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
如何在疫情过后重振经济,目前大致两个意见派别,一个是主张以扩内需为抓手,推动经济转型,培育持久增长动力;另一些人则认为,经济需要继续走投资驱动的路子,而不是消费驱动,消费驱动是西方发展模式,不适合中国国情,投资才是中国现代化的独家灵丹妙药。那么究竟应该采取哪种路径呢?本文试做分析。
投资对经济增长拉动作用越来越低
投资驱动发展模式弊病越来越严重
一些人重视投资对生产的拉动作用是有道理的,很多国家在发展过程中都曾经借助固定资产投资来推动经济增长,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投资对经济的拉动作用具有时效性,但并不是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投就灵,甚至过度依赖是有害的,否则作为现代经济学发源地的西方,不会在经济停滞的时候,放着这么好的工具不用。
在我国当下工业化完成之后,投资的边际效应已经大大降低。2003年到2021年,我国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从4.43万亿增加到55.29万亿,增加了近11.5倍,而GDP只增加了7.3倍,这意味着2021年的投资拉动率仅为2003年的63%左右。通过增加固定资产投资来实现经济高速发展越来越难了。
我们还应该看到,虽然经济市场化以后,我国国民经济中的投资比虽然有所下降,但是在全球中大型经济体中仍是最高的,近20年平均水平约43%,去年更是达到50.1%为历史最高峰,而欧盟和美国在21%左右,日本在23%左右,俄罗斯在18%左右,印度也只在30%左右。就固定资本形成总额来讲, 我国2022年达到9.02万亿美元,大约相当于全球固定资本形成额的35%,或者超过美国(4.94万亿美元)和欧盟27国(3.78万亿美元)的总和。
我国投资主要集中在基建、地产和制造业方面,这三个领域GDP占比仅为35%,却吸纳了60%以上的基础设施投资,其实每年已经有10万-20万亿的过剩;即便是投资薄弱的服务业领域,写字楼、商业街、景区等基础设施配套也是严重过剩。未来固定资产投资即便是维持目前5%的增长速度,到2032年也将会达到100万亿以上,届时可能会超过其他国家固定资产投资的总和。所以,现在各行业都不需要那么多的固定资产投资,如果继续强调投资,将进一步扭曲各生产要素之间的关系。
长期依赖固定资产投资驱动经济发展,还会带来一系列严重问题,从根本上削弱经济长期增长能力,目前比较突出的有:引发货币超发,推高资产价格,增加企业运营成本和人民生活成本,妨碍中小企业的成长;投资产生的利益被少数人享有,扩大贫富差距;挤压劳动报酬分配比,妨碍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等。
很明显,到了目前发展阶段,依靠投资拉动带来的问题,已经远远比它带来的好处多。我国经济的很多致命性问题,都与过分依赖投资而轻消费有关。
我国内需不振,消费率远远低于世界同等发展水平国家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谈起消费率的问题,经常见一些财经媒体和经济学家混淆了一些基本概念,造成我国消费率已经很高,赶上世界主流的错觉。因此,很多人以为现在不需要重视消费了,还是要回头重视一下投资。
比如,有很多经济学家认为,根据国家统计局测算,2021年全国最终消费支出占GDP比例为65.4%,这个数值跟美国已经相差无几了,因此,我国已经彻底把内需不足国的帽子甩到太平洋了。
其实这里涉及到一个统计口径问题,那就是我国在支出法核算GDP过程中,最终消费包含政府支出和居民消费,其中政府支出占比常年维持在30%左右,而美国的GDP核算过程中,消费一项仅包括居民消费,政府支出另列。
因此,如果按照国际通用的GDP计算口径Y = C + I + G + NX (即:GDP = 消费+投资+政府+净出口),我国的居民最终消费贡献率2020年仅为39%,不仅低于美国的68%,还远远低于同等发展水平的俄罗斯(51.5%)、土耳其(54.6%),甚至也远远低于印度(60.5%)、南非59.5%这些人均收入远远低于中国的国家,中国居民消费水平可以说是全球最低的国家之一。
这两年还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中国马上要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消费国了。持这种观点的人采用的对比参照是,2021年我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剔除餐饮)是6.11万亿美元,而美国消费品零售总额 7.41 万亿美元。并且中国的消费增长比美国快很多,因此,中国消费总额在2025年左右就可以超越美国。
