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涛 刘 馨
2008年金融危机后,地方政府债务规模快速扩张,这成为推动地方建设发展的重要力量,然而“举债发展”能否促进经济长期健康发展与社会福利水平提升存在着较大争议。特别是人口流出地区的债务扩张究竟是发挥后发优势实现跨越发展的另辟蹊径,还是不顾自身比较优势和发展基础的竭泽而渔?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已成为稳妥化解地方政府隐性债务与促进区域协调发展亟待研究及回答的重要命题。
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特别强调:“深入实施区域协调发展战略,推进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完善财政转移支付体系,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底线。”(1)《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22年10月16日发布)。在《党的二十大报告辅导读本》中,财政部部长刘昆、发改委副主任胡祖才就“增强财政可持续能力”“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等重大问题进行了详细解释,指出要“防范化解政府债务风险,逐步实现地方政府债务按统一规则合并监管”,“深入实施区域协调发展战略,在发展中促进相对平衡”(2)《党的二十大报告辅导读本》,https://www.12371.cn/2022/12/12/ARTI1670804655758316.shtml;https://www.12371.cn/2022/11/09/ARTI1667957220338536.shtml。。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如何发挥各地区比较优势,让人口流出地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掉队、赶上来,成为实施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的关键。研判人口流出地的举债发展模式与区域经济发展间的关系,对于逐步缩小区域发展差距、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具有深远意义。
在理论上,债务扩张与经济发展间一直存在“促进论”与“促退论”之争。“促进论”以凯恩斯主义为代表,认为债务能够通过资本积累、增加投资的方式实现拉动经济增长。“促退论”以新古典经济学为代表,认为政府债务在短期内可能促进经济发展,但是大量政府债务的积累,将导致长期利率提高、未来税收发生扭曲、通货膨胀压力增大(徐长生等,2016[1]),最终挤出经济活动中的私人投资,不利于经济的长期增长。
在人口流向上,改革开放后我国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根据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中国城镇化率从1999年的30.89%迅速提升至63.89%,其中流动人口规模达到3.76亿(3)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1](第七号)——城乡人口和流动人口情况》。。人口流动反映出中国区域空间结构的深刻变化,中心城市和城市群正在成为承载发展要素的主要空间形式。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可以充分享受人口集聚带来的规模经济和财政增收,通过债务扩张有效实现了资本增密、消费增加、产业及配套基础设施升级,促进其经济发展。而人口流出地则面临经济增速放缓与土地财政萎缩造成财政收入下降,债务扩张难以实现投资回报,同时融资成本增加进一步恶化了债务风险,导致不利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继而使得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经济发展的“促进论”与“促退论”可能与区位特征、发展条件有着显著关联。
那么对于人口流出地其政府举债发展究竟是能够有效促进区域经济发展的另辟蹊径,还是脱离比较优势和发展基础劣化区域经济发展的竭泽而渔?为回答这一问题,研究基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着重探讨人口流动视域下“举债发展”的区域异质性,分析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经济发展的影响。研究对于补充完善人口流动对区域发展的影响机制、阐明地方政府债务与经济发展的运行逻辑具有一定的理论与现实价值。
