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文慧
农历正月二十九的晚上,张素芹终于把彩虹毛衣织好了。她用的是七种颜色渐变染色的毛线,在古典时代一度很流行,听说现如今整个广州的年轻人都在追求复古情调,像乐乐这样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应该会喜欢。这是N版身份卡给出的生日礼物建议,N卡一向妥帖,张素芹从来都满意。只是她忘记N卡的识别密码已经有七个月,只剩下实时通讯频道还在正常运作,管理系统早就因为迟迟未能更新而与绝大多数数据库不再兼容,想来由于缺少最新的数据支持,N卡的智慧分析功能应该已然不那么准确,兴许现在潮流的风向又变了呢。
不过彩虹毛衣本身确实漂亮,张素芹想象乐乐穿着它转圈照镜子的样子,觉得哪怕复古风格已经过气了也没关系,反正潮流变来变去,总逃不出古典时代这个圈子,只要不是千篇一律的微分子材料制成的衣服,穿出去就不会丢面子。乐乐已经很久没给自己回过信了,张素芹很想这个孙女,假如彩虹毛衣能让她高兴一下的话,兴许她能抽空发个慰问表情过来?乐乐发来的所有表情,张素芹都很珍惜,她已经快攒齐一套了,都存储在N卡的个人通信区里。从头到尾都看几遍,一天也就过去了,毕竟公共频道里的节目越来越无聊,她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张素芹把毛衣小心翼翼地折叠好,用自制的粉色包装盒包装,还打上了漂亮的红色蝴蝶结。她在N卡中选择了快递呼叫功能,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快递飞鸽来敲门。张素芹心算了一下时间,感觉呼叫后怎么也过去了两到三个小时了,可N卡系统显示出的时间还一动不动地停留在23:23分,她不得不承认,N卡已经无法同步更新标准时间,这意味着低版本的操作系统终于被国家网络拒绝连接,换句话说,她和她的N卡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所有渠道,称得上已经与世隔绝。
这种情况有些棘手,只能等待户籍管理员发现有注册用户失联,并且按失联时间一一派出维修人员上门检查,帮助张素芹重置密码才行。张素芹现在能调阅的最新版本的《常见故障排除》也是一年前公布的,其中的条款说明显示,整个维修过程需要三天到一周不等,其间投诉也不会改变受理顺序,因为这年头愿意接受外派工作的维修员实在太少了,根本忙不过来。可明天就是乐乐的生日,张素芹耽误不起,她决心亲自跑一趟位于市中心的户籍部,直接拜托现场留守的工作人员帮忙处理,总比错过生日,惹乐乐不开心强。
出门使张素芹沮丧,自从身份卡问世以来,什么事都能通过其中的工作系统和生活系统预约上门服务来解决,张素芹就再也没出过门。她属于最早一批新世代的“巢穴人”,不像其他热爱户外的人,还真情实感地参加过一些“亲近自然”“亲近真实社会”的倡议行动,来对时代发展的潮流负隅顽抗。当然了,这并不是因为张素芹的观念有多新潮,一开始就看出户外活动必将被人类社会所淘汰,只是事不凑巧,新的户籍制度刚开始正式执行的那几天,她身上安装的,用来代替衰老的身体的第五代机械肢体还不像现在这样坚不可摧,她刚好不小心摔断了腿,等她好容易排队等到移动维修机上门,追求减少出行以降低能源耗费的“绿色巢穴”文化已经彻底一统天下,暴露在露天环境会遭到耻笑,她也就再没了出门的必要。
要怎么去户籍部呢?
