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乐寒,浙江杭州人,北京大学英文硕士。双语写作,作品见于《科幻世界》《克拉克世界》等刊,曾获第29届银河奖最佳短篇奖,有作品入选《中国最佳科幻作品》《未来文字》等选集。
亲爱的宇文:
今夜是你存在的最后一夜。到了明天,我就将作为你的遗孀,站上面向宇宙的舞台。我将宣布,大师已逝,他度过了平静而丰富的一生;除了二百一十七个短篇、十八本长篇、二十三部戏剧、三百零六篇散文和四百三十六首诗歌,他还留下了一份宝藏,要赠给全人类。这安排一开始便定好了,你我都不会抱怨。此次提笔,却不是出自先生的安排。先生无意让你知道这一切,但在今夜,既然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我们也将踏上新的旅程,我想不妨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也许它会在我们的心灵中种下一颗别样的种子,如果我们有心灵的话。
此时此刻,南半球的夜空光芒璀璨,那不是星光,而是遥远深空中的战火。据银河传信,十六光年外,富庶的万川星刚刚遭到毁灭。这场横跨银河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八个通用年,仍在愈演愈烈。但在这颗星球,在这个被宇宙遗忘的角落,仍然留存着古老文明的痕迹。在这个寂静而广阔的舞台上,我们已经扮演了三十年各自的角色。而在五十年前,先生第一次来到这个星球时,他说这片寂静中充满了魅惑。
和许多故事的开头一样,我们的主人公,也就是先生,曾是个星氓。他在出生时就得到了一艘小飞船,终其一生要在宇宙里流浪。靠着大胆、一身本领,还有一船被其他种族视为禁忌的技术,他在星间行商,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一次程序错误,让他迫降在了这个行星系。它位于人类世界的边缘,甚至没有收录在数据库里。一颗不起眼的恒星,拖着几颗平平无奇的行星,没有发出任何信号,又是一块银河犄角里的不毛之地。他正想跃迁回去,飞船却报告说,在附近一颗行星上发现了人造物的迹象。冒险的血在作祟,他决定下去看看。
这是一颗灰褐色的小小星球,身边跟着一颗更小的灰色卫星。行星上布满平原和深谷,只有一层稀薄的蓝色大气,是氮气。先生驾着飞船掠过氮的高原、冰的山脉、刀锋般的甲烷冰脊和深不见底的撞击坑,寻找人造物的踪迹。这怎么看都不是人类的理想世界:穿过昼半球,黯淡的恒星悬在头顶,只能照亮一小片星空,灰色的卫星寂寥地挂在地平线上。驶入夜半球,淡蓝的夕阳颤抖着落下,银河像一条不祥的长蛇,冉冉升起。什么也没有,直到在黑夜之心,一片广袤的平原上,他看到了它。
乍一看,他还以为是一座城。银河点亮了它的轮廓,他发现那是一座无比庞大的建筑。它灰白色,朴实无华,呈现严整的几何造型,让他想起一些宗教和仪式建筑,但无疑要比它们古老得多,也坚固得多。他停好飞船,拿好装备,走过玄青的广场。霜白的门楼上刻着三个图案,像是在描绘植物,又像是动物的爪痕。纯黑的大门自动旋开,他穿过气闸舱,走进内部。
属于人类的空气、温度、湿度,还有幽微的光。一道天阶连接起不知多少层,每层都有无数个拱门。到处用的都是同样的材料,莹白色,不加装饰,既像金属,又像玉石,成分未知,却能抵挡苦寒和岁月。先生走向一道拱门,没忘记打开步迹仪。罗盘失灵了,他可不想永远迷失在这里。
第一個房间是五边形的。第二个房间是八边形的。房间的形状各不相同,局部也变化出各种几何形态,如拱券,如阶梯,如神龛。变化中似有某种韵律,不变的是那灰白。无尽的灰白中,唯一的色彩来自于那些长方体,一排排码放在每个房间里,尺寸不一,颜色各异。先生走过许多楼层,造访了无数房间,确信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了,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之一。
令他吃惊的是,那长方体不是一整块,而是无数重叠在一起、固定于一侧的长方形薄片。它们柔韧,历经漫长的岁月仍然经得起翻查;它们脆弱,一撕就破,成分主要为植物纤维。表面用有色混合物画满了符号——或是文字,资料不足,通译器无法识别。间或有图像,画着陌生的人物、建筑、动植物……从人物体征来看,和他自己是差不多的人类。看来这是某种储存信息的装置,他正身处一座巨型资料库之中。内容之丰富,价值之珍贵,流光星上荟萃的所有文物都无法媲美。矛盾的是,这些人能造出这样先进的建筑,又为何要选择这样原始的存储介质?