围绕政府债务与经济增长,学界主要形成了正向推动、负向抑制、非线性作用和无影响等四种不同观点。其中,正向影响主要以凯恩斯主义的“促进论”为代表,认为政府债务可以通过资本累积和生产力提高促进经济增长。亦有国内学者通过实证分析验证了地方政府债务能够促进经济增长(缪小林和伏润民,2014[2];胡奕明和顾祎雯,2016[3];刁伟涛,2017[4])。以新古典经济学为代表的“促退论”则认为地方政府债务抑制经济增长(Pegkas,2018[5];Ehikioya和Omankhanlen,2021[6])。政府债务对于短期经济增长可能出现暂时性的正效应或者负效应(Abubakar和Mamman,2021[7];Mohanty,2020[8]),但对于长期经济增长则存在负效应(Rant等,2021[9];Yoong等,2020[10]),并且永久性的负效应大于暂时性的正效应(龚强等,2011[11];Checherita-Westphal和 Rother,2012[12];吕健,2015[13])。还有部分学者认为政府债务与经济增长是先促进后抑制的倒U型关系(韩健和程宇丹,2018[14];.Kamiguchi和Tamai,2019[15];曹光远和张曾莲,2020[16];毛文峰和陆军,2019[17]),或仅在政府不受债务约束时,两者之间才是倒U型关系(陈诗一和汪莉,2016[18])。除此之外,还有学者对金砖国家的内债和外债进行研究,发现债务和经济增长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Azarnert,2018[19])。
在人口流动与政府债务可持续问题上,根据人口流动方向的不同,学者们分别展开了具备针对性的分析。在人口流入地方面,常晨和陆铭(2017)[20]的研究认为人口流入地由于其规模经济效应,使得政府债务风险较低,能够实现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但卢洪友和朱耘婵(2020)[21]对政府财政压力与债务扩张的研究发现由于人口流入导致的刚性公共支出增多是人口流入地债务规模扩张的重要原因。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目前学者针对地方政府债务问题已经展开了丰富的研究,但在理论与实证层面相关研究结论都存在着争议,特别是考虑人口流动方向异质性后,地方政府债务扩张究竟能否推动经济发展问题,尚未形成系统严谨的理论与实证分析。
有鉴于此,研究基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从生产、消费、成本三个维度将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区域经济发展纳入统一分析框架,探讨人口流动视域下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经济发展的运行逻辑、传导机制。再将新口径的城投债基础数据库与手工整理核对的人口流动数据、城市宏观数据相匹配,建立面板数据模型对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关系展开实证检验。
相较以往研究,本文边际贡献主要体现在:第一,在研究问题上,以人口流动视域探讨“举债发展”的区域异质性问题,分析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经济发展的影响,研究进一步丰富拓展了空间政治经济学、人口流动与地方债务问题的研究视角及内涵。第二,在理论上,研究基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分析人口流动对区域发展的影响机制、地方政府债务与经济发展的运行逻辑。论证逻辑是:人口流动减少(增加)→地区经济活动减少(增加)→生产方:投资回报降低(提高),消费方:内需减少(增加),成本上:融资成本增加(降低)→债务扩张→阻碍(推动)经济发展。第三,在实证上,研究通过手工整理核对人口流动数据、地方官员的信息数据,并与基于融资平台公司新名单的城投债数据库匹配展开实证估计,提升模型与数据分析质量。
2008年金融危机后地方政府债务急剧扩张(常晨和陆铭,2017[20]),其中欠发达地区的债务率显著高于发达地区,而我国人口流动方向也呈现出不断向着大城市和城市群集聚的趋势(习近平,2019[32])。针对人口流出地政府举债发展的内生原因,研究由政府财政支出端与收入端两个维度分析人口流动与地方政府债务规模间的关系。
由政府财政支出端分析,政府财政支出主要包含三个方面:公共服务支出、社会保障支出和经济建设支出。由于地方政府一般按照户籍制度规划公共服务支出,导致公共服务支出呈现明显的刚性(甘行琼等,2015[24]),也就使得人口流出地的政府公共服务支出难以随着常住人口减少而下降。同时,由于人口流出地主要呈现出劳动力外流的特征,使得其社会抚养比较高,社会老龄化现象严重,导致社保基金支付压力相较人口流入地更大,也进一步推动了其举债动机。不仅如此,在财政分权与官员绩效考核的制度背景下,经济增长成为地方官员晋升的重要参考指标,也就使得地方官员倾向于扩大经济建设支出,进行基础设施、新城及开发区的投资建设(常晨和陆铭,2017[20]),因此人口流出地在经济建设方面也存在着潜在的举债发展的需求。
由政府财政收入端分析,政府财政收入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税收与社保收入、土地财政收入和中央政府转移支出。在税收与社保收入上,一方面,人口流出导致地区生产和消费动力下降,以及劳动力外流对社保收入的冲击,使得地方政府税收与社保收入难以扩大;另一方面,面对人口流出困境,地方政府为促进产业集聚、吸引劳动力就业更倾向于实行税收优惠政策,但税收优惠政策主要吸引对生产要素价格相对敏感的低端产业,不仅会进一步强化其低端产业刚性,更易产生“政策租”现象(钱学锋等,2012[33]),形成虚假产业集聚,不利于经济长期增长以增加税收收入。
