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力与性别: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建构

2023-07-18 16:53刘昕怡符肖罗子渔李志勇张珊
旅游学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社会性别话语分析

刘昕怡 符肖 罗子渔 李志勇 张珊

[摘    要]背包客因独特的群体秩序,其身份建构问题受到了众多学者的关注。文章在福柯权力话语理论和女性主义视角下,运用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对中国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过程中的权力谈判进行了探究。研究揭示了3对围绕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的竞争话语:性别分化与性别平等、父权话语与新时代女性、传统女性气质与现代女性气质。文章认为,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建构过程再现了现实社会规范中的性别权力关系,女性背包客经历了较为艰难的身份建构程序,实质反映了父权话语体系与现代女权意识间的博弈。中国女性背包客在话语冲突中不断抓取新的话语来反抗或协商社会主流话语对女性主体位置的定位,展现了积极的主体意识和能动作用,重新定位了自己女性背包客的身份。该研究试图回应女性旅游研究中的社会性別构建与女性旅游者“主体性存在”的问题,对揭示和推动旅游之于女性的深远“解放”意义具有裨益。

[关键词]背包客;女性主义;社会性别;身份建构;话语分析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23)07-0128-15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3.07.013

引言

背包旅行是一种源于西方社会的独特旅行风格,热爱背包旅行的人们被称为“背包客”,装有所有行李的背包象征着强调自由和流动性的旅行方式。总的来说,背包客有以下几点特征:会自主制定有弹性的旅游计划,偏爱选择价格低廉的食宿设施,重视与他人交流,旅游时间较长,喜欢参与非正式的、体验性强的节日活动[1]。背包客也曾被称为“漂泊者”“漫游者”和“长期预算型旅行者”。与其说背包客是一个可以明确界定的旅行者种类,不如说它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身份[2],其内涵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更新。背包客这一群体将自己的旅行视为一种身份表达的方式,凸显了追求自由、冒险、自我转变和个人发展的身份认同[3]。而背包客群体的意识形态和性别的形象、话语密切相关,理想的背包客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男性化的,被描述为一个英勇无畏、敢于冒险的男性英雄幸存者[4]。但在呼吁两性平等和女性主义觉醒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关注到越来越多的中国女性走入了背包旅行群体当中,如图1所示。

对中国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的研究是深入剖析这类群体的规范和秩序的重要命题。背包旅游一方面为女性赋权,为她们反抗角色期望和社会规范提供了践行之路[5],但另一方面也对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创设了冲突的环境,使其需要直面背包旅行中的父权话语和刻板的背包客规范,以及可能面临的更多的未知风险。对于中国女性而言,成为一名背包客的选择脱离了中国儒家传统所塑造出的性别认同价值观[6],即女性应该围绕家庭,承担自己的传统角色[7],并且也背弃了现代社会极力推崇的奋力拼搏、以工作为中心的部分理念。总之,比起代表着背包客的典型形象的西方白人男性,中国女性背包客这一群体面临着更加复杂的权力关系制约和身份认同问题。

综上所述,本文将在福柯权力话语理论和女性主义视角下,采用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方法对中国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过程中的权力谈判进行研究,尝试回答以下三方面问题:(1)围绕中国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的竞争话语是什么;(2)中国女性背包客是如何面对或反抗这些话语进而建构出何种身份;(3)其身份建构的异质性及背后的权力关系根源是什么。

1 文献回顾

1.1 旅游研究中的性别话题

性别化是旅游的本质特征[8],女性由于父权话语的限制,身处旅游的对立面或弱势地位。从历史的角度上看,由于女性的生物学命运和男性主导的社会对其移动性的限制,直到19世纪女性才开始大量旅行。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不论女人有多么强健,由于生殖的束缚,她们的劳动力被削弱,使她们往往要通过完全依附于男人来得到食物和保护。女性被视为是土地、自然等孕育生命的事物的化身,成为了“封闭社会的静止一面”。“旅游者”一词在18世纪中叶得到重视,最初只用来定义男性,与被限制在家庭和当地社区中的女性无关[9]。当女性选择旅游或书写旅游见闻时,她需要付出对抗男权统治的代价,因为这挑战了男性独有的移动自由的权利[10]。因此,当今旅游业是一个高度生产和消费性别身份的领域[4],被称为“最具性别刻板印象的行业”[11]。