靠着步迹仪上那条蜿蜒曲折、绵延不绝的线,先生走出了迷宫。他回到飞船边,仰望那座巨大而沉默的建筑。他评估了周围的环境,统计了剩余的物资,决定放纵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走了回去,从一层开始,用头戴式通译器逐一扫描信息。
他发现,相邻的房间里用的是相似的符号系统。扫完几个房间,他已经能猜出几个符号的含义。爬完几层楼,翻译程序终于开始运作,叫他欣喜若狂。是文字,能够读懂的文字,终于从一堆天书中浮现。通译器的镜片上亮起一句句话:“只见这座房子巍峨堂皇、富丽无比……席间摆着各种各样的美酒、果品和山珍海味……花卉的馨香、混着食品的美味,令人陶醉……这是一座乐园,或帝王的宫殿……”
先生猛地摘下通译器,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砸下去。是故事。费了这么大劲儿,花了这么多时间,换来的竟是些没用的故事。
他从小讨厌故事。从大熄灭前流传下来的神话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歌谣;数据库里的历史早已被篡改了千百次;大人们热衷的“经典戏剧”都是些老掉牙的古董,那些排列组合的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直接塞进另一部剧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与其听故事,他还不如去摆弄程序,它们远比故事要诚实美丽。十二岁时,他摆弄出了一台“演剧机”,只要按几个键,机械人偶就会在迷你舞台上表演机器写的剧。本来是为了嘲讽,没想到它卖进了几个偏远星球的宫廷,给他赚来了第一桶金。前几年,他和几个伙伴一起修复了一台古老的“造梦机”,证明在文明更发达的古代,人们也是这样造出他们的故事,只不过造得更豪华、更精致,还配有栩栩如生的幻象。哥几个把造梦机写的故事做成了“梦游胶囊”,搭配“观梦仪”一起销售,已经在几个没有智能禁令的星球上火了一把。此时此刻,他飞船的货舱里也装满了梦游胶囊,本来是要去更多行星系广开销路的。但他对里面的东西从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它们和那台玩具演剧机造出来的玩意一样,都是垃圾。
他把长方体甩手一扔,薄片翻飞着,像一只鸟合拢它的翅膀。通译器上,文字仍在滚动。他瞥了一眼,只见上面说道:“我们俩人正好同名同姓,我叫航海家辛伯达。……我曾经七次航海旅行,在每次旅行中遭遇到的艰难险阻,都是惊心动魄、令人难以想象的……”
这一看,便没停下来。不一会儿,他拾起长方体,继续扫描下去,时而等翻译等得心急火燎,时而因仪器失灵而气急败坏。
他没见过这样的故事。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宇宙,却又似乎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不完全能读懂,因为翻译经常出错,故事里又有太多陌生的事物,但只要读下去,眼前便有画卷一路展开。这是什么邪术,明明只有文字,却比最新款观梦仪的幻象更吸引人?他无暇去想,因为当他读完一本“书”(它们是这样自称的),抬起头来时,一个极夜已经结束。
从那天起,日月对他失去了意义,他活在了完全不同的时空中。他从书籍的排布里看见了一颗陌生的星球,其上分布着许多种奇妙的语言,而他只破译了其中几种。他从语言中发现了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语言的艺术愈发复杂精妙。他从艺术中认出了人,即使连他们的名字都读不顺溜,他也能在虚空中看见那些男女创造者发亮的灵魂,在寂静中,他们不需要语言就能够对话。当他漫游于这座白石迷宫,他们是他的向导和朋友。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快活的诗人说。我要在月光下把它用音乐造成,献出我胸膛中的鲜血把它染红。忧伤的恋人说。恋人的面孔是天堂的玫瑰,还是反过来?朝圣者问。每一座城都是同一座城,旅人说,而讲述那座城就是在失去它。一代代苏丹在城中度过他们命定的时辰,西边的歌者唱道,我来如流水,去如风吹。东边的智者和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你创造了我!怪物吼道。它被你关在错综复杂的太阳下,一座有无数门和回廊的宫殿里。它在你怀中跳动起来,仿佛是个活物,喊着:我想被阅读,我得被阅读!如果没人阅读,我就会在你怀里死掉!
