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和斐
每当想起18岁最后一个月的情形,我总能立刻联想到海岸山脉的那个傍晚—沙滩上遍布白色的珊瑚颗粒,海水像透明的果冻,闪耀着粉红色的霞光。身边有几位朋友在拍照,他们夸张地摆着姿势,踩起晶莹的水花。
那时我在台湾支教,作为两岸青年文化交流的一部分。我们在太鲁阁的一个车站下了车。在台湾经济发展最为迅速的时期,这里仍是偏僻的一隅。坐上村民的摩托后座,在乡间路上颠簸一会儿,就到了校舍。学校有数排二层楼,一栋栋立在一大片稻田中间,墙壁漆成了黄色,像一座座软绵绵的麦垛。
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当地山村的孩子,他们肤色很深,头发乌黑,眼睛亮晶晶的。虽然都来自山区,但他们的习俗和语言都不大一样。
我在这里认识了小伊。她是我负责班级的班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中午,我们围坐在空地上吃盒饭,她教给我如何用她们那里的话说“老师好”。
旁边的小豪露出头来插嘴:“老师,小伊可是词汇大赛第一名哪!”他向来调皮捣蛋,总也坐不住。
“自己的家乡话,还要背单词吗?”我纳闷道。
“对啊,平时只有阿公阿嬷他们讲,我们不太讲,所以要背呀……”
“那你们和阿公阿嬷怎么交流呢?”
“靠爸爸妈妈来帮忙翻译呀!”她疑惑地回答,好像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我和另一位来自复旦大学的支教老师阿敏一样,都觉得小伊是个很好的学生。她漂亮、成熟,学习一点就透,所有同学都服从她的指挥,她的心思甚至比我们这些“小老师”还要缜密。阿敏有一次告诉我,小伊的体育成绩也很好,常常在当地的运动会上拿奖。
小豪则正好相反。他平时没个正形儿,不是下课时拉扯着同学打闹,就是上课时在下面插话起哄。听说学校的老师都管不住他,我更拿他没办法。只有阿豪能镇住他。
阿豪是支教队伍里的体育老师,在一所有名的体校里主修篮球。阿豪借着名字相似的由头,选小豪做他的助手。每次一 上课,我就看到小豪忙活着搬运动器材、整顿队伍,好不热闹。
“你们要多关注小豪这样的学生。”我们的带队老师阿虎有一次和我们说。他在当地的师范大学工作,已经帮扶这所学校多年。“这里很多小孩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小孩留守在家,所以在学校惹祸,寻求关注。”
突然,我想通了什么。小伊的爸爸妈妈都在当地种水稻,她有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
我负责带天文兴趣课。这里的孩子和大自然接触得多,回答问题特别踊跃,他们甚至对星星的颜色有深刻的印象。按照波特尔暗空分类法,观察这种现象必须处在光污染极低的黑暗环境中。
我们这些支教老师就生活在校园里,在家政教室和运动馆里做饭、洗澡。一次煮饭的空隙,我问阿虎,有多少学生能考上大学。
“这里最缺的是教育资源,没有好老师。”他指指窗外光荣榜上挂的喜报,“这些都是职业学校。”
“没有人能上好大学?”
“基本没有。”
我和阿敏面面相觑。我们都觉得,班上有些孩子比当年的我们更加优秀。
每隔几天,我们就去一次乡里的夜市。相比台北的商品、小吃琳琅满目的繁华集市,这里的夜市上摊位少得可怜,几步就走到头了。阿敏和阿豪聚在一个摊位旁看人射气球赢玩具,我点了一份蚵仔煎,阿虎纠正我,前两个字应该念作“哦啊”。
“你的中学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站在吱吱作响的煎锅旁,阿虎问我。
我说和这里有些相似。我住的地方算是“偏乡”,是在大陆北方的海岸城市。那里的海浪是灰绿色的,拍打着岸边暗赭色的礁石,剥着藤壶的残壳。学业不顺利的时候,我的朋友们会去海边徘徊,听成群的海鸥鳴叫。
“不同的是,我们中学是寄宿制,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冬天的时候还满天星星。”我笑道。
阿虎说:“那时候,你也觉得自己的生活背景很特别吗?”
我望着盘子里的牡蛎出神。我好像从未这样想过。和我教的这些孩子一样,我18岁以前的熟人家中有务农的,也有留守的、单亲的。但在潜意识里,我以为那都是一起起个例,并不是因为我生活的“世界”不同。我单纯地向上努力,努力参加中考、高考……我没有思考过,我之所以走到现在,会是因为我所处环境的缘故。
我的文化身份是什么?我的地方传承也在丢失吗?我意识到,自己从未抽离地回头看待自己的生活,更未将所谓的生活背景看作是“我”的一部分。
离开学校的那天清晨,在海边的车站,我们远远看到了一群抬着巨大布偶缓缓挪动的身影。那是小豪和同学们。他知道阿豪老师要走了,便召集同学们在前一天晚上去了夜市,利用从小最为熟悉的弓箭,在射气球游戏上赢来了两米多高的布偶。
我们这支临时的教师队伍,只是整个支教团队的一部分。庆功典礼上,去往各个偏乡的队伍齐聚在台北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一位成就卓著的慈善家进行致辞,唯有两句我记得真切:“大家的成就,不是让偏乡的孩子开多少眼界,不是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自卑,而是带给他们新的思考方式,让他们能更好地接纳自己,融入自己的背景和生活……”
我看着台下盛装参加典礼的支教老师,他们大多是大学生。有的人举止得体,一看就出身于优渥环境;有的人谨小慎微,极珍惜坐在这里的机会。我们何尝不也处在一场更宏大的“被支教”活动中呢?有多少人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现实,想清楚了自己未来应该奔向怎样的生活?
距离那次支教已经过去了多年。如今,阿敏做了公务员,在婚姻登记处给人盖章;阿豪结了婚,成了一名培训老师;阿虎离职了,成了一名自由社工;我仍然在南京、北京到处忙碌,和各国的人打着交道;而那批孩子中考得最好的一位,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
后来,我读到项飙说许多人在“悬浮”,许多人都在追求一个更好的明天,但不清楚那个更好的明天具体是什么样的。他们唯一肯定的是,今天的生活不太值得过。所以,他们对现在进行否定,无法真正介入到现实中去。
在18岁的末尾,我在教育别人的过程中,也上了自己人生的一课。这一课在过去的18年里,从未有人教授给我。
我也不想悬浮于当下的世界。环境是一把真切的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