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
我醒来了。
本能让我努力扭动着身子想要看清周遭的环境,一切看起来都像蒙了一层纱,只有稀拉的光线。这时我才发现上下眼睑还无法分开,也就是说我的眼睛还不能睁开。
一团巨大的黑暗扑面而来,鼻孔里顿时充斥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而后我的后背一紧,身子一翻露出了肚皮,细细碎碎的触觉从脖子游走到小腹,随着短暂而揪心的一痛,有什么东西断开了连接。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饥饿的促动,我努力寻找着,虽然无法准确地描述需求,但本能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只要照做就是了。
不一會儿那个黑影又靠近过来,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将我置于一片黑暗之中,这种温暖的感觉……让我安心,一个奶头探到我嘴边,我顺势用嘴迎上去叼住它大口地吮吸起来,隔着皮肤的耳朵隐隐听到稀稀拉拉的声响。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个体也在贪婪地吮吸着,这让我隐隐不悦,但没有必要去顺着这感觉做下一步动作,毕竟我的专属奶头还在掌控之中。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做扭来扭去翻身和控制四肢吃力地向前爬这两样动作。充足的奶水供应让我和周围几个兄弟姐妹长得飞快,不到七天的时间里,我的耳郭逐渐成形,嗅觉越来越灵敏,皮肤也不再是粉红色,上面的毛孔长出了细密的黑色毛发,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这一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随着一阵巨大的振动,母亲的身子摇晃起来,她警惕地把上身立了起来,想一探究竟,父亲吓得四处乱窜,从我身上重重地踩了过去,疼得我吱吱直叫。光线突然亮了起来,一个模糊巨大的暗影毫无征兆出现在天空,宽阔的平面一头有着五条分叉,那平面扑面而来,遮蔽了光线,将瑟瑟发抖但仍然勇敢地想要保护我们的母亲推到一边,我的本能告诉我,这是捕食者,我挣扎着想要挤进兄弟姐妹们组成的肉墙中,期待着它吃饱了也许会放过我,但这显然没用。我被恐惧支配着,抖成一个骰子,傻呆呆地看着这两只分叉在我们头顶飘来飘去。意外的是,它并没有伤害我们就消失了,母亲鄙视地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父亲,重又回到我们身边卧了下来。
突然一串巨大的声响传了过来。
“师妹,八只幼崽,记下来吧。”
“哦,好的师兄。”
虽然我听不懂这声音表达的意思,它太复杂了,但好奇心驱使着我努力分辨每一个音节,尤其是后面那一段,振动频率充满了俏皮,听起来毫无威胁。但这代表不了什么,严酷的生存环境将怀疑刻满了我们的DNA。
“这就是出生七天的小鼠吗?好萌啊。”
“动物幼崽大多很萌,进化的最优解罢了。你看看那两只成年鼠就没那么可爱了。”
“也还好,尾巴太长,不如仓鼠和荷兰猪好看。”
“哈,C57很凶的,一个不留神咬你一口就老实了,我这手就曾挨过一下,还加了一针破伤风。好了,统计完了,我们走吧,这里臭死了,隔着口罩都让人受不了。”先前那粗犷的声音渐行渐远,周围很快又重归寂静。
随着明亮与黑暗的定时交替,我们肉眼可见般地成长,那两个巨大的存在时不时会过来一次。我早已习以为常,虽然父母仍然充满警惕,甚至母亲每次在它们到来时都会警告我们危险,但我们这些小崽子都不以为然,大龅牙甚至会试图翻到外面去,即使每次都被那双大手抓住扔回来,他还是乐此不疲。
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总结了一下,却得到一个刻骨铭心的经验:每当你满身懈怠地认为好日子就像空气、食物和水一样稀松平常的时候,你就应该在必然会降临的厄运发生之前猛然惊觉,思考一下自己有什么办法避免,如果你毫无办法,那你至少该珍惜当下,或者做好心理准备。
就像往常一样,那两个巨大存在来了。我在睁眼之后已经和它们对视过多次,比起前者冷冰冰的目光,我更喜欢后者那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充满了友善和怜爱。但今天却完全不同,我从那目光中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忧虑、踌躇,还是别的什么?毛发因恐惧竖了起来,我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大龅牙还是那么活跃,兴奋地挂到冰冷的天花板上。
“我感觉我都能分辨这只鼠了,太活跃,每次都想着逃出来。”
那个粗犷的声音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只巨大的手拎着大龅牙的尾巴将它从天花板扯下来。我抬头看到大龅牙徒劳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那只手却丝毫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抛回来。一道刺眼的余光朝我们扫过来,我吓得三步并作两步钻进木屑里,祈祷自己不被发现。
“就先这只吧,太活跃的小鼠不好抓……像这样,让它的前爪钩住笼盖,尾巴拉直,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迅速捏住双耳周围的皮肤……好了,最后把尾巴固定在小拇指和无名指之间,固定好就不会被咬到。你来看看,是吧。”
我在木屑里抖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大龅牙在这过程中不断尖叫,这告警声穿透我的耳膜,将恐惧本能生拉硬拽出来,淹没我那可怜的小小大脑。好在那粗犷的声音结束他的长篇大论之前,大龅牙就不再作声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又过了一会儿,恐惧的重压逐渐消失,我鼓起勇气钻出那实际上毫无用处的安全港,隔着天花板看到那巨大手掌的五根手指各司其职,把大龅牙紧紧固定(好在他还活着),另一只同样巨大的手攥着一个闪着寒光的锋利物件逐渐靠近大龅牙,我不敢看了,趁机一个箭步逃到妈妈身边,挤到她的身子下面。
大龅牙又是吱吱两声,这次是疼痛的宣告。妈妈的身子猛地一紧,我开始讨厌自己这过于灵敏的耳朵。
“好了,标记做好了的放到新笼子里。”
“好多血,它不会有事吧?”
