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我不知道是在读语言,还是在读故事。但高翔的小说在这两方面,都能给予读者某种恰如其分的愉悦。他的叙述不蔓不枝——与主干情节无关的枝丫,他决不轻易溢出、肆意涉足,因而他的小说语言显得干净、洗练,读起来让人明快。从这方面讲,高翔已经是一个能够自由调度叙述节奏、掌控叙述速度的成熟写作者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语言缺乏诗性。他很清楚在明快的叙述中,哪里需要停下来、慢下来。哪里可以撕开一道裂缝,开启他对故事的理解、生活的想象。袁琼琼曾评价高翔说:“我个人觉得这个人的文笔太好了,他的想象深不可测,很奇妙,能把普通的事件拉到一个诗意的想象。”读过高翔小说的人,应该对袁琼琼所谓经由高翔小说语言本身带来的快乐与震撼深有戚戚。在此不妨摘录一二:
她自己那段时间倒经常做梦,梦见衣服被人撕烂,袒胸露乳,躺在儿童乐园,那个铁制的鱼形游乐设施里。它的出口和入口都被焊死,它成为一座鲸骨监狱。(《入于幽谷》)
羊被抬到更高的案板上。它的眼睛像条鱼,不会转。一个伙计捂住它的嘴,另一个将尖刀送进它的脖子,像书签插进书页。羊没有叫,血流下来,流进地上的铝盆。
“等我一下。”女人在电话里说。他听到从筒传来的踢踏声,拖鞋不跟脚。(《隔岸》)
我当时租住的一间公寓离地铁站很近,一室一厅的格局,家具半旧不新,倒是房租便宜。我很快定下来,签了半年的租房合同。后知后觉,住了几天,才发现这栋房子原来是建在地铁线上面的。某个清晨,我从一阵轻微的摇晃中醒来,感到自己像躺在一列火车上。每隔一会儿,震颤都会回返,并带来地铁轻轻呼啸的声音。我的耳朵里此后于是自动生成了专属地铁的收声频道,只要一回家,两只耳朵便为我滚动播放,其它声源一律无法干扰。我开始失眠,永远在这一班地铁与下一班的间隙静静等待。(《热身》)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让他的小说在那些我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开出花来的,又那么准确。传闻这种“躺在一列火车上”的感觉,只是因为他们寝室有一次出去聚餐,餐厅正在地铁旁边。地铁驶过,他突然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声音”。我觉得高翔是一个非常有语言天赋的作家,但他同时又保持着叙述者的冷静、克制。
他的小说主题也很难被打上标签。尽管他脚下踩着的热土可能是比双雪涛、班宇、郑执笔下的东北工厂更具有地域性和故事性的辽宁丹东。但他又似乎拒绝这个。性格使然吧。他也不像别的小说家执着于发现另一种可能性——常站在反思现代性的立场,强调边缘即中心,傻子即天才。他的小说没有那么多智性思辨的色彩。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多主题先行的无聊。还是像走迷宫一样,需要读者很耐心地去读,去感受文本,理解作家。当然,走着走着你突然发现宝藏的时候,你会特别开心。高翔的小说里,是藏着迷宫寻宝的快乐的。但这种快乐,不代表一个故事的答案。
如果一定要对他的小说进行汇总、分类,找到一些“合适”的进入路径。那么不妨先从“nofiction”(非虚构)这个词入手。事实上,“nofiction”不仅构成了高翔小说的叙述外壳,也是小说中人物反复进行的动作,它或许构成了高翔无意识里想要去探索的某类话题。首先从题材上说,他的小说总是面向远处的别样的人们,聚焦于当下我们周遭的热点社会议题。比如《入于幽谷》涉及了大学教授的师德,《隔岸》讨论了底层的“卖孩子”现象,《黄金灰烬》关注了“志愿者”的身份,《热身》则有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网恋、留学辅导机构背景。对远方世界的持续关注,使小说有别于“咀嚼一己小小的悲欢,并视之为大世界”的自传性小说。而对社会议题不动声色的准确描摹,又为小说罩上了一个类似“新闻”报道的“非虚构”外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来源于他对“虚构”/“小说”的不满足和不信任。因为可以从高翔小说中捕捉到的一些线索是:一、比起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更爱与一些“非虚构”的事物联结(“他偶尔看一会儿书,一些非虚构”“戴乐茜在前几年移居海外,辗转多地,用英语写作,自传,剧本,还有一些关于本国移民的纪实性作品”);二、叙述者对语言的所指和能指,已有明显的不满足(“自始至终,没有人真的提问过,他们到底是不是志愿者。仿佛一旦问出来,就真的不是了”“走进楼栋时,他再次瞥见羊的尸体,发现羊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想起一种说法,羊到死都不能瞑目,是因为吃不到月亮上的灵芝草。这听起来很美,语言有时候能隐藏真实的恐怖,可看到了,就无法再相信”);三、紧随而来的,即是叙述者对“虚构”/“小说”截取更广袤的现实生活的角度的质疑(“有一种观看的角度,能够创造最佳的幻觉,像看三维立体图调整眼睛的焦距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一旦脱离了那种视角,幻觉就被打破了”)。
