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5日》

周玉洁

一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得到过一个生日礼物，是一本童话书，书名叫《5月35日》，封面上写着“埃·克斯特纳著”。这是个很拗口的外国人名。为把这个作者名字念得顺畅点儿，我刻意多读了几遍。

那时候，给小孩儿看的书很少，能看的都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尽管有小人书，但内容也很成人化，《水浒传》《聊斋志异》《西游记》……我那时不知道除了民间故事、神仙鬼怪的传说，还有专为孩子准备的童话故事。那时，孩子们是被放养的，普通家庭大都是有什么就吃什么，有什么就穿什么，孩子没有单独的房间，没有玩具和专属的生活用品，也没有童书。大人们都很忙，只能顾着别让孩子冻着、饿着、病着，还顾不上考虑诸如爱、关注、尊重、鼓励、陪伴……所以，如果有一位妈妈能在孩子过生日时专门送一件礼物，那是很不一般的了。

《5月35日》，1983年3月第一版。按照出版日期和我的生日，应该可以推算出我当年有多大，可我算不出来。我四歲半入学，读了半年幼儿园，没上学前班，直接进入一年级。我忘了我读过几个一年级，也不知道这本书在新华书店里放了多久才被我妈妈买回家来，这些导致我无法顺藤摸瓜地回忆起拿到这本书时我到底在上几年级。

重要的是，陌生的、异国他乡的克斯特纳先生从此就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的梦。

我迫不及待地反复欣赏他讲述的林格尔胡特叔侄的历险故事，不断地回味和重温克斯特纳描述的那些有趣的人和事。在一遍遍阅读和回味中，许多原有的观念被打破了，我产生了疑问和困惑，也有过小的纠结和思想斗争。我会在心中乐此不疲地进行想象和尝试。比如说，克斯特纳在书中白纸黑字地描绘小孩子康拉德称呼他的叔叔林格尔胡特时，直呼其名。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没敢试过真的对某位长辈直呼其名，但在想象里，我曾尝试过，管我奶奶叫“张淑贤女士”，管我爸爸叫“先智先生”，这十分有趣。这也许并不无礼，毕竟书里就是那么写的，这就证明在某个国度、某个地方，这是被允许的。

我沉浸在克斯特纳先生为我描绘的另一个梦中。梦里，我掠过林格尔胡特叔叔和他的侄子康拉德以及那匹大黑马，在克斯特纳先生的指引下，走进了一个和书中描绘的有着许多不同的老式雕花大橱，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比梦境还多彩的世界。我是那些梦境和多彩世界的创造者，我可以在这里发挥想象，造出我能想到的任何景象。

二

让一个成年人去描述童年的梦和精神世界，其实很困难，然而，时间是一朵奇葩，只要有一条线索，循着闻见的花香，穿越只在一刹那。当我再次想起《5月35日》的插图时，童年的记忆、感受和五花八门的想象，扑面而来。

我不知道那本书我看过多少遍，也不知道那些书中的插图我凝视过多少次，我甚至不会放过凝视每根线条。那本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能让一个人回味和欣赏许多年，是件神奇的事。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这本心爱的书借给了谁，不知道它遗落在了哪里。直到有一天，我给女儿选书，想起那本《5月35日》。女儿说，怎么可能有名字这么古怪的书。我说，有什么奇怪的。她说，每个月最多31天，哪儿会有35日。我愣了，几十年来，我怎么都没有发现，这个书名违背了现实生活逻辑？我从未感到它不对劲，克斯特纳先生为他写的那些故事起这样一个书名，简直就是恰如其分。

我一定要找到那本书，再买一本，实实在在地把它放在女儿的眼前，并告诉她，5月35日这个日期并非不存在。

我差点儿没找着，因为在之后，埃·克斯特纳被翻译成了埃里希·凯斯特纳。

“埃里希·凯斯特纳是德国小说家、剧作家、电影脚本和广播剧作家、儿童文学作家。1929年，他的第一本童书《埃米尔擒贼记》由柏林的威廉出版社出版。1957年，凯斯特纳获得德国重要的文学奖—毕希纳奖。1960年，他被授予国际安徒生奖。20世纪60年代，他还出版了两部儿童小说：《袖珍男孩儿》和《袖珍男孩儿和袖珍小姐》。1974年7月29日，埃里希·凯斯特纳在慕尼黑去世。”

这些是我在寻找《5月35日》时看到的资料。我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埃·克斯特纳就是埃里希·凯斯特纳。我凭着这些线索，找到了和当年那本一模一样的书。一样的封面，一样的插图，一样是1983年3月第一次印刷。

拿到书时，我感觉简直就是我的书独自出去流浪了几十年再次回到了我的手上一样，书页略微发黄，却一点儿不脏，连一个磨损的边角都没有，实在是和我亲自保存的一样。我郑重地把那本封面上写着“埃·克斯特纳著”字样的《5月35日》交给了我的女儿。

三

但这不仅仅是一本童书，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我想要和她分享的东西还有很多。爱与被爱、自由与打破束缚、关注与被关注、尊重与被尊重、勇敢与责任、选择和被动接受……这不仅仅是一些词语。

这些分享，需要时间，需要经验，需要耐心，需要在漫长的爱的陪伴和成长中进行。当然，线索是一本名叫《5月35日》的书。当然，线索也可以是别的一些事物。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契机，你得找到一个豁口，一些别的、新的、不同的想法冒出来，和旁人告诉你的不太一样。比如，当人们都觉得5月35日不可能存在的时候，你收到一本书，书名明确地写了“5月35日”这个日期。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了某些不同的领悟，我借助它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笼子，跳出固定的框架，思索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很多问题。不是旁人这么做，你就得这么做；不是旁人这么说，你也得这么说……你得敢于怀疑，就连克斯特纳先生白纸黑字写的也不可信；你也得敢于确信，确信你就是你，你有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的希望……你过着的是你的人生，可以不同于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