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

2023-06-11 03:01陈玉龙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董先生红毛金枝

陈玉龙

乌毛生下来的时候又黑又小,而且还不会哭,接生的姥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满是血腥的手,然后一只手捉着孩子的双腿倒立起来,另一只手狠劲在他屁股上拍打两下,响亮的哭声才从桂生的屋中冲出来,村人们才知晓,桂生的老婆又生了。乌毛那个时候还不叫乌毛,蹬着两条瘦小的腿仰面朝天哇哇大哭,桂生的老婆扭头看到乌毛裆间那个小鸡鸡时便把脸别过去。前面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了,满以为这次是个女孩,让她非常失望。接生姥娘说,真丑,像个牛屎粑。当地的乡俗,不管是男是女,说孩子丑或者起个贱名,为的是好养,据说能化解一切凶险。

一年后,才有了乌毛这个户口上的名字,可村人们早把牛屎粑叫开了。快一岁,身子又黑又小,有时趴在地上睡觉,真像一堆大牛屎。桂生整天在生产队里忙着挣工分,根本瞧不起这个丑陋的小儿子,做娘的虽无嫌弃之意,但奶水不足,三个月便断了奶,喂点米汤给他喝。周岁之后,牛屎粑自己能吃饭粥,饱一餐饿一顿,也没谁放在心上。直到要上小学,桂生才想起该让牛屎粑读书,把他带到学校报名。那个时候教小学的老师是一位上海女知青,她一看牛屎粑这么瘦小的样子,说孩子还没到年龄吧,能跟上班吗?桂生不高兴地说他有八岁了,别的孩子七岁就上学了,让他在家多玩了一年哩。

牛屎粑在村里的小学一上就是八年,那个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他差不多把每个年级都复读了一遍。重要的是他的身体还像八岁进学校时一样没有长大,瘦瘦小小,黑不溜秋,个子还不到一米高。桂生的女人就怪学校,说是学校管得太紧,牛屎粑胆小,吓得他个子都长不高了。知青老师听了很生气,说他听课打瞌睡,喊都喊不醒,管也管不听,这样的学生没法教,要家长领回家好好管着,怎么能怪学校呢?桂生气哼哼地骂着女人,给了牛屎粑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把他从学校拉回了家。

男孩子到了十六岁,算是上了劳动力,在生产队可以挣八分工。可牛屎粑论年龄是个劳动力,但个子没长大,跟七八岁的孩子无异,如何能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呢?桂生好说歹说才让队长答应给了他一个放牛的差事,一天可挣两个工分,算是一种格外照顾了。牛是一条大水牯,牛屎粑走在前面,小猴子一样,与后面的大牛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倒把出门做工的村人们弄得开心大笑。牛屎粑在笑声中回了一下头,鼓着腮帮子朝那边人群狠劲地吐了口唾沫,大声说,笑什么笑,总有你们哭的时候!

没承想这句话还真让牛屎粑给说中了。晚稻抽穗,正遇上严重的寒露风,收割的时候几乎全是瘪谷,全生产队的男男女女愁眉苦脸,哭都哭不出来。年终算账,当年日值只有一毛九分钱,也就是说,一个十分的壮劳力每天的工资只有一毛九,牛屎粑放一天牛的收入是一毛九的十分之二,三分八厘钱,那么一年的收入也只有十多元。牛屎粑当然不会哭,他的父亲桂生却哭了,一家六口饿不饿肚子的责任全落在他身上。看到牛屎粑反而站在院墙下笑,气不打一处来,脱下棉鞋甩了过去,没打着,鞋子却进了屋前的臭水沟中,害得桂生那天一只脚棉鞋一只脚单鞋,走起路来像个拐子。女人把牛屎粑拉到跟前,说崽呀你笑什么呢,明天就要饿肚子,你还有心思笑?牛屎粑擦着鼻涕,反问道,公社不是有救济粮吗?女人问,你怎么知道?牛屎粑说,我看到队长跟大队书记说的。女人的脸色才渐渐开朗起来,抚着牛屎粑的头顶说,崽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牛屎粑就是长不大。十八岁那年,女人狠下心来把一只小公鸡给宰了,用婆婆罐炖给小儿子吃。本来,男孩子在十岁的时候是要吃几只鸡的,特别是小公鸡,据说能发育身体。那时他们压根把牛屎粑给忽略了,现在想起来做娘的还是感到有愧,只好背着男人偷偷把鸡炖给牛屎粑吃。鸡出罐的那个香气让牛屎粑直流口水,吃得满嘴流油,撑得肚子滚圆嘴里不住打嗝。回家后桂生闻到了鸡的香气,一问女人,不由得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把女人给踢得爬不起来。桂生是当着牛屎粑的面打的女人,牛屎粑还在舔着嘴巴上的油水,见状后壮起胆子跑过去抱住桂生的脚,桂生没提防,再次抻出去的脚遭到突然阻止,身子没站稳,倒把自己给摔倒了。桂生对牛屎粑大喊一声,老子要剥你的皮!看到这阵势,牛屎粑撒腿就跑,一直跑,直到跑得见不到村庄。

