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佳
秦皇古驿道作为线性文化遗产,有显著的商贸、军事、政治功能。对于行政交界驿道交通的沿线村落而言,古道与村落的联系不仅包括其对村落历史、空间分布特征、形态演变的影响,还呈现出经济、政治、文化影响一体化的格局。明清古驿道商贸的开展,不仅改变了沿线村落的生产结构和劳作模式,村落的宗族姓氏及民间信仰也受其影响。透过现今保留的古建筑、庙宇关阁、碑刻以及民众的历史记忆,可以感知当年晋冀两地通过商贸往来带来的文化和思想层面的交融与互动。
秦皇古驿道
1986年,胡德经在《两京古道考辨》一文中系统梳理了沟通洛阳、西安两京通道的历代变迁,指出秦汉大驰道是秦始皇颁布“车同轨”法令后,全国兴修道路和创建道路尺寸标准化的创举。近年来的研究多以长城、驿道、古道、古运河文化等为线索,对其周边村落生成环境、历史沿革、空间形态演变进行研究,得出村落空间布局与线性文化遗产的关联。但对于在两省交界的特殊地理区位下,交通商贸对村落生活是否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如何传播的论证尚有不足。
公元前220年,秦始皇下令把秦故地和原六国境内的旧道连接起来,并加以扩建,史称秦驰道,共包含上郡道、临晋道、东方道、武关道、栈道、西方道、秦直道等9条驰道。《汉书·贾山传》云:“(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历史上秦皇古驿道在秦、汉、隋唐时期有三次大的修建工程。宋朝,山西、陕西、甘肃等省份的商人常贩卖盐油以及生活日用品至中原地区,对于太行八陉、晋冀鲁豫四地的民众来说,古驿道是当时的官道,也是政治、军事、商贸、文化、交通往来的要道。
井陉因处在“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的天然孔道位置,县域范围内多村有驿道穿行而过,古驿道东起石家庄鹿泉西土门,西至山西固关,全长100多公里,分南北两路,是山西、陕西通京的交通要塞。2006年,国务院将之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驿道南路为井陉最早开通的古道,以天长古城为中心,向东经……向西由天长镇的河东村(接河东坡)向西至南关,转而向西南,经板桥、长生口、小龙窝、大龙窝、核桃园,入山西省平定县界,经旧关(故关)抵新关(固关)。固关、娘子关为井陉古驿道西口,此路在西汉之前是井陉古驿道的主要通道。汉初至明代,北路一直作为主驿道。宋熙宁八年(1075年),井陉县治迁至天长,驿道绕行北路比直行南路要远20余里,故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井陉县知事罗懋汤把驿道由北路改回南路。
核桃园村概况
核桃园村位于井陉县天长镇西二十五里,是井陉西部规模较大的山地型村落。因其地处河北、山西两省交界,向西十里出旧关、固关便入山西境内,是井陉古驿道的西出口,成为晋冀往来的交通要塞。因其四面环山、西高东低的山间盆地区位,成为古代晋冀交界的军事要塞,曾留下秦皇过境、裴度出境、徐达取固关等历史传说。明末清初,李自成起义军穿过核桃园村古驿道东行;崇祯十七年(1644年)闯王攻占太原后,刘宗敏率南路军出固关过核桃园驿道,后夺天长县,攻下正定,直取北京;清军入关后,李自成又由此路入山西攻陷汉中;民国年间,晋军、日伪军和国民党军先后在占领核桃园后修筑炮台围墙。守住晋冀交界的雪花山、乏驴岭、长生口、馍馍山等山头的炮台和驿道的出口,便是守住军事边界。穿越核桃园村落的古驿道在传递军情、物资及军事防御方面均发挥作用。
就行政区划变迁来说,核桃园位于井陉县西南边陲,村东与井陉大龙窝村毗邻,西与山西省平定县旧关村接壤,北与井陉地都村相接,南与南障城镇大梁江村和山西平定县企明村相邻,历史上曾历经多次行政区划名字和地域范围的变迁。从不断更换的属地名称可以看出,作为晋冀两地行政区划交界,核桃园同时接受着两种地域文明。明清时期,随着保甲制度和卫所驿站的设立,加上晋冀人口的流动、辖地的变更,核桃园产生了与驿道相关的关阁、界碑、寺庙、商铺、界堠桥梁,改变了村中原有的靠天吃饭、十年九旱的农耕生产結构,产生了一些新的社会现象。例如村民逐渐重视对文字的掌握和子女的教育工作;一些人开始从事骡马养殖、运输、造车、镖局、制皮鞋等手工业;还有部分有经营头脑的人去县城乃至京城做学徒,学成后自己经商;外界文化也借由商贸传播,影响当地的民间信仰、岁时节日和民间艺术。
