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风拂动田埂上相依相靠的几杆枯蒿,窸窣声惊动蹦跳觅食的一只长尾灰喜鹊,倏地飞向不远的一排白杨树,其中一棵的枝丫向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托举一个鸟巢,已光净无叶的树冠使鸟巢突显出来,远远望去,三个错落的黑黑圆点像半个省略号,挂在半空中。其中一个巢上,一只喜鹊飞落巢沿,将叼来的一小节木棍放下,低头啄理,然后抬头四下望望,喳喳叫两声,像要把冬天省略的部分补充完整。那根被喜鹊叼上新巢的小小木棍将在风雨里,隐身于密叶之中。
白杨们排列得并不整齐,也不都挺拔帅气,有的歪斜着身子探出了队伍,看它们的姿态,能想象无数场风经过它们,无数场雨淋过它们,无数场雪压过它们,自然造就了田野中没有相同的一棵树。在我眼里,这是树最美的样子。看到它们,我常常想起小时候,放学后和伙伴沿着田间小路疯跑回家的情景,一群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笑着追着闹着,时松时紧的队伍拉开来,一溜儿花花绿绿,远远看去,就是一排小树在田野的风中摇摇摆摆的模样。
气温已经回暖,残雪的寒一点点悄然藏入泥土。桃枝开始鼓胀红豆样儿的花苞。风一阵阵吹来,曼陀罗、苍耳、鬼针草举着枯枝不停颤抖,但穆然无言,这些留守者,将自己站成无旗之杆,像青山站给白云,以碑确认,等待回归者的辨认,等待那些从身旁跑过的少年。
田野尽头的大路旁,悬铃木摇摆一个冬天的小灯笼包浆成了黄褐色,风一摇便纷纷坠落,几粒裂散开,飞出无数如蒲公英种子的丝毛,在风中远走他乡。而悬铃凋落的枝上,新芽如牙,已经咬住枝头,很快会挂上崭新的绿色小灯笼,在大片大片的叶子中躲躲闪闪。
风渐渐强健,冬天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二
我在田野的散步中找到了天堂的感觉。
大地上隐隐浮荡一层淡淡烟霭,要以深色的远山做背景才能看到,大地释放出体内的暖气温暖着人间。气晕袅袅,柳树们最先着色,缭绕一团风吹不散的黄烟。地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草们跟着春时,以潜伏者的姿态,小心翼翼现身。其实,这些田野的大众者,掌握着春天取得最终胜利的秘密队伍,当大地被它们覆盖的时候,春天便宣告坐稳了天下。
俄国作家普里什文在《赤裸的春天》中写道:“大自然每年休整大地两次,一次是清理绿草和鲜花,另一次是将白雪融化。”现在,河岸边的白雪肤色渐暗,隐身法术实施的结果,泥土露出了真相。而河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缝隙,悄悄地扩大,水流时隐时现。冰悄悄分身,一滴一滴小心离开,像有经验的饮者,以抿为乐地小酌,讲究慢慢热身。终于,冰面出现了一片洞口,发出汩汩的呼唤之声。洞口越来越多,水声也越来越急,不几日,便能看见跑动起来的一条河的轻快身姿了。
河水吸收了蓝天的颜色,幽蓝而清澈,光深度穿透,鹅卵石罩上弯弯曲曲的金丝网纹,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打捞出水地。几只野鸭水中游嬉,不时将脑袋扎入水中觅食,撅起的屁股在水面开成一朵浮动的水墨花,它们的眼神真好,能在晃荡的光影中找到河底同颜色的水草。
岸边,乱草围石,石打坐,草生草枯,坐石渐隐渐没于草丛。无处不江湖,石上苔衣印出斑驳的花纹来,留下岁月飘飞的衣角。
春天的班车来过又走,多少年这样过去了,野鸭不清楚,树不记得,山冈也问不出多少。鹅卵石沉默,那修去棱角的身子依然看不尽轮回的尽头。一团云影投入河中,两条小鱼游入时光的谜团。
田野亘古,时光不老。
三
时间浪漫又固执地掌控着田野。
春夏秋冬,昼夜朝暮,自然的时间显示在自然之物上。一朵花开谢、一株草滋芽枯萎的过程,露珠的出现与消失,天空中雁阵巡视的鸣叫,阳光略过树林的光影,都是时间在指引。
