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朝
老高打电话,求我给他女儿介绍对象。我说:“没问题,发现好小伙子我马上跟你联系。”老高补充说:“我姑娘是党员,小伙子最好也是党员。”我说:“好。”放下电话,我笑了,心想,老高这个人,还跟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如今年轻人找对象,都是看长相,看学历,看经济条件,看家庭背景什么的,谁还看你是不是党员?
很多年以前我在某基层政法部门工作,和老高同事,老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后来我调到更高层级的机关单位工作,和老高分开了,几年都见不上一回。老高在部队入的党,党性观念非一般党员可比。党支部民主生活会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提及别人的缺点,大家都是轻描淡写,谁都不想得罪人,老高则相反,说话一点儿不客气,而且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放过。有个同事为了给家里省水,一到星期天就拿一大堆衣服到单位来洗,被老高严厉批评了。老高说:“如果全单位都像你这样,单位一年得多交多少水费?”说得那位同事满脸通红,此后再没到单位洗过衣服。事后有人提醒我:“千万别学老高,得罪人啊!”
我把身边的小伙子排查了一遍,发现没有太合适的,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或者已经结婚了,就是学历、身高什么的很不相当,于是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几个月后,我的一个远房大姨来哈尔滨看孙子,又来单位看看我这个多年没见的大外甥,顺便求我给她孙子介绍个对象。她说她孙子叫赵志华,在哈尔滨一家民营企业当总经理,各方面都非常优秀。我忽然想起老高托我给他女儿介绍对象的事,便对大姨说:“你把我的手机号给志华,让他抓紧给我打个电话。”
大约过了三天,赵志华给我这个没见过面的表叔打来电话,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十几分钟。小伙子说话礼貌,谈吐有致,确实不错。他一再向我表示歉意,说“一天到晚忙着挣钱,一直没去看望表叔,非常对不起”云云。说到经历,他说他大学毕业以后没有考公务员也没有进国企,而是进了一家民营企业;因为业绩突出,如今已经当上了总经理。我了解那家民营企业,确实很正规也很有作为,便鼓励小伙子好好干、多赚钱,小伙子却说:“我正要辞职呢。”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想自己干个大酒店。我觉得我是当老板的料。我知道我这么说表叔一定会笑话我不知天高地厚。”我说:“恰恰相反,表叔就喜欢你这种胸怀大志的年轻人。”说完闲话,说到正事,我把老高女儿的情况大致说了说,最后我说:“我把你的微信推给老高,你们自己联系吧。能成更好,不成也可当朋友处。”小伙子连连称谢。
完成了牵线搭桥,我就又把这件事放下了。没过多久,疫情来了,一来就是三年。疫情过后,老高打来电话,说她女儿下个月结婚,请我帮忙主持一下婚礼。我问:“乘龙快婿是哪儿的?”老高说:“不是你给介绍的吗?你小子老跟我玩幽默。”这时我才又想起我的那位远房表侄,不由大喜过望,我说:“老高啊,以后咱们可就是实在亲戚了。你知不知道,你女婿管我叫表叔!”老高说:“知道知道!”