20世纪70年代,正值西方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期间,旅游学者们开始运用女性主义理论来批判旅游现象中反映出的社会问题[12] 。但当时关注女性的旅游研究重视女性在旅游中的生产者身份,而忽视了女性作为消费者的身份[13]。20世纪80年代,更具颠覆性的后结构女性主义袭来,其理论更强调多元、解构和边缘。德里达、拉康、克里斯蒂娃、福柯、德勒兹等重要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家的理论为女性主义的发展带来了许多新的启发,这尤其体现在后结构女性主义对性/性别话语建构的批判性思考上[14]。近年来,国内外以作为消费者的女性即女性旅游者为研究主题的文献大大增加。总的来说,针对女性旅游者的研究逐渐涌现,但无论是就绝对数量还是相对数量而言都并不算多。与国际学者丰富而广泛的研究成果相比,国内对女性旅游者的研究显得较为薄弱[12]。

1.2 背包客的身份建构研究

背包客研究主要分为基于人类学方法和基于市场两大方向[15],背包客的身份建构研究属于前一种方向。背包客的身份研究目前存在两大视角:一些学者不断寻找关于这一群体的客观标准以求更明确背包客的定义;另一些学者则专注于研究背包客们的自我审视。根据由Tajfel和Turner提出的社会身份理论,社会身份是通过人类的自我分类来建构的,即人们把自己标记为特定群体和类别的成员[16]。对某一社会身份的认同不仅是认知上的,而且是情感上的。人们自称为背包客不仅是因为他们能满足一些客观标准,而且他们也接受了这一身份给予他们的价值、意义、社会认同感和归属感[17]。背包客异于普通游客的那种鲜明的身份意识也证明了第二种研究视角的重要性。一直以来,背包客们都热衷于将自我与大众游客区分开来,标榜自己的身份标识,这表明背包客的身份是他们创造个体意义的重要来源[18]。背包客最初的称呼“漂泊者”是“个人主义者”“享乐主义者”的代名词,与当时的嬉皮士文化和毒品文化密切相关[19]。当代的“背包客”称呼则强调冒险,这种风险、艰苦叙事使得意外经历成为了背包客构建身份的象征资本[20],人们这种对不确定性本身的强调,反映出后工业时代多元主义和消费主义对反常态和反主流生活方式的允许[21]。

除了背包客身份建构的时代差异外,学者们逐渐达成了一个共识:背包客的身份建构受到他们所属国家和文化背景的影响,他们不该被当作一个同质的群体[22],而目前的研究存在着西方主导的缺陷[23]。如以色列的背包客有着强烈的集体主义倾向,排斥旅游地的居民和其他民族,这显然与背包客的典型特征背道而驰[24]。另外,对于非西方背包客来说,背包旅行有着一重模仿西方的意义,可以被视为一种自我想象出来的西方化实践[25]。而非西方女性背包客的身份构建除了受到时代、国家和文化的影响外,同时受到性别角色的影响[18,24]。社会身份调节着社会结构和个人能动性的关系,特定社会身份的内涵随着社会和个人的变化不断地被再现和重建[26]。因此,认识背包客这一身份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动态的边界是有必要的。通过聚焦中国女性背包客,能够探索背包客在中国文化语境下的独特意义以及这种意义对中国女性的赋权和限制。

1.3 中国情境下的女性旅游者和背包客研究

我国专门针对女性旅游者的研究直到21世纪才逐渐出现。中国女性旅游者研究内容较为狭窄,主要集中在女性旅游市场研究和女性旅游者行为研究两方面,选题角度较宏观[27]。中国女性旅游者被认为拥有强大的消费能力[28],不同的女性有着不同的旅游动机。近年来,一些女性旅游者研究开始从小角度出发,关注女性内部的异质性,如老年女性游客[29]、女性自行车旅游者[30]等群体。中国女性旅游者一方面对自己因旅游而逃避的家庭责任[31]以及旅行中的安全问题[32]表示了较大的担忧,一方面对中国由来已久的男性主导文化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反抗意识[31]。旅游被认为是一种与旧传统保持距离并探索新的身份的理想方式[33],而背包客们经常通过“旅游与旅行”“依赖與独立”“从众与个性”“保守与开放”等对立的方式区分大众游客和背包客[18],这使得女性背包客群体相比女性大众游客具有更典型的反抗传统和构建新的身份认同的意义。