她首先需要一件衣服,并且做好远距离移动的准备。张素芹从衣柜深处翻出了自己唯一一件完整的微分子外套穿上,又细心地用机械肢体的自动辅助维护仪输入密码,检查了身上的所有关节,确保它们的自检保质期都更新到最新日期。户外活动还没被完全抛弃的时候,不少人进入露天环境前总是忘记确认关节自检的截止日期,以至于带着临期的身体出发,中途因为超过自检期而被机械肢体的控制系统强行中止运行, “瘫痪”在半道上。露天环境不像家里那样,定时有自动辅助维护仪可以帮忙输入密码,只能手动输入。有些人还算幸运,身上只有部分肢体罢工,其他可控制的肢体尚能输入密码或者呼救,最终捡回了一条命。但仍有不少倒霉鬼安装的所有机械肢体同时失灵,只剩意识清醒,根本無法求救,一个人躺在路边忍饥挨饿好多天,才被户籍部利用定位系统发现。张素芹当年看过不少类似的新闻,实在心有余悸。
张素芹记得,户外还保留了地面公交系统,供市民出现紧急情况时使用,不过因为坐车的人寥寥无几,公交车并不是按时间表发车,而是随叫随派,需要走到最近的公交站前按下呼叫键呼叫。她又检查了N卡中的地图,发现太久没用过这个功能,最后一次同步信息居然是在十年前,不过这些年应该也没人费心去地面上搞建设,但愿周围的道路没有大变,地图上的路标还能勉强管用。
夜里也不会有路灯,张素芹把家里保留的古典时代的手电筒都找了出来,还给两部古典时代的通信工具,名叫“手机”的电子装置也充满了电,以备意外时当手电筒使用,最后把彩虹毛衣的礼品盒放在背包的最上层。张素芹已经记不清楚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漫长的“巢穴人”生活已经让她在潜意识里对户外环境产生了恐惧,她在家门口来回踱步,犹豫了十几分钟,才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隔离门。
阳光扑面而来,张素芹不由自主地拿手去挡。该死,N卡的计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更的,原来现在早已是白天了吗?
广州的气候一向温暖,冬天也感觉不到冷,花草树木没了人工保养,长得未免有些放肆。马路几乎被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全部占领,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张素芹只好在路边折了根粗树枝,一边走一边拨开植物向前开路,等到了小谷围居民区的公交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今天运气不错,公交站的长椅上居然已经坐了一位老头儿,两个人兴许能搭个伴,也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要说什么打招呼呢?张素芹太久没有在现实生活中面见陌生人,一时有点卡壳。对方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长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都笑出了声。
“我查到了,应该说‘你好!我叫邱涛。”老头儿似乎在身份卡搜到了交谈方法,边说话边鼓起掌来, “庆祝我们的相遇!”
“你好!我是张素芹。”张素芹说,“我也查到了!但根据我看到的信息,我们相互说‘你好就行了,好像不用鼓掌。”
“呃,确实不用,我把‘初次见面和‘初次获奖的词条搞混了。他们做的百科总是这样,相似情境推荐恨不得写得比搜索结果的字体还大,倒让人看不清本来要找的答案。不过也许现在新版的系统已经改正过这个毛病?唉,我好久都没更新过了。”邱涛指指右臂手腕处的N卡植入处,“忘记密码了。”
“这么巧啊,我也是。机械化运动开始得还是太晚,咱们这种年纪过大的人总是吃点亏,虽然身体能被改造强化,这脑子却因为过度老化而无法改造,该记不住的还是记不住。”张素芹在邱涛身边并排坐下,伸出右手与邱涛握了握,“初次见面好像应该握手,我对这有点残留的印象。你也是往户籍部那边去?”
