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对那个名叫伞的女人说。她对我道了声谢,略迟疑了一下,也许觉得冒昧,但又问我,是否能再想起别的,脸上露出少女羞涩的表情。我摇摇头,说没有,他只对我讲过这些。她连说了几声“哦”,站起来,背上那只窄小的针织挎包,看起来是自己钩的,一个个小小的波浪,可那足以将她淹没了。
当她准备从接待室离开的时候,我没忍住,叫住她,说,他大概不会记得。她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我告诉她,他跟很多人保持这样的关系。
她大概以为我会讲出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但听到我这样说,似乎松了口气。
“我想不会,他记得我。”伞说,“你知道吗?陈老师,他同我讲的事情,跟别人都不一样。他说他是消防员。他只同我讲过。他为什么要为我重新编一个这样的故事?这没法解释,是不是?”她的目光笃定,活像个教徒。
这个自称伞的女人,穿一件过时的浅蓝色旧衬衫,加菲猫图案,肤色偏黑,有一只略凸出的虎牙,非常瘦,脸上有明显的晒斑,扎一个马尾,像一小束花的根茎。她没有很快离开,而是在这里逗留了一阵,每天早上,她如同上班那样来到机构,带一个保温杯。在课前或者课间休息的时候,同那些与马尔金有过交集的学生聊天,只聊马尔金。那时候他已出国,手机号废弃,最后一条朋友圈是:此微信暂时停用。完全查无此人的状态。
“她说她36岁,我完全看不出,像是个没有年纪的女人。”一个学生对我说。
我是从接待室的小王,还有几个女学生那里知道了一点她的身世。据说她高中时辍学,离家出走。起因是她父亲经常酒后殴打。她母亲早亡,只剩她与父亲。她父亲打她,一开始伤在不显眼的位置,后来愈演愈烈,她父亲也不管不顾起来。最严重的一次,他拿了菜刀,满院子追她,说要把她砍死。她跑出家,直跑到村口的小卖部,号啕大哭。她听一个午夜心理咨询的广播节目,主播是一个叫崔桐的女人,嗓音柔和,非常像她母亲。她几乎每天听着这档栏目入睡。她在公共电话亭,向栏目打了电话,不是求救,只是訴说,提及了当晚父亲要砍她的事。崔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比她广播时听起来更像是真的。她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是要伞坚强,善待自己,努力学习,尽早离开魔窟。第二天,伞的眼睛肿胀得几乎睁不开,上课的时候,她戴着一个墨镜,她父亲年轻时用过的蛤蟆镜。除此之外,她整个上午都趴倒在桌子上,怕别人发现她哭过。课间,有人拍她的肩膀,她下意识抬起头,是一个男生,看到她的样子,立刻说,真的是你。说完就走了。她重新把头埋下,意识到了什么,渐渐的,她感受到周围嗡鸣般的私语,甚至是目光,像一根根小小的针。开始有三两个结伴而来的男女,不敢说自己知道了什么,只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她们的脸上都有怯色,她眯着眼睛,看不清聚集在她周围的人的样子,一团模糊。他们的小心翼翼同样刺痛了她。她知道学校也没办法待下去了,后来,她开始旷课。无处可去的时候,她就到学校附近的网吧,看电影、听音乐,跟许多人聊天。那些闪动的头像抚慰了她,她不时翻看那些社交软件,等待着他们在暗无天日,又弥漫烟味泡面味的屋子里,忽然冒出低像素的脑袋。一个陌生男孩邀请了她,他们有相似的经历,唯一的不同是,她的母亲死了,他的母亲失踪了。一个月后,男孩说爱她,要她同他私奔。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见面。伞从家里偷了些钱,带了简单的行李,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火车站。但是男孩始终没有出现。
