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薪饭的时候,正是年初六,走亲戚拜先人的日子。
我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笔直地站在卞庄路口,像一个归来的士兵,瞭望着。不过数年,这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地拆迁,看样子让家家户户实现了楼上楼下的好日子。还没有被拆迁的人家,老子儿子孙子,叠罗汉似的,一个拥着一个,堵在自家的门口,隔着一条蚯蚓样的街道,眼巴巴望着一栋栋已经建好而又挺拔的楼房,露出歆羡的目光,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
最令人瞠目的还是一幢巍峨的仿古建筑,矗立在卞庄河另一边的自留田里,跟宫殿似的,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屋顶上龙凤雕塑左右各一,张牙舞爪,奋翅鼓翼,像是要从天上飞下来。仿古建筑大门遥呼卞庄村口,匾额上正楷“福寿天宫”,正对村口鎏金仿宋“美丽卞庄”。
“城市化儿啦!”是傻子勇勇,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边跑边喊,追逐着过往的小轿子。小的时候,他追过往骑自行车赶集的女人要果子吃。现在长大了,虽然还是傻,但已经知道追着过往的小轿子,跟在后面,去捡拾车里男人们丢出来的烟蒂,然后,小心翼翼地捏在两根手指间去抽。在卞庄,看一个男性有没有变成男人,就是看他有没有学会抽烟。我正想喊“勇勇”,准备给他几块钱让他去买馍吃的时候,他已经去躖一个骑电动车路过的美丽女人了。虽然周围来往的人很多,但并没有人去制止他的危险行为。倒是路边有几个二流子“咯咯”地笑着,还在一旁撺掇起哄。
一辆拉老鸡的四轮车,从路口急速驶过,扬起漫天尘土。或许是受到了惊吓,车上一笼笼的老鸡扑棱着翅膀,做着最后的反抗,像是希望能从满是铁锈的牢笼里逃脱,但是并不能够,最后它们只能“咯吱”“咯吱”地叫唤着。几张黄表纸随着三轮车带起的风,与尘埃一起,飘落在我的跟前。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晃悠悠地向我走了过来,目光穿过来人,我看到了他身后堆放着金元宝、冥币、白花、黄表纸的摊子,还有一个带着方巾的女人,正灰头土脸地在摊子前一张一张地数冥币,数好了就用皮筋扎成一小捆放在用苇做的苫子上。我知道,那女人应该是卖冥币那人的妻子。看架势,卖冥币的来我这边,是要捡回从他摊子上被风刮走的黄表纸。我怕黄表纸还会被吹走,就放下了手里的行李,先替他拾掇了起来。
树生!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男人,模样那么陌生,但是听声音是那么熟悉。我是薪饭啊!薪饭说。我迟钝了一下,记忆中的薪饭只是个跛子,但现在的薪饭还残缺了一只手掌。你是跛子?我问。薪饭高兴坏了,知道我认出了他来,是啊,我是跛子啊!跛是薪饭先天带来的残疾,后来长大了就成了他的名字。薪饭是让鬼走养大的,但他并不是让鬼走的孩子。听人说,薪饭因为先天残疾,脚长歪了,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亲生父母给摋在了“林”上。
卞庄埋死去了的人的地方,生长着许多许多的树,什么样的树都有,最老的一株,是一棵轩辕柏,长在上林的入口处,即使是卞庄胡子最长的老人也会说,那棵树比他们还要老。卞庄的整个坟地一直都是郁郁葱葱的,到了冬天也有一些树依然挂着绿色的叶子。所以,卞庄人叫自己的坟地不叫坟,都叫“林”。 不过近些年,那棵轩辕柏像是病了,零零星星地挂着几片叶子,好死不活的样子。卞庄的人传言许是要修路,惊扰了它。
林上因为种了很多树的缘故,到了夏天,总是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蝉鸣。所以,聒噪的日子里,卞庄人吃了晚饭,都会结伴而来,在祖先的头上动土,到处摸爬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让鬼走发现了正在轩辕柏下面哭泣的薪饭,叫声很响亮,又是个男孩。卞庄的人第一眼瞧见了,还很纳闷怎么会有人把大胖小子给扔了,就算是未婚先孕见不得人的男孩,那也是能卖个好价钱的。那年头,家家户户小孩生得都少,乡间又重男轻女,都要个传宗接代的,身子还能生的,就算再难也要生;不能生的,就四处托人去买。有人照着手电筒,让大家伙仔细瞧瞧,拨开包裹嬰儿的襁褓,看着在让鬼走怀里蠕动的婴儿薪饭,大家才明白过来,这是个有缺陷的孩子,脚畸,长大了也是一个残疾。有人跟让鬼走说别管了,他管自个儿都费劲儿,更别提还要再管一个有残疾的男孩儿了。让鬼走没吭声,最后还是把孩子抱走了。
那一夜,爬蚱叫得特别厉害,吵得卞庄人一晚上都没睡好。卞庄的人说,这树上的爬蚱,沾了先人的灵气,是成了精的,它们啥都知道。