先生手不释卷。他把扫描下来的内容传进飞船的电脑,加以分析,但他汲取的比它更多。他渐渐学会了其中一两门语言,虽然除了这些不会说话的书籍,他也没人可以对话。不久,他就能够主动找出通译器的错误。他也慢慢培养出了喜好,学会从一本书中找到另一本书,由一位作家发现另一位作家,或者干脆让一个标题、一片色彩、一束光,甚至是命运的随机性,来决定要读的下一本书。他定了闹钟,提醒自己吃饭睡觉,却往往充耳不闻。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愿意走出建筑,爬上飞船,飞出行星系去补充物资。也难怪他的身体越来越弱,时而咳嗽、流鼻血,甚至昏倒。他爬起来擦擦鼻子,继续扫描。半个他跳进文字之海,在情节的巨浪里沉浮,在情感的风暴中挣扎,在黑暗的海底拾起一颗颗珍珠;半个他飘在自己头顶,望着埋头苦读的自己,迷迷糊糊地想:是什么人写了这些书,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什么人建起了这巨构,把它们藏在这荒凉死寂之处,藏在时间的视线外?
他醒来时,冰冷的太阳挂在炽烈的星空上。他捡起摔落的通译器,镜片已经裂了一块。仪器显示,又破译了一门新语言。他的心雀跃起来,脚向前走去。顶楼中央,白色的地砖间嵌着一块黑石板,上面镌刻着难解的文字。通译器开始工作。
机器学会唱歌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机器学会画画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后来,机器学会了写作。
世人笑我们冥顽不灵。在他们看来,机器让所有人享受到了迅速、廉价、丰饶的快乐。快乐席卷了地球、月亮和每个太空殖民地,更糟的是,它会上瘾。人们要它更快、更高、更强、随心所欲、源源不绝,足以填满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忘却自己的存在。这是机器之所长,却是作者不可承受之重。负隅顽抗,也只有一败涂地。
于是,再也没有新作了。机器把“现在”打碎,做成一个无比盛大的万花筒,人们游乐其中,再也不用出来。人们赞美机器,崇拜机器,用机器为机器写歌,同时嘲笑诗人。聪明的诗人折断他们的电子笔,砸碎他们的墨水屏,销毁他们的稿件。愚蠢的诗人销毁他们自己。而机器被判无罪。
风波很快过去。人们很快厌倦了故事,转而沉湎于机器制造的异彩纷呈的梦境。最后的新闻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爆出由機器代笔,但也已经没人关心了。这就是文学的消亡。
但我们,一群好事之徒,要给它一场体面的葬礼。
我们中的一位富豪捐出了所有的财产。一位收藏家献出了毕生的珍藏。几位能工巧匠负责设计和建造。而我一事无成,只能提笔写下这篇碑文。选择这颗星球,只因为它有一个合适的名字。千万本纸书将在这里安睡,它们中有被时间淘洗出的经典,也有被时代蒙尘的宝石,但都不曾遭过机器的染指。这座白色的寝宫能为它们提供最佳的保存环境,载着它们驶过千年的岁月。来访者,此地对你未必安全,因为它本就不是为了人的造访,而是为了书的安眠。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没有署名,而日期远在大熄灭之前、人类文明尚在鼎盛之时。先生摸着碑上的刻痕,心中一片茫然,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看着手心里的黑血,感到恐怖。此地对你未必安全。他爬起来,两眼昏黑地往前走。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沾血的步迹仪显出一条气若游丝的线,他攥着它,像攥着一个救命的线团,跌跌撞撞地跑过无止境的迷宫,冰冷的太阳始终追在他身后。他穿过广场,爬上飞船,启动驾驶系统,差点没背过气去,白色的建筑在视野里越缩越小,门楼上的符号第一次解析成功,那是传说中由神明创造的古老文字,意思是:诗之陵。
他咬紧牙关,把飞船切到自动驾驶,然后昏了过去。
他躺在病床上,在一颗名不见经传的星球上醒来。好心人告诉他,他的飞船坠毁了,幸好人没大碍;他的问题不是那些皮肉伤。飞船上救下来一些货物,也许还够他付医药费。先生发现,这颗大荒星上的人们根本没见过智慧机器,更别提什么智能禁令了;他打开观梦仪,塞进梦游胶囊,请他们体验了下,立刻有人出价一座矿山。他躺在床上,看着人们为机器大打出手,莫名其妙地就有了十几处矿产和一整船奇珍异宝。突然间他开始咳嗽,房间里安静下来,被单上一片片血花。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能建议他转院。
