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旭
早些年,岫岩玉器街有一个经营岫玉的店铺,品种十分齐全。店内有一只神奇的玉盆,盆内盛水,一天之后,水会变得温热滑腻,用这水洗脸,不用打胰子,不用搽胭脂,皮肤细腻白嫩。女人们听说了,争着去洗脸,店铺因此门庭若市。有人出高价买,掌柜声言是他的镇店之宝,不卖。
掌柜名叫达哈苏,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秃顶,尖下巴,脸上带些浅麻子。每有大姑娘小媳妇来洗脸,他的一双老眼就上下打量,碰到漂亮的,他就转出柜台,跟人家搭话。
那一年,关外来了一对夫妻,男的姓董,一袭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腰板笔直,文质彬彬,见到邻居,不笑不开口,是私塾先生。媳妇身材妖娆,杏眼含春,乌鬓朱唇,芳名花满枝。这媳妇听说达哈苏店里玉盆神奇,也去洗脸,达哈苏一见花满枝,差点儿惊掉了下巴,嘴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花满枝走后,他念念不忘,总想着能跟人家套上近乎。
可巧到了年底,左邻右舍都去找董先生写对联,达哈苏一看机会来了,也来凑热闹。董先生写完了,他拿出一副玉镯当谢礼。那玉镯水种通透、油翠滑润,一看就是极品。董先生极力推辞,说:“一副对联不值什么,礼物太贵重,不能收!”一旁却急坏了花满枝,瞅着丈夫转身去里间的空隙,伸手去接达哈苏手里的玉镯。达哈苏趁机握住花满枝的手不放,两眼放出色眯眯的光,低声对花满枝说:“这对玉镯,我是特特送给你的。”花满枝把玉镯戴在袖子里,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直看得达哈苏魂飞魄散。
自此,达哈苏一看董先生出门教书,就偷偷溜进董先生家。对花满枝甜言蜜语地恭维,又送上各种黄金玉器饰品,起初花满枝还半推半就,渐渐就迷了心窍,和他做下了苟且之事。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不长时间,董先生就听到风言风语了。想当初,花满枝和他出山海关,一路颠簸,千辛万苦来到福地岫岩城。吃糠咽菜,破衣烂衫都没有叹一个苦字,现在,生活安定,衣食无忧,她怎么就负心了呢?然而,风言风语说得有鼻子有眼,他想当面质问,又不愿伤了夫妻和睦,就想探探花满枝的虚实。
中秋节刚过,即将迎来农历八月二十七孔圣人的诞辰。老早儿,衙门送来了礼品,学生也贡献了礼物,董先生按规定放假一天。他和花满枝说:“岫岩钟灵毓秀,物华天宝,我们就在这安家了,我打算请一些人做客,拉拉交情,将来也好办事。你看呢?”“那感情好,都请谁呢?”“当然是左邻右舍和街面上有头有脸的,哪朝哪代不都这样。”花满枝表示赞同,问:“什么时候请啊?”董先生说:“就孔圣人生日那天吧。”
到了那一日,董先生家人来人往,闹闹哄哄。席面从院子一直摆到葡萄架下,董先生用清一色的青花大海碗,以岫岩当地特有的满族食材,制作出雪里蕻炒豆腐、卤虾豆腐蛋、扒猪手、炖哈士蟆、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子、红烧肉、酱焖河鱼等八道菜,俗称“八大碗”。端上桌来,客人一看,真是美食美器,色香味俱全,还没动筷子,哈喇子就流出来了。
董先生见左邻右舍都已入席,站在石阶上,深鞠一躬,说:“今天能把各位高邻请到寒舍同桌共饮,真是蓬荜生辉!青山不转,绿水长流,往后的日子里,还望众乡邻抬爱,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和贱内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各位海涵。董某先在此谢过了!”说完,一抱拳,挨个桌上拱了拱手。
董先生说话期间,达哈苏已经灌下去一碗酒,吃下一个猪蹄了。董先生的话音刚落,他趔趄着身子站起来,喷着酒气说:“诸位诸位,光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董夫人给咱们唱支小曲助助兴如何啊?啊?”说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往花满枝身上瞄。众乡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似有不妥,人家都已经好酒好菜招待了,还叫人家的媳妇给唱曲儿,有点那个了吧?却又都不说话,正支支吾吾间,董先生陪着笑说:“贱内这两天感冒,嗓子难受,这样吧,我陪各位猜谜行酒,怎么样?”众人连忙说:“好!”。董先生见众人情绪高涨,挠挠头,说:“谁先起个头呢?”