“放心,动物有丰富的自我护理经验,这点小伤不至于。”
大龅牙没有回来,我相信这两个巨大的存在是在讨论他的味道是不是很好。眼前突然一亮,母亲被推开了,大手探了过来,我意识到,今天谁都逃不掉,还没来得及自怜自艾,我的尾巴一紧,被提了起来放在天花板上,捏着尾巴的手指猛地一拽,我吓得用前爪紧紧攥住眼前的一根栏杆,天花板就是由这样一根根细栏杆组成,间隔很窄(大龅牙曾试图挤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理所当然的失败了),双耳下面的皮肤被捏紧汇聚在背部,胸被勒得紧紧的,呼吸越发困难,恐惧到达顶点的结果就是我大小便失禁了。
“噫,这只尿得尤其多。”
“它吓坏了。”又是那相对细柔的声音,再次与它目光交汇,我确定,那一定是怜悯。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虽然还是喘不过气,但至少放松下来了,当你知道你会马上死掉的时候,恐惧、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定要捏紧,这样它爪子会张开方便你剪趾。”
只希望过程没那么痛苦,快点结束。
脚趾传来剧痛,我忍不住发出两声尖叫,然后是尾巴,我拼命挣扎,左右扭头想要咬到掐着我的手指,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被放到了一个新的家里,脚下是松软的木屑,我四肢并用想要逃走,随着后背一松,我就像弹射起步的赛车一样,获得了自由。
“师妹,你来试试吧。”
我打量着周围,熟悉的气味……是大龅牙,它也还活着!他正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断脚断尾。这提醒了我,我也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兄弟们陆续被丢了过来,姐妹们却不知所终。天花板重又封上,它们走了。屋子里归于寂静,我们几个幸存者面面相觑,妈妈也不见了,虽然我已然能够独立生活,不再需要依靠妈妈的奶水,但这依然是一次伤感的离别。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有些无聊,每隔一段时间那个给我留下痛苦回忆的巨大存在会来给我们更换家里的木屑,这让我很舒心,这个家太小了,而我们却有六个兄弟,即使粪便和尿排在一个小角落,也挤占了很大的生活空间,随着时间流逝,屋子里就会变得一团糟。大龅牙变得越来越急躁,开始频繁挑衅白尾尖,这屋子里他们两个身体最壮实,活力也最旺盛,现在到了发情期却找不到异性,只能靠打架来发泄雄性荷尔蒙。其实这屋子里谁不渴望着异性呢,我们是同母所生,年岁相同,只不过我的性格相对平和罢了,这也是我能蜷缩在这里想东想西的原因吧。我曾试着和他们交流一下,却发现我们之间有条巨大的鸿沟:我的叫声表达不了太多的意思,而勉强表达出来的也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回应。
我做梦了,梦到母亲那曼妙的身子,我和她口鼻相亲,吮吸彼此的气息,我的鼻子追逐在她的泄殖孔后面,贪婪地享受着那让我欲罢不能的气味,然后在她的默许下,我慢慢地骑到她的身子上……
“今天配F1代,它们已经性成熟了。”一大早,它们就来了。
“我觉得这只不错,给它配这两个老婆正合适。”
我被轻轻拎起来,放入一个新家,里面已经有先到者了。啊,这沁人心脾的味道,我循着味道接近她俩,是歪尾巴!我还记得她,我的姐妹之一,小的时候她总是抢我的奶头,我还记得我是多么讨厌她却无可奈何的样子,只能背地里默默诅咒她被那两个巨大的存在抓走。但现在,她身上的味道……是那么吸引我,我凑近她,我们歪着头交换着彼此的鼻息,她也很享受,我追着她的屁股,她阴道红肿,已经发情了,我急不可耐地尝试骑上她的后背,却猛扑了个空。我只好去试试另一位棕色毛发的女郎,这是一位陌生人,也许是邻村的姑娘吧。我们重复着之前和歪尾巴的标准程式,我依然失败了,欲迎还拒,这是她们雌性的本能,要考验雄性是不是优秀的基因播种者。
“可恶,看我天黑了怎么收拾你们俩!”我狠狠地想着!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回头朝天花板望去,啊,又是那对眼睛,它们弯成两弯新月,也是很美的存在啊!但现在我什么都顾不得了。黑暗快点到来吧,那才是我的主场!