如果这么说的话,中国不仅是不存在内需不足的问题,反而创造了经济学上的奇迹,那就是中国的消费市场规模比GDP规模领先一步超过美国,中国在人均GDP只有美国七分之一的情况下,人均消费额却达到美国的四分之一。
那么这个说法靠谱吗?这又涉及到比较口径问题,即只是拿双方实物(消费品)的销售总额对比,而不是全口径消费总额对比。由于我国是个发展中国家,很多消费品处于普及中,所以实物消费市场大;另一方面,由于美国是个发达国家,居民的服务性消费(包含住房、教育、医疗、交通、旅游休闲、金融服务等)总额超过实物消费总额,因此,只对两国的实物消费进行比较的话,明显是扬长避短。
那么两国全口径消费总额分别是多少呢?2021年,美国的服务性消费总额为10.26万亿美元,我国为2.34亿美元,两国消费总额分别是17.67万亿美元和8.45万亿美元,中国全口径消费总额尚不及美国的一半,可见中国的消费规模跟美国差距还是很大的,并且消费规模的差距,远远大于GDP规模的差距。
消费不振已经越来越成为制约我国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之一
随着我国已经实现工业化,投资和净出口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大大下降,消费的意义越来越凸显。尤其是未来我国会面临经济发展速度明显放缓(4%-5%左右),制造业外迁等问题,那么投资和出口的促进作用将更加式微。
从全球经济发展规律来看,在工业化完成后,如果不能实现投资/外贸驱动型增长到内需驱动型增长,那么经济前景都不被看好。苏联经济停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经济增长始终靠投资推动,消费始终对经济贡献率严重不足(低于30%);而日本衰退很大程度归因于,其出口导向工业化完成后,老龄化紧随而至,出现了净出口贡献率和消費率持续同时下跌的局面(其上世纪90年代的居民消费率比60年代下降了近10个百分点)。
我国的经济体制某种程度是苏联模式和东亚模式的混合体,过去的二十年同时享有了两种体制的优势,未来则要防范两种体制的劣势,既要规避苏联的陷阱,也要规避日本的陷阱。
如果我国居民实际消费率提高到55%的国际平均水平的话,中国GDP占美国的比重将会上升到85%左右,如果达到美国的68%水平,那么GDP规模基本与美国持平。
因而,我们应该看到,中美的经济差距一方面是科技差距,另一方面是消费内生力的差距,能够解决好我国消费内生力不足的问题,其意义不亚于打赢芯片战、科技战,意义切勿小视。
消费率过低原因还是在于居民收入GDP占比过低
我国的消费率过低,很多人归因为儒家传统,人民不喜欢消费,就喜欢存款,好似其实我们是不缺钱了,只不过不喜欢花钱罢了,这个也并不是站得住脚的。
第一,就整个东亚儒家文化圈范围来看,中国大陆明显比日本、韩国、中国香港等低15-20个百分点;
第二,我国平均每年新增住户存款余额平均6万亿人民币左右,也就是1万亿美元上下,对居民消费率的影响至多6个百分点,即便是加上这6个百分点,我国居民消费率也是远远低于印度、俄罗斯这些国家。
因此,中国的消费不足,还主要是居民收入在GDP构成中过低的问题,经济发展中的工资支出过低导致了居民消费被长期抑制。
我们仍可以以国际比较视野看这个问题。根据美国商务部统计,2021年美国GDP总额为22.99万亿美元,居民工资性收入为13.77万亿美元,居民工资性收入占GDP比例为56.89%。麦肯锡、OECD的研究结论,也与此差不多。而2021年中国GDP总额为114.37亿元人民币,居民总可支配收入为45.26万亿元人民币,居民工资性收入为27.7万亿元人民币,居民工资性收入占GDP比例为24.21%,中国的工资支出占比只相当于美国的42%左右。
我国的劳动报酬的GDP占比不仅远远落后于美国及欧洲的发达国家(欧盟平均水平约48%),也低于多数发展中国家。比如墨西哥、印度、哥伦比亚在30%左右,智利、南非在45%左右,俄罗斯甚至可以达到50%。当然中国的统计也有漏洞,比如农民不领工资,没有计算进去,以及大量灰色收入没有计算进去,如果做一些修正的话,工资支出GDP占比可能会提高十来个百分点,也就是35%-40%左右,但是依然低于中等发达国家平均水平。
所以,我们看各国的消费率水平跟工资支出在GDP中的占比是基本同步的,美国的消费率最高,是因为美国的工资支出比最高。中国的工资支出比长期落后于同等发展水平国家,决定了消费率不可能太高,也就是说没有收入就没有消费,否则就违背了基本经济常识。