“是的。能跟你对个表吗?我按下站台上的呼叫键后已经过去好大一会儿,可总没有车来.别是他们废止了这项政策吧?我的报时系统停了,看不了时间。”邱涛问。
“帮不了你,我的报时系统也停了,不然也不会跑这一趟。”张素芹耸了耸肩, “不如用计时器向前计时?我看过缓存在我的N卡系统里的最后一版交通部公开说明,他们当时保证,公交车会在呼叫之后的三十分钟内赶到站台,不然公民有权向系统提出投诉。要是三十分钟后车还没来,那么显然是章程已经被改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但愿公交车还在运营。户籍部可还远在北面的人民公园附近。走路远点倒不怕,从小谷围岛上过去可有些麻烦。立交桥耗费的维护经费太多,又没有多少车流,在机械化还没开始时就早给封了,只留了一条公交车道,需要有公交车公司的识别卡才能上桥。地下隧道这么多年都没用,不漏水也被植物和淤泥占满了,肯定也不敢走。要是没有公交车,我们怎么去市里呢?估计也只能划船过珠江了。”邱涛说。
“船?早在古典時代后期,不是就已经很少人会用那玩意了吗?我也就在电视里见过。”张素芹有些忧心忡忡, “最好公交车能到吧。” 气氛有点压抑,两个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时不时注意计时器上的时间。小谷围岛在古典时代是座大学城,满岛都是年轻人,因此现在的小谷围居民安置点也是年轻人居多,没想到居然能碰到同龄者。张素芹的老伴生前是大学老师,他们的户口原来就在小谷围岛,因此才留下来。邱涛比张素芹年轻两岁,机械化开始时也已经八十岁了,到第一版身份卡问世、电子工业革命爆发前,一直是做岛上的轨道交通规划的,虽然那之后他也被“巢穴化”,可见识上至少比结婚后就没工作过的张素芹要老练得多,还知道小谷围是座岛,要去户籍部得坐船。不是他提醒,张素芹早把这件事给忘了。
邱涛的老伴也在机械化开始前就去世了,两个儿子都去了北京工作,当初安置时他不顾孩子们的反对选择留在广州,从此就再没亲眼见过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一直后悔到现在。不过去不去北京又有什么区别呢?安置点都被个人化了,一人一套房子,隔壁住的谁都没见过,张素芹不是也再没见过乐乐吗?
年轻人,呵,年轻人。年轻到底是好,没多少回忆值得不舍,还多得是前进的勇气。机械化让人类的身体成为不朽,可惜却改变不了被机械化时的初始年纪。于是年轻人永远年轻,而张素芹这样的老太太只好永远年老。 “个体独立”大讨论的结果尘埃落定,法律不再强制维护有血缘关系或是婚姻关系的亲人相互间的权利和义务,可笑的是当这条政策新闻发送到张素芹的身份卡中时,她甚至不知道大讨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被制定规则的人代表了。像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张素芹不喜欢变化,也从不关心未来的多种可能性,根本没兴趣关注和参与这场改变世界的讨论——所以他们自己做了主,彻底的独立时代随之来临,乐乐不再是张素芹的孙女了,没人有孙女,人人都只是独立的、最好不要相互联系的个体。
邱涛还不如张素芹。张素芹的儿子勉强保留了古典时代的习惯,逢年过节还会与张素芹远程连线聊聊近况,乐乐有时候看到张素芹的信息.也能稍微回复个表情。可邱涛的儿子们和孙子孙女们都拒绝跟他连线了,北京的“个体独立”风潮爆发得比广州还早,他们的观念更新得更彻底些,而且相当自觉,老年人无论如何都赶不上。
不过邱涛说他也不怎么在乎这些,毕竟他本人是个喜欢新东西的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心态相当年轻,他眼里个体独立也是好的,虽然最好不要到亲戚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不过真的不相往来其实也没啥。机械化连着电子信息革命,有了身份卡这个好伙伴,还要什么妻子儿女、父母叔伯呢?身份卡已经足够陪伴自己生活了啊!
张素芹有些诧异,她本以为所有六十岁以上才机械化的人,都会跟她一样对个体独立风潮颇有微词,没想到还有邱涛这样的异类。不过也许还是邱涛这样的人居多吧?谁知道呢,在那之前,大家不就已经很少跟血缘关系之外的人发生交流了吗?张素芹认识的同龄朋友很少,几乎都在四十岁之前就断了联系,也许人家也都像邱涛这样想,倒显得张素芹这样的人有些落伍。
话扯得太远了。老年人总是这样,关注的都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其实跟当下的生活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年轻时他们都谈论什么呢?张素芹有些不记得了。计时器的报时铃声恰在这时响了起来,三十分钟已到。公交车果然没来。
“看来只能步行了。”张素芹叹了口气, “等我更新完系统,一定每天缓存民生信息,交通部肯定发过通知,也许还留下了别的替代出行的办法,但我们都没及时读取。”
“你去吧,沿着这条马路走,开着地图导航就行,据我所知,交通部自古典时代结束后就再没改建过道路。祝你胜利归来。”邱涛说。
“什么叫我去?”张素芹有些惊讶, “你不走吗?”
