冲下楼,有人打急救电话。这个上午,马铺忠群商贸有限公司一片闹哄哄。只有细伟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电脑前,有几份报告材料他上午得写完。打字打累了,他就站起来扭扭脖子。救护车已经把谭老板拉到医院抢救了。谭老板办公室的门一直开着,黎小薇双手抱胸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头发乱了,胸前的曲线被勾勒得很突出。

谭老板在医院抢救了半天,还是死了,据说肝脏都摔破了,内出血。据说他从三楼露台摔下去之前,与黎小薇发生过拉扯、推搡等肢体接触,黎小薇那天中午被警察带走了。

忠群公司临时放假了。谭老板的后事由公司高管和马铺台商协会联手料理,遗体在马铺火化后,骨灰送回台湾。细伟待在家里,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跟天浩联系一下,自己做不了什么,至少应该露面表示一下。他拿起手机给天浩发了一条微信:真是太意外了,谭老板不幸坠楼身亡,人生无常,希望你多保重,节哀顺变。

然而,微信发送不成功,因为细伟还不是对方的朋友,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细伟愣了一下,天浩把自己删了啊!这是误删还是怎么了?他发送了朋友验证,过一会儿看一下,没通过,再发送,再看,还没通过。细伟一整天焦灼不安,直到第二天,天浩还是没通过他的验证,这下他死心了,不再发送了。

每天吃完饭,他就回到三楼来,坐在床上玩手机。床下有天浩寄存的三十万,他每天守着这个秘密,有一些莫名的兴奋,更多的是迷惑不解。

5

大概三个月后,一天夜里细伟收到公司的短信通知:明天到公司上班。第二天,细伟准时到了公司,虽然他入职不久,跟所有的同事都没有私交,但大家小别重逢,似乎变得有点亲切。有人通知大家到大会议室开会。主席台上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台湾的蔡副总,一个是大陆的吕副总,中间那个居然是谭天浩!细伟真的有点认不出来他了,他神情严峻,皮肤比上个月黑多了,额头左侧明显有一道疤痕。三个多月不见,他变得成熟稳重,像不苟言笑的大叔,这三个月来,他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啊!天浩起身向台下鞠了一个躬,也向台上两位鞠了一个躬,然后声音低沉地说,感谢各位同仁的关爱与不弃,天浩我真的非常感动……

细伟觉得奇怪,这不像是天浩的声音,至少不像是他跟自己说话时的声音,这声音完全接近已故的谭老板,是一种大会上正式讲话的腔调。细伟摸出手机,准备再给天浩发个微信试一下。这几个月里他先后试过无数次,发送朋友验证总是在“等待”中。这次细伟写了六个字:天浩你回来了!

点击,发送,屏幕上秒回六个字:该账号已注销。

细伟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看台上,台上的天浩分明没有“注销”啊,而且那么正经,正经得生来就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一样。他还在继续发表感言:从家父手里接过这家公司,天浩我感到责任重大……细伟低下头看手机,“注销”那两个字很刺眼,他什么时候把微信注销了呢?他要告别过去,一切重新開始?

开完会,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细伟坐在电脑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天浩这么久不联系自己,从台湾回到公司也不联系,他到底怎么了?他忘记了那三十万吗?细伟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向董事长兼总经理室走去。

门开着,天浩正坐在老板桌前低头看文件。细伟径直走到他面前,他本想叫声天浩,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谭总”。天浩从文件上抬起头看着细伟,那种神情、那种眼色,完全是陌生的、淡漠的、空洞的,他不认得细伟,这不是装的,哪个影帝也装不出来,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是第一次见到细伟。

细伟恍若梦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一脸懵懂,不知道说什么好。

您找我有事吗?您叫……天浩问道。

我叫细伟,赵细伟。细伟的声音打了个哆嗦。

哦,我早上看了公司花名册,赵细伟,您入职一年多了,表现蛮好。天浩放下手中的文件,又从案头堆起的材料上拿起一份报表。

看来天浩完全不记得我了,他失忆了,是的,他患了失忆症!过去的一切全都忘记了……细伟心里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轻松,一种解脱。他说,没什么事,请谭总多关照。然后淡定自若地离开了。

6

在忠群公司继续做了半个月,细伟还是决定辞职。谭天浩失忆了,过去的一切不复存在——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也好,微信注销,过去也全都注销了。那个新来的女助理比“微雨燕双飞”年轻,也更漂亮,她只是看了细伟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在辞职书上盖了公章。

细伟回到老街骑楼做散仙,几乎每天都独自待在三楼的小红砖屋里,父母的唠叨,全被他当成了耳旁风,他心里并不慌乱,对未来似乎有一种笃定的把握,床底下那三十万元给了他一些勇气,他觉得他还是可以做点事的。

一天晚上,细伟吃过晚饭到外面走了走。他在骑楼下走着,人来人往,时密时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着这一切,细伟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慨,人们来来往往,虽说最终都要走散,很多的人却在中途就走散了。细伟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长长短短地变着,心里反而慢慢踏实了。这时候,细伟看到谭天浩迎面走过来,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也用不着回避,谭天浩的目光一直逗留在那些门窗的雕饰上,并没有看到细伟。还是细伟主动跟对方打了个招呼,谭总你来看骑楼啊?

谭天浩怔了一下,把目光从一扇窗上转到细伟身上,似乎记不得细伟是公司离职不久的员工,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这里的骑楼还不错。

嗯。细伟说。

谭天浩对细伟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连成一片的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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