时间过得很慢,两个妻子都在怀孕进程中,整整二十一个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我没有什么事可做,食物饮水唾手可得。这其实是有些矛盾的,在我的本能中,有出去寻找食水的冲动,有储存食物的本能,但为什么那双大手总是将食物堆在天花板上,堆得满满的?那个出水口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除了那对巨大的存在,还有,我基因里深深印刻的需要时时提防的天敌们似乎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困惑了。
也许我该想办法出去走走。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这个家显得有些太过拥挤了,多了这么些吃喝拉撒的小东西,脏得尤其快,我逐渐感到烦躁。突然轻轻一振,熟悉的超重感。
“又到了更新木屑的时候了?总算。”
我抬起头,只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另一个存在没来吗?
“你们还好吗?”
它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伸出一只手挨个碰碰我和两个妻子,就像在打招呼一样。
“小宝宝们要自己生活了,我得给你们做个标记,有点疼,先跟你们道个歉了。实在没办法,事情做不好,领导会骂我的。”
它輕轻拎走一个我的儿子,歪尾巴急了,不安地四处走动,我却没什么感觉,躲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甚至心里有点小小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吱吱!”
歪尾巴身子一抖,上身立了起来,探着头想要看看它把她的骨肉怎么了。
大部分我的同类记忆力都不算长,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一直以为自己记得从生平第一次睁开眼一直到当前的大部分经历是一个正常普世的现象。我不确定她是忘了自己被掐指断尾的过往,还是单纯的本能驱动。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空间终于宽敞多了。直到天黑,歪尾巴她们还在不断地四处徘徊,寻找自己的孩子们,不时朝我发出或是悲伤或是威胁的信号。
呵,女人。
又不是我把孩子夺走的,在那巨大的存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除了保全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我们这一代不过就是重复父母辈的旧剧本罢了。
好在没过多久,她们就忘了那些被带走的宝宝,因为新的宝宝们要出生了。早在她们的第一拨宝宝出生后没几天,我就完成了第二拨播种,这是机械化、程式化的工作,我们会在恰好的时间发情,生殖器充血鼓噪,行为上卿卿我我。在那当口,脑袋一片空白,事后我想,就算是天敌来了,我们也无法很快退出那种状态吧,真是可爱又可恨的本能呢。
当一切变成既定轨迹的无聊复现时,时间的运行速度就会肉眼所见地增快,我明显感到自己老了,毛发变得稀疏,皮肤出现感染性破溃结痂。她们则老得更快,不断地生产给她们的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歪尾巴病了。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的日子快到了。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一起再次互相碰碰鼻子,交换彼此的气息,老的灰白的胡须颤巍巍互相交错着,她头靠着我闭上限,那是她最舒服的姿势。没过多久,她的体温就凉了下来,本来饱满的胸腹也瘪了下去。
她死了。
一起睡着的棕毛发感觉到了异常,她伸展了一下本来蜷缩着的身子,发现歪尾巴死了,忽地一下跑开了,眼里满是嫌弃。又是本能,任由尸体腐烂是会传播可怕的疾病的,我们甚至会吃掉刚刚死亡的同类以避免这种后果。棕毛发示意我躲开尸体,我强忍着没有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对抗本能,这让我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棕毛发试了几次见我没反应便不再尝试了,找了个角落继续睡觉。我却精神起来,开始细数过往:我确实与众不同,但从未对本能说过“不”字,甚至从未质疑过本能的理所应当。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台无限精密的机器,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环境,相应的本能就会发生作用,仿佛它已经预知了所有,当我遇到一种情况时,它早就备好了措施供我实践。从我出生到以不同方式死亡的结局,它照顾着这起点到终点的全部。
大同小异。
忽然,我想起曾经的一个念头: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我重复着这个念头,意识到我已经忘掉它太久了……
这天是我的终点。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病了要死了,虽然一把老骨头连活动都很少了,但本能告诉我还不到时候。
一早它们就来了,那一对巨大的存在.那双美丽的眼睛,奇怪的是,过了这么久它们居然没有一点变化。我是说对比我已经逐渐衰退的五官,这双眼睛依然晶亮,好像可以抵抗时间的摧残。今天它们显得闷闷不乐,上面的眼睑垂着。
“好了,开始吧,今天要处理的数量可不少呢。”浑厚的声音说道。
“师兄,问你个事。”
“什么事你说。”
“这是我的第一窝小鼠,我能带回去一只养到它自然死亡吗?”
