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跃龙 冷永
[摘 要]解读《秋天的怀念》,就不能忽略作者特殊人生经历所锻造出的自我反思的气质。这一独特的气质渗透在字里行间,形成深层的、潜在的情感。读者明确这一点,并由表及里深入文本,方能越过表层的“怀念”,触碰到作者渗透其中的自责、内疚等复杂情感。这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要情感。
[关键词]《秋天的怀念》;解读;怀念;愧悔
[中图分类号] G633.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058(2023)10-0001-03
史铁生是当代文坛一位非常特殊的作家,他的人生经历使他的作品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解读史铁生的散文名篇《秋天的怀念》,就不能忽略这种气质。这种气质就是自我反思的气质,使得他本人在任何人身上都反思到他自己。正是从他极具自我反思意识的言说方式中,我们得以辨识出其个性和深层的、潜在的情感。基于此,我们读《秋天的怀念》,不仅要读出史铁生对母亲的怀念,对母亲的感恩,还要读出史铁生对母亲的愧疚,以及自责、痛悔、遗憾等复杂多样的情感。
怀念、感恩这两种情感表达的是对母爱的赞颂,这种情感的抒发在赞颂母爱的主题类文章中随处可见,相对普遍、显性,言说的主体指向母亲;愧疚、自责等情感表达的是自我的省察与忏悔,是个人潜隐意识中深层的、偶然的本质感情,读者须深入文本方可触碰感知,表达主体指向“我”。在散文中,“我”即作者,是主要言说对象,其他人或物都是作者灵魂的变体。史铁生说:“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史铁生言说他人或他物,是通过渗入他人、他物,以“他”视角来审视自我、感发自我,这些实际上是在为言说真实的自己服务。因此,从史铁生作品特有气质的角度切入,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就能够挖掘出蕴含于《秋天的怀念》文本语言深处的、被“怀念”所包裹着的三重愧悔,这是这篇文章最核心的情感表达,也是最打动读者的地方。
一、第一重愧悔:伤害母亲的心,使母亲活得隐忍压抑
双腿瘫痪后,遭受命运重创的“我”陷入绝望,自暴自弃,生意低微,还把这种心灰意冷变形为愤怒的情绪,通过以下方式发泄出来。方式1:损毁物品。具体表现为砸碎玻璃和摔手边可摔的物品。方式2:拒绝母亲。母亲一直低声下气地恳求“我”去北海看花,“我”总是粗暴地拒绝。方式3:伤害自己。“我”常常“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大喊不想活了。“我”的言行肆意任性到几近失控的程度,不仅伤物、伤己,还严重伤害到母亲那颗脆弱的爱子之心。置身如此紧张压抑的家庭环境中,母亲的生活状态可想而知。
每逢“我”摔砸东西时,母亲就躲出去,躲到哪里?“我看不见的地方”。为何要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一来,“我”突然地暴怒令母亲感到害怕和无助,她不知道如何劝说;二来,母亲担心自己的劝阻会令“我”更生气、更痛苦。于是,只能赔着小心不说话,躲到“我”的视野之外去。母亲甚至可能会基于“你摔吧、砸吧,只要你的痛苦能减少一些”这样的想法,任由“我”毁坏家里的物什,一切顺着“我”的性子,无原则包容“我”的坏脾气。但母亲又没办法真的走远,还要“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嘴巴不敢说,眼睛不敢看,只好用耳朵来听,因为担心“我”做出格的傻事。在面前不是,远离也不行,母亲真是进亦忧,退亦忧。当她再次进来时,眼边儿红红的。显然,她在外面哭過了,平复了情绪后才进来的。她不敢在“我”面前表露她的难过情绪,怕影响“我”。母亲活得左右为难,担惊受怕。
看到“我”一直提不起精神,母亲积极寻找方法带“我”走出来。多次提议推“我”去北海看花,却屡屡遭到“我”无情地拒绝。“我”沉浸在个人的痛苦里无法自拔,不顾及母亲的内心感受,无视母亲的好意,漠视母亲的苦心。但母亲依然坚持着。她在失望后立马重拾希望,即便希望随即又变成失望,还是如此循环往复,这份坚持里充满多少无奈与难过?但她并不会在“我”面前流露任何真实感受。
