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想
12岁之后,哥每次回家都会买本新书送给我。初三那年夏末,我收到了一本散文集,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一个15岁少年所能收到的最弥足珍贵的礼物。
那本书就是《我与地坛》。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散文。你永远无法估量一种直指人心而又隽永悠扬的文字对一个15岁男孩的触动,也难以预料在这个男孩无数次地重读这些文字后,那种不可言说的语言的旋律在他心底扎根之坚实。从那之后,我的文字再也没走出过地坛;即使走出了,我的文字也再不能摆脱对世间的深深眷恋。余华曾说,作家对作家的影响是阳光与植物的关系。我已经感觉到史铁生的文字通过对我的照耀,渗入了我身体的深处,成为我内心之光的一部分了。
《我与地坛》只能由先生写出来,也只能写出来一次。我与地坛,就是人与事物、言语与静默、内在与外在、灵魂与天地。你对那个人、那个荒芜的园子眺望的时间越久,你就越惊讶于这些对立而互相成就的词语所能进入彼此的深度。人可以与事物相爱,言语可以与静默相互慰藉,内在可以拥抱外在,而灵魂最终可以对话天地。你读得越多、越久,对那些苍茫的古树、坦荡的荒草、沉静的日光越熟悉,你就越想真正走进那座失落的古园,像一个在沙滩拣拾贝壳的孩子一样,去拣拾先生散落在青草野花上的露珠。
与地坛的真正谋面是不期而遇的。那是一个戏剧演出结束的夜晚,我们在KTV里彻夜未眠,直到破晓时分大家纷纷离开。人一走,戏一散,凌晨的北京就空了一半,格外寂靜。那些曾被舞台、肢体和喧哗声占据的部分,重新被安静填满,人与城市在空气异常轻微的震动中合为一体。于是很奇妙地,在经历了一夜的狂欢之后,我竟然无比清醒,内心静如止水。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好让我在进入地坛之前,洁净自己的身躯。
就在我清醒地站在KTV门口,等着自己和早晨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幻觉一般,夜色中躲藏许久的地坛牌坊突然在我眼前浮现。原来这家KTV距离地坛,仅仅一步之遥。
这真是只会出现在当代的景象。极端的躁动和安宁一墙之隔,却不会给你对峙的感觉。许是KTV的欢愉蔓延到了地坛,许是地坛的庄重包容了KTV。世间正在涌现的所有奇怪的组合,都必定有它的迷人之处,我想。这个念头马上被另一个念头打断—我竟然随随便便就来到我魂牵梦绕的地坛了。
说我进入地坛,不如说是闯入。因为我不假思索,因为我急不可待,因为我像是被记忆中的迷恋所牵引,像个傀儡一样,粗暴地闯了进去。那是清早6点,我带着应当在睡梦中胡作非为的自由,满心欣喜地向地坛迈去。
刚走过地坛的牌坊,心里面就有扇门被打开了。《我与地坛》这篇散文对我来说已经不只是散文,更像是一张由词语拼成的地图。地图的坐标是先生交错的记忆,而先生的车辙、妈妈的脚印、青年人的歌声、老夫妻的呢喃、长跑者的呼吸、小女孩的“小灯笼”,以及天光日影、草长莺飞,构成了地图的内核。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先生的角色,想象他当年是怎样摇着自己的轮椅,沿着怎样的路线穿过牌坊到达地坛西门的漫长树荫路,怎样接受从地坛西门投下来的方正的日光,当日光洒到不再健全的身上时他又会想到什么。我甚至对文中提到的潜藏在园子里的剥蚀了浮夸的琉璃的古檐以及朱红淡褪的门壁,充满了探索与冒险的好奇。我着魔一般地进入了“寻找地坛”的游戏,在某一刻甚至低下身子来,想象先生坐着轮椅前行的情形。继而便想感谢所有平坦的路面,曾让一个双腿残疾的青年顺利地进入古园,也进入我的世界。
售票员对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时间到来有点儿猝不及防。我看了看她的年纪,40岁上下,突然想,她会不会见过先生来古园呢?于是我走过去问她:“您见过史铁生先生吗?”
“没有……他来这儿那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他已经去世了吧?”