或许《入于幽谷》反映了作者这种最深层的叙述焦虑。小说在大学教授师德规范的“非虚构”外壳下,插入了一个“双头女孩”的故事——一对姐妹、自出生就是连体儿,共用一个身体,却拥有各自的脑袋,里面装着迥异的个性和念头。小说中的三个人物——教授宫泰成、宫泰成的情人戴乐茜、宫泰成的学生丁丛,都从不同渠道看到了有关连体姐妹的报道,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小说创作,赢得读者预期的震惊阅读体验——尽管他们的故事走向迥然不同。用林丛的话来说,他们只是利用了“与读者信息的不对称”:
她从那篇小说中,看到了自己发现的东西,它来自于相同的纪录片和差不多的报道。他们在细节的选用上,出奇地一致,一种对现实材料,目光相同的选择和剪裁,以至于他们对于双头姐妹的描述,几乎孪生。他们没有逃出现实的框架,他们只是利用了与读者的信息不对称。(《入于幽谷》)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论述到,最初的“讲故事者”——无论是讲述本乡人过去最谙熟的掌故传闻的长老,还是浪迹天涯从远方带回域外传闻的水手,他们的立基之处,都在于“经验”,一个好的故事。可是,随着传播方式的变更和区域与区域间流动的加剧,“经验”已经贬值。传统的叙事艺术被新闻报道取代,而“新闻报道”的特征即是诉诸感官、追求新奇简易、力图排除各个新闻间的关联。换言之,在“新闻报道”盛兴的时代,我们仅仅只能触碰事物的片段。人与人之间,便可能存在着“信息的不对称”。在此意义上说,《热身》正处于“信息不对称”这一主题的延长线上:
“有天凌晨,我都睡了,他给我发来视频邀请。”那天,伞同我说起关于马尔金的夜晚。“我一下子被惊醒了,看到是他,就接通了。视频里,他穿了一身消防服,带着头盔,灰头土脸的,后面火光冲天,把天都烧亮了,那火真大。我脑袋是蒙的,说不出话。他大声叫我的名字,说他以为会死在火里,但是他出来了,还救了一个小孩。他死里逃生,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也哭了。他告诉我,他还活着,他爱我。”
……
伞离开后一年,我在小区附近的湖边散步,看到远处一个小山正在着火,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只是在烧什么东西。天黑了,那燃烧的地方像太阳被射下来。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闲极无聊,顺便翻了翻朋友圈,发现马尔金发了一张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背后横幅是一个国际交流活动。他穿一身藏青色休闲西服,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在一群外国面孔中,马尔金居然显得格外沉静,东方味十足。配文是“happy together”。(《热身》)
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前的告白,是马尔金烈火般蔓延的真情爱意,还是他玩世不恭的剧本杀的一部分。我们都只拿着拼图的一角,或差异,或重合,却想要拼凑出那完整的星空。
所以,小说/虚构的意义究竟应该在哪里?当整体性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虚构/小说只是被视为对更大現实的截取,被定义为被建构的一部分。所幸高翔似乎还没有彻底绝望,他对“虚构”/“小说”的力量还充满信心:
我想要把双头狮处理成一则寓言。她是一种力量的隐喻。我在美国一直做纪录片,写nofiction,我对虚构有一种不满,我想走得更远,我于是走到了非虚构那边。但我现在想,更远的地方,也许仍在虚构那边,一个比虚构更虚构的地方。(《入于幽谷》)
或许问题还是得回到如何“虚构”的问题,毕竟我们太需要那种拔离现实的“想象”力量。但同样,我们也太期待一个好的故事。
唐媛媛,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