“我走不了,我的机械肢体的关节超过自检安全期了,刚发现的。”邱涛指指右腿的膝盖,眼神里充满无奈, “别看我,我出门前倒是想过这个风险,但我连机械肢体的密码也记不起来啦,要不是家里的定时自动辅助维护仪里还存着一份,我恐怕连走路到公交站都做不到。”
“好吧,你放心,我一更新完我的N卡系统就立马上报,找人来维修你。”张素芹冲邱涛挥挥手, “还有你是不是又查错了?道别时应该说,祝你一路顺风。”
张素芹本来指望着官洲码头的调度中心能至少留下位工作人员值班,没想到这个期望也落了空。调度中心看上去比小谷围公交车站废弃得还早,房子都塌了半边,兴许是太靠近江水,周围又没有建筑能挡风的缘故,被环境侵蚀得厉害。
但凡上了年纪的人都应该懂得一个道理,人生其实最怕的就是意外,不过是忘记了身份卡的起始密码,就很可能不得不像张素芹这样,被迫使用户外的地上交通来办理手续,那么废除地上交通的命令怎么可能是合理的呢?等从户籍部回来,张素芹发誓一定要写抗议信反映给交通部,至少让他们每天在每个站点保留一班常发公交车或地铁才行。也许可以拜托乐乐写,年轻人不是最喜欢争论和变化吗?她完全可以把这个提建设性意见的机会让给乐乐,说不定真的被管理部门接纳,事成之后还能帮乐乐博一个民生新闻表彰,也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跟乐乐多聊聊。
绕了好几圈,张素芹才好容易找到乘船处。邱涛倒没说错,岸边还留着几个救生橡皮艇包.被绳子好好地困在木桩上,只要拆开来放进江水里,应该就能浮起来,不过这些古典时代生产的橡皮艇没有自动推进装置,只能自己划船。
在木桩边,张素芹惊讶地发现一位躺在地上的老太太,估计也是出门时忘记更新机械肢体了吧。看她的样子应该也是想乘船去北边的,难道也是去重置N卡密码的不成?这样说来,记性不好真是老年机械化者的通病,户籍部的柜台服务员肯定经常处理他们这样的情况,张素芹本来还害怕他们嘲笑自己看不懂终端自助更新说明呢,现在倒是松了口气,可能人家见怪不怪呢!
老太太看上去倒在这里已经有两三天,靠近江水的那侧身体上甚至都轻微地长了层青苔,张素芹粗略检查了一下,发现她浑身上下的机械肢体全部失灵,这会儿应该只剩下大脑还在工作。也许是看见张素芹后感觉自己终于有救了,老人积极地眨着眼睛,嘴唇努力嚅動着,可惜发不出声音。光看现场情况,也不知道她是全身的机械肢体一起过期,还是部分肢体先过期,在无法行走的情况下硬是拖到全身都不能动的。张素芹安慰性地冲老人笑笑,在地图上手动标识出了她的位置,只能等自己到户籍部完成系统更新之后,再把她跟邱涛一并报修。
肢体机械化大范围普及之后,人类实现了永生不死,张素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疾病和死亡,猛然看到有人像这样平躺在地动弹不得,心情变得微妙起来,许多年代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在结婚前,张素芹曾经做过心电图科室的检验医生,那还是古典时代,病人去世后,医院需要在病例中附上平直的心电图曲线来做死亡证明,张素芹见到的人都是刚刚去世没多久的,身体还很温暖,不像眼前这位机械化后的老太太,已经凉透了,可意识却还在,眼睁睁地目睹自己生命的消逝。
如果在古典时代,这种漫长的等待救援的经历很可能会给当事人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了吧?可现在却不会,大家的头脑已经坚信肢体和生命坚不可摧,摆脱困境不过是耗费些时间罢了,所以全都活得异常乐观,心理问题随着机械化的彻底普及早就烟消云散。所以张素芹倒是不怎么担心地上的老太太,反正她也不会因此过于伤心,尤其她现在已经被张素芹发现了,离脱困已然不远,那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可事情还是有些怪异,大家不是都应该独立生活在自己家里吗?小谷围安置点到官洲码头的距离并不近,能遇到一个人就谢天谢地了,遇到两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而且他们还都是老人——不,这倒也说得通,年轻人不可能既忘记密码又看不懂自助更新说明的,只不过像自己一样迟钝的老年人居然有这么多,张素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要是机械化能开始得再早一些就好了,或者技术上更成熟也行,不仅能改造肢体,还能让人重返青春,像古典时代那部老电影似的,叫什么来着——《重返20岁》?