背包旅行已成为当代中国年轻人群体中一种重要的亚文化现象[34],随着背包旅行自20世纪90年代末在中国流行以来,学者们探索了在中国文化语境下的背包客的特点。具有中国特点的背包客在旅行时间上更短,旅行花费上更高,这些都是明显不同于西方背包客的行为特征[35]。在目的地选择上,中国背包客有着较高的风险感知,更愿意规避风险。比起西方背包客偏好的第三世界国家,中国背包客更偏向于选择西方发达地区作为目的地[36]。此外,在研究中用来指代中国背包客的本土概念“驴友”主要强调了该群体不惧旅行过程的艰苦以及重视与同行人的友谊的特点[35]。虽然已有的研究加深了人们对中国背包客这一群体的理解,但目前的研究有着一个公认的局限性,即存在着将中国背包客概括为一个“同质化群体”的倾向,还远不能充分理解中国背包客身份意义中存在的性别差异,忽视了中国女性背包客可能面临着不同的话语处境[18]。目前有关中国女性背包客的研究有女性背包客的动机和决策行为研究[37],对特定群体的研究如成都背包客旅游动机的性别差异[38]以及女大学生背包客的旅游动机[39],文献较少。对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建构研究不仅能够对忽视性别差异的中国背包客研究进行补充,而且顺应中国女性旅游者研究重视微观角度和实际案例的发展趋势,充实了中国女性旅游者研究的视角。

2 研究方法

2.1 理论框架

福柯是话语理论的先驱,他认为,话语由知识、思想、信仰、态度、行动和实践组成,是历史上形成主体和客体身份的特定意义体系[40];而权力在本质上是话语性的,需要通过话语实现[41];因而话语是掌握权力的关键,对权力的任何一种方式的掌控,都是对话语的一种方式的掌控[42]。在福柯看来,主体位置的形成是由话语和权力建构的。主体位置是人们在支配性话语中所处的地位,与特定的权利、限制以及思考和行动的方式有关,这一概念指出了将主体划分为不同等级的方式[43]。权力的话语将主体(例如旅行者)定位在规范的“认知方式”和“存在方式”之中[40],主体的身份则通常被视为是通过话语实践构建的主体位置的临时附着点[44]。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帮助女性主义揭示了权力运作的机制,一些后结构女性主义者开始将性别视为权力关系的产物[45],并将福柯的话语和主体概念运用到权力反抗的写作中[46]。

后结构女性主义学者Butler对女性主体性概念(subjectivity)进行了福柯主义的重新表述,她认为有关我们认为自己是谁以及我们在世界上该如何定位自己的主体性问题,需要通过女性主体所能接触到的话语来构成[47]。女性主义冀望把妇女从男性中心话语的支配下解放出来,打破男性中心主义社会对女性主体位置的定义,重塑女性主体性。所谓主体性,其本身是从构成主体的物质化的仪式表演中非物质地衍生出来的[47]。回归现实,女性目前拥有的文化和符号资本力量薄弱,中国女性群体新身份的建构需要持续输出新的社会参与,并与冲突的传统主流意识形态展开话语斗争与协商。从后结构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主体或自我的身份被理解为与他人沟通时的一种流动的临时性建构,是一种同时兼具地方性、社会性、文化性和政治性的“话语性成就”[48]。与源于符号互动论的身份认同理论相一致的是,福柯和后结构女性主义者都否定存在本质主义的身份,强调主体的能动性,认为身份是可建构和可改变的,是非自然和动态化的。总之,女性主体、女性认同都存在于话语之中,由话语建构出来的身份认同是一种实践行动而不是一个给定的概念。

通过上述话语理论和后结构女性主义对主体和身份的阐述,本文建立以下理论分析框架(图2),借以对相关命题展开实证分析。这一框架在话语理论和女性主义的前置背景下,指出女性主体位置的形成藏身于话语和权力之中,权力关系通过掌控话语体系拿捏女性主体的肉身、认知和行为等;为了回答“我是谁”以及“如何定位自我”的主体性问题,以中国女性参与背包客的物质仪式表演为例,女性在身份建构的话语实践过程中应对既定主体位置,被权力的话语建构的同时,也可以积极发挥主体能动性,通过策略运用话语的能力成为话语的操纵者[49],以此来改变她们的定位,让身份认同在话语互动过程中被拒绝、协商或接受。

2.2 资料收集与分析

撰写网络游记是背包客这一社会主体以特定的方式回溯性地建构叙事,但由于研究者自身是“群体外身份”,虽然能在线上对中国女性背包客群体实施观察,但在建立联系和沟通互动方面效果不佳。同时,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建构是一个过程性、解释性的研究问题,半结构深度访谈在以女性主义为中心的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它允许研究人员以女性自己的语言获取女性的“想法和记忆”,并揭示“以前被忽视或误解的经验世界”[50]。综上,本研究首先选择了使用网络游记文本资料对女性背包客群体进行初步分析,并就游记中识别的身份建构片段结合前期的开放访谈设计访谈提纲,最后采用半结构深度访谈收集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语料。

