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单位不同的是,校园里的年终总结是在夏天里进行的。
《十八岁出门远行》,一本光是凭借书名,就能让人在心底涌起“万水千山我独往”般豪情的小说。记不得自己具体是在哪一年读的,甚至记不得是否曾真正读过,只记得少年的心绪一日千里,是不甘心在寂寞的字句里慢慢走、慢慢欣赏的。于是,随意卷起一个背囊,在心里反复摩挲着封面上的那几个字。
书没读过有什么要紧?无限延伸的铁轨才能挣脱束缚,去无边地想象。
终于在18岁的那一年,我独自推开了家门,看到了那个人们口中所谓的“更广大的世界”,然而终究还是满身学生气:每到一个地方,就在心里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出着“模拟题”,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季风、热量、干湿度和区位因素;每到一处,就乐此不疲地努力记下一堆看似毫无用处的知识,比如火车上用的是三角钥匙,站前的小商店里有容量只有50毫升的紙杯……学校常常拿着同一把标尺衡量我们,却从来没有教我们用什么来衡量世界,所以才说什么“书生意气”,我们的根毕竟生于现实的水泥地中。
当我手握着坐票上车,却发现自己的位置被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霸占时;当我花了点儿钱,由拉板车的小工领着,提前上了车时;当我第一次面对陌生网友,后悔之前的网络聊天毫无保留时……我渐渐意识到,原来在书本之外,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多年以后,脱口秀演员鸟鸟在一次表演中精准地说出了我彼时的心境:“我的思维很简单,遇到困难就想刷题。可是成长这本书,从来没出过《教材全解》。”
有一次出远门,我的脚底因为长时间穿拖鞋走路起了水泡,我从不同角度、在不同阶段给它拍了照。当时的想法更接近一种自我感动,仿佛是在为了追寻理想不惜忍受折磨,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幼稚的偏执。年轻的心似乎总是特别容易感动,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水泡连同那段艰难的路,其实本是不必要的。
“如果让你重新回到18岁,你愿意吗?”我问几位朋友。
“如果18岁还得上高三,我还是留在28岁吧!”对高考心有余悸的水金说。
“坚决不要,从里到外冒着傻气。”阿明连忙在口头上掐死了所有的可能性。
“挺好的呀,在头发‘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年纪,羡慕以前还能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中年危机显然有些前置的亦荣不无留恋地回忆。
“就不能严肃点儿吗?”我不甘心地追问。
“很严肃啊,过了18岁,可就走出‘新手村了。豆瓣里有一条对《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短评怎么写的来着?‘17岁时看得热血澎湃,后来,忘记了。就是这样。走过了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谁还会记得那些心潮澎湃的誓言呢?所以,如果有机会重回18岁,我还是乐意的,毕竟当时的欢乐都很具体、真切,悲伤都很遥远、抽象。”
“人生如旷野。”
尽管早都过了信誓旦旦、肆意疯长的年纪,但第一次看到这个表述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过”了一 下,尤其是当我陪伴着眼前这些人生图景正徐徐展开的年轻人时。
我高考那一年的作文题是“回到原点”,这个仿佛宿命般的题目把我送到了遥远的东北,拉回了原点。我的母校的校歌里唱:“从这里出发,走向光辉前程。”我走了一圈,却走回最初的起点。命运似乎有意要垂怜一个信心满满的年轻人,于是我实属偶然又极其幸运地回到了母校任教,也因此有幸得以旁观更多年轻人的生命历程,见证他们在翘首盼望18岁的过程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16岁、17岁。
“今年对我们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一年,你们会完成从高中生到大学生身份的转换,开始奋力拥抱新生活;而我,也将等来你们的学弟和学妹,再把你们已经知道的那些知识和故事,一点一滴地教给他们。”高三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我假装哭丧着脸和学生们倾诉。