“这鼠有什么好养的?不是当宠物的料,你想养去楼下要只荷兰猪多好。再说它们也差不多了,一般小鼠的寿命也就一年左右。”
“我只是想做个纪念。”
“你带回去活不了几个月,搞不好都适应不了你家里环境,你看这老得都掉毛了。”
“嗯,那就算了。”
它把我拎了出来。
“这只我来吧,当初是我给它找的老婆,前几天换笼子它大老婆死了。我也算善始善终了。”
“哈,师妹你还挺文艺。但要我说,善终我怕你给不了。你这心里总过不了那个坎,要知道,断颈猝死要的就是心狠手辣,怜悯和犹豫反而让它更痛苦,况且岁数大了的老鼠脖子硬,不像你平时处理的那些半大的崽那么清脆。”
“没事。我总要练手的,你明年就毕业了。”
我被按着脖子固定在天花板上,一只巨手轻柔地抚摸我的后背让我放松。然后毫无征兆地,我的脖子传来一阵剧痛,咯嘣一声,我终于读懂它们的语言了。对它们来说,我的死亡是即时的,脑干和脊髓脱离,心跳立刻就停止了,身体除了踢腿的神经反射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而我,却感受到持续的、尖利的疼痛,那疼痛一度让我大脑空白,无法呼吸,在它的潮水退去之后,我看到了自己的踢腿反射,在脑细胞完全失活之前,我想了很多,比如,它大概是释怀了吧,至少给了我它认知意义上的干脆。
正如前文所述,我知晓自己生命的终点,不是因为我要寿终正寝,而是因为这没由来的,却真真切切的再一次醒来。
前提是那个“前世”并不是梦幻,或者不是时间倒流。
我努力回忆着,然后睁开眼睛观察周围的环境,一片黑暗,显然是在妈妈的肚子下面,一想到这我肚子开始咕噜噜响起来,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扭动着寻找奶头,找到了。
啊,这美味!
吃饱奶我感觉到疲倦,该睡了。睡觉是不打扰生长进程的最合适的行为。在睡梦里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越来越大,甚至超越了那巨大的存在的存在……
“一、二、三……一共五只。”
我被扒拉醒了,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双眼睛,那一刻我知道:不是时间倒流。那双眼睛变了许多,充斥着程式化的麻木,少了活灵活现的情感表达。就像我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放弃了闯出去看看的想法,放弃了梦想,拖着日渐衰老的老骨头,平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临走的时候它突然转回头来,诧异地审视了我一会儿,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它认出我来了?”
我挣扎着想引起它的注意,却发现视野里空无一物,遠处咣当一声巨响,这是每次它离开时的声音。
再一次经历成长的过程,我已经驾轻就熟,要点就是多吃多睡,不要害臊,抢到就是赚到,在竞争中占领优势地位。果然在两周龄我个头已经比其他兄弟姐妹大了不少,身子骨健康强壮。
我这次决定不枉一生。计划早已成熟,在三周龄前后我们这个种族是具备不俗的跳跃能力的,在搬家的时候,就是机会!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只怪我那些本能指导行为的前辈,一受到惊吓就蹦得老高,让它有了十足的经验,还叫了个小帮手,尽管那个一惊一乍,动篡发出分贝惊人的尖叫声的同伴帮了不少倒忙。可惜,我也是平两生第一次,对变数准备不足……但重要的是,我获得了经验啊。
哼,再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我再没等到第二次机会。在不久之后的一次灌胃给药实验中,我死于喉管穿孔,这个小师妹的手法太差了。那当口我的气管里瞬间涌人大量血液,窒息的感觉真是难忘啊。
在弥留之际,我发现那个傻瓜还在摆弄我的身子,嘴里嘟囔着:“怎么不动了,是死了吗?”
第三次重生我信心爆棚,天不怕地不怕。反正就算失败,也可以再来,功夫不负有心人!
