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善罡
成舍我。
在中国新闻史上,有一位“从业时间最长”“创办媒体最多”的报人,他就是与张季莺、邵飘萍、林白水一同被誉为民国“四大报人”的成舍我。他这一生,参与创办媒体近20家,其中直接创办的有12家之多。创办的报馆被查封十余次,自己被抓坐牢二十余次,几次险些丢掉性命,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办报。
成舍我,祖籍湖南湘乡,1898年生于南京下关。他与新闻结缘是在1908年。这一年,安徽舒城县监狱发生“反狱事件”,几个监犯企图越狱最终失败,知县为推卸己责,嫁祸于时任舒城县典吏的成舍我之父成壁。《神州日报》驻安庆访员方石荪同情成壁的遭遇,遂调查取证,由其子方竞舟撰文,在报上披露此次反狱真相,澄清了这起冤案。那年,成舍我10岁,对此事印象深刻,感叹记者“笔下有毁誉忠奸”,并立志长大办报当记者。
成舍我虽然聪明好学,11岁即能提笔为文、下笔千言,向报社投稿,但是实现理想之途布满荆棘,屡试屡败。26岁这一年,越挫越奋的成舍我终于在事业上有了起色。1924年4月16日,他用担任挂名差事得到的200元钱,在北京独立创办了《世界晚报》,一年后增出《世界日报》和《世界画报》,形成“世界”报系。1927年,他南下南京,创办《民生报》,发行量最高至3万份,为南京各报之冠。1935年9月,他辗转上海,创办小型报《立报》,发行量最高时达到20万份,超过了老牌大报《申报》和《新闻报》,创造了我国自有日报以来的最高發行纪录。
成舍我在北京创办“世界”报系起步很艰难。据时人回忆,当时成舍我身上穿的,夏天是一件蓝布长衫,冬天是一袭挡不住风的棉袍。报纸在一家印刷厂代印,有段时间他索性住在机器房外一间小屋里,既是编辑部,也是他的卧室,几张椅子拼起来就是床,几个烧饼也能将就过一天。每天看完大样,报纸付印,机器轰轰震动,他竟能在“床”上酣然睡去。条件虽艰苦,但成舍我办报的立场非常坚定,他给晚报立下四项宗旨:言论公正,不畏强暴,不受津贴,消息灵确。
成舍我独立创办的《世界日报》。
成舍我创立报业所在的城市,都是媒体竞争的热土。比如,事业起步的北京,人口当时只有100万左右,报纸、通讯社却在200家以上,市面常见的晚报就有17家。为了在众多报纸中争得一席之地,他把大众化作为报纸发展方向,发誓要使全体国民都“能读、必读、爱读”。
开发各种新闻资源,推出人无我有、人有我先的报道,是成舍我的不懈追求。首先,他诚邀新闻界、文化界、政界的朋友提供新闻线索或撰稿,留学法、英的张作韶、程沧波就给《世界日报》提供了多篇“驻欧特约通讯”,回国后还提供了5篇反映四川军阀争斗不休的“成都特约通讯”。其次,利用无线电收报机,接收南京中央社的广播和欧美各国的短波电台,经过翻译或改写,以“本报特讯”的形式刊发。再次,实行成氏报纸新闻资源共享。南京《民生报》、上海《立报》创刊后,与北京《世界日报》一起,彼此作为对方的派驻记者站,每有重大新闻出现,各报都力争抢在中央社之前把稿子传到另外两地的报纸,达到三地互通有无、共用稿源的目的。最后,建立较密集的特约通讯员网络。《世界日报》为了向华北读者提供更多新闻资讯,从1934年起在华北各县设立通讯员,此后又把通讯员网络覆盖到长沙、汉口、南昌、成都、重庆等大城市。有时,成舍我为了抓一些吸引读者眼球的新闻,还故意对一些媒体报道发起争论,或者制造与权贵人物的纠纷。如和段祺瑞的儿子段宏业打官司;攻击教育总长章士钊;攻击地方检察厅厅长戴修瓒等,都成了当时的热门新闻,炒得沸沸扬扬。
各报历来都把副刊视作吸引读者的法宝。“世界”报系出版较晚,为了不落人后,一创刊就奋起直追,在副刊上下足功夫。《世界日报》创刊时的副刊“明珠”和《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都由张恨水主编。他不仅刊载轻松幽默的诗词、掌故、小品,而且连载吊人胃口的长篇小说。张恨水的首部百万言巨作《春明外史》,描述古城社会风貌和人情世态,从1924年4月12日开始,在《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连载,直至1929年1月24日全部载完,长达5年,吸引了一大批读者。他的其余作品如《新斩鬼传》《荆棘山河》《金粉世家》等,也在读者中大受欢迎。后来又有张友渔、马彦祥、朱虚白、胡春冰撰稿,使得副刊好戏连台、精彩迭出。正因如此,《世界日报》 《世界晚报》的副刊成为报纸支柱,一时风靡京华。有些读者就是为了看副刊才掏钱买报纸,有些心急的读者甚至报纸尚未印出,就在报馆前翘首以待了。