我记得,惊蛰那天与前一天相比,田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天晴,四维寂静,专心凝听,远处偶尔传来长尾灰喜鹊的叫声。雷鸣还是传说,但野杏树枝上已密密聚集了小小的花苞炸点。还是保持安静吧,它们会在哪一刻被点燃,绽放时,它们又想惊讶谁。
那些野草的性子更率直,生在哪里就长在哪里,风来吹风,雨到接雨;长在哪里就死在哪里,以身化土,以土生根。简单实用的土地生存哲学流行于田野,野兔蛇鼠于此藏身,飞鸟觅着自己的饭食。
有时,田野中的时间是可以听到的,蛙鸣鸟语、风呼雨喊、花落叶飞,这是自然的脚步丈量着人间,一次次,一遍遍,我们经过,或被经过,我们见过或不见,自然而然来来去去。
生存之道沿着时间之轨若隐若现,但见结果,又常常不解其因。
记得小时候,家里没有钟表,除了日历,母亲以鸡鸣、院中柿子树的光影、夜空中北斗三星的位置等等判断时间。甚至,母亲从阳光停留在屋脊瓦片的位置,也能推算出大概时间。四季变换,阳光来来去去,田间农事、家中一日三餐,事务虽繁,母亲倒安排得妥帖从容。
时间在母亲的生命中没有分秒计量,只有冷暖阴晴,庄稼的播种收藏,家人的餐饮温凉。这样的时间氤氲着烟火,走得沉稳而缓慢,蓦然回首时,才感觉它已流逝很远了。
田野中的时间有粗略中的精确,也有精确中的粗放。立春、雨水、惊蛰等二十四节气会如约到来,但同一棵树的花在这个春天开放的时刻,是否与往年相同,那是谁也说不准的。自然时刻,自然到来。
我的一位中医朋友说,人体与自然相应,有相生相依的同频共振节律,比如金木水火土的屬性特征,与人体脏腑的功能特性近似,运行道理相通。昼夜之变、四季之变,人体会产生感应,顺治则健,逆行则亏。人在自然之中,自然之人亦应自然为之。
有时,我坐在一块石头或草地上,看夕阳慢慢下沉,大地上的一切缓缓浸入静谧的暮色,像沉入柔软无边的海水中,感觉整个世界也是沉浸在这样的时间之海中。也许时间没有向前,也没有滞后,更没有消失,它只是无边无际包围着万物。你看见的,在时间之中,没有看见的,也不是超出了时间之外。
泥土留下我的脚印,那也是时间的印记,被自然收留了。
四
春分之后,太阳每天得意洋洋地溜达过天空,阳光温煦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花香。此时的田野正走向脱贫致富的目标,毕竟草木繁盛才是大地丰饶的模样,显示重生的气象。
那些气象首先呈现于层次丰富、变化精妙的色彩。比如绿色,松柏历冬经寒的黑绿中夹杂着苍绿,厚厚实实,属于油彩;柳芽初发的黄绿,清清亮亮,属于水粉;冬麦大片大片的黑绿,浓浓郁郁,属于粉笔;荆条抽出的新绿,苦荬菜和蒲公英的嫩绿,那是孩子们任意点下的水彩……绿宝石的绿,春水的绿,春山的绿,看哪一种,心里都舒坦。
当然,怎么可能缺少花的颜色呢,杏粉梨白桃花红,迎春金黄丁香紫,哪一种都聚成团,开成片,热闹了山野,热闹着房前屋后。
谁能说得清田野的泥土中藏着多少种颜色?一朵桃花由初开到绽放再凋谢,微妙演绎的红,你能精确描述出来吗?据说在中国传统染色技艺中,红色有135种之多,其中有很多用植物命名,桃红是其中一种,还有榴花红、茜色、海棠红、橘红、蕉红、枣红、玫瑰红、月季红、柿红、朱砂红、草莓红、茶花红、高梁红、苋菜红、初荷红、紫荆红、菠根红、甜菜红、樱桃红、锦葵红、山茶红、合欢红、枸杞红、鸡冠红、野蔷薇红……等等。植物们领取自己喜欢的一种颜色,人们便看见颜色的一种变化,迷人的大自然,首先迷了人的眼睛。
看那些诗人、画家,写草木山川,情染浓淡冷暖,画不完,说不尽。大自然让每个人感受各异,留下自己心中的色彩与感慨。记得画家梵高的向日葵吗?那耀眼的金黄;他的星空,炫目的蓝。但是他的另一幅《盛开的桃花》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那是一幅油画,耕地是淡紫色的,芦苇扎的篱笆映着淡淡的金光,两棵玫瑰色的桃树,映衬着白色的淡白云和浅蓝的天空。和煦的风吹着花瓣,布谷鸟飞出了画面……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平和,春天融化了画家,画家融化了画布,画布融化了静美,留下了整个春天。