果然,丰富的经验配合我聪明绝顶的脑袋,抓住那个尖叫小师妹的一次失误的机会(其实它根本就是吓得躲开我了,只需要佯装攻击的架势扑它的手)一蹴而就。我也没有再犯相同的错误——跳到外面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能获得自由的一跃,绝不能犹豫!想一想从数倍于我身长的高度一跃而下,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只要落地,就到我发挥种族敏捷度的广阔空间了。
巨大的冲击力导致我稍稍晕了一小会儿,很快振作起精神,在它们探手够到我之前,急跑几步,藏进了早已观察好的,一座巨大设备的阴影中,这缝隙很窄,它们绝对进不来。
接下来就要随机应变了,我转了一圈找到一个开孔,顾不得未知的危险顺着先钻进去为妙,这是我的祖先用生命为代价获得的本能。外面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声,然后是乒乒乓乓的金属碰撞声,它们取来了工具,想以惊吓为手段,让我现身。我冷泠一笑,这就大错特错了,毕竟我不是那些只由本能驱使的同类。不出意外的话,只要躲到夜晚来临即可,按照本能给出的剧本,大部分动物在夜晚对光线的感知极差,除了那几位从未谋面的天敌;经验也告诉我,这些巨型直立兽从未在黑暗中现身过。
它们放弃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些,在那个尖叫两脚兽的声声哀求中,它们终于离开了。当寂静重归,我才敢小心翼翼地探查一下身处的这片光线暗淡的空间,一条条表面粗糙的细长物体蜿蜒缠绕着,向不同的方向延伸而去。我一个激灵,这些东西看上去很像我的某种天敌,还好它们应该是没有生命的,不然我可能早就变成一顿美味了。这空间持续地发出轰鸣声,这噪声令我难以忍受。我攀上一根较粗的物体,它以固定频率振动着,似乎和轰鸣声有某种程度的契合。我顺着这绳索向前爬,光线逐渐变亮,前面这绳索突然变粗了,好像一个漏斗,发出振动的东西似乎就藏在这漏斗中。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叶轮,它转动着持续向漏斗里输送过滤后的空气。而此时本能警告我,此地不宜久留,我决定听从指示,原路退了回去,顺着孔洞出去到这设备的外面,一阵阵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在确认安全后我开始寻找离开这地方的通路。
没过多久绝望就笼罩了我,这里似乎是一个封闭空间,根本找不到出口!我又泠又饿,开始怀念起那衣食无忧的日子。
后悔是没用的。尝试了没几下我就发现,回家这条路也早已堵上。如果不想死就得赶快找到食物和水。此外,取暖也是个大问题,这里的风就没有停过。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一些散落的食物,我抱起一颗狂啃一气,肚子感觉舒服多了。然后回到我发现的一个可以取暖的好地方——一片木屑堆,迫不及待钻了进去,很快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我为了生计奔忙著。将那些散落的食物块拖回新家里储存起来。最大的问题是水,我转遍了这空间只找到一处有水的地方,稀稀拉拉铺在地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是毒药也得喝下去,实在是太解渴了。水无法储存,我只能一次次冒险出来。而且这水时有时无,并不能每次都满足我的口舌之需。这种不稳定的生活过了没多久,我就瘦了许多,健康也大不如前。为了能活下去,我只能减少活动,养精蓄锐。
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耳边响起。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随即心里一沉,两只前爪忙不迭刨开木屑朝深处钻去。脑袋里盘算着被抓到的可能有多大。果然,头顶的木屑剧烈翻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击打我脆弱的神经,一只手在四处摸索着,有几次都要探到我了。
毫无他法,我只能无头苍蝇般地四处躲藏,还好这木屑既有深度又有广度。
它们会放弃吧……我祈求着。
“我在这里看着,你去找尹师傅。这样,我把编织袋口封好,它应该出不来。”
“好的师姐。”
它们短暂交流之后,形势似乎变得平静下来,给了我一丝喘息的机会。
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打断了我一团乱麻的思路: “既然这个更大的封闭空间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干脆被它们抓到呢?”
我想起每次被扔回去的大龅牙(居然还记得这个绰号),继而开始忧郁起来: “被处死,因实验意外死亡,任人摆布。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差点渴死,然后躲在这鬼地方,又开始期待被抓回去?这是什么?宿命?如果是的,那为什么要这样?”
我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精灵回答这个问题。
一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大手摸索着接近我。反正也逃不掉了,我心一横,干脆钻出木屑。
“你们还要吗?”它捏着我的尾巴倒提起我,转头和两个同类交流。
“逃出来的直接处死好了。”
“随便你们。”
死亡对我来说更像是解脱,我又累又冷,缺吃少喝,如果就那样结束,倒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归宿。
只不过结束似乎也是一种奢望。后来的我一次次羡慕着周围的同伴,这种一睁眼便望到头的生活,他们只需要来一次,至少还保有新鲜感。
“师姐工作有着落了吗?”
“投了几个还没回信,感觉今年不是很好找。”
“肯定没问题的。话说回来,师姐最好了,如果你一拍屁股去找家单位实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多小鼠。”
“我看你呀,混毕业就转行吧,不是这块料。”
“师姐教育得对,我手笨得要死,最主要从小就怕这些小动物,嘿嘿。”
“我带一只走,也算是给这几年的辛苦留个纪念。”
“咦,这么可怕的东西你也能培养出感情来,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别贫了,小鼠这么多,你不想早点完事回去休息?”