我当然知道先生已经走了。可售票员的话却让我感觉像刚收到这个消息。那是2010年最后一天的凌晨。那天早上,我瑟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给我哥发短信说:史铁生先生走了。
他只发过来几个字:太可惜了。
我知道哥的意思。哥的左手在小时候因为意外造成了残疾,而这也是我能够来到这个世上的原因。兄弟如手足,可能我就是我哥那一只失去的手吧。更或许,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所有人都是需要另一个人或者更多人的补充才能完整。就如同我的生命也必然要有先生的地坛才能更接近圆满。
踏入地坛西门之后,恍若置身一个抽离的世界。一切突然静了下来,像浮动的尘埃全部落入水中,奔突的河流猝然冰封。风不动,树与草与花不动。你也动不了脚步了,好像每一个微小的颤动都是对这一片宁静的亵渎。阳光从夜色未消的天幕散落,你不知道它来自哪儿,但你知道,绝不是来自尘世。又似乎阳光一直在尘世之外,你踏入古园的那一刻才发觉它,你被安静唤醒的灵魂才嗅到它。我想起了先生的那句话:“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400多年。”如今这400多年,又该加上20年了。
古园不再颓败荒凉。20年的时间,这块曾被遗弃的宝地重新开始孕育人气。古园的路被修葺一新,更多华美的树木从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晨练的老人哼着小曲儿,陆陆续续划过我的视线。我似乎嗅到了—先生的古树、飞檐、琉璃和祭坛正带着原来的气息,在新鲜树木的掩映与小路的曲折幽深之中藏匿着。我几乎是贪婪地扑向寻找它们的旅程。
但是,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一小时之后,我没有找到那几棵大梨树,没有找到老柏树和缠着藤萝的枯萎的古树,没找到春天会开出稠密细小的黄花儿的栾树,那个令人心疼的女孩最喜欢收集它结出的“小灯笼”;甚至没有找到那个巨大的祭坛—那个先生从各个角度眺望过的地方。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除了找到几处无法确证的墙壁和古檐,一处不知是否为先生曾倾注赞美的琉璃。
散文的地图和现实的地图无法契合,记忆和当下彼此疏离。20年过去了,书中的古园和眼前的古园不再能够重合。当我意识到我不可能找到先生的车辙和他母亲的脚印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游戏。时间剥夺了一切—包括古园保持永恒模样的权利。
我以为我的找寻要无功而返,可是先生还是让我找到了一点儿什么。在园子南边贯通东西的长路上,阳光斜铺下来,一只黑黄相间的花猫伏在路中间。见我朝它走去,它竟主动踱步而来,顺着阳光的纹理,径自来到我身边。我伸出手去,它便一边呼唤,一边在我的手指上蹭来蹭去。我从未见过这样亲近人的猫,眼神里没有一丝惧怕和冷漠,好像我是它等待已久的故交。接着它趴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袒露在地坛清晨那明净的阳光里。
带着这不期而至的喜悦与慢慢被疲乏占领的身体,我有点儿遗憾地折身而返。遗憾在书中无比熟悉的古园那一刻的陌生感,遗憾没有找到我以为的那个地坛。我一边嘲笑自己自娱自乐的可笑,一边却频频回首—我知道我还要再回来。故事还没有结束,找寻也还没有结束。我要再回来。
一周之后的傍晚时分,正值立秋节气,我重返地坛。天高云阔,地坛终于开始向无明愚钝的我昭示它的谜底。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地坛的地图本来就是由内与外两部分构成的。古树藤萝、林荫小路构成的外在地图浅显而脆弱,早已在时间的雕刻下面目全非;而内在的地图是由先生的母亲与精神、迷惘与顿悟、沉溺与超脱構成的。这个内在的地图在时空的维度里了无痕迹,因而岁月与空间也无法侵蚀它、更改它。只有去寻找这个内在的地图,我才可能找到当年的地坛与当年的先生。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暮色中的古园,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晴朗的日色与清凉的空气将人间烟火引入地坛。