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
中午我打电话给父亲,有朋友介绍给他一个土建工程,工作量不大。问他做不做,父亲犹豫了一下:“土建做得少,耗时间。”
父亲话不多,高兴的时候也不过多说几句,当然也是因为他上班的时候几乎都在工地,总是很忙。前阵子,我问他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游西湖,父亲也是在电话中简单回应:“忙,不去了。”
自小的印象中,陪伴我身旁的总是母亲,学校开家长会,也永远是母亲去。考得好了,母亲脸上有光,回来可能有赏;考得不好,母亲无颜面,回来可能打人。我的母亲就和天下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关心则乱,又爱絮叨,幸而她性情简单,行事倒也干脆利落。
对比之下,父亲总是沉默的。他常年忙于工作,至今不曾停歇。幼时,我常常和母亲一起守候于马路边,看夕阳一点点从田野的那边落下去,直到仅剩一抹红霞。村庄道路的尽头,父亲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归来,这是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场景。
父亲从未参加过我的家长会,也极少过问我学习方面的事。他在我的成绩单“家长建议”一栏写的永远是“希老师多多帮助,共同成长,再上一层楼”。这条评语还是他第一次与我商量后定稿的,一写就是十几年。
说是不管,但只要我成绩有退步,回到家中,处理流程倒总是一致。先是母亲恐吓了事,而后轮到父亲出场。我觉得父亲每次出场时头顶总有圈奇妙的光环,这大概与他找我谈话的态度和内容有关。他总是慈祥而平和,语速很慢,音调也低沉。他会耐心询问我近来在学校的情况,心态如何,学习是否存在困难,又让我自己分析退步的原因。然后一番劝慰开导,人生哲理外加未来畅想。与母亲的粗暴简单相比,他言辞动人且不乏温情。故而每次谈话结束,我都会自责一番然后痛定思痛,心中燃起一团斗志之火。直至我逐渐长大,对这种谈话模式也深谙于心,有天豁然开朗—哦!这种谈话方式可不就是“洗脑”吗?
父亲爱给我“洗脑”,大约与他的经历有关。祖父本就性情温和,喜读各种书籍。父亲当年虽以几分之差未能步入大学,却也是班上的好学生之一。父亲18岁离开校园,开始从师学艺,离开家乡去往那片高原,邂逅了我的母亲。父亲从板凳做起,直至自立门户,有了家庭,有了口碑,又有了自己的学徒。老屋中直到现在也全是他的工具:墨斗、刨子、锤子、钉子、螺丝、螺丝刀、手枪钻、电力表……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的大型工具。父亲没学过电工,却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及摸索,将我們家二层小楼的电路全部安装到位。这般操作当然也有弊端,比如经常断电。从前只要父亲在家,但凡家里断了电,或者门锁什么的坏了,父亲就会在底楼唤我:“别玩了,帮我拿工具来!”我就去阁楼中寻找。那声音穿过老屋,穿过童年,至今仍熟悉地响在耳畔。
阁楼原本没有,是后来加的,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用木板搭设,装满了父亲的各种工具及材料。这个昏暗的阁楼,父亲视为工具屋,我视为“百宝箱”,母亲视为“垃圾场”。对父亲来说,那是他的谋身之本;对我来说,那是童年的秘密乐园,乐趣无穷;母亲爱整洁,总觉得家里怎么都收拾不干净,遂戏谑我们收藏的都是一堆“破烂玩意儿”。
我原先并不觉得父亲沉默,因他难得休假在家时,总有办法逗得我和母亲哈哈大笑。后来有了小妹,用餐时分,父亲妙语连珠,笑话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笑声震天。所以我觉得父亲幽默又风趣,颇有器量且没有架子,愿意陪着我们胡闹。彼时父亲还算年轻,在我看来也是肩膀宽阔、健壮高大的男子,我对父亲的尊敬和崇拜是自然而然的。
只是人无法不经世事地长大,无法不接受尘世的洗礼。我也是经历了一些世事,看到了一些东西,逐渐明白自己的普通,学会接受事实。
好比读到中学,我难得开口问父亲数学中方程式的解法,父亲务工归来,一脸倦意地笑笑:“哪里还能记得呢?”语气中不乏歉意。我还记得那个下午,我坐在他的面前,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好学习,将来有机会可要跳出农门。”
我只窥见父亲归来时的风光,从不知他在外的疾苦。大学最后一年实习,我第一次去了父亲务工的城市。他住工地,给我另安排了在别处的宿舍。还记得那天下大雨,我从工地走到宿舍楼下,双脚糊满了泥,几乎要迈不开腿。我在楼下的水池边冲洗了很久,想象着父亲每一天都要跨过这泥浆外出,操劳一天后越过这泥浆回到住处。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外出务工的父亲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光辉景象。那个暑假,与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女孩子们总是加班到很晚才回来,脱下厂服神情疲惫。我第一次对于“未来”这个词有了深深的不安和恐惧。