牛屎粑在背后的山峦里躲了三天,实在饿不下去,爬到村前的池塘里喝水,才被村人们发现。桂生的老婆拐着脚把儿子拉进了屋里,抱着他大哭一场。

自此,全家相安无事。

牛屎粑的两个哥哥已分家单过,娶妻生子。牛屎粑依然还是生产队里的一名放牛员,直到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牛屎粑跟着父母分到了三亩责任田,还分到了一头大水牛。牛是和两个哥哥家公共的,三家轮流放养,两个哥哥嫌麻烦,说反正牛屎粑也做不得什么事,干脆叫他专职放牛。这样,牛屎粑成了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名放牛员。

吃下去的那只小公鸡还是没有让牛屎粑长大,二十多岁了还是跟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没事的时候,牛屎粑就跑到董先生那儿去。

董先生戴着老花眼镜,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其实心慈手软,还特别喜欢牛屎粑。董先生曾做过村里的赤脚老师,有时拿出他经常看的一本线装书教牛屎粑认字,可牛屎粑看了半天也读不出口,董先生叹口气,说八年书白读了,这么容易的字也认不出来,后来索性也就不教他認了。其实,牛屎粑喜欢去董先生家并不是去认字的,而是为了吃到好点的东西。董先生懂阴阳,平时给周围村子的人看个八字算个卦什么的,不收钱,但人家会送些糖呀鸡蛋呀花生芝麻等等。董先生孤身一人,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牛屎粑也就成了常客。

董先生问,昨天你又挨打了吧,听说牛吃了人家的禾苗啦?牛屎粑的脸阴下来,不自然地摸着腿上的伤痕说只吃了几棵嘛,可金枝硬说吃了半田,要我家赔她五担谷,我爸那个气自然就重了,扬起扁担打了我一腿,幸好我跑得快。董先生说金枝是你婶,你不能直呼其名。牛屎粑翻着白眼说,我没骂她是个克夫的寡妇算好啦,她总喜欢搬弄是非,看我哪天要她出出丑。董先生说你别说大话怎么能出金枝的丑呢?牛屎粑嘻嘻笑了几下,没有回答董先生的话,而是翻开柜子,从里面拎出一块冰糖放进嘴里,糖块有些大,嘴里鼓起一个大包,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样子滑稽。董先生不笑不恼,又翻开手上的书看,有一只小狗仔窜进来,舔着牛屎粑滴下来的口水,不住摇着尾巴。

乡间的夏天,大多晚饭吃得晏,但牛屎粑却吃得早,放牛一回家,端起扣在灶台上的饭碗就吃。考虑到牛屎粑收工早而他们收工晚,桂生的老婆总是提前把小儿子的饭菜准备好,免得他饿得到处跑,会惹出事来。

村子不大,地盘大,屋建得分散。牛屎粑往村后游荡,在金枝的屋后就停住了。金枝的老公前年生病去世,留下两个女儿,大的出了嫁,小的还在学校读书,牛屎粑跟她同过班。金枝的屋后边有一扇窗户,没有玻璃,只糊着一层油纸。油纸也破了几个小洞,因是夏天,没有补上,正好透风凉爽。窗户旁有一棵枣树,牛屎粑平时没少上去摘过枣子,因他个子小,上树灵活,金枝竟然没有发现过。不过,今天牛屎粑不是去摘枣子,他要去做一件大事。往常摘枣子的时候,他发现金枝每天都要到那间房子里洗澡,别以为牛屎粑是想偷看金枝洗澡,其实他对此不感兴趣。