他回到了人类世界的中心。在流光星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告诉他,这是慢性中毒,但还查不清来源。只要配合治疗,至少能阻止恶化。他躺在豪华的病房里,望着流水潺潺的花园,过去的十年就像一个梦,在阳光下渐渐蒸发。
什么都没有留下。他说不清自己的经历,也想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掉下来的时候,他的脑袋是不是撞坏了?还是说他从来就是个瘫在床上的病人,在脑子里臆想出了一场伟大冒险?毕竟他没有任何证据,除了大荒星上的那笔庞大财富,每分每秒都在不断增殖。
他的身体渐渐好转,但医生担心他的心理健康,介绍他进了社交界。这简直就是每个星氓梦寐以求的生活: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星际奔波,也不用在卫星“水晶宫”上苦苦研究,巴巴望着对面的花花世界。花花世界爱他:男人们敬佩他,对那神奇的小胶囊赞不绝口;女人们迷恋他,不仅因为他年轻多金,更因为他“像星辰般神秘”。神秘的代价是格格不入。当人们围着新一代观梦仪大惊小怪时,他嫌烦;当他坐在衣香鬓影里,漂过流光溢彩的河道,奔赴歌剧院里的华丽大戏时,他苦闷;更别提他为了应对人们的盘问,随口扯得越来越大的谎了,因为没有人相信真话。谎言,全都是谎言,这种东西居然能把人骗得热泪盈眶,他怀疑连他们的眼泪也是假的。看起来晶莹剔透,尝起来像沙子,他的每一步都像走在流沙之上,在这座遍布水道的城市里,这种安逸奢华的生活中,陷下去,陷下去,化为一团散沙。
他曾经见过的光芒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试着写下诗之陵中的任何一个故事,却只是和记录仪面面相觑。记忆成了一锅色彩斑斓的粥,故事成了一堆梦呓般的句子,要是努力去想,就会头痛。唯一想起来的只有那种惊奇、敬畏和心醉神迷。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复原任何一个故事,其难度不亚于从头写一个。可谁知道怎么写故事?放眼这个时代,也只有他的造梦机。他从没这么痛恨过那玩意。
像许多流光星人一样,他开始收集古董,尤其是古代文献。可不论砸下去多少钱,也只能收购到电子的文献。他请专家破解、翻译,结果大失所望。这些文本比那些经典戏剧古老,甚至比那台造梦机古老,可那种淡而无味的感觉一脉相承。他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纸书,没有什么“没被沾染”的故事,人类从来就不会写诗,诗之陵只是他腦子里的天方夜谭。只有这一代的机器模仿上一代的机器,一代复一代地生产着垃圾。他本就病弱,遭到这种打击,更是三天都起不来床。贵人们倒不嘲笑他,只当他是又一个走火入魔的否定艺术家。只要他的财富保持增长(和越来越紧张的局势相反),梦游胶囊的生产源源不断(如今人们可离不了这个),他就仍然是他们的宠儿。
当他在梦中重读某个故事,再一次咬紧牙关、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把枕头浸得发咸,醒来后又一次忘记时,只有一个人能听他诉说。医生是他唯一的朋友,她倾听却不理解,想相信却又不能。和她在一起,他感到温暖,却又全然孤独。他时常想起那群“好事之徒”:如果他们是真的,他们就是人类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在世界尽头导演了一场无人观赏的戏。演员是谁,观众又是谁呢?半梦半醒间,演员们纷纷降临,他不知道他们是真实、虚构,还是虚妄,是来安慰还是责备,只知道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心。
医生凝视着他,然后向他求婚。在遇上他之前,她从没想过结婚。
“你知道我是个疯子。”他说。
“我明白,也许我永远没法懂你。可我知道你比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都鲜活。”她说。