没有时间了。她对自己说。她上了火车,火车开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在最初那段时间,她做过洗碗工、服务员、在服装市场卖过衣服,刮过大白,后来认识了一个同乡的姐妹,介绍去了家政公司。她运气好,在一个离休的老军人家里做了保姆。八年。老人待她很好,他独居,在一个二层独栋老房子里生活,没有子女。周围人说了伞不少闲话,认为她居心不良,惦记老人的遗产。她不再同那些人来往,像哑巴一样沉默。除了买菜,几乎待在房子里,外面的世界从她眼前消失。
老人在一次散步时摔倒,骨折,卧床,痊愈后,因为逞强,又反复跌倒,终于不能再自如行走。他身体一直很好,可卧床使他心力交瘁。虽没什么基础病,可灯尽油枯时,依旧瘦弱不堪。他坚持不去医院,认为那里使他没有尊严。伞没有听老人叫嚷过疼痛,或者哪里不舒服,以至于老人走的时候,她并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他给伞留了一点钱,不多,但对伞来说已经不少,剩下的都捐了出去。伞料理好老人的后事,忽然感到寂寞,仿佛是自己的父亲死了。有一段时间,她只待在房间里,哪也不去,饿了,就吃一些速食食物,糊弄过去。就是那时候,她认识了马尔金。
在几个征友的论坛,伞发布了若干帖子,寻找马尔金,并附上了他的照片。没过多久,便有人回复她。就这样,她接连找到四五个与她情况类似的人,都是女性,其中俩人还是朋友,她们分布在成都、长春等地,最远的一个人在银川。“我想去见见你们。”有天,她给这几个人发去了微信。没有人拒绝。她规划了线路,先从离她最近的长春开始。
来到我们这里,在计划之外,她在同那个长春女孩的交流中得知,马尔金生活在这里,并且马尔金同女孩说过,他正在英语培训机构学习,准备出国。他给女孩发过机构的定位。我以为,女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收集马尔金欺骗她的证据。
“不,不是为这个,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点,想知道真实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伞说。她说马尔金没有骗过她的钱,也没问她要过,她只送过一条皮带给他,还是她自己做的。伞做保姆的那家老爷子,仓房里一张怪好的牛皮。他给她用。她就拿着了。她本来不会做什么腰带,现去一个手作的小作坊学的,只是额外买了皮带扣。做好了,就给他邮过去,他说他过生日。她那时候没什么钱,但还是想送他个礼物。“也怪我笨,他给我的地址,就是你们机构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但是他当时跟我说,他是来这里做消防培训的,没多久就会离开,我也没多想。”
学生们的话与伞说的没有出入。她没有收集他的罪证,只是一些生活细节。他平时穿什么,有什么爱好,喜欢的食物有哪些,他怎么同他们相熟的,与他们有过哪些私下往来。事无巨细,总之与马尔金相关的,她都记录下来。她随身携带一本老式的工作手册,红皮,纸张已经泛黄,扉页还有20世纪70年代风格的插画。笔是一款纯黑的英雄牌钢笔。后来没有墨水了,才改用一种廉价的水性笔。她离开前,买来两大袋子的糖果,说想感谢大家。大润发的购物袋里,装满了阿尔卑斯牛奶味的棒棒糖、散装小块巧克力。她像分发喜糖似的,给学生老师们发送。以至于很久之后,还有人说起她。并非一种开玩笑的口吻,仿佛这种背后嘀嘀咕咕也会叫她受伤。她太单薄。
“有天凌晨,我都睡了,他给我发来视频邀请。”那天,伞同我说起关于马尔金的夜晚。“我一下子被吓醒了,看到是他,就接通了。视频里,他穿了一身消防服,戴着头盔,灰头土脸的,后面火光冲天,把天都烧亮了,那火真大。我脑袋是蒙的,说不出话。他大声叫我的名字,说他以为会死在火里,但是他出来了,还救了一个小孩。他死里逃生,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也哭了。他告诉我,他还活着,他爱我。”