如果你站在园内,闭上眼睛,你就再不能听到微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树叶凋零的叹息;听不到门壁的红漆徐徐脱落,新生的野草兀自生长;最后,你将捕捉不到一 丁点儿古园的呼吸。你只能听到三三两两从你耳畔经过的跑步声,此起彼伏的手风琴与二胡的和弦;听到几个年迈的老头儿在谈论天气,几个温和的老太在谈论儿女;听到孩子的哭闹如风筝飞上天空,无数的妈妈在园子的小亭中哼唱童谣;听到节奏铿锵有致的英文歌从巨大的音响里传出,带动上百人在园子的空地上舞蹈。你失去了视觉,便无法辨认出地坛—你会以为自己置身于随便哪一个公园或者广场。圣埃克苏佩里曾在他的童话里借一只狐狸之口说,事物的本质是无法用眼睛看见的。地坛也是如此。
我对上次错过了祭坛耿耿于怀。祭坛在《我与地坛》当中的位置非常重要。虽然先生对祭坛本身只是记述了寥寥几句—“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我却觉得,祭坛遍布在先生的地坛中。因为祭坛便是神圣的所指,是心的家园,存在的栖身之所。
于是我不再自作聪明地闲逛,而是按图索骥,别无二心地向东南角的祭坛寻去。到了祭坛我才知道,我上次之所以没有找到,是因为它的大门紧锁,被高高的围墙围困其中,根本无法从外观上辨认出来—祭坛对世人关闭了。
我只能尽可能地贴近它紧闭的红木大门,与被门缝所切割的祭坛相认。我可能永远无法观其全貌,只能盲人摸象般触碰到它的局部—白石堆砌的石阶,金色的圆形墙壁,还有上方空荡荡的沉默的天空。
总有一天,我们要回到先生身边,回到地坛之中,偿还我们的深深亏欠。
你往园子的各处走吧。你会深陷人群,如同孤舟漫游在欲望之海。你会看到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挤满了街道与长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躺在青草上,食物散落一地;中医养生园里病恙的老人贪恋地呼吸植物的香气;只要有音乐响起的地方,就会有起舞的身影。
你会看到一位美丽的妈妈在亭中哺乳婴孩,她的眼神因望向孩子而温柔似水;另一位妈妈在泥土堆成的“蛋糕”上插上树枝,告诉孩子—现在可以吹蜡烛了;而更多的妈妈在街道上伏着身子追逐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急促的呼吸里是急促的幸福。你因此会想到先生早逝的母亲,想到无数令人心疼的脚步,一年一年花开花落的合欢树。
你还会看到步履蹒跚的老夫妻并肩走过,他们走过先生的树荫与车辙,互相分享着昨日的回忆,嘱咐着明天的食物;看到一个老太太走累了,瘫坐在长椅上,倚着老头儿瘦弱的肩头;看到动作迟缓的脚在一群年轻的脚之间无所适从,像追赶逝去的日子一样追赶着人间的节奏。
你会看到:无数的生命在升起,无数的生命在下落。地坛的时间依旧循着先生那时的规律,地坛中的生命也依旧循着先生感受过的节奏。在这一刻你为欲望的美妙甘甜而迷醉,下一刻你又会为欲望的黏着沉重而慌乱。当你望着那些起舞的人群,你会明白为什么先生会那样诉说:“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
离开地坛,竟再次与那只花猫相遇。它和其他两只流浪猫一起卧在一片远离喧哗的林子里。一黑一白两只猫见了我,匆匆闪到更远的树后,只有那只花猫伏在原地,沉静如水地看着我。
它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知道你还会回来。”
“我知道你为了找我,还会回来。”
先生,那是你吗?
那不是你吗?
暮色笼罩地坛,黑夜突然降临了。
在写作《我与地坛》之后,先生说过一句话:“我已不在地坛,而地坛在我。”
这是地坛的谜底吧。
我所有的找寻可能都是徒劳。如今的地坛早已不是先生的地坛。先生从20年前的某天起,就再也没有进入过这个园子。
但我所有的找寻也可能没有白费。我循着先生文字里的地图,在清晨和傍晚两次进入,我在每个角落的上下求索,都只是在先生的灵魂里漫游罢了。
现在,地坛在何处,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先生一直在这儿。
就在这儿。在我灯火孱弱的欲望深处—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