我问薪饭,你爷身子骨可还硬朗。薪饭没有立即回答,用仅剩的一只手把耳朵上夹着的烟取了下来,往我跟前递。烟是土烟,报纸卷了烟叶弄成的。我告诉薪饭,我现在已经不抽烟了。薪饭没有继续客套。他把浸着汗液并且皱巴巴的烟放到了自己的嘴里,用嘴噙着,把唯一的一只手倒腾出来,又去自己的口袋里掏火机。风太大,又或许是火机没油气了,只有一点点很微小的火光,风一吹就倒,反反复复试了几次。我用双手去给他捂着,也不管用。薪饭看着我手里的黄表纸,示意我把黄表纸往打火机前面靠靠。我还没反应过来,薪饭已经用火机一刹那的微光点燃了黄表纸,火“噌”地一下子就起来了。香烟点着了。我把黄表纸甩到了地上,有点心疼地说,还是那么不讲究!黄表纸是给死人烧的,你拿来点烟抽,也不嫌晦气。薪饭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很满意的样子。他说,我爷还能行,就是吃的不大多了已经。爷是爷爷的意思,薪饭的爷就是让鬼走。按理来说,薪饭是由让鬼走养大的,养父也是父,得叫达达。但让鬼走不让薪饭这么叫他,让他叫爷。
让鬼走捡到薪饭的时候,已经五十开外了。彼时,在卞庄,人死吊唁之时,在主家扎了奠花的大门口,总会坐着一个看样子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老人的头上也总会悬挂着一面黑黢黢的鼓。鼓是用麻绳拴住,挂在墙上的。擂鼓的一柄竹节棍是用藤条制成的,并不是很粗,就攥在老人手里。老人眼神不好使,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也害病,瞪得老大,像是要从眼窝里滚出来的样子。但他耳朵出奇地灵敏,在村口就能听出哭声,又能够根据哭声辨别来了几个人。卞庄的人不知道是何道理,有人说,敲鼓的老头已经有阴阳眼了,他的眼睛不在脸上,在心里,传得神乎其神。后来,我上了学才知道,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老头是靠音色辨识的。吊纸客前脚踏进家门,老人手里的竹节棍刚刚好落在送魂鼓的鼓面上,等客人后脚也踏进家门的时候,鼓声发出,奠堂里的孝子贤孙听到鼓声,知道是有客人来吊孝了,便一齐哀号。
敲送魂鼓的老人,姓让,叫让谷子。他没有家,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最后大队给他安排了一个活,去看守火神庙。家有了,钱也有了。谁家有人故去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找让谷子,请他去敲一天的送魂鼓,钱是没有的,不过可以管两顿饭,送两盒烟,有吊纸客没吃完的饭菜,让谷子也可以折走。让谷子不抽烟,但是每次别人给他烟,他也要,他是拿烟去小卖部跟人换二毛钱一两的高粱酒喝,一次能换多半桶。
“让谷子”大家叫的时间久了,就叫成了“让鬼走”,正好他又给死人敲送魂鼓,没有他的送魂鼓,谁家死了人都不会安生,卞庄故去的人只有听到鼓声,才会赶着去投胎。“让鬼走”这个名字不管是在音儿上,还是在意思上,和让谷子倒也十分贴切,渐渐地“让鬼走”就成了他的名字,“让谷子”就渐渐地被人遗忘了。
让鬼走拾了薪饭,就算是有了香火,生活就有了奔头,他不光到处给人打小工,还加入了建筑班,到处给人盖房子挣钱攒钱。薪饭到了上学的年纪,让鬼走已经在自家的自留田里起了一爿小院,不大,但堂屋、厨屋、茅子,该有的都有了。人都说,让鬼走日子要好了。经人点拨,孩子要上学,得取一个大名了。让鬼走拍拍脑门,这才想到,自己一直叫孩子大羔,但这是个小名,要上学了,自然还要再起个大名,就又去火神庙镇请了算命先生,最后给孩子取了个薪饭的名字。薪是木柴,正合孩子在轩辕柏下被拾到的命理,又有传承之意;“饭”为食,食为天,是让孩子一辈子都能有食吃,不用饿肚子。取了名字,到学校报了到,总算了了一桩心事。日子眼见越来越好,可只有一样,薪饭在学校里看别人都有娘,只有他没有,问让鬼走,这是咋回事?让鬼走倒也没扯谎,一五一十都给薪饭说了,听得薪饭泪眼婆娑。让鬼走告诉薪饭,做人就要顶天立地,男子汉更不能随便哭。以后,他就是薪饭的爷,有他就能行。自那,薪饭就改叫让鬼走爷了。
我问薪饭,怎么卖起来冥币、冥器来了?以前不是一直跟着存根干拔丝机嘛,干拔丝机可挣钱!薪饭闷着头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儿抽烟,看他神色不对,我知道这里面有事。
我,薪饭,存根,我们三个人从小玩到大。小时候我们玩得好,不是我们之间多么相互欣赏,而是别人都不跟我们仨玩,我们仨就只能在一起玩了。薪饭就不用说了,跟着让鬼走,别人总说他身后头有鬼。白天见到了还好,晚上见到了,薪饭走路又一瘸一瘸的,影影绰绰的,活脱脱一个游荡的魂灵。存根没有父亲,小的时候一直跟着母亲,靠母亲扫公共厕所养活。他的父亲学义因为喝醉酒与另一个喝醉酒的男人争女人,用砖头把人砸死了,当夜就从卞庄逃走了,不过并没有逃出去多远,就被五花大绑地捉了回来。听卞庄人说,他是从树上被捉下来的。公安追踪到了一片树林,基本可以锁定,但就是不见人。最后还是警犬立了功,围着一棵树打转,公安打开手电筒,往树顶上照了照,存根他爹正躲在杨树杈上,就捉住他了。不过,抓到了人,要走的时候,警犬还在下面用爪子挠树,公安觉得有点不正常,又用手电筒照了照,树干上,十条鲜艳的血道像是被刻进杨树里的,很深,很血腥。众人才反应过来,警犬是闻着血腥味找到的。再后来,证据确凿,没什么值得争论的,学义就被判了死刑,最后给毙了。卞庄的人在村口拉呱的时候,有上了年纪看着学义长大的老人说,小时候存根他爹爬墙头,从墙头上摔了下来,自那就不能上高地,上了就晕。树啊,墙啊的,他都不敢爬。有人问老人,那学义逃跑的时候,咋能爬上那么高的杨树的?很长时间老人都没有说话,最后有人说要回家做饭不拉了的时候,老人才总结了一句,说,他想活吧!
