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灏桐
【摘要】崔莺莺与杜丽娘同作为具有反叛精神、追求爱情自由的大家闺秀,二者虽然身份地位相似,年龄相近,但将二者对爱情的追求方面展开论述,可得出二者在情感萌生、情感发展、情感阻力上有所差异。探究二者对爱情追求形成差异的原因,可从时代背景、生活环境、性格特征、作者思想四个方面进行分析,对《西厢记》与《牡丹亭》中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追求进行综合性的比较研究。
【关键词】崔莺莺;杜丽娘;爱情;差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5-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5.013
《西厢记》与《牡丹亭》同作为中国古典戏曲文学史上的瑰宝,对戏曲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王实甫所改编的《西厢记》从根本上改变了崔莺莺与张生的悲剧结局,表达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主题思想,为才子佳人爱情模式奠定了基础,被誉为“神品”,甚至与《春秋》相媲;而汤显祖的《牡丹亭》在继承《西厢记》主题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提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思想主张,歌颂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恋爱,在对爱情的追求方面进一步深化。《牡丹亭》的问世,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以至“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对当时及后世戏曲发展产生巨大影响。
一、崔莺莺与杜丽娘对爱情追求差异的表现
崔莺莺与杜丽娘同作为追求爱情自由的大家闺秀,虽然二者的年龄相近,身份相似,但对爱情追求的过程与方式也各有不同,本文通过情感萌生、情感发展、情感阻力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情感萌生不同
《西厢记》中崔莺莺对张生的感情萌生为一见钟情,二人在佛殿上初次邂逅就被对方的相貌所吸引。张生惊叹于莺莺的容貌,将莺莺比作“观音现来[1]”,而莺莺作为从小受到封建礼教约束的大家闺秀,在张生的注视下“只将花笑捻[1]”,在临走前对张生做出“回顾觑末下”这一不符合封建礼教的举动,也隐晦表达了对张生的兴趣,初次见面却“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1]”,才子佳人,萌生情愫并深深相思。莺莺在花园烧香拜月时,张生在墙角吟诗,二人作诗应和,莺莺对张生的感情进一步升温,整日相思,以致“神魂荡漾,情思不快[1]”,在孙飞虎围困普救寺想要强抢崔莺莺,老夫人无奈在佛殿许婚悬赏之时,张生挺身而出用计退贼,彻底俘获了莺莺的芳心,转恩为情,为二人对自由爱情的追求找到了寄托,也为二人之后情感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牡丹亭》中杜丽娘对柳梦梅的情感的萌生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2]”杜丽娘自幼受到父母的宠爱与教导,被父亲延请老儒陈最良教授才学,只盼其嫁入门当户对的家庭“知书知礼,父母光辉[2]”,但杜丽娘热爱自然,“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违背《闺范》,在丫鬟春香的陪伴下去后花园赏玩,在看到满目的春光后发出感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2]”,美丽的春光无人欣赏,而自己这美好的青春也在悄然流逝,由春光而萌发出杜丽娘的春情。然而杜丽娘这突发而热烈的春情无法在现实生活消磨,只能借助梦境,因情生梦,在梦中与柳梦梅相遇相爱,梦醒后杜丽娘寻梦不得,日渐消瘦,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为了追求爱情进行出生入死的抗争。如果说崔莺莺对张生的情感萌发是由外向内而生,那么杜丽娘对柳梦梅的情感萌生则是由内而外,先是自我情感的觉醒与萌发,而后发展为与柳梦梅爱情的追求与实现。
(二)情感发展不同
崔莺莺在情感发展的过程中总是被动接受,借助红娘这一外力的帮助,进行进一步的发展。崔莺莺在爱情的追求过程中,因为礼教与身份的约束以及婚约与门第的阻碍等种种原因总是犹豫不决,体现出其内心的挣扎。在老夫人“赖婚”后,莺莺满腔心恸,却只能无奈接受。在“闹简”“赖简”中的莺莺表现出的反复多变,心口不一,体现出其在追求爱情面前的矛盾性。如果说“赖婚”后莺莺争取的是自由恋爱,那么“拷红”后莺莺争取的则是张生不变的爱情[3]。对于老夫人提出张生去考取功名才能正式迎娶莺莺的要求,莺莺虽不情愿却只能被动接受,在长亭送别时嘱咐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1]”,认为两情相守远在状元及第之上,并在二人相隔两地之时与张生寄物传情,叮咛张生“是必休忘旧[1]”,努力维护二人的感情。总而言之,莺莺与张生的情感发展立足于现实基础,受到诸多外界因素的阻碍,在对爱情的追求中趋于被动。