果然,牛屎粑看到金枝端着一个大脚盆进了房间,打好了半盆水又出去了。趁着这机会牛屎粑从树上溜下来打开窗户轻跳进房间,从腰身上解下那条用稻草搓好的绳子,放进那脚盆里的水中。正是黄昏,房间没拉电灯,金枝舍不得花电费,不到真正黑下来是不会点电灯的。水盆中盘着一条黑乎乎像条蛇一样的东西,牛屎粑看着不由得在心里嘿嘿笑起来。听见脚步声,牛屎粑赶紧扒上窗户,跑回了家。

事后据董先生说,那天黄昏时金枝竟光着身子哇哇大叫着跑出了自家的屋子,嘴里不住喊着蛇蛇蛇,让许多男女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真是大出丑。清醒过来后的金枝又光着屁股跑进屋中,穿好衣服后在自家院子里剁稻秆咒骂害她的人。

剁稻秆咒骂是乡村女人咒人的一种狠毒方式,据说剁鸡头更灵验,但金枝舍不得一只鸡。牛屎粑心里出了一口气,可心头又有些担忧,怕金枝的咒骂在自己身上应验。董先生却说可以帮牛屎粑破解,保证他平安无事。有了董先生这句话,牛屎粑悬着的心放下来,又从董先生的柜子里面找出几颗红枣,喜滋滋咀嚼着。

虽说有了董先生的化解,牛屎粑这几天还是心神不定,特别是看到金枝一阵风似的从身边走过时,他总要回头看看这个女人会不会突然返回身向他扑过来。好在村里的人都忙乱得很,没有哪个会注意牛屎粑,牛屎粑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那天下午,牛屎粑正牵着牛走向垅畈,却被金枝挡住了去路。牛屎粑心说不好,正想丢下牛跑掉,但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金枝满脸的笑容,便停住了脚步,低着头看着金枝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花裤子。金枝递给牛屎粑几颗红枣,说,你跟着我到旁边来说话。女人仍是笑脸,声音也柔和,完全不像她平时的为人样子。牛屎粑嘴里吃着甜枣,不敢乱跑,像着了谜一样牵着牛跟在金枝身后。在一个山坳里,金枝站住,牛屎粑也停住。没等牛屎粑反应过来,金枝的脸色突变,蹲下身子把牛屎粑按在地上,金枝力气大,三下五除二地脱下牛屎粑的裤子,丢到旁边的一个树杈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乱草,使劲在牛屎粑的小鸡鸡上摩擦着,口里不住地说,想叫老娘出丑,也让你尝尝好果子!牛屎粑的身子被压得无法动弹,只有嘴里不住号叫,山坳之中,无人能听到。

金枝走后,地上的牛屎粑感到下身热辣辣灼痛,小鸡鸡竟然肿胀起来。他光着屁股爬上树把自己的短裤取下来穿上,裤裆里像吊着一块大石头,走路一瘸一拐。他干脆躺在草地上,嘴里不住地骂着金枝,倒是旁边的老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闲地吃着山上的青草,还不时回头看一眼牛屎粑,意思好像在说,伙计,起来吧,该给我换个地方吃草了。事后牛屎粑仔细辨认了地上的那捆草,竟然是当地两种毒草,一种叫辣人婆草,沾着皮肤辣得比刀割还难受;另一种草叫不上名,但一沾着皮肤就肿痛发红。虽是毒草,但不会出人命,只不过是让人又痛又痒又辣难受而已。

两三天后下身的肿胀才全消散清。

那天牛要耕田,牛屎粑空闲着,又去找董先生。董先生不在家,门上了锁。哪儿去了呢?莫不是去给人家看风水算八字去了吧?牛屎粑咽不下金枝害他这口气,转来转去就转到金枝家门口,院门开着,让他深感意外的是,竟然听到了董先生的声音。