那天视频里的画面,大概给伞留下永恒的印象,此后一想到马尔金,就想到他站在大火前的样子。一日即永恒。世界仿佛是一场大火,劫后余生的,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只有彼此。在伞的梦里,那场大火不断出现,他们在那片大火前拥抱,一直不分开。
她对许多人说起这个故事,一再提及,她说马尔金给了她一个美好的谎言,美好到她愿意相信,这谎言里有真的东西,而这就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伞离开后,我不时考虑消防员的事。不知道马尔金为了干这事付出了多少。他真的放了火,还是路过一个着火的地方,临时起意,扮演起消防员的角色?不得而知。如果临时起意,那身消防服从哪获得的?如果是蓄谋,代价又未免太大,仅仅为了一条皮带,太啼笑皆非。
我终于没办法搞清楚这件事。
我同马尔金,是两年前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认识的。此前我一直在纽瓦克,在那里读计算机。开学大概三周后,我申请转到了英美文学专业。那时候,跟我同租的是另一个中国学生,家境不错,大学时来的美国,学金融,当得知我转了专业,他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对我说,你毕不了业。他近几年不太顺,研究生延毕了两次,不仅有挂科,论文也迟迟写不出。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女友换了一任又一任。如果这次还不能顺利毕业,就意味着他要从这所学校滚蛋,重新申请一所。我没说话,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卡佛的自选集,那是我从国内带过来的唯一一本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这本。旅途中,它同一瓶黑枸杞被系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开箱的时候,我发现黑枸杞的盖子被颠开了,枸杞洒出来,书里到处都夹着枸杞粒,在纸面染上一个个紫色的斑点,像被Prince的purple rain淋过。封面上,卡佛也身处一场“紫雨”,手撑着桌面,毛茸茸的胳膊,一条眉毛微微向上挑,一开始只觉得深邃,可看久了,却有种古怪的安详,又有点像儿童。自选集小说的排列,以《大教堂》为分界,在纽瓦克那段时间,我看的都是《大教堂》及以后的部分。研二的时候,对于课业,我基本适应,忽然很想动笔写点东西,日记之类的。我买了点老式的稿纸,灰色格线的那种,还买了一支Esterbrook钢笔,在笔帽夹上刻上自己名字的缩写。但我始终没动笔。
回国后,我申请了几所高校的教职,都被拒绝了,在美国时,我攒了一点钱,那时候也花得差不多。为了谋生,我在暑期进了一家留学培训机构工作,主要教托福和GRE,有时候也教雅思。机构要求全职,全职的意思是,即使没有课,也要坐班。刚去那会儿,我没分到什么好课,在这种机构,小班课程收费高,教师授课也较其它大班上起来轻松些,尤其一对一。我接到的都是几十人的班级,时间安排得也別扭。通常一大早有一节,白天坐办公室,晚上七点钟左右再上一节。我必须从早到晚待在公司里,令人气闷。
公司在火车站对面的写字楼,处在一片商业区,全部是差不多样子的大厦,到了晚上,一盏一盏的白炽灯亮起来,从透明玻璃窗可以看到各色还没有下班的人,端着马克杯的、敲打键盘的,或者从滚滚运作的打印机里抽出印好的纸张的。如果看到自己出现在对面某个工作间也丝毫不会觉得意外吧。我从网上买了一根跳绳,在吃完外卖和晚课的间歇运动一会儿,运动地点在公司大楼西面的一处拱廊里,门柱支撑起大楼的飞檐,即使下雨也没关系。旋转门里面透过来星巴克的灯光,刚好用来照明。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人。我和我唯一的邻居——门柱旁居住的棒络新妇蛛——相安无事。
