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君
元顺帝至正初年的一天,接近知命之年的杨维桢将自己在会稽时期出入史传、日课一诗的千余篇诗作取来复读,忽然自笑曰:“此岂有诗哉!”于是,命书童尽数焚毁。
焚诗之际,正是其政治生涯的至暗时刻。至正元年(1341),杨维桢服丧期满,满怀希冀地从家乡诸暨来到杭州,申请补官。然而,天不遂人愿,补官之事被莫名搁置,妻儿老小却亟需给补,无奈之下,只能游走于苏杭之间,以教授生徒为业。这样看来,杨维桢焚诗之举,似乎是被现实无情打击后,对昔日政治理想的绝望,或是“补天无术者的沉落”(幺书仪《元代文人心态》)。按照一般推测,此后的杨维桢或许如某些怀才不遇的古人,在失意与牢骚中,以诗获得人们的共情;或许也如宋末江湖诗人一般,以日常卑近的题材和晚唐体的手法,作诗以维持生计。
但是,杨维桢并未按照逻辑的套路“出牌”。“焚诗”一事载于至正六年其弟子吴复撰写的《辑录铁崖先生古乐府序》中。据序文,“焚诗”之事正是杨维桢诗歌创作的转折点:一是其在钱塘、太湖、洞庭间所创作的一些“古坳”的诗歌,开始刻意塑造自己独特的诗人形象;二是诗学观念由“出入史传”转而强调“性”与“神”,主张“先情性而后体格”,突出诗歌的个性与情感;三是以全新的创作和观念为基础,尝试以新的方式组织诗坛。
这一转变其实与他多舛的仕途并无直接关联,倒是更多缘于他两次唱和经历。第一次是泰定年间参加会试的归途中,他在姑苏结识好友李孝光,发表了一番古乐府有“味外之味”的见解,两位青年诗人一见如故,相与唱和。第二次是在至正元年,二人故地重逢,以韩愈《琴操》之高难度诗题再次唱和,杨维桢以其才情,连写11篇,李孝光惊呼“杨廉夫,铁龙精也”,甚至认为“铁雅辞行,退之不得称千古独步”。
两次唱和促使杨维桢意识到,在诗歌创作中独辟蹊径、独树一帜,以及邀人唱和、聚合兴趣相投之友的重要性。
真正使杨维桢名气“传于海内”的是至正初年寓居杭州时,他组织的那场“西湖竹枝”集咏酬唱。他在《西湖竹枝集序》中说:
余闲居西湖者七八年,与茅山外史张贞居(张雨)、苕溪郯九成(郯韶)辈为唱和交。水光山色,浸沉胸次,洗一时樽俎粉黛之习,于是乎有“竹枝”之声。好事者流布南北,名人韵士属和者无虑百家。
(《全元文》第42册,P497)
“西湖竹枝”唱和,似一道“江湖召集令”,迅速传开而流布南北。然而,楊维桢掌握的“流量密码”远不止于组织唱和,就在唱和结束不久的至正八年,他在做客顾瑛玉山草堂的间隙,便着手汇编《西湖竹枝集》,将唱和成果及时推送。
《西湖竹枝集》收入120人的唱和作品,其中既有达官显宦、诗坛泰斗,如虞集、王士熙、马祖常、杨载、柯九思、揭傒斯、贡师泰等人;也有地方名流,如顾瑛父子;还有蒙古、色目诗人,如同同、甘立、边鲁、不花帖木儿、燕不花、别里沙等;甚至妇女商贩、僧侣道士等社会群体,如曹妙清、张雨、释照等人,基本上就是元代后期诗坛的集体展示。杨维桢本人及作品置于集首,他又广收铁门弟子诗作,因此,是集编撰也可视为“铁雅派”的首次集中亮相。
也正是这样的诗坛聚合,消解并改变了元中期馆阁文人以政治、权力形成的诗歌场域,成为一种全新的诗坛组织形式。吃惯甜头的杨维桢,在此后的人生中极力张扬自我,以奇绝兀傲、狂放任性的行为方式和诗歌风格,冲破元中期“雅正”的金丝鸟笼。