父亲终究是普通而平凡的,有时候甚至是无力的。我工作后不快乐,与他诉苦,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终究是平凡人。”说完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他弯着腰,我发现他不再年轻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边有了白发。他不再高大,更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了,常年辛劳,他的一双手掌上布满了老茧。我有些心酸,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父亲的无力其实体现在很多方面。祖父去世那年,我读高三。祖父病得很突然,当时面临的选择也很有限,保守治疗或是动手术。最终我们选择了保守治疗,之后祖父很快离世。我虽从未对旁人提过,心里也不是全无心结:若是选择手术,是否总有一线生机?直到我长大成人,固执地放弃工作要去开店,我折腾、胡闹,不听劝告,摔得一身伤才开始明白,原来有些事真的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成功。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无奈,接受自己的平庸,也是成长的代价吧。
某日我无意间翻到我幼年时父亲写给母亲的书信。当时家中无电话更无手机,父亲在外,便与母亲书信来往,那些书信母亲都保存着。我翻看了其中的一封:“琴,在外一切安好,勿念。你写信有长进,错别字少了许多。照顾好家庭和女儿。”文字质朴真实并无修饰,看得我眼泪簌簌,不禁忆起往事。有一次,母亲久久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午后,她抱着枕头失声痛哭,我少不更事,只偷偷地跟着抹眼泪。现在想来,母亲其实是因担忧和思念而哭泣,毕竟在那个年代,能得到的所有关于父亲的消息(包括是否平安)都来自这些信件。母亲自然不愿父亲远离,但为了生存,父亲只好将所有的情感都揉进一枚枚白色的信封里,然后一次次踏着朝阳和薄暮远去。
父亲以前偶尔也抽烟,后来戒了。因在上海的时候有次露宿街头,冬日咳嗽,又耽搁了治疗,转成慢性支气管炎。我还记得那年他回家,家中全是抗生素的瓶装药水,挂完一瓶又一瓶。好在最艰难的时刻总算过去,日子渐渐走向明朗。我读大学时父亲对我说:“若你还想继续读书,学习上我帮不了你什么,经济上会尽力支撑。”这也是后来我执拗地要辞了工作去开店,父亲最终同意让我闯一闯的原因吧。他话不多,但对于我们的爱和付出是无时无刻不在、点点滴滴溢出的那种。
妹妹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因为工作去了异地,工作忙,交通也不便,一到两个月能回来一次。我与父亲都属于性格相对内敛的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小妹脾性似母亲,性格热烈鲜明,又如六月天气,说变就变。
由于童年缺乏父亲的陪伴,妹妹与父亲交流不多,随着我外出读书工作,她可以依赖的人更少。儿时她不听管教,曾被父亲打过几次;长大了,父亲再与她谈话,她直言道:“从小便不管我,现在来管,迟了!”
她說完便回了房间,重重地关上房门。在我们都没注意的时候,她早已长大,再也不是我们心中那个欢快洒脱的小孩了。父亲再次沉默了,傍晚时分,光与影在屋子里交织。夏天的日照时间总是很长,投射下的影子也很长,却再也投不下一个父亲和女儿共同成长的温馨剪影。
大多数时候,父亲是沉默的。我们长大了,学习、工作上的大事他过问一下,生活琐事他即便想问,也不好意思开口,总是托母亲转达。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读书,他安顿好我之后说“我走了”,转身离开,身影孤单憔悴,我几乎要哭出来。毕业后我在无锡,还想辗转去更远的地方闯荡,父亲打电话给我:“回来吧,我希望你能回来,留在我们身边。”我开店失败后郁郁寡欢,父亲又说:“没事,还有我。你这个月生活费够吗?”现在我们与他讨论养老,他说:“我们养老不用你们管,家里的这些,反正以后也是留给你们的。”父亲一直是沉默的,他的这几句话却让我印象深刻,一旦想起,忍不住流泪。我不断长大,越发能体会他当年的不易和艰辛,也就越能理解他的沉默。
我渐渐明白,父亲的沉默其实是一种隐忍,只因为他曾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子汉,需要为我们撑起一片天。他的沉默也恰恰是他爱我们的体现,只是都装在自己心里。
父亲当然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他有灵巧的双手,从小我看着一块块木料在他手里逐渐发生变化,不免感叹。即便到现在,我也总是以一种欣赏甚至羡慕的眼光看待工作中的父亲。所以我也愿意相信,父亲曾经本可以成为一个传奇,因为爱我们,他才选择了沉默和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