明清驿道的商铺集市
邮驿通信在我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古代官员公函信札和军令情报的传递、犯人的押送、物资的传送常常用走路或骑马的方式,途中需要食宿和更换车马,所以驿道上往往每隔五十里便会设立驿馆,来提供各类服务。《周礼》中记载“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其中“庐”是供路管交通安全的野庐氏(官名)休息、饮食的地方。“委”是饮食柴草。这许是秦以前的驿站,汉代称传社、邮亭,唐称驿馆,宋称邮铺,元称赤站,明清称驿站。井陉驿道源自秦始皇开辟的重要军事路线,后来变为重要的官方驿道,如天长镇县治下设陉山驿、天护驿、镇宁驿等驿站,驿站下设东西驿铺。民国年间《井陉县志料(第二编)》记载,总铺在县治东,旧分东西两路……西路由县城起,向西有板桥、龙窝等铺达山西平定州界止。核桃园村作为关隘要地,官旅商客常穿村而过,成为井陉入山西旧关的最后一个驿铺,东西向的井陉古驿道穿村而行,当地人称其“通京御路”。驿道上的传统交通工具有马车、轿子、驴车、骆驼等。
明朝初年,官府颁布“开中制”支援边疆军事建设,由此带动晋商的兴起,井陉古道逐步由军事要道向商贸要道转变。根据村志描述,部分村民以及外地经商者借助紧挨驿道和驿铺的有利条件,在村内大街两旁开设商铺、车马店、茶馆等,有“旱码头”之称。据关帝庙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三月重修关帝庙碑记的记载:“直隶固关营兼王家坪等处地方参府萨哈图施银一两,直隶固关营首府何弼施银三钱,桃园讯司厅施银一两。”可见当时山西固关设卫所军营,在桃园有讯司厅,设讯防守山头和道路的要塞。而清雍正年间钟文英纂修的《井陉县志》记载:“……总铺在县治东,由县而西,一十里板桥,二十里龙窝,三十里界堠,此通平定州为西路。”文中所说的界堠,是指核桃园村西与今山西平定旧关交界的界牌湾,据说当时邮铺设在村西五里铺,后来搬到村西古驿道旁大慈阁北侧。西路每铺设马兵2人、步兵3人,守卫王家庄铺、牛头凸铺和核桃园铺。核桃园村东出土的一块告示碑上刻有:“井陉路,□基驿馆,□□事端,□□行人。”从元朝以后才称驿站,之前称驿馆来判断,核桃园在明清之前确有驿馆,此告示碑旨在对行走在驿道上的差使商旅进行警示。根据王用舟、傅汝凤等人编著的《井陉县志料》记载,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大清邮政开办,驿站、驿馆陆续裁撤。1904年正太铁路通车,与井陉古道相互补充;民国后期,传统骡马、骆驼等运输方式被汽车、火车等逐步取代,井陉古道的商贸功能趋于消亡。民国初年,各铺地址已由公家拍卖,驿道商贸和店铺经营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如今流传的商铺名称,主要是通过碑文记载和村民口传两个方面进行调查考证,从乾隆二十年(1755年)到民国5年(1917年)的碑刻记载有32家店铺,村民口述的店铺名称有33家,排除重复的,实为44个店铺,如表所示:
从表中可以发现,沿街开设的店铺中近一半是提供车马食宿,剩下的便是药店诊所、日用杂货、柴米油盐店、木匠、锁匠、皮匠铺、当铺、皮铺、钱庄、卖编筐及年糕、烧饼、油果炸食等食品专卖店,其中检银房是对想要在界堠处通行的人收取关税。据当地人介绍,楼子店、恒泰成这些是本村商铺,也有不少山西平定县、旧关、城关等外籍的商铺。从这可以看出,因驿道商贸流通的便利条件,晋商乃至外地商户的加入改变了之前依托农耕文明的村落空间形态,开始逐步适应商业发展需求,村落空间趋于秩序化和多样化,形成类似于晋地市镇经济发展下的戏台、庙宇楼阁、商业街及“前店后院(坊)”式的村落格局。核桃园既能容纳四十多家类型大小不一、村内村外的车马商号沿街开设店铺,可以推断当时客流量应该是能够满足多家商铺做买卖,这种现象的出现与核桃园所处的地理位置相关。当时获鹿县距核桃园九十里,从前的脚夫日行百里,由于井陉县西高东低的地势,从东往西走的人往往越走坡越陡,等走到核桃园已经接近天黑,人困马乏,前面又是十里高坡,于是选择在此住宿歇息,而從山西、陕西过来的行旅客商因为一路下坡,一天可以多走些路,同样选择在此歇息。