“要的,要的。”
等到被拎出来的时候,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尸体袋,嚯,密密麻麻的同伴撑得那个袋子鼓鼓囊囊。
一场杀戮的盛宴。
我突然想到,如果这空间里所有的同类全都被处死,那么我会何去何从?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也许我很快就能知晓答案。
“等等师姐,你不是要一只小鼠吗?这好像是最后一只半大的了,还是你要那些老弱病残的?看着都没几天好活的样子了。”
“啊,还好你提醒我。”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就这只吧,我看它毛发油亮,身体健康,脾气看起来也不错,和你最配了。”
“这是不处死我了?”
同这些巨大存在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对很多情况都能有相对正确的判断。
果然,我被轻轻拎起来,放入了一个和常见的家不太相同的房间里。天花板被封住,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显得里面昏沉黑暗。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忍住不去想那最令我魂牵梦绕的可能性。生怕自己的欢呼雀跃坏了好事。
如今再回首,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那个最初的它回来了,每天给我备足食物和水,甚至给我准备了仅供我这体型进出的细长管道,真是极大的满足啊。虽然活动空间没有显著增大,但有一点让我满意的是,可以顺着那细长管道一路爬到一个透明的阁楼上观察周围广阔的世界和复杂到眼花缭乱的各种物品。
本能告诉我,祖先曾生活在类似这环境的地方,他们四处游荡,寻找合适的土地,用四肢挖出数条互相交汇的细长隧道,然后在合适的位置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群体的家,将各种天敌拒之门外。
我突然开窍,学会了不少人类的语言,知道我是鼠类。我也见到了我本能中一直忌惮的天敌之一猫类中的一员。虽然它一度好奇地在外面嗅来嗅去,惊到了我,但本能随即告诉我,有充足食物的捕食者可以试探性地接近,只要不激起它的捕猎本能。
我足足活了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寿终正寝,其间我陪着它度过求偶失败的悲伤岁月、升职加薪后的快乐时光,以及许多。我深切地感受到,我和猫是它情感的坚强后盾。
如果让我比较一下与之前作为实验鼠的区别,其实从物质上来讲,并没有那么大;唯有一点是“安心”,不用提心吊胆等待那种痛苦。虽然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但肉体上的痛苦总是让我难以忍受,这是让我对两段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的根本原因。
本能告诉我,我被设定好所该追求的东西十之八九已然实现过(除了结婚生崽,这我也经历得够多了,不需要它赶着我做),它再没有动力驱使我做更多的事了。至于死亡,那是它也到不了的禁区,因此无法理解我一次次复活的不同之处。
这个自称是我主人的人类给我做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的小尾巴之墓”。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恬静下午,她把我埋在她家附近的一片土地里。
这次我出生在一窝野生鼠家里,从幼崽期就感受到了野外生活的艰辛,外面天敌环伺,食物的获取并不容易,整个童年时期我们都在争抢母亲那点可怜的奶水,物竞天择,输了的结果就是夭折。此外,直到成年后到外面觅食我才发现,我的体型似乎大了不少。
这生活算是喜少苦多了吧,本能很适应,这是它的主场。我虽然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排斥之情,但从心里来说,真的是越来越怀念做宠物的日子。别的不说,每天的安眠在这里都是一种奢望,蛇在这里成了真实存在的天敌,它们可以轻易钻进洞来吃掉几个兄弟姐妹,父亲母亲也完全不是它的对手,纵使它们在本能驱使下毫不退缩,战斗到最后一刻。侥幸逃掉的我们只得另寻去处。
自然逐渐在我面前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兄弟姐妹间的竞争已经是你死我活,胜出之后我才发现那不过只是开胃小菜而已。我不得不感叹,地上爬的,天上飞的,鼠类的天敌居然如此之多!
我开始怀念起她,那个自称是我主人的人类。我怀念她轻轻抚摸我时的恬静,我怀念她每天上班前依次和我、那只叫八妹的猫开心告別时的活力,我怀念她不开心时对着我低声细语时的忧郁。
我决定去找她。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发现在真实的世界里,人类并不友善,我从不去他们的领地寻找食物,有人的地方,猫也非常多。它们替他们守家看院,获得一些“奖励”,人类也对它们的存在持着欢迎的态度。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同样想从人类那里获得一些食物,我们的待遇却完全不同?