母亲难得一次没有控制住她的情绪,是因为“我”狠命捶打双腿。在母亲那里,“我”捶打的不仅仅是病腿,还是她千疮百孔的心。情势危急,母亲的忧惧与惊惶也随之迅速到达顶点,母爱的本能力量推动她情绪的迸发。 “扑”“抓”两个动词有速度、有力度,母亲一改往常“悄悄地、偷偷地”形象,发出“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的恳求。这一次,母亲的情绪不可遏抑,她在“我”面前哭了,但又不敢发出声音,强把声音“忍”了回去。儿子情绪崩溃了,事情不能再坏了,母亲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稳住自己的状态,好给予儿子安抚和力量。
彼时的“我”,眼里与心里只有自己的病,忽略了母亲的存在与感受。“我”冷漠拒绝母亲的关爱,遑论回应、回报母爱了。“我”在一次次肆意宣泄自我消极、暴怒情绪的同时,也是在一次次击打母亲的心,对母亲进行情感压迫。这样的母亲和“我”面前的玻璃以及手边的东西何异?母亲的心和“我”的病腿何异?母亲却坚忍地承受了命运给儿子的以及儿子给予她的双重打击。
多年后,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一文中沉痛自省: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一句话道出了他对母亲的苦难与不易的领悟,也写出了他埋藏于心底的深深愧悔。
二、第二重愧悔:漠视母亲的病,令母亲“独”承病痛之苦
文章的第2、4、5、6段等均讲到母亲的病。“我”的愧悔主要通过第2段表现出来,特别集中地体现在“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这句话上。第2段交代“我”一直不清楚母亲竟然病得那般严重,直到后来妹妹告知。为人子者,为什么会不清楚母亲的病情?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母亲刻意隐瞒,不想给生病的儿子增加任何心理负担。她一直忍住病痛,努力地以健康、乐观的形象出现在儿子面前,给予儿子“好好儿活”的示范引导。母亲也靠这一信念对抗着病魔。只是这样便辛苦了母亲,她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忍受“我”突然爆发的怒气。二是“我”双腿瘫痪后,陷入心死的颓废状态,对身边的一切美好都丧失了基本的感知力。在“我”的世界里,只见自己的病,根本无心关注、关心其他。即便母亲病到了“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的程度,“我”也浑然不知。可见“我”当时的麻木。
“我”该不该关注母亲?应当。但母亲的病情却是妹妹后来告诉“我”的。“我”没有第一时间关心病情比自己还要严重的母亲,怎不令做儿子的“我”愧疚难安?
文章中有一件事很值得探究——妹妹告诉“我”母亲的真实病情。母亲如果想要瞒着“我”,便一定会让女儿跟着她一起瞒。但妹妹最终还是告诉了哥哥,不再保守这个秘密。梳理整个事件不难发现,妹妹是因为太心疼母亲,同时为了让哥哥振作起来,才决定告知哥哥真相的。基于妹妹的立场与视角来看,首先,母亲和哥哥都是病人,母亲的病情远比哥哥严重,但病情严重的母亲却整日强撑,像身体无碍的人一样全心地照顾哥哥,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她自己的情况。而哥哥却寻死觅活,喜怒无常,让母亲在世时活得战战兢兢,身心俱疲。哥哥并不知道母亲所做的牺牲,没有及时回应母爱,可以说哥哥勇敢告别颓废的自我,重拾生活的信心,是母亲用生命换来的。
知晓一切的妹妹为了让哥哥明白母亲的苦心,不辜负母亲的苦心,也为了兄妹俩以后在一块好好儿活,于是选择将情况告知哥哥。妹妹一直关心母亲,在意母亲的内心感受,而“我”却是那个让母亲的情况“雪上加霜”的人。同為子女,妹妹给予母亲关爱,“我”却一再伤害母亲,忽视母亲的病情和心情,没有尽到为人子女应尽的义务。妹妹和“我”对待母亲的态度两相对比,显出“我”的不孝,而这更让“我”羞愧不已。
