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
村里人家再穷,一口土灶是少不了的,好吃歹吃不能吃生的。
村里就有那么一两个垒灶的人。垒灶不叫垒灶,叫支锅。垒灶的人也就叫支锅的人。
支锅是件技术活儿,好的土灶火旺,省柴草。次点儿的土灶,火是烧着了,柴草烧不透,净冒烟,从烟囱回烟,整得一屋子烟气,呛死人。
有句话:脚面支锅,踢倒就走。说的是没计划,不干负责任的事。
村里锅支得最好的是权二爷。权二爷年轻时当过匪,劫富济贫,坏事也干。土匪火并,权二爷伤了条腿,拖着伤腿回了村,专干支锅的事。
权二爷锅支得好,百来块土坯、一堆稀泥、一把瓦刀,就能垒出土灶。权二爷支的锅好烧,火旺省柴,外形还秀气,一溜黄土抹得光滑,连锅台也硬得像石板,可用水冲洗。
看似简单的活儿,别人做不了。剽学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峰哥是其中之一。
权二爷帮人家支锅,峰哥必到,眼睁得鸽子蛋一样瞅,把关键环节瞅了一遍又一遍。轮到峰哥动手,灶的外形不差,但点上一把火就露馅儿了,火头嫩不说,灶洞里的烟还排不尽,又回到屋子里,呛得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权二爷支锅的活儿别人就抢不去,他凭这比别人活得滋润不少。峰哥恨得跺着脚骂:“狗日的老土匪。”
权二爷支锅名声大,十里八村的人家支锅都请他。除了支锅,权二爷还帮人家掏烟囱。他瘸着腿爬屋顶,钻烟囱,弄得一脸灰。
权二爷支锅收钱,掏烟囱也收钱。独灶锅一元,双灶两元,掏个烟囱两角。也有不收钱的,吃上一顿饭,收家伙。饭不在好坏,但要有酒。酒不讲究,图个上头上脸,告诉别人,支锅的喝酒了。
不收钱的都是穷家。穷家给钱,权二爷死活不收。富家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备了好酒好菜也不吃,就认钱。
还有件事也蹊跷: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烟囱好堵,一年总要掏上个两三次。日子难过的家,三五年烟道顺得很。
富家的钱权二爷没少挣。富家的人暗地也骂:“狗日的瘸子,老土匪。”
权二爷一个人,老光棍儿,老了不见匪气,平和得很。他除了支锅掏烟囱,最爱的事是去村小,看孩子们读书,把大嘴张着,哈出一股股烟气。去学校不空手,总是拿几支铅笔或练习簿哄孩子们玩。
还有一件事,村里人看不惯:权二爷有事无事总去二寡妇家。二寡妇带着三个毛头小子过日子,过得艰难。权二爷去干什么,村里人说得难听,重要的是差辈分——二寡妇要实实在在地喊权二爷为爷爷,差两辈。
支锅掏烟囱,权二爷钱没少挣,但权二爷家,还真不像个家,连土灶都不周正。
权二爷自家的锅不支好,光支别人家的锅,讲不过去。村里就有人撇嘴:“都支到二寡妇那里去了。”
权二爷不当回事,锅照支,烟囱照掏,二寡妇家照去,铅笔和本子不少买,我行我素,又让人看出了匪气。
权二爷死在掏烟囱上——一不小心从屋面上滚了下来,另一条腿又折了。
权二爷躺在床上,二寡妇去看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再也不敢登门。峰哥去服侍,权二爷反而允了。
权二爷没撑上几天,死了。村里人帮着发送了他,有人哭得凶,是二寡妇的三个儿子,哭着喊着叫“太太”。
二寡妇也哭,哭声里全是“爷爷”,真真的。
峰哥操了支锅的业计,在村庄及村庄周边行走。峰哥锅支得和权二爷一般好,事也和权二爷一般行:支锅、掏烟囱、到学校、去二寡妇家。不过没人说峰哥的闲话,峰哥喊二寡妇姑,亲亲的姑。
峰哥成了真正的支锅人。一次酒醉,他说得了权二爷真传:火要空心,支锅支火,火空灶好。
峰哥掏烟囱,和人发生了打斗。那户人家气恼:“同样支的锅,我家烟囱为何总掏?”那场架打得凶,峰哥差点儿也折了条腿。
忍着疼,峰哥蹒跚而回,一路自言自语:“劫富济贫,难行了,师傅。”
路边的草吃惊——“师傅”莫不是狗日的土匪权二爷吧?草随风起起伏伏。
[責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