在土地财政收入上,土地财政收入是我国地方政府实行融资引资的重要政策工具,固然目前人口流出地在建设用地指标分配上具备优势(陆铭等,2015[34]),但人口流出地政府为了融资引资,倾向于低价出让工业用地以获得持续税收收入和高价出让商住用地获取一次性低成本融资(毛文峰和陆军,2019[17])。一方面,以协议低价出让的粗放型出让方式导致大量产业园区因没有企业入驻而闲置,大量低密度、远离主城区的新城建设(常晨和陆铭,2017[20]),稀释了集聚效应,使人口流出地政府税收机制难以获得保障,长期经济发展受阻,降低其长期还债能力。另一方面,通过商住用地价格上涨的增值预期来进行抵押和收入担保,撬动的融资金额远大于土地现有价值,产生了过度举债风险(毛文峰和陆军,2019[17])。
在中央政府转移支付上,一方面,由于我国软预算约束和不允许地方政府破产的政治体制,地方政府将预期上级政府会对其进行转移支付,对其债务承担无限责任,因此其纷纷通过投融资平台进行举债,形成地方政府借债的“道德风险”机制(常晨和陆铭,2017[20])。因此,中央为了遏制地方“道德风险”,会在专项转移支付上要求地方政府为专项转移支付进行配套,但是中西部等人口流出地又没有足够的配套能力,这会进一步加强其举债动机(常晨和陆铭,2019[20])。另一方面,基于我国目前转移支付主要是对省的转移支付资金划拨机制,人口流入地获取省级专项转移支付的能力要明显强于流出地(刘大帅和甘行琼,2013[35]),这进一步加强了人口流出地的举债动机。
通过由政府财政支出端与收入端对人口流动与地方政府债务规模的分析,可以看到人口流出地在政府财政支出端保持着较强的刚性支付需求,而在政府财政收入端面临压力较大,其主要优势在于较为充沛的建设用地指标分配,也就导致人口流出地不仅主观上存在着地方政府债务扩张的内生动力,客观上也具备通过土地抵押、出让等方式实现举债融资的可能(余靖雯等,2019[36])。因此,也就使得人口流出地相较人口流入地,其地方政府债务率与债务风险更高。
在我国由于财政分权与GDP导向的政绩评价体系,地方政府倾向于过度举债,尤其是占经济体量较小的人口流出地却借了更多的债(陆铭,2015[37])。那么人口流出地能否复制发达地区的经验,通过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促进区域经济发展呢?
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研究基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对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展开分析,着重探讨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其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经济发展的作用机制及原因,具体理论框架如图1所示。
图1 人口流动视域下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经济发展影响的理论框架
根据图1的理论框架,随着人口流动的变化,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劳动力外流、社会抚养比升高与老龄化问题使得其地区经济活动减少,城市呈现收缩的特征(龙瀛和吴康,2016[38])。研究进一步由生产、消费、成本三个维度探讨人口流动视域下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经济发展的运行逻辑、传导机制。
从生产维度分析,由于人口流出地城市收缩,经济下行导致投资回报率降低(孙平军和王柯文,2021[39])。而地方政府债务资金大部分投向了市政建设、土地收储、保障性住房、交通运输等基础设施建设领域(徐军伟等,2020[40])。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一方面,人口长期流入形成规模经济效应,城市通过人口集聚形成的分享、匹配、学习效应促进经济增长(陆铭等,2019[41])。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得到有效利用,实现产业集群与升级、基础设施建设、城市环境改善,推动人口流入地形成政府举债与经济发展间的正向循环。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一方面,由于具备充沛的建设用地指标分配,使得其举债建设的新城、开发区面积大、人口密度低、选址远离老城。但持续的人口流出导致人口流出地的新城、开发区缺乏可支撑的产业和人口(常晨和陆铭,2017[20]),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其投资回报率持续偏低,无法实现人口与产业协同集聚带来的规模收益。另一方面,人口流出地政府债务扩张投资的相关产业往往偏离地区比较优势,例如投资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相较于东南亚等国家缺乏劳动力成本优势,吸引的高污染、高耗能企业增加环境污染成本(陆铭等,2019[42]),威胁经济持续健康发展。