在游记数据收集上,因为背包客在旅游行为特征和旅行思想理念上与中国本土的穷游者十分相似,徒步、骑行和搭车都是他们进行旅游移动的核心方式,二者身份建构的内容和环节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并且已有学者研究也发现大部分穷游者接纳持有背包客的身份认同[51],同时考虑到中国女性背包客的数量较少,所以,笔者以“背包(涵盖背包客、背包旅行)”“穷游”“徒步”“搭车”和“骑行”为关键词,在“骑行圈”“豆瓣小组”和“新浪微博”3个游记分享平台进行了检索。检索结果按照体验真实、行程完整、合并连载游记的标准,最终筛选整理出共计20篇符合要求的游记样本作为识别女性身份建构片段,进而设计访谈提纲的材料。从整理第13篇游记开始,再没有识别出新的身份建构片段,因此认为达到了数据饱和。

在访谈对象选取上,本文优先联系了游记作者,再通过滚雪球抽样方式寻找其他调查对象。最终,共计13位女性接受了访谈,具体情况见表1。其中,10位未婚未育,3位已婚未育,年龄为23~45岁,平均访谈时长约为120分钟,所有访谈均以中文开展,录音转录后共得到文字35万字。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尽管有两名被访者接受访谈时的居住地位于海外,但据接受访谈的所有女性陈述,她们均为中国人,且都在国内环境中长大,因此被访者皆具有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访谈内容主要包括参与者何时开始以及如何进入背包旅行,背包体验的过程,以及遇到的挑战和应对策略等。在研究视角和目的驱使下,研究者在身份建构的每一个环节都着重探究参与者面临的有关性别身份的冲突和压力,以及在冲突协商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能动性,探求女性背包客在身份建构上的异质性。最后,基于建构主义的探究循环设计模式[70],在每次访谈后笔者会及时整理和调整提纲和访谈策略,不断演进。

对访谈文本的正式分析,本文采用了Baxter的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方法(feminist post-structuralist discourse analysis,FPDA)[52],其旨在将“性别”作为一个斗争场所,通过揭示特定发言者的性别话语,有意突出性别问题[53],为本研究分析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背后复杂的权力关系提供了合适的方法论。FPDA强调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识别出发挥作用的话语范围,以确定说话者在这些话语结构中经历的权力关系相互交织与竞争的方式[53]。它遵循福柯的观点,认为自我并不是固定在一套社会化的、可转换的角色当中,而是可以通过话语不断被定位和重新定位的。因此,在本文中,结合女性主义和话语分析视角,使用FPDA识别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建构过程中围绕的竞争性话语,能够对话语中复杂的权力和性别意识形态运作进行细致理解,审视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展现女性能动反抗、操纵话语和重构“自我”的能力。

具体分析步骤分为话语识别和话语分析。首先,通过反复细读访谈对话,确定围绕中国女性构建背包客身份的竞争话语范畴,以回答何种话语对背包客性别背后的权力关系产生了深刻影响的问题。竞争话语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交叉作用的,在任何话语语境中,主导话语总是被灌输和铭刻着其他话语的痕迹[54]。因此,本文在展现识别出的竞争性话语时,将根据话语在访谈会话中的对立和胶着程度配对展开分析。再者,对被访者的话语实践进行引申-内涵分析。引申分析是从微观的语言学层面来详细描述女性背包客的话语表述;内涵分析是从宏观层面利用已确定的、占主导地位的话语,结合引申证据和日常观察数据,解释在特定的互动和语境中,话语关系的变化产生以及背后的权力根源,目的在于揭示中国女性是如何在已有的主体地位范围基础上,操纵或反抗话语从而谈判背包权力地位[54]。

3 研究发现

3.1 性別分化与性别平等话语

通过对访谈数据的观察发现,性别分化和性别平等是一对首要的围绕中国女性展开背包权力地位谈判的竞争话语。性别角色的分化是由于所谓的生理性别上的不同而使男女产生的符合一定社会期望的不同行为或品质,在我国,性别分化主要体现为传统性别文化中“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的关系模式,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等级模式和男性外出养家、女性在家相夫教子的社会习俗。这些话语不仅构成常识性思维和日常会话,还会引导个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与互动。而性别平等是指不同性别在政治、经济、社会等各方面都享有平等的权利、机会和责任,所有人都能自由做出个人的选择,而不受刻板的印象、固化的性别规范和偏见的限制。20世纪伊始,西方女性主义作为现代性的象征进入中国,争取妇女权益和促进性别平等的精神在国内传播开来[55]。伴随中国现代性进程的发展,我国女性的社会地位逐步提升,1949年后流行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都一样”的话语在今天依然铿锵有力。所以,当女性选择进入被视为具有男性气质的背包客群体时,面临了以上两种性别话语的限制与突破。

片段1:背包客的性别规范

访谈者:你最初对背包客的印象是什么呢?有没有具体的人物形象做参照呢?