有天傍晚,我正进行一百个双摇的跳绳运动,看到一辆阿斯顿·马丁从远处的甬道驶来,不一会儿开上斜坡,停在我跳绳的旋转门前。一个穿白色运动T恤,像刚刚打过高尔夫的人从驾驶位下来,快走几步来到后面,给车上的人开门,周到得要用手护住车筐上沿。我以为车上的是一位女士,没想到是一个男生从车上跳下来了,卷发,高个子,皮肤很白,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穿浅蓝色校服,校服的袖口和裤脚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这地方跳绳不错。”下车后,他对我说。我边跳边“嗯”了声,算作招呼。随后,他趿拉着脚,进了旋转门,朝里面的咖啡馆走去。“打高尔夫的人”此后一直立在车旁边一动不动,不时朝咖啡馆的灯光张望。过了许久,似乎确定年轻人不会很快回来,便从裤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点着一根。由于“打高尔夫的人”在旁,烟味不断袭来,我运动的积极性大打折扣,很快就无心双摇,收起跳绳,将其缠好,放进裤袋。步行回到公司时,时间尚早,我不想回办公室,在前台附近的饮水机旁拿纸杯接水喝,脑袋里默默过着之后课上要讲的内容。由于饮水机在前台的一个角落,所以那个男生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我。负责排课和营销的小王看到他,立刻迎上去,说他有段时间没来上课了。两个人说笑着,一同进了一间专门进行一对一补习的教室。等小王从教室出来,我问她,那个人是谁。小王说,男生是机构的老生,叫马尔金,他们私下叫他“无限续杯”,据说家里很有钱。因为托福考试一直没通过,便不断交钱进行一对一补习。一个周期课程结束后,便重新再上一遍。所以他这次又来了。这个小马除了不太听讲,似乎没别的毛病,有的话,只有一个,喜欢频繁更换授课教师。机构里的老师,他几乎都听了一个遍。“其实没什么用,只是挥霍钱。不过人家家也不在乎。”小王说。我听后,点点头。正好上课铃响了,我回办公室取了习题册,到教室上课。
我没想过会轮到我教马尔金,毕竟这个“肥差”很多人盯着,所以那天小王告诉我,马尔金打算试听我五节课时,我有点难以置信。“他说他认识你。”我按照往常准备的内容给马尔金讲课。头两节他表现尚可,甚至没怎么走神,只是不完成课后作业。主要问题是,他不记单词,只有我课上讲的那些,他会象征性地记一记,课后就抛在脑后,因此,课程内容进展缓慢,课上时间都花在为他巩固单词上了。到了第三次课,我没忍住,骂了他几句。他没生气,冲我嘿嘿笑,说我是第一个骂他的老师。我们都没提过在旋转门那里遇到的事。五次课上完,有天,我在办公室做题,小王来找我,说马尔金敲定了这个周期的一对一课程,打算全部跟我上。办公室其他老师听到后,纷纷在隔板桌前抬起头。我愣了愣,答应了句“噢”。此后,我在这所机构的待遇有所提升,晚上那节课也被挪到了下午上,据说是经理特意叮嘱小王,让她给我调换了上课时间。
我尽我所能帮马尔金提升,尽管他的学习习惯没有改变,而我的方式也只能是让他在课上投入多些。我们很少聊什么,课间时,我看到他有几次想跟我聊天,但我一律走出教室,去办公室或者去前台接水,直到休息结束才回到教室。那段时间,马尔金似乎会去其它教室找熟人玩,我曾在走廊听到一些人称赞他的限量款运动鞋,以及一件梅西的签名球衣。
我当时租住的一间公寓离地铁站很近,一室一厅的格局,家具半旧不新,倒是房租便宜。我很快定下来,签了半年的租房合同。后知后觉,住了几天,才发现这栋房子原来是建在地铁线上面的。某个清晨,我从一阵轻微的摇晃中醒来,感到自己像躺在一列火车上。每隔一会儿,震顫都会回返,并带来地铁轻轻呼啸的声音。我的耳朵里此后于是自动生成了专属地铁的收声频道,只要一回家,两只耳朵便为我滚动播放,其它声源一律无法干扰。我开始失眠,永远在这一班地铁与下一班的间隙静静等待。