讲台下明晃晃的,每一张面孔上都盛满了阳光。在美好的事物面前,我常常忘记了言语,但你一定能想象出那种笑,仿佛是人世间未曾有过的明媚和澄净,那笑意铺展成眼前绿茸茸的小丘,南风拂来绿色温柔;那笑意连接着眼底的深潭,“潭面无风镜未磨”。
有的时候趁学生齐读课文,我会站在讲台上悄悄地观察他们,暗暗想象他们未来的样子,猜测他们各自人生的走向。尽管我们出发的原点大致相同,但无数个目标锚定的,却是近乎无限的生命可能。所以当我在厕所里发现了学生自发开展的“卫生巾共享计划”,在课堂上听他们条分缕析“爽文”“快餐文化”“暴力沟通”“理想主义”等话题,在礼堂里欣赏他们的神采奕奕和青春飞扬,在校园里见证他们全心全意地呵护一只又一只小猫,在书桌前读一封又一封写给我的长信时,别提有多惊喜了。每当我看到他们从繁忙的课业压力中偶然抬起头来,自由自在地进行各自的生命表达,我就强烈地意识到,他们的色彩远比校服、校鞋上的那些多得多。
“人生如旷野。”
的确,“规定动作”之外,哪儿有那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呢?比起他们的年少轻狂,我更怕他们的暮气沉沉,怕他们毅然决然地走在早已被画定的路线上。对于他们,要紧的是不断拓宽自己人生的边界,面对未知,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在选定自己心之所向的人生之前,或许可以先看看百样人生;要紧的是默默蓄力,用持续不断的努力积蓄未来做出选择的底气。
老师做久了,需要时常自我提醒,避免犯说教和好为人师的肤浅错误。某次酣畅淋漓地抒发完对一篇文章的感悟,刚要转身下课,一个学生懒懒地抻着腰说:“樊北溟教我做人。”学生当然没有恶意,他只是在单纯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罢了。我却尤为感激,在别人投射出的对我的印象里,我得以更好地认识自己。
可别小瞧了18岁,18岁,了不起。
面对眼前淡蓝色的池水,18岁的伏明霞在想些什么呢?嘈杂的看台、嘹亮的广播、熟悉的跳台和跳板、混杂着汗水和泪水的记忆,一切都如儿时初见时的模样。
即将来临的升学考试意味着什么?走过了人生中一段长长的缓坡,如今攀上山冈,会有崭新的机会在等待吗?18岁的查良镛还不是“金庸”,他笔下的郭靖还没在山洞里开启他的武侠梦。
洛阳北部尉就是此生最大的舞台了吗?这块公认的难以治理之地,最终会为年轻的曹操带来转机还是杀机?前方是什么?大雾弥漫。
过完18岁生日没多久的大二学生比尔·盖茨决心拥有自己的事业,对科技的敏锐擦亮了他的双眼,他打算放手一搏。
…………
“沒有人永远18岁,但永远有人18岁。”站在青春的河道上,我们都是翻涌的浪花。
年轻时总是好奇,为什么出门在外时,总会一下就被陌生人猜到自己的学生身份。如今转换视角,才发现想要被看出来实在是太容易了。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庞呢?是面向生活的意志或许单薄,姿态却是欣欣然的模样。
我刚上班的那一年22岁,别的老师看着我手里的体检表,说:“哟,多好的年纪。”我听到了,但是没听懂。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也开始偷偷打量新来的实习老师,想起那些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想起曾经青涩莽撞的自己。虽然,现在偶尔也会有人对我发出感叹:“你才30岁呀!太羡慕了。”错愕之余才恍然发现,原来放在长长的一生中来看,每个人的此刻,或许在别人看来都是最好的年纪。至于曾经的那些茫然、困惑、焦虑,无非是年龄太小、距离太近,看得不够清晰罢了,人生还是需要拉开距离去审视。
18岁出门远行,执着地认定“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30岁依然憧憬远方,只是渐渐明白,远方并不提供生活的答案,诗意也从来都需要自己在日常里探寻。
“身处18岁时,只觉得眼前是高山低谷,是千万条起伏跌宕的道路。越过年龄的山丘再回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关山,只是略有起伏的连绵山峰。”
隔着屏幕看到好友药灵发来的回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我们在时间的簇拥下一路成长,自觉地将很多浮夸、造作的词语祛魅,笃定、认真地走过每一段路。
其实想想看,30岁,为什么不可以是另一个18岁?30岁,又为什么非要是另外一个18岁?
18岁不过是人间的一个季节,不必流连,我们都可以坦然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