董先生说,你这院门要偏一点儿才行,屋后面窗前的那棵枣树也碍事,要砍掉,其他倒没什么。

原来是金枝请了董先生给她看屋的风水。牛屎粑躲藏到旁边的柴草堆下,可董先生和金枝这时却进了屋,而且还关上了屋门,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牛屎粑不死心,转到屋后枣树边的窗台边,爬树上去看个究竟,却见窗户新钉了一块铁皮,封死了。下树后,气恼之中的牛屎粑从地上捡起一个尖嘴石头,使尽吃奶的劲头朝屋顶抛去,只听上面哗哗一阵响,牛屎粑拔腿就跑,跑不多远,就被一堵墙给挡住了。

这堵墙却是壮壮实实的一个人,牛屎粑撞到他身上给弹了个晕头转向,抬起头一看,是他大哥红毛。红毛没有像往日那样喝问他,而是蹲下身子,拉过牛屎粑的手说,看你乱跑什么,满身汗水,还不快到家里洗个澡。牛屎粑愣着神,不知大哥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来,往日总是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自己的,更不要说跟自己说话。牛屎粑挣脱开大哥的手,说天还早,他要等吃过晚饭再洗澡。紅毛生怕牛屎粑跑掉,又抓住弟弟的手说,今晚带你去看个戏,好玩得很,回家早点吃饭吧。听说去看戏,牛屎粑的双眼就露出羡慕的光芒。一般来说不管本村还是外村演出,牛屎粑都难得看上一场完整的戏,因为身材矮小,人一多,一挤,就没他的份儿了。如今大哥说带他去看,那当然是大好事,牛屎粑岂有不去之理。

演出是在邻乡一个村小学的操场上,老远就看到场地上的天空灯光四射,人群黑压压地围着一个大圈。红毛把牛屎粑挺过双肩,让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自己的脖颈上。牛屎粑像站在空中的一个巨人,底下的一切真真切切,让他由衷地在心底里说了声大哥真好。

场子上演的是杂技,令牛屎粑目瞪口呆的是演员一个个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小矮人!牛屎粑呼吸急促,让他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做梦的感觉。小矮人中有男有女,他们个个都有本事,骑单轮车、玩魔术、头顶大缸、脚踩碎玻璃,甚至一个男小矮人的肩膀上竟立着一个女小矮人,女人还要在头顶上顶着一摞瓷碗。

一场下来,一个小女矮人拿着一只铁碗来到看演出的人群中讨钱,牛屎粑看到大哥竟爽快地丢给了一元钱,也有人向场外边躲,大多看演出的人还是多多少少都给了钱。讨了一圈钱后,又继续演出。

第二场的演出是一出戏,叫《武大郞与潘金莲》,虽然牛屎粑看不大懂内容,但四周观众不住发出的笑声感染了他,让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演出新鲜而又刺激,而且牛屎粑觉得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乱撞乱跳。当他从大哥肩膀上下来撒尿后就有了一个想法,想到后台去看看那些和自己一样矮小的演员。当然,想法归想法,牛屎粑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演出终于结束,人群像退潮一样散开,红毛把牛屎粑从肩膀上放下来,蹲在原地没动,紧拉着牛屎粑的手,怕他被挤散。光芒四射的大灯灭了,两只小灯昏暗地照着收拾场地的演员和后面一辆漆成彩色的车辆。车身上有许多字,牛屎粑只认得一个“小”字,还有一个“演出”的“出”字。红毛问,好看不?牛屎粑使劲地点头。红毛又问,想学不?牛屎粑不懂大哥的意思,正要问缘由,这时从演出车旁走出一个高个子男人,向红毛招了招手。红毛把牛屎粑带到那个男人身边,男人像看牲口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与红毛说着话,牛屎粑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但从男人和大哥的神情上看,两人谈得很好,有说有笑的。趁着大哥与男人说话的机会,牛屎粑好奇地走向在旁边歇息的小矮人,其中一个男人冲他做了个鬼脸,另一个女孩子友好地对他笑,牛屎粑还想走近,看到大哥红毛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夜深了,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晚上,桂生主持召开了一个大家庭专题会议,讨论的主题是牛屎粑进小矮人演出团的事。没想一开始就形成了两派意见,以红毛为首桂生为辅牛屎粑二嫂为补的一派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让牛屎粑出去见见世面学到一些本事,有利于他今后谋生。而反对派以桂生老婆为首,牛屎粑二哥金毛为辅大嫂为补,他们认为让牛屎粑跟着外省的一帮陌生人去学艺演出,放心不下,再说牛屎粑能不能吃得了那个苦也难说。出去之后,若有个三长两短,哭天喊地家里都不知晓。三比三平,意见不能统一。这时红毛揪出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牛屎粑,让他一锤定音。牛屎粑根本不懂得一大家人坐在那里严肃讨论着什么,他害怕得缩紧身子,使原本就小的个子在灯影里像个小扫帚。红毛问,昨晚的戏好看不?牛屎粑说,好看。红毛又问,想学不?牛屎粑不敢回答,眼睛四处扫过,只有娘的眼神与众不同。娘把他拉过去,紧紧地搂住,说,娘舍不得你走,你吃不了那个苦的。