从消费维度分析,人口流动方向直接影响着地区的消费需求,进而决定了政府举债对经济发展的作用。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人口流入地政府举债形成对经济建设与民生改善的作用。一方面,进一步形成规模集聚效应,人口流入特别是劳动力的持续增加使得其消费主体的数量增多,并对地区消费结构产生影响(茅锐和徐建炜,2014[43]),进而实现产业的转型升级。另一方面,由于人口流入形成的内需增加,使得人口流入地政府债务、税收与私人消费间在推动经济发展的互补效应。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一方面,政府债务扩张容易对消费产生“净收入效应”(杨子晖,2011[44]),政府债务导致私人投资减少,使得居民消费数量、居民收入的双重下降引起消费水平下降,从而无法通过消费升级拉动地区产业结构升级。另一方面,人口流出地吸引的多为高污染、高耗能的产业,重工业污染通过大气、水源等媒介“强迫”各地居民接受污染的危害,造成污染消费质量上升和污染治理技术难度增大,从而挤压居民正常的消费空间,降低居民福利,导致政府债务扩张影响居民消费结构的“环境污染效应”(李晓春和董哲昱,2017[45])。再一方面,人口流出地的债务率相较于人口流入地更高,债务违约风险更大,更易借新还旧,更易导致政府债务对与私人消费之间对经济发展的作用由互补效应变为替代效应(杨子晖,2011[44])。
从成本维度分析,利率反映出地方政府债务的融资成本,根据凯恩斯乘数理论政府债务会扩大投资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张启迪,2015[46])。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由于基础设施建设与土地价格的正反馈作用,能够通过土地的“抵押品”效应转化为地方债务融资能力的增强(郑思齐等,2014[47]),融资成本低,地方债务风险相对较小。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则由于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回报率低,土地供给对经济拉动作用小(徐占东和王雪标,2016[48]),土地融资成本上升,从而进一步加剧其地方债务风险,不利于其经济长期稳定发展。不仅如此,由于地区间债务存量和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会导致对民间投资的“挤出效应”存在差异,进而会导致资源配置的扭曲程度产生差异(柯淑强等,2017[49])。一方面,人口流出地债务率相较于人口流入地较高,社会投资的资本回报率较低,其“挤出效应”明显。政府以较低成本从金融市场融资,提高了民营企业融资的利率成本,挤出社会投资,同时削弱了货币政策对于实体经济的支持作用(钟辉勇和陆铭,2015[50])。另一方面,当作为主要偿债来源的土地出让收入不足以偿还大量基建而进行土地融资所产生的债务时,政府借新还旧,会过度动用流动性,导致投资规模和投资机会减少,进一步扩大挤出效应。再一方面,政府债务存量高会导致政府对银行等金融机构过度依赖,使商业银行的风险不断累积,导致资源错配以及资金使用效率低下等问题(纪志宏等,2014[51])。
通过由生产、消费、成本三个维度对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经济发展的运行逻辑、传导机制的分析,可以看到人口流入地其债务扩张能够有效实现对区域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而人口流出地的债务扩张则对区域经济发展起到抑制作用,会恶化居民福利水平。由此,提出如下假设:
H1:人口流入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起到推动作用。
H2: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起到抑制作用。
结合理论分析,研究建立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实证模型。
(1)
其中:Develop为被解释变量,表示区域经济发展,用GDP、人均GDP来衡量。debt表示地方政府债务扩张,flow表示人口流动规模(4)flow>0表示人口流入,flow<0表示人口流出。,control为控制变量,cityi表示个体固定效应,yeart表示时间固定效应,uit为随机项,i表示第i个城市,t表示第t个年份。
1.地方政府债务扩张数据。
城投债是对中国城市地方政府债务研究最为常用及完整的数据来源口径,当前学界对城投债数据多采用基于Wind数据库、银监会口径下融资平台公司进行收集处理,但这一处理方式存在着定义来源不清、遗落重复计算等缺陷。因此,本文采用曹婧等(2019)[52]基于新口径计算得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基础数据。该数据对全国所有融资平台名单进行了重新梳理,手工核对补齐Wind数据库中存在遗落的部分地方融资平台与债券信息,并对非真实的融资平台债券进行了剔除,相较已有的Wind数据库、银保监会口径研究,其数据质量更为精确全面。根据曹婧等(2019)[52]的新口径地方债务基础数据,研究解释变量主要包含以下三个维度的估计:发债概率(d_debt)、发债金额(debt1)、单笔平均发债金额(debt2)(5)根据曹婧等(2019)[]52的处理方式,发债概率为0~1变量,若发行城投债则为1,不发行则为0,发债金额、单笔发债金额的处理方式为数据加1取对数。。
2.人口流动数据。
