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纪慈恩,我一直觉得人应该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父母取的,代表了他们对我们的期望,一个是自己取的,代表了我们对他们期望的回馈,所以,我给自己取名为纪慈恩,因为我非常想纪念我在生命中收获和付出过的慈悲与恩情,它们曾经改变过我的生命。
我到目前的生命分为两个部分,20岁之前和20岁之后,和所有人一样,又不完全一样。
那一年,我最好的朋友得了肝癌,因为她在荷兰留学,所以她也很自然地知道在荷兰安乐死是合法的。为了让我签署安乐死同意书,她拒绝打“杜冷丁”,刻意在我面前表现出肝癌是如何摧毁着她。她每天疼得咬自己的胳膊,一直到把牙咬掉,这时,她才告诉我,她希望我为她签署安乐死同意书。她求我,求我放她一条生路。我当年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此生,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放她走。于是,在万般无奈下,我狠心为她签署了安乐死同意书。
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那年我19岁,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以为所有人都会理解我,可惜不是。在她的追悼会上,很多人问为什么她这么快就去世了,应该还有几个月的,知情的人说是我签署了安乐死同意书。于是,那可怕的一幕上演了,我至今都无法忘怀——他们说是我杀了她,他们说我一定会得到报应,他们说我忘恩负义,他们说我是杀人犯……一个人,两个人,最后几乎是所有人都对我进行谴责。
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在哭,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可是从追悼会后,我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不是因为他们说的是对的,而是我已无力去面对这个早已坍塌的世界,自我封闭成了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我每天都躲在屋子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不和父母说话,只是每天坐在地上,问自己,问老天“为什么是我”。
最终,我被确诊为PTSD——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
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日子过了一年,直到有一天,在没有任何好转的情况下,我当时的心理医生冒险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福利院。
走入福利院的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用一双硕大的眼睛盯着我,虽然我还是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真的融化了我。后来保育员阿姨告诉我,那个女孩是在三个月大的时候被遗弃的,有个阿姨捡到她,一直养到她五岁,后来实在养不起才送到福利院,所以她很孤僻,不说话,总静静地坐在地上一个人玩,不去争不去抢。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当时的境况很像,还是因为缘分,她喜欢坐在我旁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是乖乖地坐在我的旁边,我也不说什么,看见她就笑。我们像是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坐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只是坐在一起,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从此,我情系此地,每天都来,只为了这个小女孩。因为她,我开始慢慢打开自己。
虽然有好转,但我心理的疾病依然存在,心理医生要求我一周就诊三次,每次都只做一件事:复述整件事情。那时才是最疼的——我要把好不容易隐藏起来的东西撕开来看,我要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去回忆我知道她患有肝癌,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的感受,我要说我是多么不情愿又不得不签字。讲的第一次,我就受不了了,因为太疼了,疼的时候我就坐在地上撞暖气管,所以那段时间我头上都缠着纱布,第二次我对医生说,不,我不继续了。
那一年,我外婆每天都会爬六层楼来看我,那天,她爬楼的时候摔了一跤,我躲在门缝里看她的状况。我突然发现,外婆老了很多,妈妈的头发也一下子白了好多。我狠心关上门,问自己:我真的只能如此吗?我真的只能让家人一生都面对这样的我吗?
我想不是的,于是,我咬着嘴唇忍着其实已经掉下来的眼泪,给心理医生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要好起来,我去治疗。
就这样,我逼迫自己再次走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去面对伤口,去一次又一次地复述,我一直复述了五个月,那件事,我讲了三五十遍。当我结束最后一次治疗,去北京德胜门的精神鉴定中心做鉴定的时候,鉴定师说,你真是个奇迹,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得这么好。我拿着那张盖了“已康复”印章的单子时,不禁哭了,哪来的奇迹,这都是我付出了血的代价。
当福利院的那个小女孩越来越开朗快乐的时候,旁人说是我救了她,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她救了我。于是我决定收养她,我认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是安全的。
就这样,我陪伴她走过了很多年,等待我符合收养条件。
可渐渐地我却发现“爱”与我想象的不同。以前,我认为我一定要收养她,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可渐渐地,我开始接受一个现实:她的病太严重了,她需要好的医疗条件,好的心理辅导,一个健全的家庭,一个好的特殊教育环境,而这一切都不是我能给的。
于是,我开始帮她寻找收养家庭,最终有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愿意收养她,而他们家其他的孩子都已成人,他们会对她呵护万分。我想,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要走的那天,她躲在房间里一直一直哭,我以为她是害怕,害怕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会孤单、会没有安全感,就像我来之前的她。我对她说,收养你的爸爸妈妈很爱你,他们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去了美国会有很多新的小朋友。可是这个时候,她却说,如果我走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报你了。
当时,我真的感觉到心在颤抖,一个孩子的成长真的远远超过了我们成年人的想象。对于未来,她没有一个孩子对陌生的事物本能的恐惧,只是担忧自己无法回报我。
我抱着她,对她说,孩子,你回报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爱你的方式去爱天底下所有人。
我不知道当年9岁的她是否能够深刻领悟这句话的含义,她只是趴在我怀里使劲使劲地点头。
去年她又跟随她的养父母回到中国,见面的时候,我询问她在美国的生活,问她平常都做些什么。她说,她参加了和一个非洲小朋友互相帮助的活动。我说,你好了不起,小小年龄就做善事。她突然很深沉地说,因为我想做和你一样的人。
这些年,有很多人问我在福利院都做什么。其实人与人之间能有多大的恩惠?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不过是在用我的力行去告诉他们,他们长大以后应当去做一个怎样的人。
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所谓伟大的事,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伟大的事,只能用伟大的爱去做微小的事。我害怕赞扬,并不是谦逊,是因为赞扬让我觉得理亏,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首先是因为这件事给我喜悦,只不过同时也给别人带来了一些益处,而这种益处被外界所放大。其实,最终的受益者依然是我自己。
所以现在我想来说说人生的意义。这是很多人都在追寻的问题,而也有很多人觉得我一定是知道答案的那类人。
但是很遗憾,我没有答案。
现在,我想问你们,光明是什么?你可以用语言叙述给我听吗?我相信大多数人同样没有答案。
是因为我们从来不需要知道答案,因为我们就生活在光明中。
那么,什么人会有答案呢?
盲人。
如果你现在问一个盲人光明是什么,他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可是他并不知道光明是什么。是因为看不到才会想要知道。
那么人生的意义呢?我已活在意义中,不再需要去寻找。所以,如果硬要给人生加一个意义的话,我想是这样的:人生的意义就是在解决自己内心的困惑,当你的内心没有困惑的时候,你根本不屑去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很感激所谓的苦难与不幸,它让我完成了人生的终极使命:知道“我是谁”“我到这个世界来做什么”,我想,这比追寻人生的意义更有意义。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遗愿清单: 一个临终关怀工作者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