作为一位性情十足又满腹才气的诗人,杨维桢可以说是生逢其时。这倒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而是元末动荡的政局,失去效用的科举,以及统治者疏于管控所致之文化环境的宽松,促使诗人功利剥落,文人价值回归。参加“西湖竹枝”唱和的文人或许是为了诗名,但更多是出于兴趣;出席玉山雅集的文士,虽来自不同阶层,而到此只有一个身份,即“诗人”。“张弛系乎理,不系乎时;升降在乎人,不在乎位”(熊梦祥《春晖楼题句序》)。这是那个时代文人的追求。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杨维桢以其率真洒脱之诗崛起东南,号召诗坛,一呼百应。兴趣、自由、率真、自适,这是馆阁诗人不可能充分享受的;即便再往前追溯百余年,脱离“体制”、进入文化市场的宋末江湖诗人,其活法也不能完全称得上快意洒脱。
杨维桢能够以兴趣相投的唱和活动聚合当时诗坛,得益于当时地方豪富的财力支撑,以及相应形成的社会文化氛围。他们既不依赖朝廷俸禄,也不凭借贩诗鬻文,更多的是往返奔赴于东南各地的觞咏文会,参与各种诗歌评裁和诗集评选活动,比如至正年间昆山顾氏父子以其家资不断举办的雅集之会,至正十年春嘉禾濮氏出资操办的“聚桂文会”,同年七月松江大户吕良佐创办的“应奎文会”等。此时的乡校里评之会,岁不乏绝,以诗投卷者,时获奖金,“元季士大夫好以文墨相尚,每岁必联诗社,四方名士毕集,赏穷日夜,诗胜者辄有厚赠”(赵翼《廿二史札记》卷30),而诗名最盛的杨维桢由此便可轻松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进而自在地标举“艺术至上”“情性至上”“趣味至上”了。
虽然杨维桢的诗名并不是靠政治、仕途助益而获得,但他的一生却徘徊于庙堂、江湖之间,其主盟诗坛之路或多或少受此影响。
早年的杨维桢抱负满怀,积极用世,用心经营着每一个职务。在天台县尹任上,他惩治恶吏,致使自己受到牵连而被免官。此后调改钱清场盐司令,仍不减为民请命的热情。晚年徜徉山水的他,亦不曾无意于时事,侨居钱塘时,致书其同年索廉使,敦促其察行善政,佐明天子耳目之寄。
杨维桢在政治上尤为出色的一笔,是他撰写《三史正统辨》。至正二年,朝廷诏修辽、金、宋三史,怀揣“道统者,治统之所在”的儒家治世理想,他作《正统辨》千言,以《春秋》大统之义,人心是非之公,论辨正朔之统,认为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元代接续宋之正统。当时修史总裁官欧阳玄对此极为肯定,认为“百年后,公论定于此矣”(宋濂《杨君墓志铭》),将推荐他加入修史之列,然而最终却因论辨不予采纳而荐之无果。
作《正统辨》时,正是他寓居杭州、等候补官并组织唱和之际。因论辨未被采纳,以之获得些许政治资本显然无望,但《正统辨》却在朝野之间引起较大反响,不仅得到翰林学士欧阳玄的赞誉,就连空门中人也“窃尝诵夫子《三史统辨》数千言,至今口不忘”(杨维桢《毛隐上人序》)。《正统辨》增重了杨维桢的名气,使他由诗人转变为名士,将庙堂与江湖沟通。这种沟通很快在“西湖竹枝”等唱和活动中显现出来。在《西湖竹枝集》中,他把自己放在最前,其小传主要突出了两个层面:一是他的进士身份以及《三史正统辨》等,二是直言其狷直傲物的性格和古乐府创作成就。这当然是张扬自我,也是他沟通庙堂、江湖的根据所在。紧随其后的是“前任诗坛盟主”虞集以及久负盛名的馆阁诗人,这些人实际上并未参加唱和。据杨维桢《西湖竹枝集诗人小传》交代:虞集的《竹枝》诗并不是为西湖而赋;王士熙的《竹枝》诗是其在滦阳时所作;马祖常的《竹枝》诗是馆阁唱和之作。诸人被杨维桢拉来,实则是为其张目,扩大活动的影响力,再下来才是其他的唱和友朋。在所有诗人小传中,杨维桢不藏人善,向世人展示了民间诗人的诗歌水准。