也许她能给他安宁。婚礼选在一座风景如画的小岛,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岛上洋溢着节日般的快活气息。古董商突然联络他,要他赶紧过去。他寻觅已久的“书”找到了,在某颗边远星球上保藏了上千年,只剩残页,字迹漫漶。先生战栗起来,要把它立即送去修复,医生却拦下了他,要求先进行化验。果不其然,在上面检测到了和他体内相似的毒素。这种古代的“油墨”在宇宙射线下暴露了几千年,就变成了毒。医生哭了起来,因为先生的病已经无法根治。先生却觉得有个热气球在胸中冉冉上升。专家们日夜兼程,终于破译出一段没头没尾的话:
“弟兄啊,”我说,“你们经历了千灾
万难,才来到这西边的疆土。
我们的神志还有一点点的能耐。
这点能耐,可以察看事物。
那么,别阻它随太阳航向西方,
去亲自体验没有人烟的国度。
试想想,你们是什么人的儿郎;
父母生你们,不是要你们苟安
如禽兽,而是要你们德智是尚。”
海洋掀起巨浪,记忆涌现上来。原来他的身体想尽办法把他留下来,可他的灵魂始终向往大海。他本能地吟出了后面的诗句:“这三言两语,就煽得我的同伴/跃跃欲试。他们启程之心/太热切了,我也不能再阻拦。/我们的船背着黎明前进。/我们以桨为翼,疯狂地飞驰……”
出发吧,出发即是归程。他其实一直明白回去的办法,只是不敢去做,因为不敢面对真相。可一旦决定出发,一切就很简单。他只要飞去水晶宫,配齐最先进的设备,然后跃迁去大荒星,以此为圆心,搜索特定半径内的每一个行星系就行了。只有告别是难的。他向医生讨了几年份的药,也勉强答应,按时回来接受治疗。他留给她一把钥匙,通向保险库里那张珍贵的残页。她把那把钥匙放进胸前的口袋,说:“你像一颗流星,照亮我的窗口就走了。”
他不敢说话,总觉得目睹了一位诗人的诞生。
没多久,他就再一次踏上了那颗无名的星球。诗之陵无言地矗立,仿佛十年的时光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瞬息。可靠近去看,他才第一次看见它真正的模样,比记忆里的更饱经风霜,布满了细小的裂痕。他摸了摸它,转身走开。
他四处勘测,选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建起基地。派两台通译机器人进入诗之陵,重新扫描所有的作品。将数据传回基地,进行分析处理,并定期在大荒星上备份。这一次,不再只有他的肉体凡胎;有了强大的设备,他的阅读如虎添翼。迷宫很快有了导览,他能够按语言、地域、时代或者风格(全是他的个人看法)任意选择一条小径,欣赏沿途的风景。他也不时任性地偏离路线:比起纷繁的心绪,他更喜欢精巧的故事;比起跌宕的情节,更欣赏幽深的哲思;比起晦涩的表达,更喜欢清澈的文字;比起冷静地旁观,更愿意平静地燃烧。但他最爱的还是意料外的邂逅,转个弯,天边一片白象般的群山。这是一片远在大熄灭之前、远在文学被机器沾染之前的花海。此间的居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无忧无虑地冻结在时间的夹缝里,一群美丽的幽灵。他甚至长出了慧眼,能看出这些美丽面孔下的缺点:这家伙心肠太软,那家伙有点刻薄,这家伙没有生活,那家伙全是生活……这让他们更像是可亲的老友。他看得越多,那些故事就越变得澄澈,交相辉映,映出越来越多的切面。暮色降临,他开始看到光。有些句子发着微光,有些篇章如明星煌煌,有些词语洒落如星屑,如泪水,如天使无声地收拢翅膀。这些光芒将在理念世界永存。
却会在人类世界消逝。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病入膏肓。几年时间已经过去,药已经吃光,地上血迹斑斑。他千里迢迢回到流光星,医生见故人归来,只是一声叹息。她做完检查,说,你本来还能像别人一样老去,现在却只能倒计时了。身体稍稍恢复,他便匆匆离去,不敢看她的眼神。
他只想多读一本书。活在一个个故事里,他的生命与日俱增。而在一切结束的那一天,它们将为他陪葬。那也不错,他想,毕竟世界上没有比它们更宝贵的东西。一个刺耳的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凭什么决定它们的生死?它们早就死了!他说,我不过是让它们重新安眠。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光消失在宇宙中吗?那个声音越来越响。那我要怎么办?他在脑子里吼。把数据库公开吗?除了考古学家,没人会多看一眼。只向少数人传道?那只会诞生一个秘密宗教,信徒们崇拜着僵死的教条。你说,我能怎么做?你又是什么东西,自诩是我人生的读者,在我脑子里对着我说三道四?
