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风格·真实与风度

2023-07-23 11:53董水荣
书画艺术 2023年1期
关键词:真实

摘 要:当代书法越来越注重书写的技术,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挑开技术背后的关联,可以看到当代书法纵横交错的复杂局面。判断书法技术的高低标准是什么,技术与风格之间的关系,技术与艺术之间的关系,都并非原本想象的理所当然。这些疑问不得不让我们再次深思书法中“技与道”的关系,书法语言与表达的关系,书法真实与风度的关系。

关键词:书写技术;技与道;书法语言;真实

我们从书法技术与风格开始话题,到关于书法表达的真实与风度的追问,会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几乎所有的书法经典,就其内在而言,都是有关真实与风度的表现。不同时代总有些不同的精神图景,新一代人面临的是新的真实境遇,这就要求在基本的书法审美之外有新的精神表达。所以各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代表征,也都有各自的书写个性。继承传统,看似继承书写的技术,实则是对传统经典书法语言的深度学习与品鉴。由此想起《当代书法“尚技”刍议》一文,此文引起了不少作者的关注。当代书法“尚技”不仅是对当代书法特征的概括,也关乎当代书法发展的讨论。

当代书法的技与道

《书法导报》2018年1月31日第17版《当代书法“尚技”刍议》用“尚技”一个词来概括当代书法的发展表征,应该是比较准确与恰当的。我们还有没有可以替代的字眼呢?比如说用“尚形”说明当代书法的“形”可体现出各种形式空间的创作理念。除此之外的“韵、意、法、态”都被不同时代的书法特征所概括了。如果当代书法选择“尚形”与“尚技”来概括其特征的话,无疑“尚技”更为贴切。技法不仅包含了形的问题,同时也包括了笔法技术的问题。

应该说,近二十年来当代书法对笔法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在当前展厅化、专业化、职业化的书法创作背景下,书写技术的粗糙与精细,到位准确与否直接关系到书法家的声誉问题。书写技术的比拼中包含着书法作者的现实功利,我们不担心功利对书法带来的影响,因为任何艺术都或多或少包含着现实生活的功利性。我们更关心书法除了技术之外到底还有什么。这自然引出了关于书法中“技与道”的关系,由此引出当代书法何去何从的思考。

《当代书法“尚技”刍议》也谈到了技术手段不是艺术本身,仍然强调当代书法:“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书家仍会持续以‘尚技为取向,沿着全面精准、精良、精微、精深的方向发展,充分调动各种手段汲取古代经典的精髓,把前人的韵、法、意、态落到实处,为当今书法时代特色找到一个异于前人和符合书法发展内在规律的突破口。”[1]书写的技术当然是书法艺术创作的基础,但并不是异于前人的突破口。技术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础,各个朝代都应该是一样的。那么,书写的技术精准后就能够把前人的“韵、法、意、态”落到实处吗?即使落到实处,也只是古人文本的再现。问题的关键是在谈书写技术时,与技术相对应的“道”的关系。为了让当代书法“尚技”有更完善的观念,不仅他归纳了五条关于“尚技”在当代书法中的积极意义。

李庶民先生也在《尚技即尚道》中阐述了由古至今、由中而外的技法观念,主要着重论述了“由技入道”“技道不二”的技与道的包含关系。[2]由此,对“道”的阐释也有着重大的导向。“道”是什么?在文中对道有三处阐释:一是“‘道被看作是艺术家主体精神经过创造、体悟、升华,实现了物我之间的深层贯通,进入了人文与天理的有机统一,达到出神入化、物我合一的最高艺术境界的同义语”;二是“道是中国哲学中的最高命题,在书法艺术中,在其思维体系中,对技与道关系的认知,成为中国书法艺术精神的重要支撑”;三是“中国书法艺术精神有着漫长的生长发育过程,其间以海纳百川的胸怀融汇了儒、释、道等众多哲学思想,体现了一种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