達哈苏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撇着嘴角说:“你提议,就你先来吧。”董先生略一沉吟,踱下台阶,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先出一谜,就由达哈苏掌柜来猜。” 达哈苏太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了,刚想推辞,就听董先生说:“大哥红脸大汉,二哥骑马射箭,三哥会爬不会跑,四哥光吃不动弹。”“哈哈哈——”达哈苏笑得前仰后合,“这样的谜语连三岁小孩儿都会猜。说的无非是臭虫、跳蚤、虱子和虮子。看样子,教书先生也不过如此呀,太简单了!”“怪不得人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达哈苏掌柜张口就来呀!”旁边一个人恭维着。董先生说:“不错!达哈苏掌柜不愧为买卖之人,聪明伶俐,反应快速。刚才的谜语是简单了,不知达哈苏掌柜喜不喜欢难一点儿的?”“喜欢!”达哈苏刚刚猜出一迷,有些得意忘形。“那好,达哈苏掌柜,在下要出的这个谜语恐怕你三天三夜也猜不着。”达哈苏哪里是个饶人的?一听犟劲儿就上来了。他指着董先生大声说:“你别门缝里看人,今天我还就跟你赌上了,众乡邻作证,你出的谜语如果我三天之内猜不对,宁愿拿出我的镇店玉盆给你;如果猜对了,你拿什么给我?”董先生说:“咱们就是取个乐,何必当真呢?”达哈苏却不依不饶,对众人说:“他当不当真我不管,可说出的话不能坐回去。这不是寒碜我吗?怎么就知道我三天都猜不出来?今天我还非赌不可!我倒要看看他的谜语能难到什么程度!”董先生说:“达哈苏掌柜,抱歉抱歉,失言失言,您别见怪,再说本人只是个穷教书匠,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跟你赌。”达哈苏一看机会来了,又见董先生有些怯了,更加嚣张,他看了眼倚在门框上的花满枝说:“董先生客气了,眼前就有一件宝物,只怕董先生不肯。”董先生说:“什么宝物?还请达哈苏掌柜明示。”达哈苏用手一指花满枝说:“如果我猜出谜语,董先生就把花满枝给我。”俗话说,卖呆儿不怕乱子大,众人一听,意味深长地笑了,却都跟着起哄说:“行行行,我们看行!”董先生一下子就明白传言是真的了,但他却不死心,他想看看花满枝的态度,一回头,却见花满枝扭身回屋了。如果花满枝死活不同意以她为赌注,这个赌也打不成,可现在她什么都不说,这就是默认了。董先生有些生气,咬了咬牙说:“那就一言为定!”达哈苏一拍大腿,说:“痛快!董先生请出谜。”董先生说:“层层叠叠,离离拉拉,有黑有白,两头尖尖——各打一物。”
董先生的谜语一说出来,场面一下就安静了,嘛玩意?达哈苏就像长虫吃箭杆——直脖了。众乡邻也都抓耳挠腮地在想。众人七嘴八舌说出的谜底,董先生都笑着摇头。达哈苏蔫巴巴地走了,撂下话说,三天之后给出答案。
是夜,董先生两口子躺在炕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花满枝捅了一下董先生,长叹一声说:“哎,你我夫妻一场,不该拿我去打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即使你赢了,也好说不好听啊!”董先生回过身,搂着媳妇百感交集地说:“这不是话赶话,杠上了嘛!达哈苏专门赌你,我看是早有预谋。话又说回来了,用玉盆赌也不委屈你了,值。再说,对我就那么没信心吗?输不了!”花满枝说:“我还是心里没底,要真把我输了你怎么活啊!”董先生问:“你愿意跟达哈苏过吗?”花满枝说:“你当着众乡邻赌下了,愿不愿意也由不得我啊。”董先生不语,过了一会儿,花满枝问:“谜底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我心里还能踏实点,要不我睡不着觉。”董先生故意迟疑了一会儿,说:“这谜底就像铁拐李的拐杖,独一无二。告诉你也无妨,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转眼到了第三天,董先生刚刚吃过早饭,达哈苏就捧着玉盆昂昂然推门而入。他把玉盆往桌上一放,对董先生说:“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捧来玉盆只是让你开开眼,但是谜底我猜着了,玉盆还得捧走!”董先生一笑,问:“你猜的是什么?”达哈苏胸有成竹地说:“层层叠叠是牛屎,离离拉拉是羊屎,有黑有白是鸡屎,两头尖尖耗子屎。怎么样,没错吧?”董先生心里“咯噔”了一下,拿眼睛扫了一眼花满枝,什么都明白了,这绝对是花满枝泄的密,除了她没有人知道答案,多年的夫妻之情竟抵不住一个玉盆,让他的心像被刀扎一样的疼!