周末,在老高家,我第一次见到了老高的女儿,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那位远房表侄。两个孩子各方面都很般配,令我这个媒人很有成就感。席间,老高告诉我,三年前女婿辞职,自己开了个大酒店,开张没几天就赶上了疫情,生意可想而知,但不管怎么艰难,他没拖欠过员工一分钱工资,他的员工没有一个离开他的,他对员工说过十个字:“有福大家享,有难我来当。”这时我才想起,当初老高托我给他女儿介绍对象时嘱咐过我:“小伙子最好也是党员。”我对赵志华说:“你很有共产党员的风范,赶紧写份入党申请书吧。”赵志华说:“表叔,十年前上大學那会儿,我就已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订婚合影
这个故事时间跨度很大,而且,涉及我的长辈。
日伪政权刚垮台那会儿,牡丹江市大元明街(现在叫七星街)发生了一桩命案:一大帮愤怒的老百姓用木棍、砖头之类的,把一个年轻的警察打死了。不久,共产党解放了牡丹江市,并向老百姓公开了一些过去不能公开的事情。老百姓这才知道,被打死的那个警察是潜伏在伪满洲国政府的中共地下党。有几个老百姓跑到市政府自首,承认自己是凶手,表示听凭人民政府处置。虽说不知者不怪,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啊!有人认为应该严惩,有人则表示反对。反对最激烈的,竟是那位中共地下党的未婚妻,名叫张志芳,当时二十多岁,在市政府食堂当管理员。她说:“要不是那些恶警察太欺负老百姓,老百姓能做出这种事吗?这笔账只能算在日本人身上,不能算在老百姓身上。”被害人的未婚妻都这么说了,别人还能再说什么?政府最后把那几个老百姓放了。
那几个老百姓中有个叫张敬增的,是我爷爷。我爷爷是个开豆腐店的小业主,一向胆小怕事。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家门口,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我奶奶说,当时我爷爷没敢动手,只是递过一块砖头。他完全可以不去自首,但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就跟着去自首了。被政府放回来,我爷爷良心上更过不去了,尤其是对那位深明大义的张志芳,愧疚得不得了也感激得不得了。有一天,我爷爷推着一车新做出来的大豆腐来市政府,要把一车豆腐送给张志芳。张志芳哪里肯要?但也没让我爷爷把豆腐推回去,而是让市政府食堂买下了我爷爷的豆腐。市政府的人吃了我爷爷的豆腐,都说好吃,后来我爷爷就经常去市政府卖豆腐,跟张志芳也就越来越熟。张志芳身世很苦,没有亲人,见我爷爷忠厚老实,而且也姓张,就认我爷爷做了大哥。如此一来,我爸爸就多了一个姑姑,我就多了一个姑奶奶。
当时还没有我,二十年后我才出生。我出生的时候,我的这位姑奶奶已经四十多岁,一直没嫁,很孤单。据我奶奶说,她之所以一直没嫁,是心里始终放不下她那位无辜牺牲的未婚夫。每次我爸带我给他的这位姑姑拜年,我都能看见我的这位姑奶奶的房间里挂着一张她和未婚夫的订婚合影。她的未婚夫看上去很帅,不亚于如今任何一部谍战剧里的男主角。我七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办完了丧事,我奶奶带着我们张氏家族不同辈分的几个女眷来到张志芳家,一起劝说她赶紧成家。我奶奶说:“你大哥一个穷卖豆腐的,能有你这么个妹子,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他临死的时候没什么牵挂,就牵挂你的婚姻大事。你就成全成全你大哥吧。你成家了,你大哥在棺材里也就闭眼了。”我奶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志芳还能说什么?只好说:“行行行,大嫂,我争取吧,我一定争取!”
她嘴上说争取,却没有付诸行动。亲友依旧给她介绍对象,她依旧要么不看,要么说哪儿哪儿不合适,至死也没完成我爷爷的遗愿。当年从事地下工作,她受过敌人的酷刑,身体非常不好,六十多岁就得了重病。我奶奶怕她没人照顾,要把她接过来与自己同住,我父亲和我两个姑姑都同意,但我叔叔有想法。当时我正上大三,读的是法律专业。我叔叔写信问我:“咱们老张家有没有照顾张志芳的义务?”我回信说:“从法律上讲,咱们家确实没有这个义务,然而……”信寄出后,没等我收到叔叔的回信,张志芳就停止了呼吸,享年64岁。丧事是我奶奶张罗着办的,那张她与未婚夫的订婚合影被我奶奶收藏了起来。
十年后,我奶奶也去世了。我奶奶去世的前几天,我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完成了党旗前的宣誓仪式才急忙从哈尔滨赶回牡丹江。丧事过后,我忽然想起我奶奶收藏的那张张志芳的订婚合影,便问我父亲和我叔叔,没想到兄弟二人异口同声:“没了,你在家看不到了。”我急了,问他们:“怎么会没了呢?”兄弟二人这才告诉我,他们把那张我奶奶收藏了多年的黑白老照片捐赠给了东北烈士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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