与春天的静美相比,我更喜欢冬日田野的清肃,尤其雪后。天地以黑白(加过渡色灰)勾勒万物轮廓,山川草木,只剩线条,从中可悟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启示:中国画的线条,书法的笔法,阴阳的转化等等。中国美术的艺术语言以线为主、点皴为辅,深藏万千变化——琴弦描、行云流水描、蚯蚓描、雨点皴、荷叶皴、泥里拔钉皴…虽只黑白,却能浓、淡、干、湿、焦“墨粉五色”,以泼墨、破墨、积墨等技法,谱写出别样的景色,一种宏阔的境界,一个神奇的世界。而这一切,在雪后,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无论郊野还是公园,你都能从一株树、一角飞檐或一群在雪地上觅食的麻雀中看出中国水墨画的门道,欣赏源自自然的另一种美,由自然走进艺术的世界。这里既有祖咏在《终南望余雪》中吟咏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也如李清照所看到的“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
你看,田野中的颜色有了又无,无了又有,反反复复。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跟着有也跟着无,着于色,也放于空。
人在田野,活的还是人世之法。
五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静,在感觉。
田野有大静。因为田野是自然之声,自然和声的极致状态,便是静。
人在靜中,所见所闻所想所感所思皆新鲜而细微。
那年秋天,夜宿燕山深处的小村农家。深夜无眠,披衣出门,借月光漫步。南山顶,一弯新月如钩,山影在新月下黝黑厚重,全无了白天里的妩媚。一两声狗吠从村里某个角落传来,声音并不高昂激烈,我理解仅仅是善意的提醒,夜已经深了。
村子小,没走多远就到了村边,月光下,黄昏来时所见的菜地有未收割的玉米秧,此时在星光下像一群虔诚的信徒,俯首祈祷,神态肃然。两声不知名的鸟鸣,从黑色的山影中荡漾开来,如石子落水,在夜的静寂中滑开一圈圈涟漪,一会儿,一切又复归宁静。
抬头仰望,蓦地被深深震惊和吸引,繁星漫天,漫天繁星,热闹非凡!城市没有这样的星空,能看到星星的夜晚我们也不一定会抬头看看。
山里的夜空,并不是纯黑色,而显现纯净肃穆的幽蓝,如月光下静静的深湖,那些星星如同湖面点点闪耀的光泽。银河泱泱,从南山顶流向北山巅,宽广浩瀚,却又深水无声。幼时读郭沫若的诗《天上的街市》,一直记得其中的一句:“我想那缥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此刻,头顶之上,河水正奔腾、居民正忙碌、禽兽正嬉闹,这神话的天空,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在天空散落而居的星星,如同草木、飞鸟、河流是大地的主人。
但,一切又是如此宁静。我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听得见星空移动的喧闹之声,那是时间经过我心灵和生命的脚步。
我在小路上慢慢走着,夜凉浸衣,白露渐重。这样的夜晚,与星月山川同听秋声,同享时光,心如止水,怡然自得,真好。我想,了解事物的本质,最短的距离就是这样吧,以谦卑的心态,直接去默读和聆听那些永恒的事物,大地、天空、山川、河流、时间……在对永恒的体悟中,找到我们自身在自然和历史中的位置。
回身看小小的村落,只有两三处还亮着灯光。入梦的人,你们的梦是否如这夜一样安详?醒着的人,你是否同我及这夜色一样平和?
