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马

2023-07-23 03:31朱赞军
百花园 2023年7期
关键词:围脖老伴儿体育精神

朱赞军

我,今天,要完成我的“首马”。首马,是指一个人,第一次,在六小时内完成42.195公里的马拉松赛事。

我起得很早,一夜没睡好。我迈过熟睡的老伴儿,迅速穿上跑步的压缩衣、压缩裤,悄悄地打开衣柜。衣柜里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围脖,我选了一条红色的,朱红色,不错。我擦拭镜子里我的老脸,白发真白,皱纹真皱。我挤出微笑,用力握拳:“加油!”

握拳,喊加油。这个动作,我最初只是做给自己,后来我加入了两个跑步组织——北京马拉松协会和二环特训队,在这里我从跑步小白变成了专业跑者。跑步前要热身,热身包括心肺激活和关节激活。术业有专攻,我服气,我以多年当厨子的经验弄懂了跑步的精髓——放盐的少许和跑步的适量是对应的;色香味意形和高矮胖瘦懒是对应的;做菜要心静,跑步要气匀;炒菜要心到眼到手到,跑步要心到眼到脚到。隔行不隔理。学会了跑步、拉伸等基本技能后,我也会指导其他小白。小白们喜欢和我学跑步,学做菜。

握拳,喊加油。我鼓励了无数跑者,但我鼓励不了我老伴儿。我给她讲体育精神,她挤对我:“你甭跟我说体育精神。你精神点儿,姆们就挺好。”我不服:“哪天跑个‘全马,让您见识一下什么叫体育精神。”

北京马拉松开赛在即,我傻了——组委会要选手提供往年中国田协认证的马拉松成绩,我没有。

不让报名我也跑,爱谁谁!我说到做到。

黎明,我在街坊开的小卖店买了榨菜,为了补盐;买了巧克力,为了补糖;买了运动饮料,为了补充体能;买了小饼干,为了补充碳水。买小饼干时,我眼眶湿润。——这些平时是给小孙子买的,今天买给自己。有资格参赛的选手都有沿路的补给点,两万名选手都有,就我没有。

我背着双肩包,走在胡同里。我穿着一直珍藏的索康尼碳板鞋,这是我的老友小郭送的,小郭鼓励我:“穿上这双鞋,您每一次都会刷新自己的成绩。”长跑老手常说,参加比赛不能穿新鞋。我不信邪,总有第一次。鞋舒不舒服,脚知道;脚舒不舒服,心知道;心舒不舒服,谁知道?

我家离天安门广场三公里,我必须慢点儿走,到早了咱也进不去。

胡同安静,路灯泛着黄光,只有我一个人。我踩着地上金黄的落叶,声音清脆,缠绵。

冷啊!我呼出淡淡的哈气。金黄的树叶三三两两地飘落在我的肩上、脸上、双肩背包上,我对树叶说:“祝那些参赛选手平安归来!祝我今天……今天……步履不停吧!”

远处传来众人高唱国歌的声音,我瞬间伫立,看着广场的方向,高唱国歌。冷风刮过,黄叶飘落。

发令枪响,我判断是七把枪。

紧接着,选手起跑的欢呼声传来,两万名选手起跑要十分钟才能离开广场,半小时后我才能进入广场。——厨子是能掌握火候的,何况我还是个名厨。

半小时后。我站在广场国旗杆下,挺胸,收腹,抬头。啪,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想起退伍前当侦察兵的时候,拉练以前,都会向军旗和国旗敬礼。今天,我不是战士,是勇士,我为我自己加油。这些年我当过厨师、厨师长,可每次站在国旗下都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爱曾经的军装,爱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的北京,爱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是跑一场全程马拉松,唉!

我打开两个运动软件和运动手表,首马成绩不能有误。

起跑。熟悉的长安街啊,我来了。

十公里,北京马拉松协会的队员来了,他们是给我助威的。我没想到我的人缘这么好。我把背包里的补给分给大家,大家舍不得吃,但都接了过去,替我拿着,为了让我减少负重。

二十公里,二环特训队的队员和补给车队也来了,有二八大杠、小黄车、小蓝车,车筐里有香蕉、西瓜、红牛、小面包、姜糖水等各种补给。二环的补给队是我们长距离训练时坚定的后勤保障。今天,他们也来为我助阵。

“老朱,加油!”

“朱师傅,厉害呀!您想一人儿跑,不能够哇!”

“朱大爷,加油,我们前后左右给您护航哪!”

“师傅好,我是海淀卖爆肚的小窦,第一次跑十公里,就是在咱们北京马协故宫运动营。那天,是您带的我,我现在已经能跑半马啦。”

我的队伍组成了“凸”字形方阵,有领跑的,有陪跑的,有跟跑的。队伍整齐严谨,步调一致,我在中间成了焦点人物。

我说:“世界冠军基普乔格,也没这待遇吧。”

陪跑的鹏鹏说:“那是,谁让您是朱大爷呢!”

我的心里,找到了当年当侦察兵的感觉:不论悲喜,要稳。

我的脸上,找到了退休前当大饭店厨师长的感觉:傲气。

三十公里,吉祥社区的杜医生和街道干部老徐骑着赛车追了上来。她们远远地跟着,两人分别背着一台自动体外除颤仪——简称AED。

马拉松是一个人的孤独,马拉松也是集体的担当。

三十五公里,这是马拉松选手的关键时刻,我也必須面对。跑不到终点对不住这些关心我的人啊,回家没准儿还得挨老伴儿批评,关键是会给老伴儿留下话把儿。

前方传来消息,北马比赛结束,最后一名是位八十六岁的大爷。

我说:“嗨,看人家,八十六啦!我,六十八!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我大爷永远是我大爷。咱们心里呀,总得有个大爷。大爷的,今天我必须必,跑出个你大爷的,精、气、神儿!”

奥林匹克塔已经出现,拐弯上了景观大道就能看见终点的拱门。我远远地看到北京马协的教练和队员、二环特训队的队友。他们已经完赛,他们在期待我的首马冲刺。

我要冲刺啦。领跑和陪跑的人自动散开,示意我一个人冲向终点。我停下脚步,这是我一路上第一次停下脚步。我向队友们深深鞠躬,说:“谢谢,受累啦,给各位添麻烦啦!”

我老伴儿拿着一条黄围脖在终点看着我。我兴奋,她紧张。老伴儿嘛,看眼神。收到,明白!

我冲向终点,步频、心率稳定。每公里配速7分6秒,五小时完赛,比关门时间提前一小时。

老伴儿摘下我的红围脖,像志愿者给选手挂奖牌一样给我挂上黄围脖。我的小孙子用粘贴画,按照北京马拉松赛奖牌的样子,在黄围脖上粘上了红色天安门,粘上了手动的“开合城门”。

家人自制的黄围脖奖牌,熠熠生辉。

我想拥抱老伴儿,她说,这么多人,甭这个那个的,回家再说。

我抚摸着黄围脖上绣着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赛道短,人生长,终点抱家人。

2022年11月6日小记:

北京马拉松四十年。

我和老伴儿结婚四十年。

我老伴儿给我织完第四十条围脖。

我完成首马,不计入中国田协成绩。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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