杜丽娘在情感发展的过程中主动出击,在对爱情的追求中十分坚定。其丫鬟春香在“肃苑”一折促使杜丽娘进入后花园,但对于爱情的追求,杜丽娘的行为独立坚定,基本上没有借助丫鬟春香的帮助。在寻梦不得后,杜丽娘为情而死,纵然成了鬼魂也没有忘记对爱情的执着追寻。在“幽媾”一折,杜丽娘听到男子梦中的呼喊,在确认其就是与自己梦中相爱的柳梦梅后,主动出击与其相会,并大胆表达真心:“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2]”,超脱生死界限主动坚定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为了真正实现自己的爱情,杜丽娘为情而生,无媒无聘便于柳梦梅成了亲。然而杜丽娘这份“自媒自聘”的婚事,遭到了她的父亲杜宝的强烈反对,杜丽娘、杜宝、柳梦梅三人闹到了金銮殿对峙。面对最高统治者皇帝在封建礼教方面对二人无媒而婚的问询,杜丽娘据理力争;面对父亲“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2]”,想要将二人爱情拆散的退步,杜丽娘拒不接受。最终,崔莺莺为情超脱生死的行为,得到了皇帝的认可,二人的爱情得到了完美的落幕,与崔莺莺相比,杜丽娘对爱情的追求可谓是占据了主动,体现了对真情的执着追寻。
(三)情感阻力不同
崔莺莺在对爱情追求上的情感阻力主要为“以情抗礼”,即对封建礼教的抗争。在故事的开始,便交代了崔莺莺作为相国小姐,从小受到封建礼教的约束,许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然而,崔莺莺对这份亲事并不满意,她想要追求自由的爱情,厌恶“门当户对”的结合。在拜月烧香之时,莺莺第一炷香愿父亲安息,第二炷香愿母亲身体健康,第三炷香时沉默不语,紅娘看破小姐心事,说出愿莺莺找到有情人的心声,可见莺莺对自由爱情的向往。然而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家长,反对莺莺违背封建礼教去追求自由恋爱的行为,甚至公然赖婚,使莺莺与张生的爱情受到重创。尽管有着来自外界的重重阻挠,但莺莺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一直在努力挣脱封建礼教的枷锁,在“酬简”一折,崔莺莺对张生以身相许,表达了对封建礼教与封建婚姻理念的违抗。在老夫人提出只有张生考取功名才能同意两人的成婚,莺莺公然表达了对功名的蔑视,认为功名只是“蜗角虚名,蝇头小利”,深切嘱咐张生早日归来,努力守卫二人的爱情。种种行为,体现了莺莺乃至作家对封建礼教的反抗。
相比较崔莺莺,杜丽娘对爱情追求上的情感阻力主要为“以情反理”,即是对理学的反抗。杜丽娘同作为大家闺秀,从小受到父母精心培养,父亲甚至请老师教授杜丽娘,用“理”的规范严格约束杜丽娘。老师陈最良将《诗经》开首解读为“后妃之德”,这也是理学家对《诗经》的曲解。而杜丽娘看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本质,即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追求,扯下了理学家虚伪的面具。尽管受到理学的压迫,但杜丽娘仍“一生儿爱好是天然[2]”,在丫鬟春香的陪伴下,偷游花园,看到了满目的春光,联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感慨道:“可惜妾身顏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2]”,不禁萌生春情。在梦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相爱,由欲转情,体现出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抗争。在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这一过程中,杜丽娘始终坚定地维护自己的“至情”,用自身的行动表达了对泯灭人欲、压抑人性的理学的反叛。
二、崔莺莺与杜丽娘对爱情追求形成差异的原因
《西厢记》与《牡丹亭》作为不同时代的名家经典之作,两部作品的女主人公所处的生活环境不同,性格特征上有所差异,同时作者思想上也有所不同,对这些方面展开论述,探究崔莺莺与杜丽娘对爱情追求形成差异的原因。
(一)时代背景不同
《西厢记》来源于唐传奇《莺莺传》,身处元代的王实甫在其基础上进行改编创作。唐代便十分注重门阀观念,讲究“门当户对”。到了元代,科举制度受到打击,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被削弱,这也为受到封建礼教与思想压迫的下层群众与青年男女提供了喘息的机会。因此,追求为情所主宰的人生,大胆与封建礼教抗争,勇于和传统决裂成为元杂剧歌颂的主题[4]。在《西厢记》中莺莺、张生、红娘三位青年男女对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礼教的反抗,以及莺莺抛弃“门当户对”的亲事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对功名利禄的蔑视,迎合了时代的发展,表达了青年男女的心声,因此一经发表便引起了社会轰动,对当时及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牡丹亭》改编自明代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其作家汤显祖身处明代。而明代由于宋明理学的高度发展,对妇女的束缚十分严重,宋儒提出的贞操节烈观念在明代得到彻底的贯彻,社会上对妇女说教的书籍增多,这种社会氛围使得女性的生存空间受到了进一步的压迫,而《牡丹亭》就是明代社会妇女深受封建糟粕压迫和束缚的真实写照[5]。然而女主人公杜丽娘即便受到封建思想的束缚与压迫,但从未放弃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其对“至情”跨越生死的追寻,使剧本一出现便“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甚至有女子因读《牡丹亭》断肠而死。汤显祖《牡丹亭》中对不能为常理所拘束的“情”,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最真实的回响[6]。