这样的夜,属于一个人的孤独,人需要这种定量的孤独,以使自己保持内心的谦卑。人类最伟大的语言在大自然中并无用场,人与大自然的交流在于感觉和理解。爱默生说:“田野与丛树引起的欢愉,暗示着人与植物之间的一种神秘联系。他们说明我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不被理睬。它们向我点头,我也向它们致意。”(《爱默生全集》)
与大自然这样彼此致意,是最美的问候吧。
六
夏日一场暴雨之后,山野弥漫草木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清爽而湿润地笼罩着山林,初闻有些腥,再品有些甜。腥是泥土蒸腾起的,那甜则从栎树叶上滑落的雨滴而来,还有盛开的紫色胡枝子花和红色山丹丹花,雾霭深处偷跑出来的溪水都送来了甜甜的心意。此刻,宜敞开心扉,深呼吸, 洗涤肺腑,如得新生。
大自然孕育出变幻无穷的色彩,也养育着甜酸苦辣咸的无尽味道。儿时跟着母亲到田里劳动。母亲在青苗间忙碌,我在地头边自己玩耍。扑一只蚂蚱,追翻飞的蝴蝶,有时揪一把不知名字的叶子往嘴里塞,苦涩的味道让我突然放声大哭。母亲快跑过来,一边拍打我身上的土,一边问我,见我手上攥着的叶子,满嘴淌溜绿汁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笑着哄我,转身到草丛中找寻一会儿,摊开手掌,几颗红艳艳的小果子带着绿叶子等我去拿。我扔掉手里的,捏一颗送到嘴里,哇,甜甜的一股汁液从嗓子眼滑下去,整个身子都快乐起来了。我破涕为笑,母亲把剩下的几颗塞到我的衣兜里,又去忙了。我坐在石头上享受田野美味,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向西山的凹陷處,山影和村庄慢慢暗下来,等着母亲牵手回家。
田野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的面前缓缓展开,活动边界不断延伸,生活的厚度和广度亦随之增加。田野给了我人生最初的生活经验,草木鸟兽皆为老师,观察和体会它们的姿态与特性,其方法气质都可拿来为我所用。从喜爱的杏花桃花凋落,从山羊草的枯萎,我懵懂了生死;从母亲播撒下的种子到收获果实,我看见了等待的力量。梨子的甜,野枣的酸,柿子的涩……除了石头,似乎山里的事物,我都用舌头和牙齿尝试过,我的生命里氤氲着田野的气息,那是记忆的底色。
有一次与朋友喝他自制的茶,我说这茶里有桑叶的气味,朋友惊诧,他说那茶园边上确实有很多桑树啊,这你都品得出来。我笑笑,我并不知道他茶园的面貌和桑树,只是看到水中上下浮动的茶叶时,瞬间想到了儿时坐在桑树上,一边摘着紫红的桑葚吃,一边看远山云雾飘荡的情景。那时,桑葚的甜润云雾一样荡漾在我的心里,至今没有散尽。茶香飘起的时候,记忆被唤起,分不清是茶香勾引了记忆,还是记忆点化了茶香,这一刻,整个人忽然就有了历史感,看见了走过的路,看见了逝去的时光,生活所有的味道,都在手中的一杯茶里了。
不用苦后回甘,不分浓酽清淡,不拒酸辣涩咸,尝过了,再说。
七
苘麻的邻居是一株龙葵,龙葵紧挨一棵曼陀罗,曼陀罗的父辈还站在旁边没有倒下,葎草匍匐在它们的脚边,攀援的细蔓正偷偷伸往益母草,田旋花无忧无虑妖娆盘绕花朵。蒺藜随身携带祖传的流星锤四处招摇,几只黑蚂蚁翻越草叶的丛林探亲访友,啃石灰菜叶的蚂蚱耐心而闲暇……村边梓树下的这片葱茏,自成一片小小的村落,居民们各得其所,我看着风中颤动的叶片,听着悄悄话一样细碎的草言草语,在心中将它们无限放大,大到压住流逝的时光和街道车流人群的喧嚣,静出记忆中田野亘古的味道和模样。
在中学课堂上第一次听到老师讲达尔文的进化论,万物竞争适者生存。很久之后才慢慢明白,其实,竞争之外还有互助,同样是一种生活法则,从进化的角度来说,互助也许更加重要,因为它能以最少的精力,保证物种的维持和发展,并从中获得幸福的享受与习惯的养成。如果竞争带来的是战争,那么互助则是和平的基因。田野中所有的茂盛之地,无不是动植物共守规则的结果。
在蚂蚁出没的地方观察它们,时常会看到一只蚂蚁吐食给另一只蚂蚁,我以为被喂的蚂蚁是体弱或饥饿者,因为它的行动比较迟缓。而田野中的麻雀总是成群结队活动,倘若它们聚集在一棵树上歇息,或散在地上觅食,只要一只飞起,雀群会全部飞起,紧紧跟随而去。大雁也是一样,它们在天空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集体迁徙于南北方。
我忘记了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大意是,拥有数量最多的最富有同心情的社会,将最为昌盛,并且惠及子孙。我在田野看到了这番景象,回顾人类历史,确是如此。
【作者简介】冷冰,作家,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与树比肩》、剧本《西交民巷》《模式口》、诗集《草地戏剧》《灯火人间》《漫生活:小红袄诗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