教育界的新闻多,读者也多。成舍我在兼任北方大学区秘书长期间,利用消息灵通的便利条件,大量刊发教育新闻,尤其是罢课索薪、发薪等消息,把报纸和学校师生长期黏在一起。20世纪 20年代,除了几次大规模爱国学生运动之外,教育界学潮问题也是史上最多的,这些都是“世界”报系的重要报道素材。1924年5月7日,《世界晚报》创刊不到一个月,北京各校学生在天安门就1915年日本帝国主义向袁世凯卖国政府提出“二十一条”的国耻日举行集会,被军警打伤几十人。晚报即在头版头条位置披露惨案详情并发表评论,抨击北洋政府的暴行,从此在青年学生中确立了威信。据统计,《世界日报》关于“改组九校为中华大学”学潮的报道有24次,关于“女大和女师大合并”学潮的报道有30多次,关于“清华大学校长易人”学潮的报道有37次。这些报道,在师生中声誉倍增,报纸发行数量也水涨船高。
成舍我与家人合影。
成舍我成为创办报纸最多从业最久的民国报人。
对于报纸的发行与广告,成舍我很少按常规出牌。工作之余,他频频领人光顾人流量较大的报摊买自家的报纸,一边看一边大声赞道:“唷,这份报纸很好看,很不错的。”旁人见他戴着眼镜、一身儒雅的样子,觉得可信,便也跟着买了起来。《立报》刊行前,他在几个大报上以最大字体刊登声明:“日销未达十万份,拒登任何广告。”此声明使《立报》名气大增。他后来回忆说:“那时上海报纸销路最多的也不过十万份左右,当我们销路达到四五万份时,许多工厂商店就已感到每一角落,都有了《立报》的读者。广告贩子不再等候我们登门去求助了,他们受顾客委托,自己来和我们恳切商谈,要我们增加篇幅,开放广告。”为摆脱报贩的控制,《立报》还搞起了自办发行,由报社自备100辆自行车,每天早晨直接派人把报纸送到读者手中。
1930年,成舍我赴欧美考察报业。回国之后,他对欧美报纸拥有左右政局的力量极为欣羡,“符离街(英报馆集中地)支配唐宁街(英首相府所在地),在词典上无‘言论自由之吾辈中国记者观之,自不能不悠然神往耳”。由此坚定了他扩张报业实力,成为真正权威的“无冕之王”的信念。他决意把向往不已的西方报业托拉斯变为现实,组成一个庞大的、兼具影响力的报业集团——“中国新闻公司”,并设想在南京设立总部,在全国的大城市各办一份日报,且都以《世界日报》命名。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苍白的。事实上,在军阀混战、政局动荡的年代,成舍我能够支撑几家报纸已属不易。早在1924年10月,《世界晚报》因把直系军阀头目“张福来到京”的标题错印成“张祸来到京”,被北平警察厅封闭。侥幸的是,5日后又因冯玉祥倒戈占领北平而复刊。复刊后的《世界晚报》也因“祸”得“福”,当天销量由过去的3000份一跃过万,成舍我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1926年,8月6日凌晨,报人林白水在京被军阀所杀,京城各报噤若寒蝉,成舍我因在当日下午《世界晚报》用大字标题加黑框刊发而遭逮捕,拟于枪杀。临出门时,他迅速抓过一张纸,匆匆写下“找孙宝琦求救”几个字。夫人杨璠看到字条,立即找到他的把兄弟孙用,面见并跪求其父孙宝琦(曾任北洋政府代理国务总理)。孙宝琦认可成舍我之为人,加上其子帮助求情,不惜屈尊与张宗昌面谈,这才保住了成舍我的性命。
后来,成舍我的报系屡遭波折。1929年12月31日,因报道阎锡山将赴郑州督军一事,《世界日报》被勒令停刊,次年1月31日才复刊;1934年5月,因连续报道汪精卫的手下彭学沛贪污行政院大楼建筑费,《民生报》被停刊3天;当年7月,《民生报》因所谓“泄露军事秘密”之事,被永久停刊,成舍我也被拘禁40天,并被责令“永远不得以任何名义在南京办报”。离开南京时,他愤然说道:“惟其不怕头破血流,才配做新闻记者。我可以做一辈子记者,汪先生绝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
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大举入侵,北平“世界”报系和上海《立报》也相继停刊,成舍我报业托拉斯的理想终成泡影。1949年2月,“因其坚持刊登国民党中央社的新闻”,“世界”报系被北平军管会接管与查封,同年7月,重庆《世界日报》也被停刊。在“世界”报系消失在历史的激流之后,1952年,成舍我由香港去了台湾。台湾开放报禁后的1988年7月12日,91岁高龄的成舍我创办了《台湾立报》,创下中国最高齡的办报纪录。但是,与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创办的《立报》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成舍我一生钟爱新闻事业,虽历经坎坷,却矢志不渝。晚年病重,他口不能言,仍用笔写下“我要说话”。1991年4月1日,他在台北病逝,结束了自己长达78年的新闻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