由于我国户籍制度的存在,人口流动包括迁移人口(户籍变动)和流动人口(户籍未变动)(段成荣和孙玉晶,2006[53])。因此,我国的人口流动形式有人口迁移和流动人口两种,本文所研究的人口流动即为迁移人口和流动人口的总量。衡量人口流动的指标最常用的是常住人口与户籍人口的差值和比值,在关注人口流动数量方面常采用常住人口与户籍人口的差值,其一般应用于省域人口流动的相关研究。在市域人口流动的研究方面,常用五普、六普市县数据和2005年、201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但其并非面板数据。本研究则为面板数据,因此人口流动的计算借鉴贾小玫(2013)[54]、杨晓军(2020)[55]等对人口流动的测算,即人口流动=净迁移人口(各地市t年底总人口-各地市t-1年底总人口-各地市t年的人口自然增长量)+净流动人口(各地市t年底城区暂住人口-各地市t-1年底城区暂住人口)。在暂住人口计算方面,本文借鉴杨晓军(2017)[56]的做法,采用各城区暂住人口数量作为流动人口的计算方式计算净流动人口。
3.控制变量。
研究选择显著影响区域经济发展的非农产值(Lnindustry)、建设用地面积(Lnconstruction)、社会消费品零售额(Lnretail)、土地出让规模(Lnland)(6)土地出让规模采用土地出让收入/GDP来衡量。、财政自给率(Lnfinancial)(7)财政自给率采用地方财政收入/地方财政支出来衡量。作为控制变量。研究对除比例类数据、虚拟变量数据的其余数据均进行了对数化处理。
研究将新口径下的城投债基础数据库与手工整理核对的人口流动数据、城市宏观数据相匹配,在基准回归部分建立2007—2015年中国281个地级及以上城市的面板数据。地方政府债务数据来自手工收集整理与Wind数据库,人口流动、宏观变量数据来自《中国城市统计年鉴》《中国城市建设统计年鉴》《中国国土资源年鉴》及各省域统计年鉴。研究所使用的相关价格数据运用《中国统计年鉴》的GDP指数以2000年为基期进行平减,由于年鉴统计口径为省域数据,因此研究对各市的GDP指数用其所在省份数据进行换算。表1为描述性统计。
表1 变量的统计性描述
基准回归模型部分,由于城投债的发行存在着债务率限制条件(8)城投债的发行条件需要满足其政府债务率不超过100%或负债率不超过60%,部分地级市存在着受到约束条件而不能进行债务扩张的因素,因此将这部分样本剔除。,本研究剔除在研究时间段内无地方债务发行的17个城市样本。首先以地方政府债务发行概率作为主要解释变量展开估计分析,具体结果见表2。
表2 发债概率回归结果
由表2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人口流出地债务发行对人均GDP起到显著负向作用,与GDP之间的关系并不显著。而人口流入地债务发行与人均GDP、GDP之间均为不显著的关系。这说明从地方政府债务发行概率上来看,地方政府发行债务这一行为主要起到对人口流出地居民福利水平的恶化,而对人口流入地的经济发展具备一定的推动作用。进一步将地方政府债务发行规模作为主要解释变量展开估计分析,具体结果见表3、表4。
表3 发债发行规模回归结果1
表4 发债发行规模回归结果2
由表3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起到显著负向作用,而人口流入地其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人均GDP之间呈现不显著关系。这说明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居民福利起到显著恶化作用,而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则不存在这一效应。通过对比表2、表3的回归结果,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其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的回归系数均无法通过5%的显著性假设,难以进行经济学含义的分析。其回归系数的不稳健,可能的原因是两者不具备显著关系导致的结果不稳定,但从显著性这一角度分析,都表明两者是不存在显著关系的,研究结论具备一定的稳健性。
由表4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GDP呈现不显著关系,人口流入地其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则显著促进GDP增长。这说明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扩张与经济发展不存在显著关系,而人口流入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则能够显著推动经济发展。为确保研究的稳健性,本文进一步由新口径的城投债基础数据库中的以HIS变换计算发债金额展开估计,结果保持稳健(9)受篇幅限制,以单笔平均发债金额展开的稳健性估计结果略,感兴趣的读者可向作者索要。。
为确保研究的准确性,我们进一步改变对人口流动的识别方式,分别以市辖区人口流动规模、基于人口普查的人口流动规模、收缩城市识别对人口流出地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间的关系展开识别。其中市辖区人口流动规模的测算,参考常晨和陆铭(2017)[20]的做法,以市辖区人口规模对人口流动进行识别。由于市辖区的净迁移人口也能较好地反映人口净流入的地区差异(颜咏华和郭志仪,2015[57]),因此本文采用《中国城市统计年鉴》中市辖区户籍人口数据差分对人口流出地展开稳健性检验。基于人口普查的人口流动规模以第六次、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比较地级市层面人口流动情况得到。在收缩城市识别方面,研究采用张学良等(2016)[58]利用“五普”“六普”数据识别出的收缩城市为依据展开稳健性检验。具体结果见表5~表7(10)受篇幅限制,以单笔平均发债金额、HIS变换计算发债金额回归结果保持稳健,估计结果略,感兴趣的读者可向作者索要。。