把书法之“道”纳入那种宏大的哲学体系中,人文精神本身是抽象的,但书法之道在这些抽象的描述之下,大概有了这些具象的导向。到此,关于当代书法“尚技”一论,无论在立论上、思想的完整性上、论述的逻辑性上都可称得上滴水不漏,这也代表了当前对当代书法的主流认知。

当代书法真的是“技道不二”?如果是,那么当代书法“尚技”,也可以说当代书法“尚道”。书法之道,是我们现在认识的哲学之道吗?我们在书法技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书法视角?当代书法是否能通过“尚技”走向未来?这次讨论可以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很多作者将“文可载道”转换成“书可载道”。文字、文学是可以直接表述承载哲学思考之“道”,而书法很难直接用来承载哲学与思想,这种置换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还有我们将常说的“由技入道”误认为技术精准了自然就有“道”了。技术是近“道”的必然条件,但并非有了技术就能进入“道”。

毫无疑问,书法技术是精神的载体,也是精神的容器。越扎实、越精深的技术,在艺术上的表现和精神上的表达上,提供的保障越可靠,因此我们觉得书写技术太重要了。所以在当下书法创作中,把书写技术当作书法的唯一。对不同时代的不同经典作品的技術解析,成了创作界与书法培训界的“武林秘籍”。这种解析细致到在放大镜下寻找每一个拐点的变化,对起笔、行笔、收笔的不同归类分析,对结字空间的划分对比等,甚至出现了临帖的“复印机”“米芾第二”“苏东坡第二”,包括其他经典的模拟书写。当下展览千人一面的“流行风”“二王风”,很难在这些作品中读出自己,读出别人。技术本身没有高低,只有难易。而我们现在判断书法技术的标准很大程度是以经典作品技法作为主要衡量的参照。所以写得像不像成为察看书写技术好不好的标准。这种标准推动着当代书法取法的潮流,王铎热、米芾热、《书谱》热、魏碑热、二王热,赵之谦热、何绍基热等等,只是一种取法对象不同而已,技法的平移,再像也不近“道”。

很显然,随着技术的推进,当代书法的创作并没能更好地表达自己。为了让自身的书法有较高的辨识度,书法家追求风格的意识也凸显出来,但是风格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标明自我身份的策略。所谓风格的自然成长,实际上是技术惯性的一种延伸,风格最终成了一种僵化的技术符号,风格也成为当代艺术界用得最泛滥的一个词。原本风格即人,现在给人的感觉则是风格不见人影。

这到底是技术的问题,还是书法家自身关乎“道”的问题?如果我们面对现实,不从文本逻辑推理与论述,当代书法深陷于“技道”分离状态。也就是说,书写的技术成为一种被理性归纳出来的、公用的书写模式——你这样写,我也可以这样写。很显然这不是书写技术本身的问题,按技术要求,书写只要往“全面精准、精良、精微、精深的方向发展”;[1]当然这里的技术包含着精准的书写能力。技术有粗糙与精湛之分,但是我们不能说王羲之的技术与颜真卿的技术谁好谁坏,谁高谁下。假如我们通过长期的苦练,提升书写技术,不断让书法的创作走向精准、精深的水平,那书法的最终目的成了书写技术的呈现——即便把“二王”写活了,那也是“二王”。“当代帖学过于集中的‘二王取法导致了过于僵化的书写笔法,这种‘千人一面的现象,被称之为‘伪帖学。[3]

技道分离,成了不争的事实,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绝大部分书法家的作品,能看到技术,甚至是很高的书写技术,但是感受不到动人的精神风度。我们在传统经典作品中,既可以看得到高妙的技法也可以感受到动人的精神风度。原本技术承载着精神,精神承载也需要技术来表达,故所谓“技道不二”。然而技术一旦被抽取出来成为书写的模式之后,技术就只是一个空瓶,而且技术作为理性的工具应用之后,极大程度地将人的自然禀性与气质磨平,几乎可以凭技法惯性像工业流水线一样地生产作品。正如海德格尔说的:“由于技术生产,人本身和他的事物遭受到日益增长的危险,即成为单纯的物质、对象化的功能。”[4]虽然技法在书写过程中会有变化,但这种变化也起不到决定内在气质变化的作用。当代大部分书法家就走在这条道上,才会被认为“尚技”。