张素芹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据说发明突破肢体机械化技术难关的那位科学家是有能力改变大家的心理年龄的,但他并没有这么做,那时候人类的观念还不够进步,把伦理关系看得挺重,如果一家祖孙三代都具有二十岁人的头脑,那世界不是要乱套了吗?更可怕的是,如果一个人能改写另一个人的年纪,那么他自然也能改写另一个人的思想,人类岂不是无法保持个体独立了?
总之,他们认为最好保持大家的年纪不变,于是八十二岁的张素芹永生都只能八十二岁。这其实并不公平,但也比只能听从天命、接受生老病死要强,况且想到能够永远停留在二十岁青春年华的乐乐,张素芹觉得她一个人活在老年也值得,凡事有得必有失嘛。
救生艇是四座设计的,移动起来并不容易,张素芹很是折腾了一会儿,才把它扔进水里。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异常,张素芹竟然觉得有些热。她脱掉了身上穿的那件微分子外套,扛起两只船桨上船,反正今天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遇到第三个人了吧?她也真是昏了头,户外的广州根本是一座空城,没人会盯着她看,穿衣服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船只过往,上游也没有污染,现在的珠江水早已没有古典时代的腥味,变得清澈见底,散发着清新温暖的气息,江水中甚至能够看到往来穿梭的鱼群。对岸似乎近在眼前,高耸入云的大楼安静地矗立在江水那头的土地上,仿佛时间仍然定格在古典时代一般。张素芹突然想,乐乐的家距离户籍部并不远,她也许可以先绕道过去看看,顺便把彩虹毛衣亲手交给她。
不,或者应该对自己诚实些。张素芹叹了口气。从出门那一刻开始,她真正的目的地从来都不是户籍部,而是多年未曾拜访的孙女乐乐的家。
张素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不过古典时代后期大家的地域观念已经相当淡薄,全世界的城市都没什么两样,大家也就都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了,张素芹也不例外。像很多古典时代的年轻人—样,她辗转在好多个城市生活过,之所以到广州停下来,不过是因为那时她的年纪有些大了,想看的地方差不多都看过,实在懒得再搬家。
老实说,张素芹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倒还对第一次逛花城广场的经历记忆犹新。张素芹很喜欢开阔的地方,年轻时总爱出门旅游,频繁往草原和高山上跑,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挑一座高大的立交桥,站在上面吹几个小时冷风也是常有的事。她很少在城市中间看到这么巨大的广场。从南到北一路直进,远远能望到广州塔,走累了就进地下通道里找饭馆吃点东西。张素芹虽然不怎么赞成彻底的个体独立,但她也不喜欢与陌生人过多交流,花城广场的距离感就刚刚好——行人很多,大家相互之间都不认识,但却能坐在同一家快餐店里用餐,这是张素芹眼中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古典时代像她这种心理的人还有很多。张素芹的老伴是做社会学研究的,还拿她当例子写过论文。不过很快这些研究就没什么用了,个体独立思想在当时就有一统天下的苗头,户籍部的身份卡系统也宣布正式启动,于是老伴很快把研究方向改成身份卡视域下的新型人类社会,算是赶上了时代的潮流,一时在学界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张素芹已经活了太久了,年轻时肆意张扬的往事在记忆里多半开始模糊,包括让老伴功成名就的那些研究课题,当年夫妻俩的意气风发最终只是过眼云烟,很快大家都成为一模一样的“巢穴人”,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中无拘无束地生活,直至长命百岁。