学义被枪毙的时候,存根刚能蹒跚走路,还不会叫达达。上小学的时候,有大孩子堵着存根,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往他头上撒尿。我和薪饭看到了,一人就拿了一根树枝,跑到公共厕所,把树枝插到粪坑里,搅和了搅和,弄得树枝上都是大粪,臭气熏天的,然后我们像是两个有了武器的战士,冲向高年级的学生,这才把他们吓跑。我和薪饭把存根从地上拉了起来,告诉他,以后谁敢欺负他,我和薪饭弄死谁,就这样,存根变成了我们的小弟。存根哭丧的脸,这才有了笑容。自那,我们仨就整天形影不离。那时候可玩的少,在村庄里最热闹的活动就是红事和白事。有红喜事了,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会跟着主家要吃要喝或者蹭吃蹭喝,我们仨势单力薄,没办法与其他人竞争,因此即使村子里有喜事,我们仨也只能敬而远之。但是白事不同,没有人家会让自己的孩子去白事上占便宜,晦气!我们仨则不怕,家里没什么人管我们,也不在意这些。更何况薪饭的爷让鬼走就是专门给死人敲送魂鼓的,有人撵我们,我们就说是跟让师傅来的。
白事有很多环节,出信、吊纸、火化、送葬、圆坟、烧纸人……其它的就没什么可说的,出殡是最热闹的。出殡时,送葬队伍一般都很长,倒不是主人家哭丧的亲朋好友有多少,主要是看客多。水泥棺要被四个壮劳力抬到庄子的大街上,在棺材前面,又总是会放置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满了糖果。死者的亲人,跪倒在棺材前面,乌泱泱的,一大溜。此时,除了看人发丧的妇女老爷们,最欢乐的就是我们仨了,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等在棺材前面,等死者的儿子往地上把魂盆摔碎,老知喊一声,还有谁家的客?这个时候,哭得昏天抢地的子孙也会停止哭泣,他们要等。只是一刹那的安静,大老知看一下周围,再无人上前叩拜。喊一声,“谢客”!死者的子孙跪倒在地,一起痛哭哀号,有眼泪的和着鼻涕甩一臉哭,流不出眼泪的,也要扯着嗓子在那里干嚎,他们哭,不是哭死者,是哭给站在道两旁看发丧的左邻右舍看,这叫“哭孝”。这个时候,就需要小男孩儿一拥而上,把八仙桌上的糖果、饼干抢食殆尽。这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卞庄的人认为,此举可告慰先人:生人兴旺,后继有人,安心上路,早日投胎。
这些给亡者献祭的糖果饼干最后都成为我、薪饭、存根的。最开始,我们以为要用抢的,后来发现,除了我们仨会去抢食摆在死人面前的供果,其他的孩子都只是跟在父母亲身旁看人哭丧而已,即使有小孩子跃跃欲试,也会被父母给拽回来。为这,我们仨就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了。有时候,大老知喊一嗓子“谢客”,等着我们仨去抢的时候,我们故意不动。其他孩子因为父母在身边看着,也不敢去抢。供果不尽,先人不走。大老知只能干着急,直冲我们仨使眼色,这时候我们仨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八仙供桌前,把糖果抓到自己的手里,塞进自己的口袋,感觉自己才是丧事的主角,而不是躺在棺材里的人。后来甚至发展到,只要有丧事,来人不仅找让鬼走去敲送魂鼓,还会特别找到我们仨,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存根,不过薪饭是最多的,因为薪饭就跟着让鬼走一起过活嘛。薪饭也在家的话,信使就会顺道一起通知他们爷俩。来人说,没了我们仨,这丧事总缺了点什么。渐渐地,我们仨从小学到初中,人长大了,也知道个好歹了,慢慢地就不去丧事上蹭一口吃的了。庄子里的人一茬又一茬地生了死,死了生,从不缺像我、薪饭、存根这样的孩子,再不济还有傻子勇勇,他也是个男孩。
初中过后,只有我去上了学。薪饭腿脚不灵光,只能在家给人做小工。存根脑子活,不上学就去外面打工了,没多久在城里混出来了点名堂,回到卞庄时,存根是开着桑塔纳的。卞庄的人,问存根还走不走,存根说走也不走,不走是要建设家乡,走是追求远大前程,两者并不矛盾,所以是走也不走。
存根做起了水泥预制板生意,就是用沙子、水泥、钢筋筑造一些盖房要用到的楼板、洋灰棒,既零售也批发,单价倒是不高,就是走个量。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在长大,都有盖房的需求,存根的生意火得不得了。后来有人眼红,也有模有样学着做起了一样的生意。还是存根聪明,预制板的生意不做了,又干起了拔丝机,专门为筑造预制板的小老板供应钢筋。拔丝机没有技术含量,就是把刚生产出来的钢条,用机器压,一根变十根,赚个差价。就是那时候,存根找到了薪饭,让薪饭跟着他一起干。说是一起干,薪饭不过是做一个老实听话的工人。拔丝机生意,虽然没有技术含量,却有一定的危险性。干这个行当,胳膊、手被卷进机器里,被机器吃掉很正常。夏天天热,白天人站在外面,啥也不干都能流一身汗,更何况是高强度劳动。因此,别人晚上睡觉的时候,薪饭他们这些工人都在工作,到了白天太阳出来,气温上来了,活干得差不多了,薪饭他们则开始回家睡觉休息。晚上干活,打盹走神是常有的事情。看着薪饭一只胳膊空荡荡的,我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凭着头脑,存根家从最穷的变成了最富的,不仅仅是在卞庄,在整个县城名头都响当当。再后来,就是我最后一次回卞庄,办户口迁移的时候,薪饭给人压车不在家,我没能再见上一面。我又打听存根,卞庄的人说,存根成了模范企业家,要见他,还要先打电话预约。再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这次回来是处理老屋拆迁赔偿问题的。村里联系我,说,老屋虽然已经很破败了,但可以按照现有的面积给予等额面积的房子,不要房子,也可以提供等额的金钱补偿。我心里盘算着,老屋实际上已经不能住人了,这不亏,我还赚了呢!因此就没有再多费口舌,承诺准时回来画押签字。