杨维桢在元末诗坛获得成功,不仅在于他组织或主持了诸多大型的诗歌唱和、结社活动,以及拉拢、聚合了各阶层诗人共同参与,而且在诗学观念上尝试调和雅、俗及道统诗学、情性诗学的关系,使之具有广泛的适应性。
清人顾嗣立说,杨维桢在元末诗坛“标新领异”,进而臻于“元诗变极”。事实确实如此,但却非其初衷。杨维桢本人追求诗歌的奇谲新异,但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在“雅”的辐射范围之内。在他本人及同时代诗人的叙述中,“铁雅诗”“铁雅派”是约定俗成的诗体、诗派名称。他的弟子吴复尝云:
鐵崖先生为古杂诗凡五百余首,自谓乐府遗声,夫乐府出风雅之变,而闵时病俗,陈善闭邪,将与风雅并行而不悖,则先生诗旨也。
(吴复《辑录铁崖古乐府序》)
可见,“与风雅并行而不悖”正是他追求的诗歌旨趣。他认为“风雅”的对立面只有晚唐和季宋,指向的是摹拟和情感的缺失。按照这样的理解,诗人不分尊卑,诗体并无好坏。无论释子诗、闺阁诗,还是律诗、古乐府、今乐府、宫词,甚至如香奁诗等艳诗均可为“雅诗”。“雅”在内而不在外,“铁雅”的实质在于以瑰丽奇崛的外表来表达“雅”的实旨。这样一来,铁雅诗派的门槛就被放宽了,因此,在元末诗坛吸引了浩浩荡荡一众队伍参与其中。在杨维桢的意识中,诗人可具有充分的自信,其本人更是“艺高人胆大”。比如时人弃而不作的宫词、香奁诗,在他那里却作得津津有味而一本正经,他说:
云间诗社,香奁八题,无春坊才情者多为题所困,纵有篇什,正如三家村妇学宫妆院体,终带鄙状,可丑也。
(《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卷3)
他甚至笃定自己的香奁诗发乎情止乎礼义,不能例以艳歌小词视之。进而他以陶渊明《闲情赋》自附,以为《闲情赋》不害陶渊明的处士节,自己的香奁诗亦不能损其铁石心。
然而杨维桢始料未及的是,这些在他看来发乎情止乎礼的香奁诗却不胫而走,成为万口传播的艳诗,书肆争相兜售的风流小册。无论他再三辩解,终归没有逃过世人的诟病;而多数铁门弟子其实也并没有深究杨维桢的诗学内旨,只是仿效了他瑰丽奇崛的创作风格。铁雅派浩荡的诗人群体,把一股炫怪诗风吹遍了元末诗坛,在西湖岸边,在玉山佳处,在云林隐居,在嘉禾濮院……而杨维桢拟以“风雅”观念聚合的诗坛早已被淹没在包括他在内的龙鬼蛇神之吟咏中,这也是他被新朝重塑和批判的重要原因。
杨基《铁笛歌为铁崖先生赋》写尽了杨维桢的诗意人生。诗云:铁崖道人吹铁笛,官徵含嚼太古音。一声吹破混沌窍,一声吹破天地心。一声吹开虎豹闼,彤庭跪献丹扆箴。
……?……
掉头王署不肯入,
直上弁峰绝顶俯看东溟深。
王纲《正统》著高论,
唾彼传癖兼书淫。
(《眉庵集》卷4)
“掉头王署不肯入”是他放荡不羁的写照,“王纲《正统》著高论”是他坚持道统的姿态。游走于庙堂、江湖间的杨维桢,在兴奋和迷茫中走过真实的一生。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