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向东
石伯家的女婿
石伯一辈子没结过婚。石伯家却有个姑娘。这不是秘密,起码在石村不是个秘密。石村很小,东边谁家丢了鸡,站在门口骂:“谁偷俺的鸡——黑老公鸡——腿上绑了根红绳子——赶快给俺送回来——不送回来撅(骂)死你!”西边就有小孩儿捏着嗓子学,还拖着尾音,好像他家丢了鸡。
石英听到骂声就笑得咯咯的,她看见那只鸡自己把自己缠到了一棵小树上。她喊石伯:“大,大,我看见那只鸡缠在了树上,我给她送去。”石伯没让石英送,他知道那是大林家的鸡。大林娘尖厉的声音,一个石村都熟悉。大林家有权有势,看谁不顺眼就指桑骂槐。
大林娘看见石英就笑,那笑里满是爱意。石伯说她笑里藏刀——她早就打起了石英的主意,媒人请了好几个,想让石英做她的儿媳妇。石伯不同意。石英从小没娘,石伯也不知道石英的娘是谁。石英是石伯在树林里捡来的。捡她的时候,她在哭,看见石伯就不哭了。石伯就把她抱回了家。好多人劝他:“送人吧,别耽误了婚事。你养个孩子,谁愿意嫁给你?”石伯不听,打光棍儿就打光棍儿。石英命苦,石伯不能让她受委屈。
大林有事没事就找石英。大林像个男子汉,有他在,没有人欺负石英。大林偷偷地给石英买东西,今儿买根红头绳,明儿买串糖葫芦。石英趴在大林的耳朵上跟大林说:“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大林像吃了蜜,脸却红了。红了脸的大林回家就把秘密告诉了娘。大林娘高兴坏了,一顿吃了两大碗面条。
石英没给大林当媳妇。她嫁到了邻村杨家,小伙子叫杨发。石伯妹妹做的媒人。村里人都说石伯图了杨家的彩礼,石伯只当没听见,他信妹妹说的——那孩儿是个老实人,石英受不了委屈。
石英出嫁的那天,一村的人都来抢喜糖。接亲的把糖发完了,人们不依,骂婆家抠门儿,就去撕婆婆的“脸”——婆婆哪敢来?婆家带来的被子就是婆婆的脸。被子都是新里新面,是不是新棉花呢?要不是,婆婆的脸就丢尽了。撕开呗,真是新棉花。
婚车在鞭炮声中走远了。石伯没敢看,他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大林娘又丢了鸡,她两手叉腰,像唱戏一样叫骂。大家已习惯了她的演出,不过今天这出戏,与鸡无关。事实上,她根本没有丢鸡。村里人明白,她家的大林被石英甩了。
石伯煎熬着,没有闺女的日子,恓惶。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拿起扫帚,想起来刚才扫了地。就抽烟,点上,闻到一股焦煳味——他把过滤嘴点着了。
三天回门,姑娘脸上的表情看得石伯心焦——姑娘不高兴,姑娘被人欺负了。
“闺女,和人吵架了?”
“没有,大,你想哪儿去了!”
石伯不信,石伯就去找妹妹。妹妹说:“没听说他们生气呀。”
“我的闺女我知道,你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你这个妹妹。”妹妹没拉住,石伯走了,他一直走到了杨发家。
石伯对杨发说:“孩儿啊,英子是根独苗,你要待她好。”
“我知道,大。”
“英子脾气倔,你是男的,让着她点儿。”
“我知道,大。”
“她惹你生气了,你就找我,你可别动她一指头。”
“我不敢動她,大。”
石伯说完了就走,走时,塞给杨发一个塑料袋子,那里面是石伯一辈子的积蓄。
石伯回到家就喊石英:“英子,妥了,杨发答应了,他一辈子也不惹你生气了。”
英子没在,天黑了也没回。
英子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孩子都会喊姥爷了。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英子。大林提着大包小包,笑着,等着石伯喊他进屋。
问 驴
“长腿”被如花借走时,“捞摸”就心神不定。“长腿”昨天犁了二亩地,前胛板磨出两个血印。“捞摸”心疼,感觉是自己的肩膀磨烂了。天生的牲口命,不金贵。“捞摸”抓一把土,按在“长腿”的伤口上。“长腿”打个响鼻,抖一抖腿,又用鼻子蹭了一下“捞摸”的头发,很舒服的样子。上料的时候,“捞摸”特意给“长腿”添了一把炒熟的豆子。
“捞摸”原打算让“长腿”歇一天的。如花来问驴,说她家没面了,要煮麦子吃了。如花是笑着说这话的,一点儿也不像说瞎话的样子。如花笑的时候很好看。每次来问驴,如花都这样笑。“捞摸”不敢看如花的笑脸,他低下头,很害羞,仿佛被人看透了心事。他只是想想罢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如花的笑脸,把被子弄湿。
“捞摸”说:“你使唤‘黑头吧,‘长腿累了一天了,歇歇。”
如花不愿意:“那不中,‘黑头偷吃嘴。上回俺磨十斤麦子,少了五斤。”
“长腿”以前都是站着睡的。“长腿”爱干净,牲口铺里净驴粪蛋子,“长腿”从不躺下。不小心沾了点儿驴粪,“长腿”就咴儿咴儿地叫,不高兴,“捞摸”拿扫帚给它扫干净,它才不叫。这是累了,它嘴里嚼着料草,大长腿一弯,卧在牲口铺里,不想起来。“捞摸”找不到不借的理由,就对如花说:“咱问问驴,看它愿意不愿意。”
“捞摸”拍拍“长腿”:“‘长腿累坏了,咱不拉磨了。”
如花拍拍“长腿”:“‘长腿,‘捞摸笑话你呢。如花使唤你,你去不去?”