我们要重视书写技术,更应该重视当代书法整体健康的发展,而非视技术为书法的核心,将当代书法带上工匠之路。我们应正视当下过于强调书写技术带来的技道分离现象。如果我们继续追问,是哪个环节或认识的偏差,让当代大量书法家蜂拥走在唯技术论的道路上。对于任何一个书法家来说,都想做到“由技进道,技道不二”,然而书写的技法提升了,道也自然会高吗?反过来,把道提升了,技上不去,也是徒劳。在技与道之间,作为一位书法家,当然先选择技。“由技近道”似乎成了一道陷阱,认为技术好了自然近道。很显然,技术不是艺术“注重对技巧的学习,而缺乏对‘人、对具有独立认知和思想的个人的培养……忽略了对人文的深入理解、对思想深度的追求,把技巧等同于艺术。”[5]

更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对书法之“道”寄予了过高的期望,动不动就将书法上升到融汇儒、释、道等众多精华,根植于孔老哲学思想上。这当然也对,确实是儒、释、道等哲学思想对其他文艺的影响更为直接。在书法技法体系里如何将儒、释、道等哲学精神付诸笔端?钟繇沒有这种能力,王羲之也没有这种能力。过于宽泛和抽象的书法之“道”,虽然与书法有所联系,但不是书法艺术主导的“道”,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把当代书法推到空洞的哲学观念层面。因此,当代书法技道分离首先是对“道”的理解产生了偏差。书法上升到艺术,艺术之所以感人,不是因为“道”而是因为某种“美”“某种情绪”激荡了人心。“能感动人,使一个作品能震撼人心、夺人之魄、移人之情的那种非常的、神奇的东西”。[6]与“道”相对“情”更为重要。

从书法经典里学习精准的技术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当代书法应何去何从?不是高喊“从技术中来,到技术中去”,就是上升到大“道”的层面,做一个人文修养深厚的“思想家”。可这些跟书法又有什么关系?

当代书法家对技术的崇尚,是社会分工、细化的结果。这是现代化社会分工的必然,一大批来自各行各业的书法爱好者,抱着对书法的兴趣,从对传统文化的兴趣走上了书法职业的道路。他们与传统的文化精英不同,并没有很高的文化涵养和审美修养,对这些方面的重视远远不够,要么对审美有偏见,要么对审美很麻木。书法审美修养,取决于总体的文化素养以及对书法经典体悟的深度。这种文化素养不是文化知识,而是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感知能力。书法的审美不同于绘画的审美,必须基于书法特有的表达,书法审美要求对书法意韵有鲜活敏锐的捕捉能力。用自己的眼睛察看,用自己的审美判断力关照,用自己的心灵体悟。在我看来,书法技与道的关系,关键是书法对作为艺术特性之“道”的偏离。

书法语言是技与道之间的桥梁

让书法回到本来的艺术特性之道,这是当代书法在认知上的关键,由此也将改变当代书法对传统经典重新认识的视角,拉动当代书法一系列关于技术、风格、语言、表达、审美的研究。

书法之道,不是哲学之道、道理之道。书法承载的道,其实就是人的精神风度以及相关的审美品质。书法艺术是通过各种书写的意象,打开一个个相应的审美空间,表达各种不同的精神气度和情感世界,这些意象包含着点画形质、结构形态、节奏变化、空间组合,才会有“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之感,才会有“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7]