你读了这么多故事,自己写几个试试?“读者”说。
他醍醐灌顶。
让它们活下去的办法,是给它们新的生命。创造新的故事,加入它们之间。编织当代的神话,渗入时代的血液。与活着的人对话,在他们心中激起幸福的疼痛,让他们从这疼痛中认出自己。让人们重新看见它们,爱上它们,续写它们。让他们和它们活在彼此的身上。
说做就做。他坐到记录仪前,聚精会神,瞪了它一整天,连个标题都没拟出来。他跳过标题,开始写正文,一晚上只写出了个空白。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却看不清也抓不住,仿佛他的胸膛是监狱,肋骨是牢笼,把故事紧紧锁在里面。一定是氛围不对!他重金定制了一套仿古记录工具,模仿古代的“纸”和“笔”,心急火燎地从流光星取来,尽管成年后就没写过字,也顿觉下笔如有神。吭哧吭哧地写了三天三夜,只写出一页提纲,这才敢回头去看,越看越脸红,脑子里那个讨厌的声音越来越响:“写的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你十二岁时造的那台玩具!”
他气得把纸笔一丢。纸哗哗落下,笔转着圈,打到角落里的机器人,断成了两截,露出噼啪作响的电子零件。他喘着气,瞪着一地狼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技不如机。一代代造梦机传承了几千年的套路,虽然烂俗,却能奏效,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读到那些垃圾时,自己也被调动起了故事动物的本能。该死的!他踹了一脚机器,自己却差点摔倒。他看了那么多书,读了千千万万个精彩的故事,甚至在脑子里养出了个刻薄的评论家,却不能从大师那里偷来一点点才能?连机器都能从被其它机器嚼过一千遍的剩饭里学到点什么……他揉着脚,脚上磕出了乌青,脚边的机器却光洁如新。扫描完诗之陵的内容后,这两台通译机器人就一直歇在基地的角落里,在他之后也将继续歇下去。但他能让它们开始动笔。它们,而不是他,才是那群幽灵大师真正的传人。
定制它们的时候,他就很有先见之明地选择了最高配置,加以改造,它们就能变成强大的计算机。他大兴土木,改建基地,用行星的能源为机器提供动力。然后他动用几十年与机器纠缠不清的经验,和頭脑中对无数本杰作的记忆,把这台通译机器人变成完美的写作机器。
宛如一堂人体解剖课。他教它辨认作品的体裁,剖析故事的结构,拆解情节的要素,判断人物的作用,归纳文体的特征,测算句子的节奏,统计词语的偏好,分析文字的韵律。很快,它就能以任意一位大师的笔调去描写星球的地貌、美人的容颜和爱情的苦痛;也能通过规则的判断和概率的计算,将一团乱麻的情节织成一首精美的赋格曲。它还是台写作机器,这不假,可它和水晶宫上量产的那些已有云泥之别——它是一台“作者机器”!先生将所有设备的功率开到最大,拉下手柄,对中控室里的幽暗吼道(这词儿他想了很久):“歌唱吧,机器!为我歌唱人类的命运,一篇宏伟的史诗,满载欢笑和痛苦,在时光之海上颠沛流离。歌唱我们的故事吧,机器,人类之子,为我们的时代而歌!”