薪饭正要和我说关于存根的事情,我看有人买金山银山,他媳妇一个人招呼不住。我让薪饭先去帮忙,生意要紧。薪饭让我晌午去他家吃饭。我说,你们过得也不容易,我去叔伯哥家里去吃就成。薪饭把抽剩下的烟蒂丢在马路上,用脚踩了两下,说,还当我是兄弟不?做了城里人了,不认我了这是!看薪饭这么说,我便不再推辞,答应他中午去他家吃酒,又告诉他,我先回老屋拾掇拾掇,回来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薪饭没听我说完,就一路小跑,冲向自己的小摊,在摊子前面,停着一辆豪华轿子,看样子应该也是卞庄人,衣锦还乡,回来祭祖了。
卞庄河把卞庄一分为二,河东边是美丽卞庄,河西边是卞庄的林,自留田,现在还有了一幢福壽天宫。沿着河向北走就是火神庙镇;沿着河向南走,则可以到县城。卞庄人没想到因为就在省道的边上,破落的卞庄竟也成了开发商眼里的香饽饽。我家老屋在河东,薪饭家在河西,走的话要些脚力。把带的东西放在老屋,收拾了收拾,耽搁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午饭点了,我抽身绕道又去了村口的批发部,买了一些果子、牛奶之类的吃食,虽然在外吃喝拉撒住已经让我捉襟见肘,但薪饭家里有老人,又大过年的,空着手总归是不合适的。我拎着东西又回到了村口,快到晌午了,是上坟拜祭先人的时候,买冥币的人有点多,薪饭忙得不可开交,虽然腿不得劲,还差了一只手,但薪饭给买冥币的人介绍起来头头是道,买金山还是买银山,抑或是买天地银行出的鬼冥币,买多少,怎么烧,日头到哪儿的时候烧,都有个说法。听薪饭讲得熨帖,买的人满意,收钱找钱,整套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远远地看着,薪饭虽然不过是个在村口卖冥币冥器的人,但却是自己的老板了。薪饭的妻子虽然是个哑巴,但眼神还挺好使,不知是看见了我,还是看见了我手里的礼品,“吱吱哇哇”地跟薪饭比画了一通,薪饭冲我摆了摆手,我笑了笑。人潮逐渐散去,生意算是忙得差不多了,到了下午买冥币的人就很少了,薪饭比画着让哑巴妻子收拾没卖完的冥器、冥币,又指了指我,意思我猜得差不离就是,今天家里要待客,早点收摊子!
卞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薪饭家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要说有变化,那就是比以前更老气了。快到薪饭家门口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一个老头佝偻着背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打盹,让鬼走比以前更老了,老得已经不像样子了。到眼跟前儿,怕他年纪大了听不见,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爷,我树生啊,回来了!让鬼走认出了我,拉着我往院里走,仅存的一只眼还是老样子,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似的,看人像是在刀人。薪饭的妻子除了不能说话之外,其它都好,忙里忙外,很快就收拾出一大桌子菜,看着满满当当的菜,还有一瓶洋河,我知道,今天他们才算是过年了。
据薪饭讲,他的妻子过门没多久,要不是不能说话,人家也不会嫁给他。他不光腿瘸,还少了只手,人家不过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毛病,说到底还是人家亏了,他知足了,好歹娶上媳妇了。说到少的那只手,我才知道,不是薪饭不小心,是存根不小心,要不是薪饭用手去拽喝醉酒的存根,那卷到机器里,被机器吃掉的就不是手,而是人了。酒醒了,存根死活不承认是自己的错,最后赔给了薪饭两千块钱,说是薪饭自己不小心弄的,两千块钱算是人道主义救济。一只手,两千块钱?存根怎么做得出来!好歹给个两万,再怎么说也是打小一起屙尿的兄弟!薪饭看我义愤填膺,他倒是很平静,说,用一只手看透一个人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这就值了!人家在龙飞地买了好几套房子,现在人家是房地产商人了,听说正打算着要在市里买房子呢。“龙飞地”我知道,在县城的中心,那是卞庄人觉得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两千多年前,刘邦就是从那里发迹的。在卞庄,一直以来流传着一句话,“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住那儿,家里以后是能出帝王将相的!