此外,我们还应该看到,由于投资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太高,居民不得不增加固定资产(主要是房地产)投资,来实现财富的保值增值,从而抑制了其他方面的消费。最近几年,我国商品房销售总额维持在18万亿元左右,这意味着购房支出占了我国居民消费总量的45%左右,而美国仅为14%左右,投资驱动带来的房地产泡沫,已经是公认的抑制日常消费的元凶。
由此还导致,家庭债务大规模上升,就2021年数据来讲,我国家庭房贷余额已经达到近40万亿元,居民负债总额因此攀升到71.1万亿元,这相当于全国居民年工资收入的2.56倍,而美国居民总负债为15.6万亿美元,只相当于全国居民年工资收入的1.13倍,中国家庭债务负担是美国2倍以上。
所以说,提升消费、减少家庭负债,还得从降低投资在国民经济中占比,大幅增加工资支出和社保支出做起,这是一个绕不过的路,走其他“捷径”已经被过去70年的经济发展证明是不行的。
消费才是第一生产力,实现消费拉动增长,是经济转型的必由之路
很多人推崇投资,而不认可消费,其实这背后有个潜在逻辑,那就是认为投资才是创造性的、积极性的,而消费不具有创造性。甚至一些人将消费与消耗、浪费挂钩,这其实都是扭曲了消费的价值。也有人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不是讲生产决定消费吗?所以说消费只是次要的,我们无需过多重视,投资才是主要的,我们应该无限发扬光大的。这种观点可以说是苏联政治经济学逻辑下对马克思本人经济观点的一种曲解。
其实马克思在讲生产的意义同时,也一直在论述消费的意义,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及“导言”中一直在强调生产与消费的统一性,他还说:“消费完成生产行为”“ 只是在消费中,产品才成为现实的产品”。后来,他在《资本论》中进一步把从产品到消费的过程,形容是是“ 惊险的跳跃”,这样产品才具有了价值,生产才实現了其意义。他还曾形象地比喻,一条铁路,如果没有通车,不被磨损,不被消费,它就不是现实的铁路。难道这不是对我国当下产能过剩讽刺吗?
所以,从整个经济活动过程的角度讲,消费是经济闭环的终点,是生产的目的, 如果没有消费,那很可能是制造无意义的投资/生产。只谈投资/生产,而贬低消费,是无法从根本上促进经济发展的,苏联是最好的教训。
从我国现阶段经济发展情况来讲,消费对经济增长拉动作用大于投资/生产更是事实:
第一, 消费所带动的产业面和链条长度,远远大于投资,所以,消费不仅仅是消耗、支出,而是对整个经济链条都产生刺激和拉动作用,反而投资很难做到这样。
第二,从关键的促进技术创新角度来讲,固定资产投资带动的多数是建材、钢铁、机械等技术迭代慢的行业,很难会促进产生社会技术革命,而消费带动的则是电子、通信、汽车、精细化工等高技术密度和管理要求的行业,会极大促进技术和管理创新。
第三,从就业角度讲, 增加投资未必可以增加就业,虽然2011年至今工业投资增加了1倍,但是就业总量反倒减少了1500多万,这些年就业岗位增加都是消费和第三产业发展带来的,这期间大约增加了8500万。
从总体讲,根据李迅雷等经济学家的研究,固定资产投资乘数效应仅为1.06,而消费的乘数效应可以达到2.5左右。二者乘数效应具体差,虽有待于经济学家进一步测算,但是在一个城市,我们投资100亿用于建房子对经济产生的刺激效应,远远不如发放100亿消费券大,这是显而易见的。
从我国实际情况看,投资率低、消费率高的省份,经济增长最稳定,财政情况最好,创新最有活力,反而那些依赖投资驱动的省份,债务严重,社会创新也做的很差。以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历年固定资产投资总额占比分省排名来看,最低的是北京、上海、浙江、广东,这四个省市都是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甚至北京、上海已经达到20%上下,与发达国家一致,而消费对GDP贡献率超过60%,成为拉动经济增长主要动力。而青海、广西、贵州、云南、湖南、江西、吉林、河北等十多个省份的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与GDP比值,已经超过90%,不乏一些省份超过100%,比如青海一度达到159%。两者发展质量孰好孰坏,泾渭分明。
所以说,从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来看,在工业化完成后,降低投资比重、增加消费比重,无疑是最有利于实现经济转型,培育持续增长动力的一种模式。消费驱动型发展模式,就像市场经济那样,它不姓“资”,也不姓“社”,这是人类经济发展的一般规律。我国改革的初心就是改变过去那种重投资、轻消费的发展方式,当下情况下,越是经济增长乏力,越应该警惕走以前的老路子。
(责任编辑 李秀江)
作者系北京改革和发展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