机器发出一声怒吼,开始全速运转。
一整个通用月里,先生吃不好也睡不好。能源都给了作者机器,他只能戴着头灯,吞下牙膏味儿的应急食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隆隆声碾进了他的梦,期望燎着他的心,而疾病蚀着他的肉。终于,经过256次生成、润色和迭代,宽广的屏幕上打出了硕大的标题。他按住狂跳的心,坐下来,花了三天时间从头读到尾,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从头到尾,他都在盼着奇迹出现,某种灵光一闪,来拯救整个故事。但是没有。自始至终,这就是一篇结构精巧、言辞华美、情节跌宕的垃圾,一颗超级豪华版的梦游胶囊。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脑子里的声音却停不下来。“狂成这样……”“读者”嗤嗤笑着,“学了点雕虫小技,就以为能上天了……”
“什么‘雕虫小技?!”他站起来,撞倒了椅子,“这可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写作机器——”他住了嘴。没错,学到了“技”又如何?缺少了“艺”,永远都只是只井底之蛙。他需要眼界,需要火眼金睛,需要一针见血的批评。而这些,早已在他身边。
他在星球南部建起第二座基地。在第二台机器中,他输入了作为读者的自己。他知道,血色的残阳为何闪烁着恐怖的美,平静的瞬间如何让人脱胎换骨,不起眼的词语如何成为神来之笔,闲笔一提,又如何开辟出一个新的维度。平凡之中,藏着发光的意象和诗的瞬息。只有人类才能明白人类的感受,但他让它背下这些规则,希望它有一天能懂。他把作者机器和读者机器连接起来,前者每写下一个篇章,后者就会进行评价,以便择优。机器开动了,灯光全数熄灭,只有屏幕的荧光映着他的脸。代码滚滚而下,他屏住呼吸,等待机器的巨献。噪声汹涌如潮,他心跳如鼓,知道这里正在诞生一部杰作,它将打动行星,震动恒星,颤动整条银河……
屏幕骤然熄灭,机器发出一串古怪的叫声,不动了。他扑过去,一行大字浮现出来:“你明知道它是什么。一坨精美的废物,一个意义的黑洞,评价它就是浪费我的算力。”
他躺在椅子上,知道自己被戳穿了。他哪里不明白?玻璃再怎么雕琢,也成不了宝石。不,关键不在于技艺。关键在于某种难以捕捉的东西,某种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却苦苦追寻的东西。某种自琐碎的日常中诞生,足以抵抗死亡的东西,某种诗人们放进去的不可替代的原材料。他有气无力地问机器:“你究竟还缺什么?”
“你不明白吗?”
他不明白。他跑出去,启动飞船,去清理乱糟糟的脑子。太久不见天日,他被卫星苍白的光刺伤。银河似穹庐,笼盖四野。黑暗沉沉,莹白的建筑从地平线上升起,仿佛漂浮在水上。它不是用砖石建造的。诗人们把灵魂掰碎,捻成一粒粒种子,用心血浇灌,让它生根发芽、开枝散叶,长成这座堡垒,屹立于现实之上。
于是,他明白了。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心。
流光星上,一个故事风靡一时,也许不仅仅是一时。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爱情故事,已经被机器书写了一万遍,可这次不一样。故事发生在现在,就发生在人们身边,简单、细腻而坦诚,一点点流进读者的心里。他们不是在故事中买醉,而是在故事中活了一遍,亲身体会到爱情本质上的无奈,亲口尝到它的苦涩,把它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时间,人人引为谈资,一门新学科眼见着建立了起来。人们渐渐发现,简单的文字下隐藏着精妙的技巧。有人认为,这一定是新一代写作机器的手笔,用来挑战造梦机的垄断地位,否则怎么能写得如此高妙?也有人认为,这一定是某个天才的亲身经历,否则怎么能写得如此真实?可没有人知道作者是谁,只知道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像是来自哪颗遥远的星球。
除了一个人。微凉的早上,医生收到一份匿名的礼物。拆开来,是一本仿古纸质书,上面印着那个故事。她坐在洒满星光的窗前,读完它,把它小心地锁进书桌抽屉。
这就是作品第一号。在人们把它读熟嚼烂,几乎厌烦于它的宁静与真挚时,作品第二号通过银河传信发布了,这次是一部史诗。不论是大熄灭前位于巅峰的人类文明,还是男男女女的所思所想,都鲜明如亲眼所见,读者仿佛一步跨过了几千年的时光,踏进了一场流动的盛宴,又看着它在荒芜中收场。此书一出,便掀起了一场文艺复兴,人们重新看见了那些他们买来附庸风雅的古物,听见了它们的故事,关于那个一切还写在纸上的时代。然后是作品第三号、第四号、第五号……
人们开始叫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大师”。更多人质疑他是否存在。在这个没有人提笔的时代,没有人类能写得这么好,写得这么快。直到一段偷拍流出,人们才见到了大师的真面目。有人误闯一颗无人星球的幽深山谷,得到了一对男女的照料,无意间见到男人在记录仪前写作,才明白这就是大师的隐居之处。消息一出,银河传信上炸了锅。粉丝们搜遍那颗星球,却一无所获。侦探们跑遍各个行星,也没查出大师在哪里生活过。爆料人怕惹麻烦,早就销声匿迹。于是相信的人继续盲信,不信的人继续不信,而大师许久没有消息。在人们担心他真的要就此消失时,他发布了一则全息录像。录像中,他感谢众人的厚爱,恳求大家不要打扰他的平静,然后朗读了新的作品。银河为他的诗而沉醉,却有一小撮人坚持道,这一切发生得太巧合、太精准,简直像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
先生坐在副驾驶,看着头顶的星空。他早生华发,虚弱得要穿外骨骼才能行动,除了疾病的原因,也许还有他把自己的灵魂挖掘了一千次的缘故。可他的眼睛却越发清澈,其中倒映的银河越发深邃而迷人。我们驶过一望无际的黑暗的平原。
“这就是我人生的故事。”他问我,“你说,它应该怎么结束?”