更换房子需要一笔违约金,我没有多余的钱,当然也不想坐以待毙,毕竟白天还要工作,而且我讨厌那种因睡眠不足带来的昏昏沉沉。我的办法是加大运动量——在下班后四处闲逛,挨到地铁停运的时候才回家。我想,疲惫,加上错过地铁运行时间,也许会增加我的睡眠质量。这一效果不错。那阵子,我逛遍了公司附近大大小小的商场,知道每个商场卫生间所在的位置。在那些商场,我总能碰到些学生,咬着奶茶的吸管,拎着蛋糕,冲我挥手。机构里都在传我是购物狂人,每天下班后就逛商场,逛到很晚。我也懒得同他们解释。
“陈然老师?”有天,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没找见什么熟悉的面孔,直到抬头后,才在二楼的扶梯旁看到马尔金,他一只手搭在二层楼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朝我挥了挥。“原来你真的每天都在逛商场。”他说。
他坐扶梯下来,嬉皮笑脸,问我,一会儿有事吗?我摇摇头。他便说正好剧本杀缺一个人,叫我加入。我立刻拒绝,对他说自己从没玩过剧本杀,也没兴趣。帮帮忙嘛陈老师,他说如果你不来,我们就没法开始。我连连摆手,说了一些托词,借口马上要回家。他拽住我不放,一再说帮忙,拉着我上扶梯,我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
剧本杀的馆子就在二楼,红幽幽的字,闪着光。他拉我进一个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六七个男女,围着一张白色的方桌,顶多20岁出头,都是一副闲极无聊的样子。桌子上摆着汉堡、面包、辣条、饼干、各种口味的奶茶饮料,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蛋黄培根意面,奶油味非常浓厚。马尔金把我安排到一个角落的位置,自己坐到我一旁,顺便把那碗意面拉到自己跟前。“陈老师吃过饭吗?我给你叫个外卖?”他问我。我说吃过了,他便没说什么,叫来了老板,给我点了一个饮料,接着让老板安排开始。老板堆着笑点头,一副面对熟客的样子,退出去,一会儿拿了一罐冰可乐和一叠剧本过来。马尔金自己挑了两个次要角色给我们。他的那个我已经不记得,只知道我扮演的是一栋老宅子的守门人。
“老师你头一次玩,给你个容易的角色。”马尔金说。
剧本写得天马行空,虽然只是发生在同一个大宅子的事,但是时间线紊乱,故事一会儿在几十年前,一会又回到现在,搞得我头晕目眩。我只是忠实地念出我剧本上的线索,一个老好人,旁观者,尽职尽责的仆人。到底是谁死了,故事的谜底是什么,一概不清楚,所有人,除了我和马尔金,都激烈地讨论着。原先的颓靡一干二净,脸上统统散着亢奋的光。我也试图搞清楚他们各自的角色,他们的联系以及埋藏的线索,但终于不能,没办法参与什么。马尔金也全程当个旁观者,一边吭哧吭哧地吃面,一边笑嘻嘻的,满嘴奶油汁。“你怎么不跟他们玩?”我低声问他。他看了我一眼,说,咳,都玩过几百遍了。见我一脸疑惑,他接着说,看他们玩比我自己玩有意思。他又从快餐盒里嘬出一口面。
也许是情杀,或者至少剧本里有爱情线索。一个过分投入剧情的女生,在某一时刻恸哭起来,哽咽得话也说不出,她一旁的男友忙不迭起身安慰,抽出纸巾体贴地为女友擦拭连绵不绝的泪水。倒是马尔金,看到女生这副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直仰在椅背,两条瘦腿蜷在椅子上,那双限量款运动鞋显得极其宽而大。“多……感人啊,你怎么,笑得出来。”女孩边哭,边对马尔金说,而马尔金依旧大笑不止。我一阵尴尬,用力推推他。最终,女孩在男友的安抚下,停止了哭泣,愤愤对马尔金丢下几个字:“你真冷血。”马尔金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冲女孩眨眨眼。那天的剧本杀草草收场,大家囫囵解开最后的谜底,多少有些不欢而散。