那时,新城市建设计划已经启动,大家通过摇号被统一分配至不同的居民安置点居住,以节约能源,便于智能生活服务系统集中为人类提供各项服务,彻底解决大部分私人住宅的生活服务系统相互之间不兼容的问题。按理说这样的安置点,硬件条件和配套设施都是一模一样的,去哪个点住都没什么区别。但张素芹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对老观念里的“黄金地段”有着很深的执念,说什么也要住在所谓的中心城区内,对其他安置点不屑一顾。她花了很大工夫写申请,还说服老伴给身份卡开发项目捐了钱,终于从内部获得了花城广场安置点的居住权。只是最后她并没选择这里居住,一方面因为老伴还没等到安置点真正投入使用就去世了,她一个人占这么好的地段也没什么乐趣,另一方面因为乐乐喜欢这里,于是她更想把机会留给孙女。
乐乐喜欢一切漂亮繁华的东西,用起钱来也从不节制,儿子儿媳总是为此跟乐乐生气,张素芹却一直护着乐乐。时代毕竟不同了,新一代的年轻人谁不是这样呢?只要这些东西能让乐乐开心,花点钱也没什么,反正花光了还能再挣,张素芹可以把自己和老伴的钱都给乐乐,只要乐乐想要,花城广场安置点的居住权又算什么。
不过现在看来,一旦户外活动被荒废,安置点之间也没什么大区别,花城广场和小谷围岛甚至在外观上开始无限趋近:花草树木在这里也是无冕之王,水泥地面被粗重的树根和藤蔓顶破,变得七零八落,跟两侧废弃的商业区高楼大厦形成鲜明对比,倒真成了一座巨大的广州城中心花园,甚至能看到猫、狗和兔子在其中活蹦乱跳。张素芹怀疑里面说不准也会有蛇,虽然机械化之后她已经不怕蛇咬,但那种恐怖的心理却不好克服,她在花城广场前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放弃进去看看的想法,决定直接去安置点找乐乐。
张素芹给乐乐选的家很高,在第59号楼的第43层上,乐乐说喜欢从窗户上俯视整座城市的感觉,张素芹也很喜欢,不过个体独立之后,大家很快就把自己的窗户全都关紧,再用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靠通风口换气,43层的窗户想必早就没了用武之地。这年头没人会有心情拜访别人,安置点从内到外都无人看管,虽然省去进出登记的麻烦,但连电梯都坏掉还是让张素芹始料未及,于是她只好爬楼梯。
进门前,张素芹一早把想说的话都打好了腹稿。奶奶来这里绝对不是随意的,这不是要过年吗,加上正是你生日,顺便给你送件礼物。她应该在说这番话的同时直接把彩虹毛衣从礼盒里拿出来抖开,漂漂亮亮地展现在乐乐面前,这样乐乐第一时间就不会生气了吧?她其实挺害怕乐乐生气的,也多少懂得些年轻人的心思,她年轻时就不喜欢被老人家的婆婆妈妈缠住,最不喜欢他们过于亲近自己,收获感情便意味着需要报答,准想要被迫欠下这种人情呢?
她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乐乐家居然连门也没锁,大门洞开,而乐乐正背对着张素芹坐在朝向窗外的沙发上,张素芹按照自己在头脑中演练的那样,花了将近五分钟做完自己的演讲,乐乐却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这场景看上去太诡异了,张素芹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大着胆子绕到乐乐对面,却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女孩像码头那位老太太一样,已经动弹不得;女孩并不是乐乐。
张素芹心里很慌。她找出房子里的自动辅助维护仪连到女孩身上,对全部机械肢体的控制系统进行了更新,可仍然唤不醒女孩,她根本不是因为关节问题变成这样的!自动辅助维护仪上显示的姓名也不是王乐瑶!