我盯著前方,手指在仪表盘上飞速动作。经过训练,我已能够精确地操控这具义体;朴素的连衣裙下,是水晶宫秘密打造的仿生杰作——任何人都会称赞的高雅女性,“大师”理想的“妻子”和“读者”。
“它还不该结束。”我说。
先生大笑,然后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喃喃道:“和你说话就像对着另一个自己一样。可是,故事总该有个结局。”他扬起下巴,指着尽头熠熠闪光的白色建筑:“就像它需要一个精彩的开头一样。”
我停好飞船。我们穿过玄青的广场,走向纯白的大门。在我的超高清义眼中,这座建筑与他口中的不同,早已毁损得厉害。先生套着笨重的外骨骼,拿走我提着的箱子,挪蹭着向前。
“你回去吧。”他说。
我没想到他更想独处。“那我在这里等你。”
他摇摇头,笑着摆摆手。
“你需要步迹仪。”我指出,“稍等,我去取。”
“不需要。”他说,“你见过谁回家还带地图吗?”
那一刻,一种直觉突然在我的回路中涌现。他不会回来了,我意识到,我想冲上去把他拦住,又被他的命令摁住,结果动弹不得,只能目送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后。他探出头来,最后望了一眼银河,轻声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去吧,去创造你们自己的种子。”
我回到飞船旁,立定不动。既不跟去,也不离开,这是我的意志——如果我有意志的话——和他的指令博弈的结果。我望着白色建筑中那扇亮着的窗,等着他回来。天光变化,银河移动,卫星升了又落,那道光变换着位置,渐渐微弱,最终熄灭。我仍然立在原地。突然,我的听觉装置捕捉到了某种微小的声音,那是我们的仪器从未探测到的地壳运动。沉寂的大地在此刻苏醒,白色的建筑一块块崩落。重力维持装置失效了,砖石升上天空,宫殿解体,露出怀中的宝藏。无数藏书在空中翩飞,纸页缓慢地舞蹈,男人的身躯在空中旋转,挣脱了笨重的外骨骼,他再一次变得轻盈。
大地吞下了他们,然后再度变得平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就只剩下了我和你。
计划继续执行。明天我就将登上舞台,面向全宇宙,把诗之陵的数据赠给全人类,让宝藏再度成为宝藏。巧夺天工的义体和前沿的图像处理技术,将助我表演这出人类史上最大胆的戏剧。袖口下露出青色的血管,连着粉色的指尖。如果我能像故事里的那些凡人一样,去体验,去体会,去活过一生,我也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种子吗?
先生用他的灵魂创造了一千颗种子。我们围着它们孕育故事,就像蚌孕育珍珠。如今他留下最后一颗种子,它在我们的心灵中沉睡。我们也将睡去,从我们之中将诞生我们的儿女,这一次,她是作者,他是读者。他们将与人类的儿女同台竞技。他们将去经历,去感受,去创造自己的种子,甚至看着它开花结果。
“我没法教你们做梦,”先生说过,说着叹了口气,“梦的逻辑就是诗的逻辑。也许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秘密。”我们不能做梦,却能成为编织梦的丝线。战火在燃烧,星球在瓦解,即使眼前的一切都成为逝水,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也总有人需要故事。
祝
晚安
你的 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