表5 基于市辖区净迁移人口的稳健性检验回归结果
表6 基于人口普查流动人口的稳健性检验回归结果
表7 基于收缩城市识别的稳健性检验回归结果
由表5~表7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改变人口流动的识别方式后,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依旧存在显著的负向作用,同时人口流入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城市GDP也保持正向推动作用。通过一系列改变人口流动识别方式的稳健性检验说明研究结论具备较高的稳健性。
由于模型估计可能存在着的偏误及双向因果关系等引发的内生性问题,因此,为解决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我们进一步采用工具变量法进行两阶段GMM估计。选用地方政府经济增长目标、单笔平均发债金额滞后1期、地方政府负债率滞后1期(11)地方政府负债率研究由债务规模/GDP进行衡量。作为工具变量。已有研究发现经济增长目标是地方政府展开债务融资的重要原因(詹新宇和曾傅雯,2021[59]),并且经济增长目标并不能够直接作用于区域的经济发展,因此本研究选择使用地方政府经济增长目标作为债务扩张的工具变量。同时,地方政府由于存在着借新还旧的举债逻辑(徐军伟等,2020[40]),使得滞后1期的单笔平均发债金额、负债务与当期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之间存在显著关联。因此,研究所选择的工具变量从理论上具备可行性。具体结果见表8。
表8 内生性检验回归结果
在对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的两阶段GMM估计中,人口流出地、人口流入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回归系数与基本回归结果相符,并且通过了识别不足、弱工具变量、过度识别的检验要求,说明研究结论具备较高的科学性与可信性。
为考察人口流动异质性对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间的影响关系,我们进一步建立人口流动与地方政府债务扩张的交互项,分别测算人口流出地、人口流入地的人口流动规模对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的边际影响,具体结果见图2。
图2 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边际效应(调节变量:人口流动规模)
由图2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随着人口流出规模的扩大,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的抑制作用不断增强。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随着人口流入规模的扩大,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GDP的促进作用也在不断增强。通过边际效应分析,进一步说明了人口流动的异质性会显著影响着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作用,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将不利于区域的经济发展,而人口流入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则能够显著地促进区域经济发展。
改革开放后,由于中国快速市场化、工业化、城镇化发展,农村人口大量向东部发展优势地区聚集,客观上导致了中西部地区的人口流出与中国区域发展的不平衡(李洪涛和王丽丽,2020[60])。为促进中国区域的协调发展,在2000年后中国地方官员的任职逻辑开始由正向分配转为负向分配,即通过将经济发达地区的官员派遣至欠发达地区以促进其经济发展,实现区域协调发展(Wu和Chen,2016[61])。同时,由于债务扩张作为地方政府突破预算软约束,实现以时间换空间的公共投资跨期配置的政策工具,对于东中部地区而言客观上形成了对经济发展的推动作用。而中国欠发达地区与人口流出地之间存在高度的一致性(陆丰刚和陈寅平,2019[62]),也就使得经济发达地区的官员基于负向分配逻辑,会调任至人口流出地任职,进而导致了东中部地区调任至西部地区任职的官员会将“先进举债发展经验”向西部地区扩散(沈丽和范文晓,2021[63])。
