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丽
一
把“”简单解释成“曲折回旋的样子”不合适。
《阿房宫赋》中的“”在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必修下册的解释为“曲折回旋的样子”,有待商榷。“”的释义关系着“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杜牧撰,吴在庆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中的词语意义、段落的层次结构以及作者的情感态度,如果把“”简单解释成“盘盘”的近似义——曲折回旋,势必会消解“”在此特定文本中的丰富内涵。
关于“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句,《杜牧集系年校注》单释“”为“曲折回旋貌”。《樊川文集校注》注释较全,为:
盘盘:曲折回绕貌。
:曲折回旋貌。
蜂房:谓远望天井,如蜂房密布。
水涡:漩涡。此指天井的瓦沟,雨水流下如起漩涡。
矗:耸立貌。
落:屋檐上的滴水装置,俗称檐滴水。(杜牧撰,何锡光校注:《樊川文集校注》,巴蜀书社,2007年)
已经注意到了“蜂房”词里涵有的“密”义,但言天井密集,不知依据为何。《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五)》在释读《阿房宫赋》时译为:
(那些宫殿楼阁)远望过去,宽广如盘,隆起如,旋绕迂回,像蜂房,又像水涡。高耸矗立,真不知有几千万座。
译者慧眼识珠,已经注意到了“”
在现实中隆起的形象,以及该句中包含的“广”和“高”义。何伟《〈阿房宫赋〉商补两则》从并列修辞法入手,将此句解释为“楼阁盘盘焉,像水涡多而旋绕;焉,像蜂房般多而密”(何伟:《〈阿房宫赋〉商补两则》,《语文教学通讯》2008年第5期),也关注到了句中含有的“多而密”义,惜作者仅点到为止,并未进一步对“”作出考证。为此,本文就“”“轮”“”词进行溯源,并纵向梳理分析其在特定语境中的释义、用法,发现后人释“”为“曲”,皆是来源于《史记》张晏注文。并进一步考证后认为“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中的“”在该句中为“积聚”义,叠用“”字表示亭台楼阁之“密集”,呼应上文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钩心斗角”及下文的“蜂房”和“几千万落”。
二
“”作动词时,为“积聚”义。
“”本义为“圆廪”,作名词。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字为:
廪之圆者。从禾在囗中。圆谓之,方谓之京。(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字作“圆廪”义的最早出处当为《诗经·伐檀》:
坎坎伐轮兮,之河之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兮。《正义》曰:“月令修仓,方者为仓,故圆者为。”(《毛公传》,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57年)
“”字又可表示“积聚”,作动词。东汉刘熙《释名》释“”名由来为:
,绻也,藏物缱绻束缚之也。(刘熙:《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
又以“绻也”释“券”名为:
券,绻也,相约束缱绻以为限也。(刘熙:《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
券就是古代的一种契据,常被分为两半,相合为信。和券,同是“绻也”,可知,就是要将物束缚起来,束缚的目的就是要缱绻,即使物不离散,聚集在一起后才可成囷。故“”字又有“积聚”义。《晏子春秋》言:
使财货偏有所聚,菽粟币帛腐于府。(赵蔚芝注解:《晏子春秋注解》,齐鲁书社,2009年)
即用此“积聚”义。
三
“轮”一词为形容词,在文本中偏重“轮”时,为“高大”义;偏重“”时,为“密集”义,由动词“积聚”义来。
首次把“”和“曲”关联起来解释,当始于三国魏张晏在《史记·鲁仲连邹陽列传》中的注文:
蟠木根柢,轮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张晏曰:“根柢,下本也。轮离诡,委曲戾也。”(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释“轮离诡”为“委曲戾”。此后《汉书》及《文选》涉此“轮”注文即来源于张晏之说:
蟠木根柢,轮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张晏曰:“柢,根下本也。轮离奇,委曲戾也。”(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
宗生高冈,族茂幽阜。擢本千寻,垂荫万亩。攒柯拿茎,重葩叶。轮虬蟠,鳞接。
邹阳《上书》曰:“轮离奇。”轮,谓屈曲貌。虬蟠,谓树如龙蛇之盘屈相纠也。(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
但照张晏注文,则“蟠木根柢,轮离诡”八个字只说了这棵树一种形态——曲,这种解释不但与上下文义有违,而且也并不符合汉人书于竹帛时惜墨如金的书写习惯。
笔者以为此处的“轮”偏用“轮”字义,表“高大”。《礼记·檀弓》有文:
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
郑玄注为:
轮,轮,言高大。(孙希旦:《礼记集解》)
孔颖达疏为:
轮,谓轮高大。(孙希旦:《礼记集解》)
皆以“轮”代“轮”,以“高大”释“轮”,看不出“”有“委曲”义。另北齐刘昼《刘子》云:
夫樟木盘根钩枝,瘿节蠹皮,轮拥肿,则众眼不顾,匠者采焉,制为殿堂,涂以丹漆,画为黼藻,则百辟卿士,莫不顾仰视。(刘昼著,杨明照校注,陈应鸾增订:《增订刘子校注》,巴蜀书社,2008年)
不难看出此处“轮”亦为“高大”义,否则,怎可“制为殿堂”?唐张说《岳阳石门墨山二山相连有禅堂观天下绝境》:
轮江上山,近在华容县。常涉巴丘首,天晴遥可见。(张说著,熊飞校注:《张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
亦用“轮”形容山势之高。唐于《代谢赐永崇宅并赐酒食锦彩器物等状》、唐常晖《大舟赋》:
金石谐座,珍奇烂庭。况栋宇轮,近加圬。林塘邃,潜蓄清凉。素以衡茅,特惊宏敞。(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
夫其为大,与世殊伦。暨乎巨象初来,轮其貌。(董诰等编:《全唐文》)
分别用“轮”表示房屋及舟船的高大貌。
又,“蟠木根柢,轮离诡”中“离诡”乃为“”,石耸立义。陈应鸾《增订刘子校注》中按“离诡”为“”,“‘离与‘,‘诡与‘,一声之通转。”(刘昼著,杨明照校注,陈应鸾增订:《增订刘子校注》)颇有洞见。南朝梁江淹《学〈梁王兔园赋〉》曰:“亦有轮,一枝百顷,万叶共阴。”(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其中“轮”即言树木高大耸立,可“一枝百顷”。
故“蟠木根柢,轮离诡,而为万乘器者”,此处“轮”重在“轮”字,高大义。“蟠木根柢,轮离诡”,“蟠”指树之委曲,“轮离诡”言树之高大耸立。可知,这其实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即使“轮离诡”,也仅仅是具备了“为万乘器”的基础,和前文“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司马迁:《史记》)相差太远。但如果这棵树只是屈曲,仅仅“蟠木根柢”,并不“轮离诡”,连高大都称不上,再怎么雕饰(经人推荐),也很难成为“万乘器”(天子的重臣)。
“轮”有时偏用“”义,表达物品积聚后的一种状态——多、盛、密集状。《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中即用“轮”形容“庆云”的圆、密: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司马迁:《史记》)
卿云即庆云,古人视为祥瑞。此句“若烟非烟,若云非云”,言云气之“萧索”,其中的“轮”字和“”字言由云气流动聚集以后的庆云大体呈圆形,故庆云整体上“郁郁纷纷”,非常密集,《尚书大传》即有“卿云”(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中华书局,2015年)。在这一文本中,之所以用轮和来描述庆云,当是同时考虑到了这两样物品在现实中的形象——圆,或许因“轮”字只有“平圆”义,并不能完全突出因云气“积聚成团”后的“隆起、凸出”义,故加以“”字补充。而在古书中,庆云又确多是以圆形、隆起的形式出现的,并常以车盖为喻。如《南齐书》记载刘宋顺帝明三年时出现在华林园上空的瑞云为“周圆十许丈”(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三国志》注引《魏书》曰:“帝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圆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艺文类聚》引《汉武故事》言:“上幸梁父,祠地,上亲拜,用乐焉。其日上有白云,又有呼万岁者,禅肃然,白云为盖。”(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如此,“郁郁纷纷,萧索轮”,“轮”合用,既可状云之形,又可形云之盛。唐元稹即沿用“轮”此义形容庆云这一形态及“动感”:
万方来合杂,五色瑞轮。池呈朱雁,坛场得白麟。(元稹:《元稹集》,中华书局,2010年)
陈师道《次韵答学者四首》其三:
暗中摸索不难知,眼里轮却见稀。行地径须先八骏,刺天终不羡群飞。(陈师道撰,任渊注、冒广生补笺:《后山诗注补笺》,中华书局,1995年)
取的也是“”的密集义,与“稀”相对。
四
“”中的“”为动词,叠用为形容词,义为“多、盛、密集”,作者拣取“”字叠用,是因这一物在现实中的形象,可以与亭台楼阁暗合。
据现存文献,《阿房宫赋》中的“盘盘焉,焉”当为“ ”一词的最早出处。该句中的“”为“积聚”义,叠用“ ”表示亭台楼阁非常密集。此种由叠用动词构成的表示多、盛、密集的形容词,并不罕见,只就唐代诗文来说:如“戢戢”(宋之问《安始秋日》“卷云山戢戢,碎石水磷磷”)、“累累”(李白《上清宝鼎诗·其二》“遗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簇簇”(韩愈《祖席》“野晴山簇簇,霜晓菊鲜鲜”)、“总总”(柳宗元《贞符》“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等。而作者从这些表示同义的叠词中单单拣取“ ”,除了考虑到声韵,或许也联系到了“”这一物在现实中的形象,可以与亭台楼阁暗合,皆是隆起的、有空间感的物体。如用“戢戢”不合适,该词有“尖”义;用“累累”不合适,该词有“连缀”义;用“簇簇”不合适,该词只是“团团”义但没有空间感;用“总总”不合适,因该词有“杂乱”义。
故“盘盘焉, 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几千万落”,言如水涡一样盘旋迂回,如蜂房一样隆起密集,巍峨高耸着,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万座(亭台楼阁)。“盘盘”,指向阿房宫整体的形状及广度,写出阿房宫的“广”和“曲”,呼应前文的“覆压三百余里”“骊山北构而西折”“廊腰缦回”及后文的“水涡”。“ ”,则指向亭台楼阁的数量及高度,写出了阿房宫殿的“密”和“高”,呼应上文的“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钩心斗角”及下文的“蜂房”“矗”和“几千万落”。其实,“蜂房”作为“”在该文中隆起、密集义的补充,又暗含了宫殿楼阁的层叠状。
唐代以后也常用“”表示“多、盛、密集”义。如宋曾巩《发松门寄介甫》用“ ”指繁星密集:
槠溪左蠡信浩荡,两涘若粒分冈丘。
落星孰可状,清汉夜独垂牵牛。(曾巩撰,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中华书局,1984年)
杨万里《答万安赵宰》用“ ”言柳宗元腹中异书奇字取之不尽:
惟河东柳子,负固卖勇,自倚其异书奇字,盘盘 乎满腹填膺,小决之于永、柳之诸记,答杜、韦之诸书,而大注之于吊屈、乞巧之骚词,然犹婪落文囿,而无厌懋。(杨万里撰,辛更儒笺校:《杨万里集笺校》,中华书局,2007年)
元人马熙《可行记塘上草木二十四首》其五用“ ”状树叶繁茂:
柏寿以世计,当与泰初邻。铜柯既盘盘,黛叶仍 。(邓显鹤编纂,欧阳楠点校:《沅湘耆旧集前编》,中华书局,2007年)
杨维桢《嘉树堂记》用“ ”言树冠高大,枝繁叶茂:
其根抵母堂背,盖 然蔽风暑,色理坚致,不为蝼蚁所近。(杨维桢撰:《东维子文集》,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
但少有人如杜牧之用得恰到好处,达到杜牧之在《阿房宫赋》中嵌入“”后形成的词与句、句与段的严丝合缝,可谓披沙拣金,成就妙笔生花。纵观《阿房宫赋》一文,从九重城阙、百里楼台、舞低杨柳、歌尽桃花,到付之一炬、不见尘埃,杜牧之又何尝未超越其特定时代而写尽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的桑田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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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