在此之后,马尔金又有几次邀我参加,我都借口有事推掉了。另外一次,我们又在商场碰到,他说新开了一个恐怖屋,要我陪他玩一下,依旧是老套路,生拉硬拽,坚持不懈,我说你有这毅力,英语早过了,何苦一遍遍来学。他也不分辨,笑嘻嘻地继续拉我进去。我对于恐怖的事情总有一种好奇,也不抗拒那种震颤体验。那次勉强跟着他进行,不过回想起来,仍觉得非常懊恼。马尔金对于那间恐怖屋完全不怕,从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品鉴的样子,走到哪,都要做出一番评价。灯光效果不够暗,道具蛇不逼真,骷髅的血渍染得太潦草,甚至于,他还会批评里面扮演鬼怪的演员。当一个阿飘忽然从一扇门背后走出,沙哑着嗓子恫吓我们,我正要惊呼一声,马尔金又爆发出剧本杀屋子里那种笑声,大声说:“你能再专业点吗?这样可不行啊!”我虽看不到那个扮演阿飘的人的脸,但能感到躲在面具背后的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直挺的胳膊也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恢复正常语气,说,我才来几天,还没啥经验。
恐怖的气氛完全消失殆尽,我跟恐怖屋演员一样垂头丧气起来。此后,在黑暗中,我一边全程冷着脸,一边听着马尔金在一旁絮絮不止。
“挺有意思。”出来后,马尔金喜气洋洋地说。我对他说,时间不早,我要回家了。他听到后似乎很惊讶,说要请我吃完饭再走。我摆摆手,大步流星朝出口去。大概看我脸色不对,他一路跟在我旁边,送我到出口。出了商场大门,我正要往东朝租房处去,听到他在我身后说,抽根烟再走吧陈老师,说着,他从背后拉住我,顺势递给我一根黄金叶。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刚才自己作为老师,似乎有些失态,勉强接过来。
我们鬼扯了一些什么,门口音乐声巨大,一些老人在跳健身舞蹈。我们扯着嗓子喊,后来,他问我,是否知道有什么搞外快的门路。我摇摇头,有些揶揄的语气问他,你也会缺钱?当然,他一脸真诚,说,老师,别看我们零用钱多,花的也多,我妈还控制,哪能够?我看了他一眼,说自己没什么赚外快的渠道。不会吧?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问,如果给咱们机构拉人来补习,有提成吗?
最后一次见马尔金,在一家非常昂贵的中餐厅。他后来有段时间,忽然发奋,竟然以一个还过得去的分数,通过了托福考试,要请我吃饭。“这家餐厅炭烤和牛眼肉不错,鱼头汤牡蛎也鲜美。”他告诉我。我们坐在一处有颀长窗子的位置,旁边立着一扇西式屏风,不规则的柚木木框,边缘如同枫叶,屏风面全部翡翠色绒布包裹。我正襟危坐,而马尔金还是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他背后的窗子处,竹子随风摇曳,缓慢得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那顿饭我吃得小心翼翼,大部分时间是听马尔金讲话。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家庭,他父母的公司,比他小九岁的弟弟,糟糕的亲子关系,他预备申请的学校,日后的规划,还有孤独。最后,他感谢了我,不是因为授课严谨,而是那次我陪他玩剧本杀,还有恐怖屋。
“你应该多交些朋友。”我对他说。
他笑了笑,将两手交叉于脑后,说了半截话:“反正早晚要出国。”
“我倒不担心你在国外会孤独,或者饿死,”我说,“你家就算破产,至少你可以在国外搞推銷。”那次商场谈话后,马尔金真的询问了机构关于提成的事宜,并且找了一批人来学习,大赚一笔。连小王都同我说,真没想到马尔金有这手,要不是他这次考过了,他能把这两年花在机构的钱都赚回来。
“当然也有遗传基因嘛。就像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奶说的。”马尔金嬉皮笑脸。
“到底用什么办法搞那么多人来?这倒一直让我疑惑。”我对他说。