事情昭然若揭,董先生恨不能立刻掐死这对狗男女,却依然笑嘻嘻地说:“错!”达哈苏说:“不可能!”董先生说:“现在我不和你争辩,等我把左邻右舍找来,做个见证再说。”达哈苏说:“我哪有闲工夫和你扯淡?说不出答案我就把花满枝带走!”说着,冲大门外一声口哨,立刻进来一群地痞无赖,七手八脚把花满枝推走了。董先生操起案板上的菜刀,没命地扑出去,但终究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没等砍到地痞,被人三下两下就扑倒了。
这一闹,惊得一街人都来看热闹。有的说达哈苏仗着有钱太霸道,这不是明抢吗?有的说达哈苏做得对,愿赌服输,还有的说谁说的都不算,这么大的事,归根结蒂还得听人家衙门怎么判。
常言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达哈苏一旦买通官府,这官司打也是白打。董先生想,倘若自己不试探,花满枝也不会被抢走,可如果不试探,又怎么能知道人心呢?事已至此,凭天由命吧!这天晚上,他写了一张条幅,趁夜色悄悄地贴到县衙门口的老槐树上。
岫岩明朝设治,1621年清军南下占领岫岩,设理事通判兼管,衙门设在城中大宁街。理事通判姓郑,名叫郑虎禄,老百姓都叫他“郑糊涂”,叫归叫,他为人耿直,头脑冷静,还从来没办过一桩糊涂案,被老百姓称为“大清官”。
一大早,衙役急匆匆跑进来说:“老爷,小人在门口的老槐树上揭下一个条幅,写得挺怪。”郑虎禄头也没抬,继续吃饭,说:“念!”衙役念道:“铁打衙门口从南,有冤告状没有钱。今生寻得清官在,来世恩深报不完。”“落名没有?”“有。一个穷教书的。”“一个穷教书的?”郑虎禄重复一遍,自言自语地说:“此人不凡,夜里喊冤。等到天明,必有青天。”言毕,传令衙役快速查找此人。
没多大工夫,衙役们把董先生带到大堂。郑虎禄指着条幅问:“这是你写的?”“是我写的。通判老爷,请您明断,为小人做主!”“你有什么冤情,如实讲来。”董先生把和达哈苏打赌的事说了一遍。不听则已,一听郑虎禄火冒三丈。正确答案还未确定就把别人的媳妇抢走了,也太嚣张了吧?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把没把我这个通判放在眼里?又一想,只听一面之词,达哈苏的答案难道不对吗?达哈苏又是如何猜出答案的?一连串的疑问让他不解,于是下令传唤花满枝和达哈苏。
不大一會儿,两人带到。花满枝哪见过这阵势,在衙役的喝威声中身如筛糠,两膝发软。达哈苏倒是从容镇定,面不改色。
“啪——”,郑虎禄一拍惊堂木,喝问:“达哈苏,堂上所跪女人是谁?”“我媳妇啊!”“来人啊,掌嘴!”众衙役如狼似虎般扑上来,达哈苏吓得魂都没了,连连磕头说:“通判老爷,媳妇是我猜谜赢的,没有假啊!”“好,那你把董先生的谜底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达哈苏满以为把握十足,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的屎来,惹得众衙役哈哈大笑。董先生说:“大人明断,我本是个私塾先生,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出的谜语,怎么可能这般肮脏龌龊,句句不离屎字?”郑虎禄一听,连连点头,说:“对啊对啊,那你说正确的谜底是什么?”董先生说:“层层叠叠一本经,离离拉拉满天星,有黑有白是月亮,两头尖尖梭子型。”郑虎禄听罢,一拍桌子,喝道:“大胆达哈苏,口吐脏言,满嘴喷粪,污秽公堂。董先生乃读书之人,岂能出此肮脏之谜?董先生的谜底,众人都听见了,文雅贴切,合情合理。分明是你强行狡辩,硬抢人妻,该当何罪!”达哈苏急忙辩解:“冤枉啊通判大人,董先生的媳妇说的就是这个谜底。”郑虎禄一听,大喝一声:“奇了怪了,自家的媳妇不帮自己丈夫帮外人,其中定有隐情,统统从实招来!”众衙役“哄”的一声,手里的棒子往地下一磕,哈达苏吓得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郑虎禄一拍惊堂木,喝令:“先将二人统统打上四十大板再说。”董先生心疼媳妇,恳求郑通判网开一面,放过花满枝,只要她能改过自新,不慕奢华,他就不计前嫌,愿意领她回去继续过日子。关键时刻,达哈苏为了自保出卖了花满枝,可董先生却舍不得她,还为她说情,花满枝一下子就认清了达哈苏的嘴脸,悔恨的泪水从脸颊上潸然流下。
郑虎禄坐在太师椅上,早已心知肚明,他有意惩罚达哈苏,绝了他用玉盆勾引轻薄女人们上门洗脸的把戏,所以把惊堂木使劲儿一拍,判道:“达哈苏听着,以谜打赌,愿赌服输。如今谜底对错分明,本官判决如下:玉盆归董先生所有,不得反悔。如再滋事,发配漠河!”
董先生虽然保住妻子得了玉盆,花满枝却无颜再见乡邻。再说得罪了达哈苏,日后定会再生是非,于是,他一手拉着花满枝,一手托着玉盆,匆匆离开了岫岩。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