难道乐乐像有些激进派的年轻人一样,为了真正形成个体独立空间,申请修改了自己的安置点地址,只为了摆脱所有亲人和朋友?怪不得她不接张素芹发过去的连线,只是偶尔才回个表情。可就算乐乐搬家了,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她看上去像是遭遇了相当严重的故障,可当初他们不是承诺过,机械化后的肢体在使用过程中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吗?
张素芹跑出门去,想找安置点内的其他人问问发生过什么事。43层一共住了八个人,只有六户人家的房门可以打开,但里面的住户跟乐乐家里的姑娘一样,以各种姿势瘫在原地,呼叫也没有反应。张素芹又去检查了42层、41层、40层、39层……1层,所有楼层都一样,甚至整座安置点的其他居民楼里也一样,花城广场已经成了一座死城,只有张素芹还能活动。
电力系统倒是还在工作,安置点中心的公告屏幕仍然亮着,张素芹这会儿终于注意到,公告牌上反复播放着一条信息,只不过她太久没出门,早已不习惯关注楼宇间的电子屏幕,心里又担心与乐乐见面后会尴尬,才一直没发现。
“注意!身份卡中央控制系统自动更新系统运行错误,请手动重启!”
“注意!身份卡中央控制系统自动更新系统运行错误,请手动重启!”
“注意!身份卡中央控制系统自动更新系统运行错误,请手动重启!”
看来这趟还真是没白跑。
张素芹隐约回想起当年认真读过的《身份卡常见故障警告及解决方案》里的条款,终于明白过来,户籍部的中央控制系统恐怕出了运行错误,所有保持与中央系统连接的身份卡都跟着出错罢工,只剩下她和邱涛这种忘了密码又搞不懂操作、不更新硬挺着的老人家才幸免于难。不,现在没有邱涛,只剩下她了,她得去户籍部手动更新整个系统,才能唤醒沉睡中的整个广州城。
张素芹早就想过,总是更新系统不一定是好事,你看,她说对了吧。
整个古典时代,英雄主义题材都很流行,不論是提着刀行走江湖的大侠,还是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惩强扶弱的超人,总归都是波澜起伏的故事,大家都爱看。年轻人能理直气壮地为流行文化摇旗呐喊,而上了年纪的人就总会有些顾虑,害怕自己夹在其中格格不入。张素芹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个热衷于英雄故事的人,小说漫画电影,她几乎看过什么就迷什么,六十几岁的时候还冲在第一线买周边,直到被嫌她丢脸的乐乐提出了抗议,她才姑且勉强戒掉这些爱好。
那阵子卖得最火的是名叫“Tomorrow”的漫画,讲的是位自称“Young”的超级英雄的故事。正式的中文版本中把“Young”翻译成了“青春”,张素芹其实说不上喜欢这位英雄老套的故事,但却很喜欢“青春”这个名字,读着读着仿佛自己也跟着青春起来。作品的世界巡回原画展开到广州的时候,张素芹也去现场看了,那天她心情很好,还特地戴上了那位青春大侠标志性的七彩丝巾,因为是现场最高龄的粉丝,她当天还被来参与活动的作者亲自选为幸运读者,赠送了原画当作礼物。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张素芹没想到乐乐也去了现场,穿着精心制作的全套“青春”的作战服装,满心想着能被选为幸运读者——到头来却被自己的亲奶奶抢了先。
乐乐跟张素芹的关系一向很好,那还是她第一次跟张素芹发火。她说什么年纪的人就该做什么年纪的事,喜欢新鲜玩意你在家里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打扮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出去玩呢?她的朋友们都在现场,都认出了她的奶奶,都在嘲笑她,以后她在学校里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张素芹难过了好多天,于是觉得英雄故事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再也没去过任何活动现场。是啊,年轻人可以梦想着成为英雄,可她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她的人生注定要如此原封不动地走向死亡,又何必上赶着跟年轻人一起做梦呢?毕竟年轻人的梦叫理想,老年人的梦其实都是空想。
走进户籍部大厅的时候,张素芹突然就没由来地记起了这段往事,可能因为归根结底,她对乐乐还是有些怨言吧。再怎么个体独立也好,为什么非得瞒着奶奶搬家呢?难道她必须跟奶奶断绝联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永生不得相见才能罢休?就像青春一样,乐乐喜欢,张素芹也喜欢,她们就不能一起喜欢,好好地做个伴吗?