如果我们把书法放在艺术角度理解,书法之道就是通过书法的语言表达情感与个人的风度。书法语言蕴藏在丰富的传统作品里,每一件经典都展现了作者的精神风度,这就意味着一件经典作品就有一种书法语言表达的倾向。很显然,仅仅从技术的视角出发研究,是不能涵盖书法语言的。我们从《自叙帖》用笔速度的快慢、产生的点画意象中看到怀素的激昂,从缓慢的用笔速度看到弘一法师内心的安定,从用墨浓淡的意象中看到董其昌的滋润平淡,从豪放的行笔、磅礴的气势看到颜真卿的焦急悲愤,等等。从书法语言的变化看到情感的流露,这就是书法语言的力量。

经典书法作品正是因为有这些书法语言与精神风度、审美情感对应的意象,才如此深刻并带有人性的温度。这种基本的审美情感,才是超越时代的表达。因此书法语言要从理性的工具技术模式和简单的形式分析模式中超越出来,因为技术和形式本身不带有任何意义,只有语言才能表达意义,所谓有意味的形式,只有当形式暗合了书法的意象,才可能具备有一定的意味。

用艺术语言的思维,以一种整体的眼光来重新打量书法的世界,这是打通技与道最关键的通道。带有符号意义的书法语言,需要不同层面的丰富技法支撑,才能完成书法语言的表现。哲学层面的道,只有内化到个体的精神层面、审美层面、情感层面,再调用书法语言才能表达出个人的特质,这样书法才不会落入“千人一面”的技法层面和空洞抽象的哲学层面,由书法语言通向丰富的精神向度和审美空间。

在技法与道之间,我们缺了一段重要的书法语言研究,也就是说,我们把书写技术等同于书法语言。一般的书法家们津津乐道于“笔法”“字法”“章法”带“法”的技术性书写理念,而书法语言更偏向于不同点画形质、体势与空间各种生发关系、运笔轻重缓急节奏以及节奏组合与转换的关系,由这些关系形成的符号来表达的审美、情感、精神的指向。书写技术的核心是通过一种风格体系或一种经典作品,明确它的书写特点、技术特征,再提取规范技术要求,然后熟练地应用到书写中。对书写技术细节越深入掌握,越能获得经典的表征,把书法推向技术化和表面化。然而技术是可以复制的,艺术品在大量复制下变成艺术产品,随着产品的贬值,书写技术也将贬值。尽管书写技术是恢复经典的表征,但也应该看到,技术并不能完全拯救书法。

书法语言需要不同的符号、单位、意象、伦理来树立其精神品格。但是,当下的书法创作几乎集体转向了书写技术,觉得只有掌握了技术才有话语权,最终被技术所统治。技术必须被审美、精神的书法语言所照亮,它才能获得价值。

当代书法在技术的统领下,审美钝化甚至麻木。我们看到,技术作为创作与品读的标准,很多的时候根据已往的经验,将关注点放在技术层面上,打量精准与否。没有书法语言和精神表达的意识与自觉,书法日益成为一种向经验、技术妥协的书写。当代书法的审美能力不容乐观,很多专业的书法家已经很难在传统与经典里品读出美之所在。这些年来我们在技术上做平面的滑行,从米芾到《书谱》到“二王”;我们不否定书写技术作为辨识专业书法家的重要标志,毕竟空谈文化,修养再好也与书法无关,但我们对书法的要求不能仅仅在书写技术上下功夫。

书写语言和精神表达应走向自觉,拒绝惯性的、麻木的、陈腐的审美。经典本身就是一种书写表达的自觉,《兰亭序》精彩绝伦、《古诗四帖》汪洋肆意、《祭侄稿》激昂热烈等等都是表达自觉的结果。任何一件经典作品的产生,都是源于书法家对个性精神境遇的不懈追问以及他对书写语言的热情探索。