家庭会议没结果不要紧,演出团答复红毛,他们还有几天的演出时间,什么时候有了结果就联系他。

在娘的细说下,牛屎粑终于明白家庭会议的主题。说实在话,牛屎粑又兴奋又害怕,大哥说是个好机会,娘说怕他们像人贩子一样把他卖了,到底是相信哪个,牛屎粑当然拿不准。去找董先生吧,董先生肯定知道。

董先生的屋门又上了锁,到哪儿去了呢?牛屎粑最先想到的是金枝家,但又没胆量过去。蹑手蹑脚来到屋前,见门关着,心才放下来。又转到屋后,看见枣树被砍倒在地,两只小鸟儿正在啄着树梢上剩的几粒枣子,见了牛屎粑便飞上天空,掉下一根羽毛飘落在窗台上。牛屎粑双手扒着窗户,耳朵紧贴住墙壁,里面静悄悄的,屋里真的没有人。

傍晚时分,才见董先生的屋门大开,仿佛欢迎牛屎粑似的,董先生就坐在黄昏中的屋前场地上看书。不能不惊叹董先生的好眼力,七十多岁了,虽说戴着眼镜,线装书上的蝇头小字,就是牛屎粑在黄昏里也難以看清。牛屎粑走过去,董先生没有抬头,而是说,这两天没放牛吗?不做牛膻味儿了。牛屎粑心里有鬼,没了往日的勇气,不敢进屋到柜子里面去翻找吃的东西,而是坐在门槛上回答董先生的话,说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这两天牛要耕田,不需要放的。董先生放下书,抬起头来,说,噫!这天竟然暗了下来。

脱下鞋底给我看看。董先生突然对牛屎粑说。

牛屎粑说,看鞋底做什么?我踩到了牛屎,有臭味。

董先生说,啰唆什么,快脱下。

牛屎粑这才脱下鞋递给了董先生,董先生翻转看鞋底,一边看着一边叫牛屎粑走近他,忽地把鞋底扣在了牛屎粑的脑袋上,骂道,我就知道是你,把人家的屋顶给砸出了一个大窟窿,金枝要知道是你,看不拧下你的脑袋给补上!牛屎粑抢过鞋子穿上要跑,董先生一把抓住,说,我又不是金枝,你跑什么跑?进屋吧,那柜子里有两块排饼给你留着哩。

屋里的灯光一下刺得牛屎粑眼睛疼,董先生屋里的电灯干净明亮,牛屎粑家的灯却昏暗,而且还结满了蛛丝儿,特别是厨房下,娘煮晚饭时水汽迷蒙,只看见娘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牛屎粑并没有忘记来找董先生的事,边吃排饼边把事情告诉了董先生。董先生并没有急于回答牛屎粑的问题,而是让他在屋前的场地上来来回回跑了几圈,然后问他累不累。牛屎粑说有点,不住地喘息。董先生还是没有回答牛屎粑的问题,挥挥手说,快回家吃饭吧,很晚了。

一进屋,桂生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死到哪儿去了?饭也不记得回来吃。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也没有再次召开家庭会议,不过,大哥看到牛屎粑时,鼻子里哼着气,没好气地叫他死远点。事后牛屎粑才知道,之所以没有再讨论他去不去小矮人演出团,是因为董先生投了一个反对票,董先生一锤定音,双方都没有话说。董先生告诉牛屎粑,他大哥之所以那么热心,是可以得到一笔介绍费的。董先生也不是盲目反对,他到那个演出团进行了暗地考察,还明察了一番,发现根本就是一个野鸡团体,没有任何可做保障的东西。有了这个底,董先生反对得理直气壮。