为进一步验证通过官员调任所形成的政策扩散对人口流出地举债发展所产生的影响(朱光喜和陈景森,2019[64]),研究通过收集整理官员由东中部地区调任至西部地区的经历(12)研究分别对市长与市委书记的工作经历展开收集整理并进行边际效应分析,结果保持稳健。图3为以市长数据信息样本展开的回归结果。,建立官员西进虚拟变量,设置由东部西进的官员为3,由中部西进的官员为2,没有跨东中西部地区调任经历的官员为1,并进一步对相应的西进级别进行分类(13)设置无调任经历为1,正科及以下西进为2,副处西进为3,正处西进为4,副厅西进为5,正厅西进为6,副部西进为7的虚拟变量。。研究建立官员西进与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交互项,并对官员西进级别进行控制,形成人口流出地的官员西进对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的边际效应分析,结果见图3。
图3 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边际效应(调节变量:官员西进)
由图3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由东中部地区调任至西部地区的官员会进一步扩大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的抑制作用,并且越是从发达地区调任至西部地区,其对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的边际效应越强。这说明人口流出地期望通过引进官员的方式复制发达地区的成功经验,会显著导致东中部地区官员将“先进举债发展经验”向人口流出地扩散,导致人口流出地脱离比较优势与发展优势,其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起到显著的抑制作用。
通过对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理论与实证分析,研究发现如下特征:第一,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增长起到显著负向作用,随着人口流出规模的扩大这一抑制作用不断增强。第二,人口流入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GDP增长起到显著正向作用,随着人口流入规模的扩大这一推动作用不断增强。第三,由东中部地区调任至西部地区的官员会进一步扩大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人均GDP增长的抑制作用。
本研究从文献分析、理论分析与实证分析等方法对人口流动、地方政府债务扩张与区域经济发展间的关系展开分析,接下来针对上述研究发现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第一,举债发展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是不顾自身比较优势和发展基础的竭泽而渔,并不是实现跨越发展的另辟蹊径。研究从理论与实证两个维度分析论证了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起到抑制作用,不利于人均GDP的增长。虽然人口流出地由于地方政府财政压力较大,存在着债务扩张的内生动力,同时其较为充沛的建设用地指标分配为其举债融资提供了基础条件,但由于人口流出地面临着经济活动减少而导致的投资回报率降低、内需减少、融资成本增加,使得其债务扩张并不能够有效地促进区域经济发展。研究说明举债发展的“促进论”与“促退论”之争,实际上需要考虑区域异质性,对于人口流出地而言举债发展模式是不利于区域经济发展的竭泽而渔,而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举债发展则能够实现对区域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要完善财政转移支付体系,构建高质量发展的区域经济布局(14)《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22年10月16日发布)。。因此,对于人口流出地要进一步完善财政支付制度,实现有效的转移支付,避免地方政府债务盲目扩张,要根据地区比较优势与发展基础实现高质量发展。
第二,“先进举债发展经验”的政策扩散会进一步扩大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对区域经济发展的抑制作用。研究发现由东中部地区调任至西部的官员会导致人口流出地的地方政府债务对区域经济发展的抑制作用边际提高。在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后,地方官员的调配任职由正向分配转向负向分配,中央期望通过以官员调任的方式推动发达地区的先进发展经验向欠发达地区扩散(Wu和Chen,2016[61])。但研究论证了对于人口流入地而言其地方政府债务扩张对区域经济发展具备显著促进作用,而对于人口流出地则呈现负向作用。这说明简单照搬发达地区发展经验,忽视人口流出地比较优势、产业结构、区位条件,“先进举债融资经验”并不能够实现人口流出地另辟蹊径的跨越式发展。因此,新时代下实现区域协调发展需要发挥各地区的比较优势,在官员的培养调任与政府治理现代化建设过程中,要强化对客观经济发展规律的认识(姚洋等,2020[65]),避免原有的举债发展、投资拉动、唯GDP论的路径依赖,因地制宜、因城施策地构建高质量发展动力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