回一遭不容易,我预备着抓紧时间,再去几家老亲那儿走动走动。吃罢饭,我就没有多耽搁。临走的时候,薪饭问我,哑巴生的孩子也会是哑巴吗?我告诉薪饭,这要看是不是遗传。要是后天的,生下来的孩子就不一定是哑巴,要是遗传的,生下来的孩子十有八九也得是哑巴。薪饭问我,啥是遗传呐。我告诉薪饭,简单点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薪饭思考了很久,又抽了一支烟,问,那我生的孩子以后就也得跟我似的,只能卖冥器了?我笑了,说,那不能够,你这是后天的。薪饭听到这,脸上顿时多云转晴。看了看正在院儿里晒暖的哑巴,对我说,你弟妹叫秋花,人家都叫她花妮。我离开薪饭家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傻子勇勇,一身污泥臭气,手里拎着几条小鲫鱼,不知是从哪儿弄的,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看着勇勇去往的方向,那里只有薪饭一户人家。
我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存根不知从哪里得的信儿,初七送火神的日子,开车从县城到了我家老屋门口。当年那个如过街老鼠一般的男孩现在已经成了开着豪华小轿子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个司机。卞庄的人知道房屋开发是存根整的,但是和他们谈判赔偿事宜的从来都不是存根,他从来没有露过面。一期楼房完工的时候,卞庄的人去看热闹,才见到了存根,他就站在镇长和村支书的中间,拿着一把大剪刀,“吭哧”一下把一块红绸缎剪成了两截,说是剪彩,疼得卞庄的人不得了,他们想的是送给他们缝被套多好,白瞎了一块红布。
不知是不是存根脖子上挂着的那条大金链子的贵气感染了我,见到存根,我比见到薪饭更加激动。存根见到我从院儿里出来,好像经常见面似的,一点儿也不生疏,二话没说,拉我上车,说要带我去龙飞地的金碧辉煌吃饭。金碧辉煌是一家会所的名字,县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在那吃喝玩乐。这次,他这个做兄弟的,要让我开开眼。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是在家,去倒是没有问题,就是想着还要不要带着薪饭。我嗫嚅着说了出来,存根一边挽着我的胳膊,一边指示着司机开门说,薪饭我常见,就是你!去了一线城市,多少年了,都没联系,这次就是和兄弟你叙叙旧,另外,这次还会来位大老板,薪饭去了不合适。介绍给你认识,保准你不吃亏。看存根这么说,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在县城读书那会儿,经常路过龙飞地,每次从金碧辉煌的门口走过,都觉得金灿灿的,晃眼得很。金碧辉煌为什么叫金碧辉煌,就是因为它通体金黄,每次路过,我都要在门口逗留很久,心里盘算着,从门上、墙上或者哪里,抠下一块来,只要一块,也许便将发达了。但最终惮于门口拴着的两条比人还凶狠的大狼狗,而没有付诸行动。后来我才知道,那辉煌的外表不过是一层涂了金色的壁纸,连金箔都不是。时隔多年,我终于进到了里面,还被奉为座上宾,看着里面烟雾缭绕,美女如云。
存根坐在包房软皮沙发的正中间,又叫了几个妙龄女子。到了金碧辉煌,存根像是到了自己家,就连经理都屁颠地跑来送了两盘水果,又点头哈腰地从包房退了出去。我知道,存根这个企业家不是吹出来的,人家现在是真牛了。酒过三巡,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存根才认真地问我。听说我拿了大城市的户口,想让我说道说道咋运作,他也想闹个上海北京的户口。一线城市的户口倒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拿,要么就看学历到不到位,要么就看钱到不到位。我告诉存根,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龙飞地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在这稳坐土皇帝,以后,子子孙孙的富贵荣华可就无穷匮也了。存根端起一杯酒又要敬我,说,还得是读书人呢,说话中听!
借着酒劲儿,我向存根提出一个请求,不为我自己,为的是薪饭,说的还是房子的事情。虽然来卞庄还没两天,但村子里没有秘密。薪饭要做钉子户的事,有人跟我说了。左不过就是钱的事,我希望存根能抬抬手,不为别的,就为打小的情分。说到这,存根又像是清醒了过来,跟我说起了薪饭的不是。你以为他就是什么老实人了?他肚子里几条蛔虫,我还能不知道?他不就想着,等他那个哑巴媳妇怀上孩子,再生下来,多要一口人的房子嘛。搁这装什么。你说,是不是!存根一边说着,一边挤眼对着旁边的服务员笑。除此之外,存根还跟我透露,卞庄的傻子勇勇,已经认让鬼走作爷了,始作俑者就是薪饭。存根以为自己就够鸡贼了,没想到薪饭比他还鸡贼,多一口人就能多分30平房啊!
傻子勇勇不一定是卞庄人,他是什么时候在卞庄出现的,卞庄人都不记得了。卞庄纠结火神庙及其它几个庄拾掇过地界上像勇勇这样的人,其他人被丢掉了,有跑回来的,再被丢掉,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勇勇,被丢掉过许多次,不过每一次被丢掉,过几天,他就又回来了,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鬼。卞庄的人一直好奇,要说卞庄也没那么好啊?他们不明白勇勇为什么对卞庄感情那么深。直到薪饭带着勇勇找公安办户口的时候,卞庄的人才想起来,勇勇在街上流浪,也没见他冻着饿着,小脸吃得圆圆的,要是洗干净,也是个好小伙,這可都是让鬼走打小喂的呀!卞庄的人说,甭看让鬼走不吱声,这心可深着呢,哪次死人给主家帮忙,他不都得折一大兜子大席菜,现在看来,这是家里多一张嘴啊。只不过,最后薪饭也没能给勇勇办下来户口,不过公安给他开了个证明,证明勇勇算是他们家一口人。