日子又归于平静,牛屎粑照例放牛,董先生时不时地外出给人看风水相面推八字,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回,一切都在紧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

冬天来临的时候,出了一个事,准确地说是董先生出了事。

满目苍凉的山头地边已没有鲜草可让牛吃,牛都被关进牛栏里喂稻草,早晚两次。牛屎粑倒也轻松下来,无事就往董先生家跑。那天早上给牛喂食完见董先生屋门关着,心说董先生怎么还没有起床呢?往日,董先生早起来了,他睡得早起得早。门没有上锁,说明董先生在家没有外出。牛屎粑无事,董先生肯定马上要起床开门的,便靠在屋墙下晒太阳。董先生的屋向阳,虽说太阳还有些湿漉漉的样子,但在冬天的早上还是让牛屎粑感到异常的温暖。太阳渐渐升高,墙下的牛屎粑感觉舒服极了,竟然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好像听到董先生喊他的名字,惊醒,见屋门还是关着的。牛屎粑觉得奇怪,猛敲屋门,大喊董先生,可没半点声响。这时,村里有其他人经过,听见喊叫问怎么回事,牛屎粑说董先生还没起床开门,来人先是一笑说人家睡觉都要你管呀,而后一想,不由得一惊,也来敲门,依然无响应。事情有点严重了,来人又喊来几个人,大家都喊着董先生,无人应答。不好,董先生肯定是出了事。推门,推不开。屋门是老式门闩,又笨又厚,根本撞不开。怎么办?有人来到窗前,可有铁窗格子,人根本钻不进去。他们找来一根木棍来撬,弄弯了一根铁窗格子,两格之间因此有了一个较大的空隙,咣当一声戳破窗玻璃。牛屎粑一直在下面乱窜着,忽听有人叫他钻窗子试试能不能进去。立马有人托着他的身子站在窗台上,牛屎粑先把头试了一下,竟然可进,接着整个身子通过,闭着眼往里一跳,只听哎哟一声,不知撞倒了什么东西。外面的人喊,牛屎粑,快开门!

大门一开,众人进去,果然看到董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屋中有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还未燃尽。有人上前用手试着他的鼻孔,欣喜地说,还有气。慌乱之中有清醒人说是炭火中毒,得抓紧送医院。这时有人去叫车,有人抬人,牛屎粑刚才跳下时脚碰在了一个小凳子上,现在才感觉很痛。他看到人群中自己的父母也来了,桂枝在收拾董先生住院的东西,二哥抱着董先生的软塌塌的身子出门。

人群散尽后,屋里没了董先生,牛屎粑感到大屋变得空空洞洞,寒气逼人。他拐着腿走出门,一屁股坐在墙根下,不想再走了,他要等董先生回来。

一连几天,董先生都没有回来,听说转院去县医院了。医生说幸好人救得早,若要再迟半小时,恐怕人就不行了。

半个月后,董先生才出院回家。牛屎粑发现,回来后的董先生看他的眼神与先前有些不同,说话也有点啰唆,头发掉得只剩下后脑壳边上的几根。但董先生仍旧给人看相算命看风水,所不同的是请的人似乎少了许多。

有一天,董先生问牛屎粑想不想学一门手艺。牛屎粑很兴奋,心里想着是不是董先生要把算命看风水的本事教给他了,如果学到了这门手艺,那他今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哪承想董先生是想介绍他到邻村的张裁缝家学艺,人家不收他任何东西,第一年包吃住,第二年还给他发工资。张裁缝开着一家店铺,如果不是看在董先生给他家看风水的分儿上,他不会收牛屎粑这个徒儿的。牛屎粑把头摇得厉害,连说不行,自己干不好。就着这个机会,牛屎粑大着胆儿说请董先生收他做徒弟。董先生轻轻一笑,拍着牛屎粑的脑袋说,干这行都是吃嘴巴饭的,还要有善于观察随机应变的能力。一者你没这方面的潜力,二者你没这方面的条件,一个小矮人,哪个会相信你?说到这里,董先生停住,看到牛屎粑失望的眼神,又拍着他的肩,说,如果能再活个几年,我这命也是有你的一份功劳,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几十年来我也不知看过多少风水算过多少命,可谁又能算准自己的呢?干我们这些营生的,信则有,不信就无,只不过是找了一个混饭的饭碗罢了,没有神秘啊。命运天注定,但更多的还是靠自己。说到这儿,董先生竟仰面长叹,说,年轻时没走好路,才使老来这么孤单。