书法语言、审美的表达才能建构起具有深度的书法艺术。技术只是书写的载体,我们要从技术走向精神,才能在技术与风格的一端向真实与风度延伸。有了对当代书法何去何从的终极思考,才会有书法的真实与风度的表达,使书法成为表达的艺术,实现其存在的价值。如果书法只是一门写字的技术,即便是技艺再精湛、线条再精练、结字再精准,如果书法家的审美是麻木的、情怀是空洞的、心灵是缺席的,那也上升不到艺术的层面。

如果书法之道脱离了作者的审美与精神气质,走向抽象的观念表达,其实只是借用书法的幌子在做行为艺术。“现代书法”与其说是书法创作,不如说是行为艺术。因为观念的表达强调的是观念,带有很强的实验色彩,而非主体审美的表达。当代书法最大的困境在于作品背后看不到鲜活的精神与风度,书法无法表达个人的真实存在。

我认书法的创作应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为“模拟创作”,创作动力来源于作者对经典作品的反复临习,将经典的技术“复制”到其他文字的书写上,也可以“复制”当代书法名家的技术特征。第二个层次为“融合创作”,在深入一家的基础上,开始吸收其他技术特征的元素,并随着自己积累的创作实践和丰富的创作体悟,开始融合个人的一些书写习惯,初步有了比较稳定的个人风格。第三個层次是“风度化创作”,用表达的眼光察看经典,不再着眼于经典书写的技术特征,而是着力于书写语言的探索,看到的是不同技术背后表达的结果——情、意;并开始有意识地提炼自己的书法语言,让书法的表达与个人风度一致,做到人书合一。实际上创作阶段与层次的划分,是一个书法家的创作理想的体现,同时也是书法学习的方法与方向体现。如果按这种书法创作层次划分,那么很显然大多数书法家均处于第一层次和第二层次。第三层次可视为一种创作理想,当代书法家要有这种创作意识,才会有一系列的理念转化。

其实无论书法尚韵、尚意、尚法、尚态,都有着强烈的主体精神在里面。我们在晋代士大夫的书法表达上看到了自觉的精神参照,他们对人的品评、对艺术的品评都直抵人的精神核心,他们对书法的热爱、对文学的热爱都作为一种精神的确证或真实的表达。王羲之等人都有意识地在书法中表现出个人的风度,有着将人的风度与作品的风度统一的自觉意识,因为有这种精神表达的确证,才会有人的韵致。在唐人尚法的概述中,也可见唐人的严谨与浪漫相结合,呈现出初唐的静穆与盛唐开放的风度。尚态也是尚势的一种结果,荡气回肠的淋漓痛快感即是明清书法耿直率真的鲜明个性。

在不同朝代的书法气象当中,我们看到所谓的“尚韵、尚法、尚意、尚态”,当我们真正将这些作品回归到个体的书法家身上,又会发现,每一位书法家都有着他个人真实的书写风度,从每件作品都可以感受到不同书家的精神温度。在时代风气共建之下,这种个人真实与风度更为突出。

书写的真实与风度

对于研究书法或书法创作的人来说,今天需要什么样的书法,或者说需要书法的什么,这看似难以回答的问题背后,实则是不同的书法价值观在左右着我们对于书法的理解。

优雅地表达自己,真实地表达自己,我们才有寄情于书的冲动。我们对书法的真实存在误解,原本真实存在于个性的内部,是个性的准确表现;到了后来,书法的个性成了与众不同的一种书写风格;再后来书法风格的确立由与众不同的书写技术决定,不同的技术代表不同的个性书写,也就是由不同的技术形成不同的“辨识度”。当代书法创作就是在不断地寻找或强化不同的传统技术资源而已。然而这些技术资源未必与个人真实的个性有关,书写与人是脱离的。如果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便会对所谓的书法风格做一些反思。