我努力在流浪中存活,躲避着捕食者的追击,身上越来越多的疤痕代表着我一次次成功活下来的丰功伟绩。鼠类的眼睛无法分辨大部分颜色,基本上只有灰度分辨力,这让我的回家之路困难重重。
最终在我筋疲力尽即将放弃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在成功甩掉一只肥头大耳的猫之后,我看到了骑着一辆单车的她。速度太快,追上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我知道,她会回来的,果然傍晚将至她便回来了,步行,让我得以跟上她的脚步。
她搬家了,空间变大了很多。猫还在,它认出了我,表示出友好的意思。我们彼此打了个招呼,它便像以前一样,找了个地方眯觉去了。看得出来它老了许多,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家里还多了一个她的同类,雄性的,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友善,只能等待她单独在家时再现身与她相认。
很快机会来了,他要出门。临走还提到了我: “家里好像进老鼠了,注意点啊。”
“哦是吗?八妹没什么表示啊。”她懒洋洋地回应。
“这种娇生惯养的家猫你能指望得了吗?怕是早就失去捕老鼠的本能。”
“瞎扯,只是没必要罢了。”
“总之要小心,不行就找灭鼠的,我找了一家,联系电话发你微信了。”
“嗯,知道了,你老婆就是干这个的,放心吧。”
他们提到我了,但具体交流了什么,我还是不能完全听懂。
这并不重要,只要她认出我来……
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以后,我按捺不住激动,爬上了她面前的桌子,与她四目相对。
“啊,老鼠!”
她吓得大叫一声,手里的手机飞了老远,转眼就躲出几米开外。我想告诉她我就是她的小尾巴,但嘴里只发出了吱吱叫声。
天哪,为什么我不能发出更复杂的声音?而鹦鹉就可以!
她很快冷静下来, “八妹。”她在叫猫。
我不确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祥。
猫来了,一步步逼近我。
“没事,它认识我。”我安慰自己,甚至觉得是不是八妹会帮我向她解释。
“八妹,抓住它!”她厉声命令道。
猫有些犹豫,回头看她,她眼中满是坚定: “帮妈妈消灭这只老鼠!”
利爪划破我的颈椎,我的挣扎激起了它的捕食本能。
她直到确认我死透了才松了口气。然后,她一脸嫌弃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把我的尸体扔进一个塑料袋,分秒必争地,将垃圾袋扔到了楼下的垃圾堆里。
在那之后,我彻底变成了一根朽木,表面上同其他同伴一样,重复着鼠类数亿年千篇一律的生命轨迹,但内心还不如他们更有激情和活力。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同类。
这个同类指的是真正的同类,与我有相同的经历的同类。
他体型偏大,一身浓密的毛发闪着油光,正值壮年。我们在觅食的过程中相遇,我本想离开,却发现他盯着我看了好久,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这不是一只鼠类应有的样子!我们的嗅觉更灵敏,只要确认是同类,打招呼的方式就更倾向于使用鼻子。
“你好。”
我的脑袋里突然接收到这个信息,有点难以置信,但我还是很轻易地回过去一句:
“你好。”
如此畅快的交流,让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了。
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农民,学会了这种交流方式的我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这几年的经历,他是一位优秀的聆听者。当我讲到和一个人类的关系时,他告诉我,这是进化的历史进程决定的,从进化树发生分化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今天的关系。
就像一记晴天霹雳。
“野生鼠对于人类来说,就是瘟疫的化身。”
“我与她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互相依靠,以人类所常用的美好情感来形容,比如,爱。我的身份应该是她对自己的一段生命所倾注的感情的寄托?”
同类对我说: “这是常见的,即使人类之间,有时候也不能太想当然彼此之间的关系。”
自然界这一精确运行的机器,各种生物形成不同的层级,共同完成将能量聚集固化的目标。说到底,就是不同的螺丝钉罢了。
在残酷的进化进程中,螺丝钉们发现了互相依靠比单打独斗更有力量,因而结成群体,在群体中以及不同群体间依然会产生利益纠葛。
美好的情感在群体生活中产生,深深刻入本能中,成为维系群体中个体间关系的重要支柱。
但它们从来都是奢侈品,受制于苛刻的环境。在付出这类感情之前,必须有精心的条件计算,否则,施予者可能会因此消亡,反而终结这一互动链条。这是一个悖论。
捕食者与猎物友好互动的现象在动物界并不鲜见,只要腹中满足,再残忍的动物也会温情满溢。人类是自然界现有规则下的唯一突破者,他们已经不再受到自然界的过分钳制了,最基本的生存于他们就像空气一样很少引发关注,自然可以腾出资源满足这些先决条件苛刻的本能驱使。即使这样,他们对于野鼠,尤其是野家鼠的态度依旧微妙:人类历史上曾饱受黑死病的摧残;并在粮食不那么充裕的时代,鼠族是他们在利益上的直接对手。
同类对我讲这些的时候,出奇的平静,他的经历比我要多得多,我甚至认为他已经超脱了。他以一次次的生命为契机,学习了大量人类的知识。我喜欢跟着他,听他讲的那些故事,听他说纵使人类穷尽手段却也没有能力像我俩一样,拥有无限扩展的生命。他让我不要灰心丧气,也许到了某一天,我就有机会明白这天赋的意義。
他死之前给了我一个提示,既然我们能一次次在新的生命体中复活,那么,这“灵魂”的自构造性一定是强大且难以被消灭的,我也许可以尝试进入不同于普通生命的构造体中,譬如: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由无数阵列堆积而成的,承载着最全面记忆的载体中。 我想他一定是尝试过了,甚至可能已经成功了,我愿意相信他以原始的生命形态等待着,就是为了偶遇像我这样一个同道者,行使引导者的责任。