存根说,让鬼走他服,他谢谢让鬼走给他爹来敲送魂鼓。他爹被枪毙,他娘交了子弹钱把骨灰领回家,六亲四邻没一个上门吊唁的,就他和他娘俩人,连个唢呐都请不起,发送都没人抬棺,最后还是他娘用地排车,拉着棺材上了林给埋了的。地排车是拉啥的?存根有点醉了,问我。我说,打小不有个顺口溜嘛,牲口拉地排车,地排车拉牲口。我们一家子都不是人呢!被拉的不是人,拉车的也不是人。存根说到这,我心里也不是个味。最后只能劝他,那你就看在让鬼走的面子上,别跟薪饭计较了,不就是多给他两个人摊分的钱嘛!存根最后没有说话,默默然,像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存根在里面喝了酒,又唱又跳的,玩得正起劲的时候,包房的门被经理恭恭敬敬推开了。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西装革履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格调比存根不知道高了多少。我估计,存根的十根金链子,不定有人家手上的一块表值钱。看到中年男人,存根立马消停了下来,让关了音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迎接,说,勾总,一直等着您呢,吓到您了不是!说完使了个眼色,让周围的小妹都退了下去。又指着我,向勾总介绍说,这是我兄弟,了不得,大学生,现在户口都在上海呢。听存根介绍我,我也就起了身,中年男人向我点了点头,说了句,大学生前途无量。看到中年男人进来的那一刻,我本以为存根是真的把我放在心上,要给我介绍老板认识,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不过是一个替他镀金的工具,作用也仅限于他能向别人说的一句,“我兄弟是有上海户口的大学生”,“我”才是主角,“兄弟”不过是“我”的陪衬。
俩人一直聊的都是关于拆房,建房,卖房的事情,勾总说到关键处,不忘压低声音,而存根总能适时地点头以表示记在了心里。最后聊得差不多,勾总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拍着自己的脑瓜提高了音量说,自己开发火神庙这一带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偿还一份情。据他所说,年轻那会儿,他下乡锻炼,认识了一个火神庙镇上的女孩儿,俩人倒是挺好,就是最后他要回城里,家里又给他介绍了个门当户对的,俩人就此断了,那女孩后来搬走了,杳无音信。这么多年,他一直多方打听,想着有所弥补,听说那女子当年生下过一个男孩,更加坚定了他加以寻找的决心……还要继续往下说,似乎是家里来了电话,勾总便飘然离去。存根对此表现得毫无兴趣,倒是我觉得有点意思,让存根继续跟我说说,存根则不耐烦地告诉我,就是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了,又想起被自己抛弃的女人孩子了。这都多少年了,谁上哪里去给他找,毛病!看存根并不真心替他办事,我大约明白了,俩人在一起也不过是利益驱使。
从金碧辉煌回来以后没多久,走完几家老亲,我就又找到了薪饭,想着再劝劝他。他正在修理自家的墙头,说是修理,实际上是在墙头上刷一层厚厚的水泥,然后插上锐利的碎玻璃,在卞庄,此举是防贼的。卞庄的人都说,薪饭学坏了,想趁拆迁讹诈人家存根一笔钱。这句话有一半是错的,开发商另有其人,存根不过是被推到台面上来的一个办事的。虽然我觉得薪饭也不会是这样的人,但现在就是个金钱社会,薪饭迟迟不签字,我也闹不明白他到底是咋想的,难道真如卞庄的人所说,他是要讹诈一笔钱。我问薪饭,这都要拆迁了,还干嘛摆弄。薪饭像是看出了我心里想的,说,咱庄上的人都说俺们家不签字,是想讹钱,但树生我跟你说,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薪饭漫天要价,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自己的爷让鬼走。让鬼走年纪大了,让他住楼房,天天上下爬楼梯,怕是他不会有几天活头了。薪饭这么说,我也就理解了。但一个庄子,不可能会为了几个人做出让步的。又忽地想到,薪饭的理由也有点牵强,要是上下楼不方便,那要个一楼不就好了。我把意思一说,薪饭像是有点生气,看我似是在看一个说客,有点生气。人能住一楼,这喂的鸡鸭鹅羊呢?还有我这一院儿批发的黄纸白花冥币,我也放一楼?不过啦?我们可没死!薪饭这么说,我彻底明白到底是自己肤浅了。城里和村里不一样,城里的钉子户十有八九是漫天要价,但薪饭这样的人家不愿意拆迁,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求個生计啊,这可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刚回来的几天,天气不是太好,并没有注意到自留田另一头的福寿天宫。为了缓和气氛,我岔开了话题,问薪饭福寿天宫是村里新建的人工景点,还是啥?薪饭听了哈哈大笑,说我被这个名儿给骗了,什么天宫!放骨灰盒的地方!我听了更疑惑了,又问薪饭,人死不都是要入土为安的吗?不葬入土地,放到这么个地方?薪饭一边吃着饭一边凑到我跟前说,这不是宣传的现代化嘛!人死了安葬也要现代化安葬,死后啊,放到玻璃窗里。不过薪饭说,他以后要是死了,一定不住福寿天宫。人呢,就应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说归说,我心里仍然有点不安,担心薪饭他们一家生出什么事来,最后还是劝解薪饭,要就是只你一家了,就让让步,不能弄得太难看。薪饭毫不在意,说,你也不用担心,又不是只我,有不少家不满意呢,可有的闹呢!薪饭这么说,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要说还是存根头脑灵活,手腕高明。卞庄一年一度赛牛的日子快要到了,卞庄人心里都高兴。趁着这股热乎劲,存根又搞起了“送温暖”来笼络人心,以便能够顺利完成二期的拆迁。卞庄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桶豆油,20斤大米,20斤白面,60岁以上的每位老人还拿到了一身崭新的羽绒服,少说也得五六百。拿了免费的东西,人人乐得都合不拢嘴,直夸存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们说,就知道存根长大了以后一定有出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可不就是了?他们把拆迁的活交给存根放心!可只有一人不服,那就是薪饭。存根当时并没说什么,温暖还是照样送到了薪饭家。就连傻子勇勇也拿到了单独的新棉袄、新裤子、新鞋。勇勇想在大街上脱光换衣服,被存根制止了。存根让勇勇偷偷地把衣服藏起来,跟他说,现在也是个男子汉了,可不行在大街上光屁股了,新衣服要在最隆重的场合穿。赛牛快到了,到那时候穿上,保准能相个漂亮的媳妇。听存根这么说,勇勇好像又不傻了,知道漂亮媳妇好,使劲地点了点头。