一般地,母亲身患重病,作为子女都应该积极寻医问药。此外,还要给予母亲心理开解与安慰,平复她紧绷的神经。而“我”非但没有给母亲温暖与帮助,还漠视母亲的苦心。反观母亲,她扛着自己的病,全力担负起照顾“我”的重担。她承受着“我”的病痛、“我”绝望的生活状态以及她自身病痛这三重折磨。“我”那时未解母亲个中辛苦,没能与母亲共苦,也没有与母亲同病相怜,齐心携手,共渡难关。“我”对生病母亲的态度,与母亲对生病的“我”的态度对比,就是自私的“唯我”观与无私的“无我”观的对比,榨出“我”病体里的“小”来,怎不令“我”内疚愧赧?“也绝没有想到”的表述里包含着史铁生无尽的悲痛与忏悔。
三、第三重愧悔:未圆母亲的愿,让母亲带着担忧离世
“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母亲想推“我”去北海看花的话说了无数次。因母亲的执着,当母亲再提议去北海看菊花时,“我”不再像起初那般冰冷地拒绝,语气和态度都有所和缓,甚至给予了母亲期待之外的回应——答应了母亲去看菊花的央求。虽然“好吧”一词透露出“我”的敷衍和不太情愿,但实事求是地说,此时的“我”对母亲的态度较之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变。因此,从未享受过这种回应待遇的母亲喜出望外,这份欢喜肉眼可见,具体体现在言与行上。言语上,就像一个正常的母亲,在儿子面前轻松地絮叨着,不再拘着、忍着,不仅敢说话了,而且说了很多话,畅快回忆很久以前母子俩的快乐生活片段,可见他们很久没有这种快乐时刻了;行动上,母亲激动得如同一个孩童,不知是坐着好还是站着好,还会笑。此前,家庭氛围被“我”的坏情绪影响,是沉寂的。而母亲始终紧张着“我”的病情,悲伤着“我”的悲伤,距离快乐越来越远。这是当时作为家庭情绪主导者“我”对母亲的亏欠。基于这样的家庭气氛,母亲这份久违的快乐注定是短暂的。母亲顾及“我”的心情,忌讳一切令“我”难过的敏感字眼,比如“跑”“踩”等。她突然察觉自己言语中出现了这些词汇,担心“我”会因此而生气,于是,絮叨戛然而止,快乐瞬间消失,她“又悄悄地出去了”,迅速恢复了以往谨小慎微的状态。这样的母亲令人无比心疼。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这句话交代了北海看菊花事件的结果,也交代了母亲永远离去的事实。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母子同赏北海花朵之行因为“我”一再拒绝而落空。母亲至死没有等到“我”的理解,没有看到“我”走出低沉消极的情绪,没有看到与生活和解、与生命和解、与自己和解的新“我”。母亲是带着她未竟的心愿遗憾辞世的。这是令“我”最痛心愧悔的地方。子欲养而亲不待。很多事情,待到明天已来不及。假如“我”可以早一点懂母亲,与母亲共频,当母亲提议去北海看花时,爽快同意,并即刻出发,可能母亲还能走得放心些、安心些,不会至死还在为儿女忧心。其实“我”的一个痛快答应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母亲的遗憾,难吗?不难。尽管母亲一再央求,但“我”始终没有答应。后来,“我”终于和妹妹一道去看了北海的菊花,但母亲早已不在,她没能亲眼看到心念念的这一幕美好场景,这于她、于“我”都遗憾永存。
文中,史铁生的情感表达含蓄隐晦,他恍如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越是这样,越表明愧悔不在嘴上而是沉淀入心,挥之不去。这份迟来的彻悟与懂得,是母亲的离开带来的,是以母亲付出生命为代价的。想来怎不令人追悔莫及,痛心疾首?!如果说,之前,“我”的每一次暴躁与冷酷都对应着母亲的担心与煎熬;现在,母亲的每一分深爱都对应着“我”的自责和愧悔。“我”的愧悔越深,越表明母爱之深重,无以为报。何以忏悔?何以自我救赎?叙之文,以拷问、以检视、以剖析。这就是全文史铁生不言怀念,但怀念母亲之情却尽在其中的原因。
[ 参 考 文 献 ]
[1] 向浩.“母亲”的三处语言藏密码:《秋天的怀念》解读[J].中学语文教学,2021(4):63-65.
[2] 史铁生.我与地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 孙琪.《秋天的怀念》文本解读与教学价值的确定[J].中学语文教学,2018(4):57-60.
(责任编辑 农越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