不,也没必要想得这么严重。张素芹安慰自己,乐乐还没有把她的联系方式拉黑,还会回复自己表情,证明乐乐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张素芹怀疑自己不是七个月没更新N卡,她很可能是一年甚至更久没有更新N卡,只是在七个月前才发现罢了。这么长时间内,社会上说不准起了什么新的思想风向,或者主流观点已经从“个体独立”更进一步,变成了“个体与世隔绝”?大家也许都变更了地址,只是她还没发现,乐乐不过是想也没想就随了大流罢了。等这次密码重置之后,她下定决心要随时更新N卡,时刻与社会上所有思想潮流保持同步。她可不想再次一个人面对沉睡中的整座广州,那太可怕了,她宁肯跟大家一起睡着,等待英雄来营救自己。
张素芹太老了,老到已经不想再当英雄,最多想当个帮助英雄的正义市民。
户籍部的电梯也一样已经停止运营,好在大楼门口的指示牌上还保留着各层的功能指示,不然一层一层楼找,要摸到身份卡系统所在的中央控制室还真不容易。天色渐晚,楼梯间里灯都是坏的,张素芹举着手电筒爬到98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踹开两道保险门,总算找到了中枢系统所在。
控制室里四面八方的屏幕上果然还都在滚动播放“注意!身份卡中央控制系统自动更新系统运行错误,请手动重启!”那句警告,四周寂寥无声,张素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她沿着中央系统的十五台主机一一寻找过去,终于在编号9的那台机器背后,找到了红色的“手动重置”按钮,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控制室里的灯亮了,周围依旧安静,但张素芹知道,人类已经苏醒。
她本来想下楼去服务台,找工作人员帮助自己更新N卡。可张素芹突然想起来,这里是权限最高的中央控制室,主机上手动重置的按钮旁边,不就有不需要密码直接更新的万能接口吗?这倒是省事多了,毕竟电梯不知道停用了多久,安全上没有保障,而她实在是懒得再走楼梯。
张素芹把自己的N卡对准更新接口,她停止更新以来世界上产生的数以亿计的信息汹涌澎湃地涌入她的中枢神经之中,她却有些走神。她要怎么去找乐乐呢?最好还是拐弯抹角地跟她在聊天线路里提一提,表达些诚意,就说自己要寄彩虹毛衣当生日礼物,却记不起来她的地址了,跟她最后确认一遍。说到彩虹毛衣,不好,她把毛衣忘在花城广场安置点那个乐乐以前的家了,等下得先去那里把彩虹毛衣要回来,但愿43层的小姑娘愿意给自己开门。
系统已经更新至半年前的信息了,其中一条户籍部的红色警告引起了张素芹的注意:
为了响应“思想年轻化”的新社会思
潮,新的户籍法案已经出炉,所有六十周
岁以上才机械化的“老年心态新人类”将
全部被强行中止运行,以便节约社会能源,
保证科学技术和思想文化以更高的速度向
前更新……
“六十岁以上?”张素芹突然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把右手腕上的N卡从更新接口上移开,已经晚了。
我们相信,所有接受过“思想年轻化”
理论的新市民都会从心底同意这项决定。
再重申一遍,我们今天所做的所有努力,
都是为了全人类更加年轻化,更加充满活
力,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所以我才不喜歡更新。”张素芹读取着系统里的“终止运行”最后预警,无奈地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成长为一个年轻的英雄,可惜她的故事将永远不为人知。模糊的意识中,乐乐穿上彩虹毛衣后的样子仿佛近在眼前,张素芹看着孙女,如同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系统更新完毕,最一个老年人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