(二)生活环境不同
崔莺莺出身高贵,从小受到封建礼教的教导,才貌双全,并许下门当户对的亲事,就算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下去,也能衣食无忧。然而崔莺莺对这门亲事感到烦闷忧愁,这并不是她想要追求的爱情。跟随老夫人去普救寺,离开了相府这一封闭的环境,带给了莺莺追求自由爱情的机会。尽管老夫人对莺莺严格教导,但作为独生女,莺莺也独享宠爱,怕莺莺在闺房烦闷,老夫人嘱咐红娘带小姐去佛殿散心。然而也因此莺莺在佛殿上与张生一见钟情,二人借助拜月烧香在花园进行进一步的了解,经历了“赖简”“闹简”“酬简”使二人的感情在寺庙这一外部环境下迅速升温并愈加坚定,寺庙这一场所提供了二人爱情发展的空间。
然而,相比较于崔莺莺的生活环境,杜丽娘的生活环境令人窒息。尽管杜丽娘同作为大家小姐,父亲专门延请儒师教授她才学,可见对她培养的用心。但杜丽娘每天所能接触到的人只有父母、丫鬟春香与老师陈最良,只能终日待在绣房与书房,一举一动受到了严格的束缚。白日睡着一会儿便被父亲训导其应在刺绣闲暇之际,阅览图书;在裙子上绣成双的鸟便被母亲害怕牵动她的情思;老师讲述《诗经》开首为“后妃之德”,教导她贤良淑德,生活环境非常压抑。在这种生活环境下,杜丽娘根本不可能接触外男,只能借助梦境追求自由的爱情,并用生命去对抗自己所处的环境,其追求的“真情”,超越了现实存在,超越了时间与空间。
(三)性格特征不同
崔莺莺的性格特征表现为犹豫不决,口是心非。在面对张生的爱情追求上,明明内心有情,却心口不一,在收到红娘帮忙传递的张生的信笺后,莺莺喜出望外。然而看完信后,面对红娘的试探,莺莺极力狡辩,称对张生“只是兄妹之情”,在信中表达自己对张生的绵绵情意,在红娘面前却拿封建礼教作筏对张生说教。从其矛盾的行为可以看出莺莺内心的挣扎。她一边陷于对张生的爱情无法自拔,一边又苦于封建礼教思想枷锁的束缚。她在对爱情的追求面前表现出的性格,使她面对外界的种种压力之下,往往只能被动地接受。因此如果没有红娘的帮助与张生这一痴情种的执着追求,二人的爱情很难得到完美的结局。
相比较崔莺莺,杜丽娘的性格特征表现为坚定主动,大胆勇敢。尽管杜丽娘的生活环境令人压抑,但她没有放弃对自然,对生活的热爱。面对爱情,杜丽娘坚定地追求,在现实难以追寻便因情生梦,在梦中相会。杜丽娘梦醒之后寻梦中的有情人而不得,当发现自己的爱情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之时,能够超脱生死,因情而死并因情而生。在与柳梦梅的爱情中杜丽娘占据主动,大胆地做出无媒而婚的举动,面对父亲与皇帝的阻挠,据理力争,与传统的婚姻制度以及封建思想做抗争,坚定地维护自己的爱情,最后其“至情”感动了皇帝,得到了圆满落幕。
(四)作者思想不同
《西厢记》的作者王实甫在《莺莺传》和《董西厢》的基础上进行改编并提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主题思想,是建立在才子佳人式爱情观念上的进一步发展。莺莺与张生初次见面便被对方的容貌所深深吸引,在后花园的吟诗唱和以及在红娘帮助下的信笺传情中又欣赏于对方的才华,最后张生状元及第,迎娶莺莺的大团圆结局,体现了才子佳人式的爱情观念。然而,王实甫在故事的描绘中,突出了“有情”的概念,即“《西厢记》在爱情文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婚恋的唯一基础是男女双方的‘有情,此外没有任何外在条件[7]”,王实甫写出了莺莺对张生的爱情的一步步加深,认为功名利禄比不过真心相爱,不再局限于“才子”“佳人”的身份,而重点转为“有情人”是否能够“终成眷属”,体现出王实甫“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祝愿。
而汤显祖在《牡丹亭》中表达的“情”可以超脱生死的思想,则是对王实甫思想的进一步超越。汤显祖受到泰州学派的影响,对真情、至情进行思考与追寻。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相爱,然而这份爱情在现实受阻无法追寻,因此杜丽娘选择以死来反抗悲哀的现实,这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对压抑现实的不满与讽刺,只有借助鬼魂才能摆脱束缚,追求爱情的自由。为了使二人的爱情得到世俗的认可,杜丽娘又因情而生,在父亲以及皇帝为代表的封建势力面前,杜丽娘毫不退缩,据理力争,最终得到了圆满结局,表达出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观念。
崔莺莺与杜丽娘作为中国传统爱情戏剧中的代表人物,二人对封建礼教的反叛以及对自由爱情的追求闪烁着人文主义的光芒。将崔莺莺与杜丽娘二者进行比较,可以看到二人存在继承与发展的关系,表现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发展,也可以看出《牡丹亭》对《西厢记》对“情”的主题思想的进一步思考与深化。同时,在看待文学作品时,也应注意站在历史语境去理解,将古代戏曲回归到中国古代文化语境中理解,探究和阐释中国戏剧文学的深层文化底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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