“聊天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他淡淡地说,似乎想了想,还是掏出两部手机,统统找到微信,手指下滑,翻动列表,给我看。每个微信号都足有一千个好友。“缺钱的时候,我就找这些人聊天。有时候,同时跟十几个人聊,从不见面。微信好友有上限,不停地加新人,再不停地把没用的删掉,所以总人数远不止这些。我把这些人,基本上是女孩,也有些同性恋,都分类。有些人想傍大款,做富人梦,我就给她们许诺。有些人喜欢皮相好的,我就发自拍给她们,有时候也用假照片;还有些人恋爱脑,你哄着,她们就心甘情愿给你掏钱。都不一样。还有一些家庭条件不错,跟我一样,寂寞,但同时,很乖,喜欢上进的男孩,我就接触接触,然后推荐到机构来。他们就不用给我掏钱了,机构会付我。”他说着自己的生意经,“也不是没翻过船,也被人揭穿过,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删除拉黑。她们自己爱上当受骗。我也还算有良心,条件差的,骗个几百,借口说自己最近手头紧;条件好点的,顶多几千。他们没什么损失,毕竟我也付出了时间成本,陪他们开心。开心也要钱啊,去剧本杀难道不要钱吗?”他看着我,我没吭声,不知道说什么。忽然,他又笑起来,说,给你看个好玩的。他摆弄了一会儿手机,找到几条聊天记录给我,对话框中,马尔金给那个人发了一个视频。一个空房间,举架很高,四周白墙,窗户对着一片树林。他对着空房间,环拍一周,说,我给我爸整生气了,他把我关在郊区的别墅,房子都没装修好,你看,床都没有。我现在身上连打车回市里的钱都不够,我想出去,亲爱的,给我打点钱好吗?我过两天就还你。视频下面,与马尔金聊天的人发来几个哭泣的表情,说,baby,你真可怜,不过你家别墅一定很大,单独这个房间就太大了,以后装修好了,我可以来住吗?当然了,马尔金回复说,等咱们结婚了,你来装修,你想装成什么样,就装成什么样,你爱住哪个屋,我就陪你住哪个屋。好不好?那边发来几个“哈”,说,天哪,我要做贵妇了,你真好baby。随即,女孩转来500元红包过来。
马尔金笑出了泪,他捧着手机,对我说,不好笑吗?陈老师,这是我遇到过的最傻×的人。
我无言以对,喝了口热茶水。趁他去卫生间的时候,去前台结了账。我们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他的微信转账记录,他坚持要为那天的饭埋单,我没再回复他。
伞离开后一年,我在小区附近的湖边散步,看到远处一个小山正在着火,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只是在烧什么东西。天黑了,那燃烧的地方像太阳被射下来了。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闲极无聊,顺便翻了翻朋友圈,发现马尔金发了一张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背后横幅是一个国际交流活动。他穿一身藏青色休闲西服,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在一群外国面孔中,马尔金居然显得格外沉静,东方味十足。配文是“Happy together”。
我放大了那张照片。他壮实了不少,面部棱角更加分明,嘴角却依旧挂着熟悉的似笑非笑。我不经意将图片向下挪移,忽然愣住。凝视他腰间之时,我发现他的腰上,别着一条简陋的深棕色皮带,似乎配一个铜色锁扣,样式陈旧,与他一身名牌极为不符。我记起了伞。那条皮带,仿佛一件蹩脚的战利品,刚刚从战俘身上被掠下。我不由得猜想,也许马尔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高翔,1988年生,辽宁丹东人,青年写作者。曾获第38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散见于《鸭绿江》《特区文学》《上海文学》《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