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 言
清亮亮,肉嘟嘟,较比野花含苞还饱满,你说的是谁呀?
我不掖藏躲闪,她那副欲说还羞霞彩满面的俏模样,谁见了都心跳。我呢,够惨,一直勾魂摄魄控制我的神经有三十多年了。
这是什么概念?不咸不淡,不酸不甜,就是说,我心甘情愿在她的影子里泡成了人到中年。
你找她?嫂子鼻子一哼,说我闲得抽筋,没事可以抓脚心挠痒痒,也别乱云飞渡惹腥臊。我不听她劝,明白告诉她,就是那个杨春柳啊,三十多年不见了。嫂子这回彻底整准了,斜觑我,杨春柳?得了吧,还春柳呢?哪有那腰条了?不就是镇东头蹲市场卖猪肉的大白梨嘛。我们可不那么叫她,都叫她小飞仙。嫂子破开嗓子哈哈起来,别上坟烧报纸忽悠鬼了,她大白梨还配得上这个雅号?
我慢慢搞明白了,烧里铺没人叫杨春柳小飞仙了。杨春柳也少人称呼了,她的美丽已被大白梨染污了。
是呗,大白梨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镇上的王大嘴,是个话痨,遇上杨柳春可想而知,不但话多,且涎水直流。那天赶集,市场外不少人,两人遇见,互相臊皮,闲扯骂诨之间,这家伙抽冷子抓了一下杨春柳乳房,转身就跑。杨春柳哪能怠慢,脱掉鞋子,拎着,光着脚,开追。
这热闹比看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来神,众人嗷嗷一阵起哄。
杨春柳薅住衣领子,绊腿,右肩下沉,较劲,肥墩子王大嘴轰然倒地。
杨春柳坐在王大嘴身上,抄起鞋啪啪搧其屁股,打一下骂一句,说我今天是老母猪吃食,豁出皮脸摔了,一会儿有大福利送给你小王八。王大嘴嘻嘻哈哈不老实,借机乱抓胡摸。杨春柳咯咯大笑,我是唐僧的心胸,装善不装凶,给你个红包。众人瞅着呢,见她不紧不慢,撩开衣服,露出雪花花的乳房,往其嘴里送,喝吧,这比奶粉冲了有滋味,还绿色环保。王大嘴脚蹬手刨,闭着眼睛,杀猪样嚎叫,彻底告饶。
这是我初到烧里铺听到的有关杨春柳最为有趣的逸闻。当然了,众人谈起来并没有贬损之意,嘻哈一笑,说她有男人野气,天老大,她老二,是个出了格的女人罢了。
还有一条传闻不知真假,烧里铺的人都这么传,说她由养猪专业户变成卖肉贩子,与那次“挡棺”有关。
哦,就是老板从神坛上跌落下来,成了一个屠夫呗。
可以这么说。
挡棺材?嫂子一愣,你问这个干嘛?牛气,谁能做得出来?她把那帮爷们儿累得龇牙咧嘴,气得想把她捆上扔进坟坑里。
话这么说说,权当开了一个稀溜不痒的玩笑。提起这码事,烧里铺没人不服。
烧里铺有位老寿星,活了九十九岁,扛过枪杆子,跟随东北野战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抗美援朝一战,伤掉一条胳膊。老寿星的历史,就是烧里铺的光荣史。老寿星的丧事,就是烧里铺的大事。
我略微知道,烧里铺的不少俗事早已改变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主家安排个好日子,群里一通知,请全村人下馆子,再炸开一箱烟花,热闹啊。不再局限于家中摆上几桌,推杯换盏一顿拉倒。像送葬这类事,改变最大的莫过于人抬变成了车拉。下棺,吊车来办。省事,简单,不劳动人。
出殡的那天,镇上不少有脸面的都去了,毫无争议地一定要把老寿星有尊严地抬着送进墓地。
雨如丝。
扛灵幡者前面引领,后面跟着家眷,一步一磕头。棺椁两厢各有二十名壮汉,附带十名替补人员,不离左右,坚挺不了,随时换人。细雨裹着碎步。平稳,缓慢,庄重。风丝缠着悲绪。伤感,别离,无奈。
杨春柳头戴孝布,背靠棺头,两臂撑开,掌控速度。她的一呼一吸就是抬棺者脚步的节奏。一点不假,不到三里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过后,能不抱怨吗?王大嘴第一个扒下衣服摸肩膀,给她瞧木杠压出的血印子。杨春柳嘻笑,大嘴,怨我?我是撵着王母娘娘叫大姑,陪你们多沾点仙气。老寿星扛枪杆子那么多年,打下江山都没抱怨,干嘛你这号人还像个娘们儿酸脸子?王大嘴吭哧了半天,你抬呀?