日子定了,时间就快了。
说是赛牛盛事,实际上不过是十里八村男劳力过年的狂欢。赛牛第一,赌牛第二。其实玩的往往都不大,不过是千儿八百的,再加上确实火神庙这一带有斗牛的风俗,加之现在又因为有了开发商的赞助,奖金丰厚,来参赛看赛的人更多了,还能带动经济,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斗场虽然很简陋,但并不妨碍大家的热情,听说来的就能得到一份大礼包,男女老少来了不少。想着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也很久没有看过赛牛了,就邀着薪饭陪着我一起去看。薪饭本来不愿意,但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就放了手里的活计,跟着我一起去了斗场。我们去的时候,斗场已经人山人海了。斗场外面,停了一溜的好车,其中有一辆,我认得,是存根的。看到存根的车,我心里还泛起了狐疑,存根现在可是无利不起早,他怎么会有兴致跑来看赛牛,但也没多想。人太多了,我和薪饭只能站在最内圈靠近围栏的地方,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人少,还有点落脚的空。
在斗场观景台最好的嘉宾席,我看到了存根,还有几个像他一样,西装革履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多日前在金碧辉煌的勾总。他们时不时地还在交头接耳,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边上的人小心地说,今年存根邀请了城里的老板们来参赛了,老板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头长得跟大象似的牛,说是要称王,听说还下了什么赌注。我知道,这话有点夸张,什么牛也不可能跟大象似的。不过等到大家口中那头青牛出场的时候,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今年牛王的确非它莫属了。老青牛一路过关斩将,当之无愧地荣登了牛王宝座,夺得了满堂彩。斗场上清空,只剩下牛王,上面的人正安排颁奖的时候,我望向嘉宾席,看到存根一行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用对讲机说话。场下的牛王出奇地安静,让人莫名的不安。恍惚间,我看到勇勇一个趔趄,似是被人推了一把,从斗场大门进到了斗场上。
棉袄、棉裤、棉鞋,勇勇穿了一身通体红色的衣服,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炮仗,一手拿着一支香,一手拿着炮仗,笑嘻嘻的,一边跑,一边点,一边放。在偌大的斗牛场,那炮仗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瞬时就被在场观众的呼喊声所淹没。看到场上观众热烈的反响,勇勇停了下来,以为大家在为他欢呼,他挥着手向大家致意,场上出现了骚动,不知从场上哪里发出了一个声音,像是用扩音器抑或是喇叭喊的:“傻子快跑”!
勇勇听到喊声,以为是对自己的嘉奖,再次奔跑了起来,像是要用自己的一点行动为今年的斗牛锦上添花。勇勇在前面跑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牛王已经追了上来。斗牛已经结束了,却仍未结束,牛王再次发起了冲锋。
后来,卞庄去看斗牛的人都说,那一刻他们都捂上了双眼,生怕红色的血浆会溅入他们的眼睛,让他们也跟着发疯。但还是有部分人看到,一个人影,倏忽从观众席冲出,翻过栏杆,义无反顾拉开勇勇,但不巧的是,牛王的犄角正好从他的身体穿过。卞庄的人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个跛子怎么可能那么麻利!
薪饭救下了勇勇。
接着,场上就是山呼海啸的声音,震耳欲聋。不知道他们是在为牛王助威,还是在为薪饭呐喊。但我的世界失去了声音,满眼都是红色。我看到在场上,已经胜利的牛王,一直盘桓在场上,一圈又一圈,在斗场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在牛王的牛角上,挂着一个残缺的男人,他的一生,先是脚畸为人所弃,后失去了自己的手为人所唾,现在鲜血从他的身体里不断涌出,肠子被扯落,耷拉一地,有的还挂在了牛王的头上。
薪饭死了,没来得及做任何交代。
后来公安也到了,综合种种情况,认定这只是一个意外,再加上青牛的主人表示愿意积极赔付,拿出二十万来赡养薪饭的遗孀以及家人,卞庄便再无人有异议。甚至有人还说,早知道能有二十万,自己就冲下去了,自己半辈子也挣不到二十万呢。对于顶死人的牛王该做何处理,上面犯了难,这不是一般的牛,听说还是进口的,一头要上百万,还要去别的地参加比赛。牛王的代理人是存根,因为存根积极赔付了,公安便没有对牛做任何处理,牛也被存根暂时养在了自己在卞庄人工景区新起的别院里。
薪饭被七手八脚抬到家里的时候,秋花当场昏死了过去。帮忙的人倒有不少,寿衣也买来了,但鉴于薪饭的惨状,无人敢上前拾掇,最后还是村里的老兽医看在让鬼走的面儿上,把薪饭给收拾板整,穿上了老衣。薪饭死状太惨,卞庄的人说他是一定会化成厉鬼来找人索命的,所以没什么人前来凭吊,只我一人。我不知怎的,从家里一路报丧,想哭哭不出来。过了卞庄河,快到薪饭家的时候,我看到让鬼走拿着一截竹棍,正坐在自家门口,在他的头顶悬着那面送魂鼓,一声不响。我心一紧,两股热流从眼睛里流出:“兄弟啊!”