我们对“个性”的理解更多地关注其与众不同的一面,书法家的精神身份在于每个书法家都是个体的,但个体必须生存在历史的延续之中,必须生存在当下的各种人事之中。书坛的分化,要么把书法当成一门工匠的技术,要么把书法变成书写游戏——行为艺术的书写表演。那些超大与超小创作纪录的突破,都是肤浅的书法行为,不值得惊奇,这些都与书法的真实的表达没有什么关系。书法发展到今天,应该要有一个更深刻的整体精神变革,局部性的修补或调整,意义已经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书法家,正躺在现成的文本技术里享清福,没有多少人注意书法家在当代社会中的境遇有了哪些与以往不同的整体的、深刻的精神变化,没有多少人去关注他们内心真实的精神成长。在我看来,书法精神气息的流转已经到了转折的关键时刻。

当代书法发生了不少的变化,现代书法墨象观念的介入,到现代主义与行为艺术的结合;从空间理念的介入到流行书风形式个性的强化;从当代帖学经典技术的回归到笔法体系的深化,都和艺术表达个人的真实存在一定的距离,原因都是作品中看不到个人的风度。

我们与真实表达的差距,主要源于相对静止的技法观,使得技法重复与贫乏。调动我们审美体验中深层次共鸣的不是对技法的赞叹,而是因书法表达出了我们内心审美期待的满足——是书法语言表达了某种情感,将作者内在的风度淋漓尽致地呈现。这种风度的呈现需要有“形”与“意”对应关系,需要在经典作品里获得真实表达自我的能力。书法家如何在此经典与彼经典之间,写出个人的真实?仅从结构上、笔法上分析技术写法就是相对静止的技术观念,无法实现个人风度的表达。我们需要技术支撑,但在作品背后更需要鲜活的书法语言表达。

书法的真实,在于应用书法语言更好地贴近自己的心灵,重视“形”与“意”,重视经典符号的存在。一个人有一种精神,也有一种书法的表达。书法家只有打开审美视角的窗口,注重个人感官与现实的联系,才能找到独特的内心感受与审美感受并将之付诸笔端。审美感受与感官有着密切的联系,生命体验,就是由感官与事物相连产生的感受。用心感受一种声音、一種风景或者一种气味,会产生不同的情感。珍视在经典的品读中获得的感官体悟、内心感悟,品读越为深刻,经典就越有活力,对书法的理解越细腻。在书法审美与心灵表达的体验上粗枝大叶,其实质上就是没有用心去辨析不同书写的语言里蕴藏着的不同精神世界。

大家都用自己的眼睛欣赏着经典作品的美,但是许多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更愿意听人说,他们看到的书法永远是别人描述的样子。听评委说,听潮流说,在人云亦云中视而不见,书法就开始了千人一面的雷同模式。如果一位书法家在“形”与“意”的书法语言中训练有素,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就会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书法世界。

书法需要真实才动人,因为真实才会有独特性,才会有创造性。书法是技法的事业,但更是精神塑造的事业,是内在心性的表达。一个人与不同的时光、不同的世事相遇,产生的体验必定是不同的,这种不同的体验会使其有表达的冲动。所以好的书法作品都要有精神的独特性与丰富性。当然这种独特性与丰富性的产生,不可能也不会脱离特定时代,所以这种独特性也是社会总体的一个侧影。艺术家为我们不断提供一种新的感觉,也开启一个新的审美世界。书法的审美就是不同的书法语言组合触动了观者精神的愉悦。宗白华先生早就对书法的表达有精彩的论述:“通过结构的疏密、点画的轻重、行笔的缓急,表现作者对形象的情感,发抒自己的意境,就像音乐艺术从自然界的群声里抽出纯洁的‘乐音来,发展这乐音间相互结合的规律。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则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自心的情感。”[8]

审美体验不断地细化,生命才能不断丰盈。当书法家内心需要表达的时候,成熟的书法家会将平时积累的书法语言下意识地调度起来,同时让活跃的手感把控不同性格的笔与纸,把控着笔中的水墨。