随着驿道商贸的发展,除了商铺,核桃园据说过去还有粮食集、牲口集,核桃园村关帝庙雍正八年(1730年)的碑刻中记载“所有斗秤牙贴旧系乡民印贴,今合乡议定归之头役以助资”。每年腊月还有年画集,上面要对这些集市收取牙税。此外,在核桃园开店铺经商的外地人也在村里安营扎寨,例如大槐树车马店的许家人、元吉盐店的晋商晋有孚等人,此举促进了晋冀两地人口和家族的文化交融。核桃园逐步沿着今驿道大街的东西走向修筑房屋,并向南北拓展,在村东和村西整修“关阁”后形成闭合村落。宗族姓氏由最初明成化年间山西迁民的韩、吴、梁这几个姓氏,发展为今天33个姓、2400余人的杂姓村落。
庙宇关阁:驿道商贸文化的交融
核桃园村西头的关帝庙的庙宇规模、建筑群的气派程度、碑刻的质地、数量及捐资人群的范围和广度,与村落其他庙宇相比独占鳌头,体现出浓重的官方色彩和雄厚的财力。其不仅是祭祀神灵的场所,也是历史的见证。通过考证庙宇碑记的年代、重修的缘由和布施名单,可以研究寺庙的修建、重修工程与明清时期驿道沿线商贸交通的关系。
关帝庙位于核桃园村西大慈阁北侧,紧临古驿道的西大门,其形制齐整,气度恢宏,门外的七级台阶和两个大石狮子,以及庙内的石牌坊和宏伟规整的硬山式带廊砖木结构,给人以庄严肃穆、政治色彩强烈的感觉。村中流传“核桃园村店铺多,大兴土木万历朝,沿街建了三座阁,又修武圣关帝庙”的顺口溜。关帝庙据传为明万历年间修建,历史上曾有多次修缮庙内广场的抱厦和金装圣像活动,现存十三通碑刻,所筹款额不仅限于本村村民,还包括往来于驿道的官宦士绅、街道两旁的商铺及各地的信众。在庙内乾隆三十四年的一块布施碑上,涵盖朝廷官员及地方官吏:山西按察使司、刑部贵州司、山西布政司、兵部差务府、宁夏广武营、四川天全州正堂、顺天府常卫、长沙府益阳县、兰州府协镇、江西抚州府等等。除此之外,还包含富商豪绅、文人学子如甲子科的顺天举人、行旅商人及平民等共计540余人。可见当时来往于古驿道的不仅有山西、北京等地的官员,也包括来自甘肃、宁夏、四川、江西等地负责粮草押运、公务差旅、征收赋税等事务的行政官员。大街南北两侧的商铺也根据自身实力献出自己的一份“心意”,其中钱庄、典当行、车马大店、盐店等店铺出资较多,食品店、小作坊等出资较少。
核桃园关帝庙的兴修和影响力的扩散与当时的政治、经济环境有很大联系。自宋朝起,山西、陕西等地借助官盐商贸,将关公的形象与整个王朝的财政税收相连,关公自此被看作“财神”。明代以来,晋地商人以洪武三年(1370年)《开中制》的颁布作为契机,贩运盐、粮、铁器等军事所需物资。长距离的商品贩卖贸易让晋商在全国范围内的影响力迅速提升,所到之处设商铺、商号的同时,也修建山陕会馆和关帝庙,将关帝的形象进一步传播到全国各地。再借助明清民间话本、戏剧中对关公刚正不阿、忠实可靠、恪守信义、有勇有谋形象的塑造,让关帝成为经商之人心中的道义标杆,百姓生活中崇奉的发家致富的神灵,同时作为朝廷推行教化、稳定社会治安的“工具”。
核桃园关圣庙民国5年的碑刻记载:“关圣使人俎豆之、而馨香之者,则以其浩然之正气,植纲常而维名教,特为我汉族树一万年不拔之赤(忱)也。”全国各地驿道关隘、大街小巷内关帝庙的修建,不仅对晋商的经营理念和店铺声誉起到宣传作用,且有利于维护官方提倡的纲常伦理,体现官方与民间的文化交融与互动。上自往来于此的官宦士绅和晋商,下至核桃园官道大街的商铺和个人,对于处在晋冀交界处这座关帝庙的修建都表现得比较重视,积极出资。矗立于村西的关帝庙,在这里的意义有三:一是作为行政地域分界的象征;二是作为晋商形象的“文化标识”,借由秦皇古驿道和各个官道,把晋商文化不断向外推广;三是从侧面彰显了井陉人对财富的渴求,沿街车马店和食宿带动了村落的经济发展,给原住民一定的思维冲击,逐渐信奉关帝是守护平安、保住财富商业和财富的“守护神”。
结 语
驿道对于沿线村落的影响不是线性的,而是由线到面的。往来于驿道的商贸交通、公差政务的信件传递、官员的派遣、军事领地的争夺是表层“看得见”的,驿道两侧因商铺开设而产生的移民迁徙、姓氏变更、村落布局形态的演替、劳作模式的变迁,以及两地或多地民间信仰的传播与交融是外表“看不见”的,这些“隐形变更”随朝代更迭,与村落传统风俗碰撞、交流、融合,最后内化为统一的村落文化。当下核桃园村众多的关阁庙宇和碣石碑刻,便是用文字和实物的方式,见证这一变迁。
(题图:秦皇古驿道车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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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山东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