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
太湖流域孕育了一百多种淡水鱼,常见的有“四大家鱼”和鲫鱼、鳊鱼、鲤鱼、白鱼、黑鱼、银鱼、鳜鱼、黄鳝、梅鲚鱼等,剩下的都是小众鱼类。小众鱼类中,既有数量稀少、难以加工的河豚,又有个小肉少、刺多易鲠的穿条鱼,还有行动迟缓、食之无味的鳑鲏,但要论起最有个性的,非昂公鱼莫属了。
昂公鱼扁头阔嘴,黄肤无鳞,长约15厘米,重约150克,体表有不规整的黑斑,白天潜伏于水体底层,夜间浮游至水面觅食,背鳍和一对胸鳍各长着一根叛逆的坚硬尖刺,相貌甚是丑陋。昂公鱼出水后,易受惊发怒,三根硬刺雄赳赳地挺立起来,嘴里发出“昂嗤昂嗤”的奇怪声音,因此被上海人叫作“昂嗤鱼”。然而,昂公鱼的硬刺有微毒,刺缘有细密锯齿,用手握鱼多半会被刺伤,钻心的疼痛直让人整宿难眠。老手会把拇指和中指置于昂公鱼的胸鳍下面,食指轻轻按在其背鳍侧面,用手掌托住鱼肚子,便可相安无事,所以南京人称其为昂刺鱼,不但音似,而且能意会,还能用来形容不好惹的人。
其实,昂公鱼只是无锡人的叫法,其学名叫作黄颡鱼,鲇形目鲿科黄颡鱼属。昂公鱼适应能力极强,分布在从西伯利亚到中南半岛的东亚水域。昂公鱼在国内各地居然有两百多种叫法,四川人叫黄辣丁,湖北人叫黄嘎子,湖南人叫黄鸭叫,广东人叫黄骨鱼,安徽人叫黄丫鱼,山东人叫吱呀鱼,东北人叫嘎牙子……如此多的别称,恐怕没有哪种鱼能出其右。
刺头归刺头,倒不妨昂公鱼滋味鲜美。常规做法是一勺菜籽油热锅,倒入昂公鱼与葱花、生姜刺啦翻炒至鱼皮焦黄,再倒入花雕酒和冷水,大火伺候,水烧开后改小火慢慢炖,十五分钟后汤色乳白。捧碗在手,吮汤入口,滋溜一声,味蕾生花,香入肺腑。很多年前,我在吳江乡下见过农家秘制昂公鱼拌菜饭,将洗净开膛的昂公鱼背刺钉在木头锅盖背面,底下大铁锅烧饭,盖上锅盖后大火煮沸,小火焖烧,柴火烧尽时掀开锅盖,上面只留下了完整的骨架,白花花的鱼肉掉落白米饭上,浇上炒熟的蔬菜和萝卜干一起拌匀,俄顷,鱼香、饭香、菜香袅袅绕屋,还未开吃便令人胃口大开。而上海石库门人家常用咸菜、豆腐和昂公鱼一起炖,细细品,慢慢咂,平平缓缓,余味悠长,犹如阿姆娘正在耳边低语。
老家高邮的汪曾祺曾在江阴读过高中,也喜欢这道水乡美味,他在《故乡的食物》中这样描写:“昂嗤鱼通常也是汆汤,虎头鲨是醋汤,昂嗤鱼不加醋,汤白如牛乳,是所谓‘奶汤。昂嗤鱼也极细嫩,腮边的两块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称至味。”诚如其所言,昂公鱼的精华在于这两块蒜瓣肉,上浆后滑炒,加青椒、荸荠、笋片,略施盐,勾薄芡,滴上少许麻油后起锅装盘,色泽淡雅,嫩滑鲜美,格调高雅。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诗经·小雅·鱼丽》中记载:“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鲿指的就是昂公鱼。把酒言欢,岂不快活?今日的江南,菜场里常有卖昂公鱼的,以春秋两季最多,滋味也最肥美,无愧于“平民春鲜第一鱼”之称。世间万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从童年到晚年,星星点点连线着我们成长的轨迹,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