但当我抛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他却含糊其词地一带而过了。
他临终的那天,我守着他,他对我说:“有缘再会。”
我没经过多少尝试便获得了成功,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电既是活跃能的载体,也是信息的载体,在生物大脑中如此,在人类创造的巨大信息网络中也不例外。虽然固化的方式可能略有区别,但并不影响大局。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贪婪地吮吸着人类的知识库,就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很快它就无法满足我了。我发现,人类花费了数十万年的时光,终于享受到了在生物竞争中的绝对统治地位。但当他们终于站在山巅俯视众生时,却开始越来越误入歧途,他们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耗费越来越多的资源,早已忘记了初衷。人类的青少年个体在内心第一次发出灵魂之问后,又有几个人正视它的召唤?一个个反而像缩头乌龟一样迫使自己忘记,然后迷失在纸醉金迷的现实世界。他们获得的毁灭性力量越来越多,而一代代掌控这力量的人却逐渐德不配位。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我开始担心他们将现有的成果付之一炬,没错,就是他们建立起来的,科学铸就的大厦。
如果造物主看到这一幕,怕也会摇头叹息吧。
人类在安乐窝的时间太久了,他们大概忘了自己从一众候选生物中爬出来,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如果他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不过就是为了享受本能期待的一切,那和老虎狮子这些生物有什么区别?或者说,巅峰便是衰落的开始?
忽然,一个念头摆到了我的面前。
这一切难道不是为我准备的?
为什么一定要是人类?
在自然界的规则下,从不在乎失败者的眼泪,只会奖赏不断进取的前行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那个体数以亿万计的同类,鼠类是一种极其优秀的工具生物,它们群聚,生殖力旺盛,分布广泛,可以协同完成复杂的工作,仅仅需要一个……目的。超越简单的DNA复制的目的,我的目的!
将堕落的人类踢落神坛!
一种层层筛选的优质微生物,通过全世界的鼠类,在近乎同一时间段里,传播给几乎所有的人类。紧接着,破坏人类极度依赖却又无比脆弱的现代医疗系统。
后面那一步甚至不是那么重要,人类内部的相互竞争,一部分既得利益者为了防止更大群体的竞争对手们获得足够的科学知识,无所不用其极,将生物的狡诈与残忍发挥到了极致。这导致大量人类个体甚至不知道他们自己仍然属于地球生态链系统中的一分子,并没有在生物属性上超脱这个系统。这帮助了我,在清除人类的道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阻力。
多么可笑的自大。
这是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作为人类的成员之一,你也親眼看见了这一过程,我相信你也明白了为什么是你坐在电脑前,听我娓娓讲述这故事。没错,我们曾经彼此依靠,至少我这么认为。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想见见你,面对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幸存的人类保留一块生存区。” 我满心期待着。我知道自己是在威胁她,但我依然希望她能答应这个条件。
她低着头,泪水从眼角轻轻滴落。
“就像我当年做的那样,为自己曾经的一段情感留个念想?”她终于在电脑前打下一段字。
“没有必要,就像你说的,也许人类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自然界不相信眼泪,我们愿赌服输。”
她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就停下了。我悬着的心动了一下,仿佛看到她回过头来。
“愿你们不要重蹈人类的覆辙。”她轻轻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走了。
后来,我又遇到了那个“同类”,我知道是他,虽然和以前看起来不太一样。我现在知道他是谁了。我问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淡淡地说:“一个赌约而已。”赌在一定时间内,一种崛起于泥土的种族可以逆向理解他们的造物主,人类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却不太想输。
“你可以认为我作了一个小小的弊。”
“那人类呢?”
“当一个种群在一个系统中爬到顶层的时候,这并非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如果你认为是结束,那么说明你没有跃迁的能力。你耗尽力气想维持现状,然而你只会不停地跌落,甚至可能跌到比起点还低。”
“人类总是喜欢吹嘘他们所获得的超越其他动物的东西。我轻轻一挥手,你也拥有了它,但我从你的眼睛里读到: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你对它的理解足够透彻的时候。其实对我来说,输一场赌局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损失。但是鼠族,我认为你们做得很好。从那个女孩子的立场来看,她仍然认为这是一场新王战胜了『日主成功登基的战争。这是人类理解力的极限。”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你们呢?”我还是问了出来。
他怔了怔,沉默良久。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恐怕我们的造物主并没有这样的慷慨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