说完,董先生泪流满面。

牛屎粑慌了神,他从未见过董先生如此悲观,董先生的话他似懂非懂,对于董先生的过去,他只听人们说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后来突然回了村。那时村里缺少文化人,就做了村里的赤脚老师,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就下来了。对于年轻时在外的经历,董先生讳莫如深,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经此一场劫难,董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请了金枝来照顾生活,每月给她二百块钱。

村里有了流言,说董先生和金枝早有一腿,现在公开在一起,董先生是晚节不保。吃饭的时候,牛屎粑听到爹和娘也在谈论这个事。娘的说法是董先生不该请金枝去照顾,金枝虽说是个寡妇,年纪还不是很大,两人生活在一起,村人们说法就多了。而桂生反问老婆,说不请金枝去照顾请哪个好?正是金枝没有男人,才不怕别人说闲话,要不他找一个有男人的女人试试,说不定会闹得鸡犬不宁。牛屎粑对他们的争论不感兴趣,但他也不喜欢金枝,更不希望她与董先生相伴相守。金枝是什么女人,村里人说她是狐狸精,牛屎粑倒觉得她是一只老虎,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骂人、做事都一样。

董先生的屋里有了金枝,牛屎粑去得少了,就是忍不住去了也不敢乱翻柜子找吃的东西。金枝人勤快,把屋里检点得清清爽爽。屋是老屋,里面阴湿,金枝除了屋柱子,只要可以搬动的东西都搬出来洗晒,屋前的场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向阳的墙壁下董先生各色衣裤在太阳底下飘扬。董先生坐在一张油光黑漆的大椅子上晒太阳,老远看到牛屎粑,便喊他过去,叫金枝从柜子里拿出两块芝麻糖给他。金枝的眼神里有把刀,牛屎粑不敢去接。董先生便對金枝说,不要吓唬他嘛,其实他还是个孩子。金枝笑起来,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孩子?

转眼就是第二年春天,在一个春雨淅沥的日子里,董先生突然接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件,一封来自海峡对岸的信件。信本是寄到乡里的,可能寄信人不知道董先生的具体地址,后经多方打听才辗转到了董先生手中。据给他送信过去的村干部说,董先生拆信的手抖得如筛糠,后来还是金枝帮他拆开的。

这封信的内容确实让全村的人们大吃一惊,不但惊动乡邻,而且传到了县里,应该算是当时全乡的一项重大新闻。

寄信人竟然是董先生的老婆!

董先生在台湾不但有老婆,还有一个儿子。当然,老婆现在是别人的了,但儿子却一直是他的无疑。

那天董先生的家门口挤着许多人,比看戏都还热闹。金枝还买来了一挂鞭炮给放了,一下子有了喜庆的气氛。牛屎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却始终挤不到董先生跟前。

据说董先生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工夫回了一封长信,寄出去不多久又收到了第二封来信,还收到了一千元美元。董先生自然很高兴,还给了金枝十美元。金枝忸怩着不接,董先生说,一个小意思,做个纪念。金枝这才接过,欢天喜地给董先生做饭去了。

有一天董先生还亲口告诉牛屎粑,他的儿子要来看望他。

董先生的精神很好,他不再坐在屋前的场地上,他搬着那把大椅子坐到村口那棵大樟树底下。早春时节,牛还在栏里喂草,没事时牛屎粑拿着小凳子坐在董先生旁边,他盼望着那个神秘人物的到来。董先生说,到时给他买更多的吃食,甚至还有可能陪同董先生去海那边看看。董先生还说等从那边回来后还是要给牛屎粑介绍学一门手艺,寻一个谋生的饭碗,要不他父母百年之后岂不要饿死?牛屎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董先生将来会给他介绍学一门什么手艺。

桂生走过来看到儿子,心里骂道,臭小子,把董先生当成老子了。之后,便笑笑。

金枝拿过来一块毛毯,给董先生盖着腿,回头看了一眼牛屎粑,丢给他一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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