“长腿”腾地站起来,也不吃了,伸个懒腰,抖抖鬃毛,前蹄子咚咚地刨着地,急不可耐的样子。
“捞摸”说:“看你那贱样,想让你歇歇,还不领情。”
如花说:“死‘捞摸敲打人呢,牲口也比你通人性。”
如花牵着“长腿”走老远了,“捞摸”还在咂摸,如花说那话啥意思呢?
“长腿”回来的时候,大汗淋漓,腿像筛糠,委屈地靠着“捞摸”,像是在诉苦。“捞摸”牵着“长腿”在地上打了个滚,发现“长腿”的后腿上磨了两个血印。“捞摸”就骂“长腿”:“见了美女你就欢,累死你不亏!”“捞摸”把“长腿”拴到槽桩上,先饮了水。添料的时候,“长腿”流泪了,看看“捞摸”,闻闻草料,没有胃口。这个如花到底磨了多少面,把“长腿”累成这样?“捞摸”要去问问。
村里很静,劳力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几条皮包骨头的狗跑来跑去,在它们的领地耀武扬威,干着狗事。如花家的门虚掩着,“捞摸”推开门,看见如花脱光了衣服,用条黑乎乎的毛巾擦身子。多么美丽的风景,宛如仙境!“捞摸”活这么久,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天,没见过女人的胴体。他的眼睛不够用了,不知道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索性不看。闭上眼睛的时候,“捞摸”想哭。
如花在身后喊他:“‘捞摸,你舒坦了吧?看见啥了?”
地上没有缝,“捞摸”想让地上有条缝。
“‘捞摸,”如花的声音柔柔的,“你啥也没看见,是不是?”
“捞摸”伸出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啥也没看见。”
回到牲口屋里,“捞摸”还在嘟哝:“你看见啥了,‘捞摸?你啥也没看见!”“捞摸”真看见啥了——如花磨了至少五十斤麦子!她用公家的驴磨面,蒸馒头去卖,赚了钱装到个人的腰包。要给队长说说,那不得苦了如花吗?她要被批斗,游街示众。她男人死了,没人可怜她。她一窝子娃没吃的,饿得哇哇叫。
不能说。
驴累坏了,咋弄?明天“长腿”还要犁地。队长跟“捞摸”要驴,不给,“捞摸”自己拉套去。
队长没有问驴,他把“捞摸”拉到了一边。
“‘捞摸,如花让你看啥了?”
“没有看啥呀!”
“你个小小饲养员,艳福不淺呀!说说,如花的身子白不白。”
队长给他一根“红花”烟,“捞摸”眼前就放起电影,没有背景,没有音乐,只有如花白亮亮的奶子。
“捞摸”没说。
队长说:“‘捞摸,你要听话,不听话我就让你扛布袋。”
“捞摸”身小力薄,扛不动粮食布袋。
“捞摸”啥都没说。
队长把烟屁股在地上踩灭,走时撂下一句话:“如花再磨面,你叫她来问我。”
如花又要磨面了,来问驴,“捞摸”要她去问队长。队长没等如花找他,颠颠地自己跑来了,他对如花说:“‘长腿要去拉犁,不闲。”如花扭头就走。队长喊她:“如花,你只要叫我看看,就让你使唤‘长腿。”如花站住了,她看着“捞摸”。“捞摸”不看她。
如花说:“俺今天就要使唤‘长腿,队长你信不信?”
队长笑了:“这就对了,啥样的女人我没见过?‘捞摸,你去一边去,碍事!”
“捞摸”掂着拌草棍走了出去。“捞摸”心想,队长要是敢对如花动手动脚,他就一棍子把他打晕。
如花走到“长腿”跟前,拍拍它:“‘长腿,你是跟队长拉犁,还是跟如花拉磨?”
“长腿”站起来,自己扯开缰绳,跟着如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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