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詹同
老友毕克官在他的漫画选集自序中这样写道:
“………事有凑巧,同班里有几位同学也喜欢漫画,尤其是詹同和我的习性爱好更为接近,他还有个'怪癖’:走路用脚踢地——为的是寻找青花瓷片,收集上面类似漫画形象的人物图案。我们显然都有点'不务正业’,因此,素描只能得4分。”
跨版董希文《百万雄师下江南》布面油画 1961 年
本页詹同《由我的“怪癖”说起》
这里指的是五十年代初期,我们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时的经历。话说得一点不假,当时我不仅被斥为“恃怪癖以自好”,且屡被批评,其理由为“艺术观不正确”。敢于置临摹苏联专家的油画这一基本功于不顾,而是热衷于中国民间美术并创作漫画,确乎是属于非正统的一类。挨批,是罪有应得,怪他人不得。
殊不知我这“怪癖”却是从已故著名油画家董希文先生处学来。当时,他既是我们的班主任,又是素描及油画的主课教授。董先生对我那些曾下过苦功夫的课堂作业似乎并不感兴趣,虽则也偶作指导,但总不如对我谈及有关漫画时话说得那么多。每当我在校内或校外有漫画新作发表后,他即指出这些画的优点或不足。也为我无论在题材、构想以至绘制技巧上稍有进步而高兴。
那时我跟随他学油画,对他在油画绘制中善于运用中国画笔法和民间美术品中强烈的对比色彩而着了迷。在毕业创作中我运用了民间“拉洋片”的构图方法,透视消失点在画幅正中心,透视线向四周辐射,这在当时显然为不合时宜,但董先生却予以肯定,并推荐给出版社发表。他对我说:“艺术家不能没有个性,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包括形式与技法。你这画的构图别人没用过,不能因此就不准你用,而事实上民间美术中早已有这种画例。”
有一次在河北农村我问及他陈老莲和任渭长作品的优劣时,他说:
“陈老莲的人物画有他自己的面貌,可以说在当时开一代画风,但他追求的多是古朴。而任渭长就有更多的发挥和创造,他画的人物形象以及线条的结构和运用更接近于漫画手法,你可以临摹。无论油画和漫画,民族形式都是主攻的课题。要从民间美术品,甚至于农村的儿童画里发现本民族固有的东西。但最终还是要画出你自己的风格。”
这在那视一切皆是银灰色调,说凡用线都不是绘画的崇拜苏联专家热浪中,无疑是洒下几滴细雨,令我头脑清醒。
本页左图:董希文油画作品
右上:董希文像
右上:董希文《哈萨克牧羊女》163×128cm 布面油画 1948 年 中国美术馆藏
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凵字楼旁土堆前,我偶然见到一块碎瓷片,那上面简练地画了个仕女头像,当时我还不理解“沙里淘金”这道理,仅只是顺手捡起,漫不经心看几眼。恰巧董先生走过,他指着那瓷片说:“你不要小看这寥寥几笔,这中间包含着我们祖先为我们创造的文化传统,而你们恰恰缺少这些基础。别轻视这些残存的碎片,那纹样,那色彩都是极好的教材,要随时随地收集与积累,养成这个习惯。”这些在课堂中听不到的话,影响了我大半生,从那时直到今天。
六十年代初,我已从事美术电影创作多年,因父亲去世我回北京奔丧,待后事料理结束,我到大雅宝胡同看望董先生。他和我父亲生前曾有过几次交往,我把父亲因癌症去世的事告诉他,引起一番惊愕与惋惜。当时他正在欣赏与把玩自己收藏的几件青花瓷瓶和瓷罐,接着话题又转到学习民间美术方面来,他说:“你看这些民间画家的作品多么精彩,同样一种青蓝颜色,用不同的线条与色块组合,表现力多么丰富,尤其是那形象刻画,多么有力。”接着又说:“我看了你设计的那部美术片《牧童与公主》,那如同波浪状的宫墙我很喜欢,看得出线条的韵律。”当我介绍说那是受启发于江南园林建筑,又参考了云南大理的木雕、剑川石窟雕刻后,他听了更感兴趣,又问及我白族的风情以及赴剑川的路线,认真记了下来。最后他又问我:“还收集青花瓷片么?”我答应说不仅收集而且临摹,并运用民间瓷画家的笔法于漫画创作。他点头赞许。这次与董先生相见是交谈时间最长,但也是最后一面,在此之后一段相当长时间我再也没有去北京的机会。而董先生也竟于“文革”中因癌症去世。
下图:从左至右依次为:詹同 美术电影 《牧童与公主》;詹同 美术电影 《金猴降妖》;詹同像
本页上图:董希文《格鲁吉亚女演员》
八十年代初,董先生遗作展在上海开幕,我在写给董先生公子沙贝的信中说:“董师是中国美术界难得的画家和教育家,五十年代我就受教于其门下,除于艺术事业上确立自己前进之目标,并如何正确处世皆受其教诲。”董先生是我遇到的艺术前辈中,善于发现学生独特的艺术才能,进而因材施教的最杰出的一位。设若当年不是他支持和鼓励我确立漫画创作为努力方向,也是斥责我“不务正业”,今日之我,怕将有另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