我们知道书法的审美感受发端于感官,感官的感受要获得精神的愉悦才会觉得美。正因为如此,书法作为艺术的一种,可以净化灵魂,陶冶性情,一个书法家在书法“形”与“意”的对应关系中做敏锐的探索,其精神生活上往往会有较高的追求与品位。

哲学之道,强调的是大的、通用的规律。书法之道,就是站在书法的角度上,用感官、用心去感受。对书法的体悟不断地深化、纯化,不断地用审美唤醒书写,用书写证实自我的存在,是书法家一生的功课。在书写中修行,将文化落实在书写中。贾平凹说“天地贯通以后的人才能写散文,才能写出好散文”,重要的是在于贯通,不贯通,天是天、地是地,贯通之后一滴水也可以照见一个世界。同样,要写出动人的书法作品,也需要感官、感觉、感悟上贯通,这样审美感觉才会敏锐。我们之所以可以在古人的信札里洞察到书法家内心的呢喃,看到其笔迹与心迹,就是因为他们在日常书写中那种真实自然地流露。技术总是相对固定的,而心灵却是鲜活的。书写的背后,应该立着书法家本人。

我们应当从书写的真实角度提倡书法家努力深入时代。这样的深入,并非简单的社会运动,而是一种时代精神的深入,书法家对当前的创作首先是一个审美的体验者,其次是一个思考者。有了鲜活的体验与内心的辨析,才会形成有效的积累,有了丰富的积累才会有可能提炼出生命的感悟,提炼之后才会有高尚的审美情趣和情怀,最后才能深化自身的创作。这表明书法家要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众人,面对现实。书法不仅要成为人的参照,还要成为这个时代的参照,只有这样的书法作品,才称得上精品,才称得上有灵魂的精品。

一位优秀的书法家必须要有真实、深刻的精神生活,才能有独特的精神风度。不同的艺术家为自己的精神风度寻找恰当的表达方式,这一点上任何艺术都是一致的,对书法家来说就是组织恰当的书法语言来表达其精神风度。深刻的精神决定了书法家作品的审美与精神的价值,恰当的书法语言决定了书法家作品的艺术价值。在我们看来,当代书法家主要的问题是精神的平庸和贫乏,大多忙于社交生活,追求外在功名,所谓的书法创作只是一种职业目标而已。如果我们谈书法表达的真实,将平庸与贫乏的精神展现出来,我们何时才能遇见真正的当代书法大师?

结语

现实告诉我们,很多书法家一生都停留在一种技术和一种僵化的风格上。我不认为有好的书写技术和专业的书法姿态就能写出真正好的书法作品。我们也可以看到一部分书法家人书俱老,到了晚年书法才开始走向真实与风度,不可否认这是一种个体表达的意识的开放;但是真实与风度的呈现并非都是高雅而动人的,有不少的真实将平庸与俗气张扬出来,在当代更多的书法家到了晚年走向了人书俱废的地步。所谓书法品位即人的审美品位,一旦放开,真实地呈现便只是直露审美的浅陋、直白、松散、酸腐、刻薄、做作。只有极少数的老书法家在晚年创作中别开生面,呈现出高度的真实与风度。并非一定要到晚年,任何时候只要有独特的审美体悟,并能用自己的书法语言表达出来,就会有自己的动人风度。再看古代大师的作品,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精神风度呈现,这本身就是一种书写的真实。

(作者单位: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

参考文献:

[1]张海.当代书法“尚技”刍议[N].书法导报,2018-1-31(17).

[2]李庶民.尚技即尚道——张海《当代书法“尚技”刍议》读后一得[N].书法导报,2018-3-01.

[3]董水荣.当代书法维度[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8:170.

[4]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科技[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36.

[5]李振伟.艺术教育:技术不等于艺术[N].中国美术报,2017-7-17(10).

[6]布瓦洛.诗的艺术[M].范希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194.

[7]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321.

[8]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65.

本文责任编辑:石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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