让鬼走动,送魂鼓鸣。
薪饭身亡的第二天,一大早村上就来了人,存根也在后头跟着,虎视眈眈,催促去火化。我知道他们没怀好意,薪饭不入土,他们心不安。我告诉自己不能慌。我把让鬼走拉到偏屋,跟他说了我的主意。让鬼走点了头,出了屋便对众人说,火化可以,只能树生跟着,谁也不用去,用不着。村上的干部看到有人能送,还不用麻烦他们,倒也爽快,当场答应。
在火葬场,我买了两个骨灰盒。两个都是绿的,但只有其中的一个装的才是薪饭的骨灰。
薪饭出殡的时候,来的人却不少,但他们都只是来看的。他们看过许多场轰轰烈烈的送殡,唯独没有见过这么冷清的出丧。薪饭无父无母,无子无侄,但总要有一个摔盆的人,这个责任自然落在了勇勇的身上。后来我想,这对勇勇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为薪饭摔了盆,从此便是有祖的人了。
没有什么客要祭拜,大知很快便喊:“谢客!”。唢呐听到大知的信号,又看到抬棺的四个壮劳力起了身,吹打了起来。哑巴抱着肚子哭得死去活来,吱吱哇哇,众人也不知道嘴里说的是什么。
“爸爸啊!”勇勇嚎了一声。魂盆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勇勇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泪就是鼻涕,长长地挂在薪饭的鼻子上,耷拉着,像是一条瀑布。一条接一条的红色溪流,蜿蜒着,从勇勇的额头淌了下来,汇成了一条河。
卞庄的人后来说,勇勇不傻,知道谁对他好。
让鬼走问我什么时候走,我告诉他,还有一件事没了,了了就走。让鬼走什么也没说,从屋内大梁上取下了他那面送魂鼓,拉着我,把我的手放在了鼓面上。“嘭”“嘭”“嘭”!我像是听到了心跳。在我把手从鼓面抽走的那一刻,让鬼走拿来了一把剪刀,说他老了,有些事做不动了,说完便将鼓刺破!
牛王把人顶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县城,甚至传到了市区,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所以一直被存根养着。薪饭的事情料理妥后,趁着夜黑,我带了一大包耗子药,翻过墙头,偷偷地来到了存根家里。牛王正在棚子里吃料,似乎还沉浸在荣升为王的喜悦里,以为我也是来巴结它,给它送食的,并没有发出声响。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牛槽前,一股脑地把老鼠药全部倒在了牛槽子里。卖耗子药的告诉我,这里加了东西,这些牲畜越吃越要吃。牛王吃得津津有味,我知道它离死不远了。过了好一会儿,老鼠药似乎才起了作用,但似乎又没多大作用,牛只是痛苦地卧倒在了地上,没有咽气的迹象。我一步一步地靠到跟前,牛王这时才把我放在了眼里,好奇地打量着我。但我的手里已经亮起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我对准青牛的脖颈,一刀又一刀地刺着。牛王因为老鼠药的缘故,已经无力反抗,只能发出“哞哞”的叫唤声,直到鲜血流了一地,最后一命呜呼。
我瘫软在地,抚摸着被鲜血染红的牛角,说,薪饭!哥给你报仇了!
听到动静,存根最先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紧接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我看着面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是卞庄的,男人出门打工去了。存根抖了抖披在身上的外套对我说,树生谢谢你!给我解决了个麻烦!我说,我都整明白了,人在做天在看,别人赌钱你们赌命。存根说,他们只是想玩玩,没想死人,更没想到会冲出个人来去救一个傻子!我喘了口气又说,你和你爹一样,都是杀人犯,你和你的上头都会断子绝孙!女的要报警,被存根给制止了。
最后我从地上站起来告诉存根,我的房子不拆了,他就是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也不拆,想修造大商场?那就从我家老屋绕过去!要么就让推土机从我身上压过去。说完这些,我便离开了存根家里。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存根。只不过后来听卞庄来城里的人说,存根混得还是风生水起,就是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人都说,根烂啦,结不了果了!
惊蛰的时候,那棵轩辕柏破天荒最先爆了绿,在树尖尖上,远远地望去,就像涂在天上的一抹。卞庄的人啧啧称奇,聚在一起,说可真神了,死而复生,重得生机。看到轩辕柏死而复生,卞庄有一些已经上了七八十岁年纪的人,跑到镇子里,聚在一起,不知是年轻人教的,还是看新闻学的,也有样学样,拉起了横幅,举起了标语,意思是说,那棵轩辕柏就是卞庄的精气所化,砍树就是要他们的命,反正他们也活不久了,誓要与那棵轩辕柏共存亡!开发商看这架势,也打怯了。这些老头老太太可不比年轻人好拿捏,推推搡搡没准都能有人咽过气去,最终无奈,同意公路改道,把那棵轩辕柏树保护了起来。
春分,我从卞庄离开。那天阳光正好,在路口等车的时候,我看到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卞庄出发,老人小孩手里都拿着裁好的黄表纸、扎好的白奠花,行进到轩辕柏树面前,“扑通扑通”跪了下来。轩辕柏虽然留了下来,但因为要修路,林是留不住了,所有入林的骨灰都将移送福寿天宫,放入玻璃窗,他们这算是最后一次上坟,以后就没有坟了。在轩辕柏树旁,一队西装革履的人正在向过往的人散发传单,若不是在那发传单,卞庄的人见了肯定以为是黑社会的。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身边围了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众人七嘴八舌,女的像是要哭了出来,说,你们说的都不是,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是孩子脚有残疾。人群里有人问,你们是孩子的爹娘?
爺奶!上了年纪的人说。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看到:轩辕柏树下,黄纸白花漫天飞舞;福寿天宫前,青烟白云雾气缭绕。传单裹挟着白花与黄纸共舞,铺天盖地,传单上面没有照片,只有“重金寻子”几个大字赫然在列,昭然若揭。还有几行小字:孩子有名叫行远,父姓勾,母为火神庙人,三十余年前,被遗弃在卞庄大柏树下面,如有提供线索者,重金或现房酬谢。
我登上车的时候,让鬼走正在路口忙活着出摊,勇勇在旁边安静地叠金元宝。
天气已经转暖,没有人再穿厚衣服。当我上了车坐定,透过玻璃窗往外眺望的时候,分明地看到,哑巴手里拎着金山银山,从不远处走来,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正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山。
王明宪,90后青年作家,江苏徐州人。研究生毕业后,从上海辗转深圳谋生,现居南京,就读于南京大学文学系,攻读博士学位。有小说及批评文章发表于《西湖》《厦门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写作》《中华读书报》《博览群书》《上海鲁迅研究》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