哄笑,大白梨那是尿罐子镶金边,全仗嘴金贵,得了吧,王大嘴,你斗不过她。
我得承认,如嫂子所说,杨春柳绝不是我记忆中的小飞仙了。
不认识我了?抚掌大笑,声音响亮。还没回过神来,像一只伶俐的薮猫,已奔到我的面前。我的肩被重重地捶了一下。我想说,所有同学中最想看看你。不想,让她这一拍,却说不出来了。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斜睨着我,我知道你在想原来的那个小飞仙……回不去喽!不错,我捕捉到了她眼中那道依旧清澈明净的影子。她拉个长声,挂在嘴边的笑变戏法般倏地消失不见。我知道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与内涵了。我知道你成企业家了。她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接着又咯咯笑起来,比先前的笑还有穿透力,拉倒吧,二两切糕少来豆,什么企业家,一个站柜台卖肉的屠夫。敬佩你还来不及呢。敬佩?夸我留在晚上,我请客,想听我陈芝麻烂谷子似的往事?装不下,兜着走。
她依旧很白,却不再水嫩,脖子上的褶子,像铺上去的一张揉皱的白纸。那双眼睛还有如洗的影子,却不再娇羞。那是一位女人的手?令我难过的是,与我握手的那刻,我感受到她的掌心有层硬麻麻的茧花。
你来烧里铺就想见我?她说,别人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没有一句不信。要不咋叫心有感应呢?那我问你,你泡在我的影子里三十多年,那你为何不给我写情书?起初怕你把自己当成美人看不上我,后来有勇气了,孩子都满地跑了。我说,再后来,你变成黄脸婆了。我嘻嘻笑了。她忽地抬手拽过我的一只耳朵,惩罚,这回撒谎了吧,不喜欢黄脸婆,我的影子还泡你三十多年?我嘻嘻笑,抓过她的一只手说,让我摸摸这层茧子。
她贴向窗户,歪着脖子寻找那轮俯瞰尘世的满月,我能喝十瓶……不信,我把那月亮抱下来送给你。我知道,她喝多了。这个晚上,她不能不喝多。我们先是嘻嘻哈哈畅忆学生时代被她勾魂苦恋的美好时光,接着聊起酸酸唧唧各自的家庭。她老伴五年前得了脑血栓,大儿子不争气,经常上赌场,有次狂输二十万,又酒驾撞人,赔付十万,败光了家底,回头朝她要钱。媳妇嚷嚷着要离婚,把孙女送她那里,大撒手不管了。小儿子与大儿媳妇如出一辙,把媳妇与孩子推给她,宁肯在南方打工,也不愿帮她管理养猪场。但小儿子这样好,不伸手朝她要錢。她问我活得是不是幸福?我说,还行。听话听音,她好像听出来一些什么,“还行”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是赖赖巴巴凑合着过的意思。我说,我这个人不会张扬,愿意低调行事。她呸了我一口,装深沉。我说,快半夜了,咱俩不对月感怀了,明天我去你家看看你爱人。她立马厉瞪眼睛,你看他干啥?自从得个脑血栓,好像成了功臣,没把我折磨死,一天什么都不干,还吆五喝六挑毛病。我说,你看的全是他坏处。她制止我,得,得,他是个丑鸭子我还能硬说成靓天鹅?
嫂子提起杨春柳,讨厌她粗俗不假,更多的是尊重。
我到来头几天,烧里铺就盛传杨春柳“鞋底子打小三”一事,神乎其神,但也不排除有添油加醋的味道。
这件事放在烧里铺别人身上,人们说说了之,发生在杨春柳身上,那就得好好嚼嚼,名人效应嘛。
嫂子眉飞色舞,大白梨跑到南京去打小三,你说这老婆子能耐不?一顿臭鞋底子,挽救了一个家。她的小儿子不是愿意在外地打工吗?家里再忙,也不回来,媳妇儿子不管。纸里能包住火吗?大白梨转悠了半天,顺着须子就摸上去了,儿子与一名搞按摩的女人在外面都同居了。
大白梨能耐,进屋,二话不说,把房门一插,光脚,拎着鞋,开揍。这通大鞋底子,把儿子彻底打服了,跪地求饶。
大白梨打累了,指着那个女人,你们两个半斤八两,没一个好东西。我儿子有家,你不是插进来一脚毁人婚姻吗?我儿子更他妈不是玩意,媳妇孩子都有了,偏偏找你鬼混。我不打你,我教训儿子,你没挑吧。
女人想拉开,大白梨多壮啊,抓着衣领将人家扯到门外,哐当一声关上门,再左右开弓打耳光。
这是嫂子听来的版本。还有王大嘴的版本,说大白梨邪乎,能耐上天了,见儿子不开门,把警察找来强行破门而入。
不管哪个版本,杨春柳“鞋底子打小三”一事确实存在,且人们对她给予了很高评价。
谈起她的小儿子,杨春柳还有怨气,她说,我教训人家女人干嘛?我这个人讲理,错在我儿子,你守身如玉她能勾引了你?
月亮撒下一层银羽似的光芒,早已偏西了。
啤酒瓶子树茬茬摆了一地。
我说,就咱俩这种喝法,得把酒店欺负黄喽!杨春柳醉眼朦胧,我的一生头次这么逞能,装酒仙,……感谢你隔了三十年来看我……辛苦你了,泡在我的影子里这么多年,把你都泡抽巴了。而我,却说不出来什么了,心里陡地一酸,漾满苦涩。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傻傻地看着我,一秒,两秒,许是一分钟的时间,忽地张开双臂抱住我,搂紧脖子,亲了我脸颊一下,傻家伙,再别想小飞仙了啊,她不在了。
我感受到她的身子开始颤抖,我也感受到了她结满厚茧的手掌粗粝地抚摸。我知道,她的泪水已崩塌而下。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