P04:具体就是男性背包客的人物形象嘛。不管是新闻报道里的,还是说一联想到这种很辛苦的出行方式,大家都会觉得体力优先的男性占多数吧。

P12:当然是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的西方男性形象,就是长期以来的那些报刊、媒体图片给我的刻板印象。

访谈者:那么,你最早对背包旅行的兴趣是怎么开始的?

P02:最早让我意识到女性也可以做背包客并激励我的是微博上的一个女性博主,她叫XX。她是大学毕业然后就去背包旅行,有去到诸如印度此类的地方。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看她分享的故事和游记,她没有很多粉丝。是她让我意识到,哦!原来女生也可以这样。

P12:因为我之前看相关影片对背包是充满了热情,但是我又觉得骑行这个方式对我来说可能有点太遥远了。但是后来我亲眼看到一个阿姨,她这么做了,而且她也亲口跟我安利,去环岛要做哪些准备,就让我发现其实它是可以实现的。

访谈者:旅途中,你觉得有因为你是女性就受到多一些的关注吗?或者是其他不同的反应和态度?

P02:他们(队友)都会很照顾你,但是这种“照顾”是打引号的……如果我是一个男生,是不是就不会被这样提醒?为什么性别要变成这样一个被强调的问题?

P03:有被人提醒和劝告。大家还是觉得吧,女性一个人这么背包出来,她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发生了什么事,或者离家出走,或者跟家里闹别扭的,然后想不开。

访谈者:那你的心情和感受是如何的呢?

P03:大家对女性背包客的了解太少了,就认为男性背包客是想当然的、应该的,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是女性的话,就是这个女人有问题,还是一种世俗的偏见。

P10:女生为什么要一个人旅行?这个问题,我被问过不下一百次。为什么没有人问单独旅行的男生:你一个男的自己出来干什么?

片段1收集了女性参与者面临的性别与背包旅行之间的冲突。当访谈者问及对背包客的初印象时,在8位明确表示先前对背包旅行有过一定了解的参与者中,有5位的理想背包客人物形象是西方人物,其中3位明确表示是西方男性,P04和P12更是谈及新闻报道,说明了这些形象出处。在语言学分析中,当一个文本引用、直接或间接提到另一个文本时,称之为“互文性”[56]。在这里,女性背包客“互文”了新闻报道和报刊杂志上的文本,这些文化制品塑造了男性在背包客领域的主导地位,表达了传统的理想背包客形象是充满西方幻想和“男子气概”的,用以说明社会文化制品对背包客性别规范的影响。性别角色的分化通常會反映在社会文化制品的碎片中[57]。在某种程度上,新闻媒介传递着狭隘和刻板的形象,再现了性别歧视的意识形态和限制性的性别角色,阻碍妇女自由选择[58]。但“给我的刻板印象”话语显示出女性并没有不假思索地顺向解码这些社会文化制品的信息,她们的陈述暗示着,她们意识到了话语定位背包客的方式,表现出的情感是负面的,即使她们不能脱离话语,但可以意识到话语定位自己的方式,从而批判话语[59]。也正是受到背包客性别规范的限制,部分被访者对背包兴趣的产生经历了从“联想到这种很辛苦的出行方式”和“骑行这个方式对我来说可能有点太遥远了”到“意识到女性也可以做背包客”的意识转变。最初,来自背包客的形象认知,和她们的日常性别经验对“女性是否适合背包旅行”这一问题的框定,使部分女性认为自己不符合背包客的身份特征,限制了行动的可能性,短暂阻碍了她们进入背包旅行实践。但来自“她人”的真实写照和亲身经历启发和激励了她们,改变了她们对背包客身份特征的认识和对背包旅行的参与态度,获得了一个可以背包的女性主体位置,促使其进入背包旅行。

但据被访者所述,涉入背包旅游后,女性在过程中的人际交往环节仍不断被提醒实践主体的性别身份。男性背包队友会因为被访者的性别给予“特别照顾”,当地居民也会因为被访者的性别发出“善意的提醒”,比如告诫其“早点回家”“这样很危险”,更甚者认为被访者是“想自杀的”。在P02看来,队友的照顾是“打引号”的,实质上是对女性能力的怀疑,并以假设和反问的语句强烈表达了男性比女性拥有更多的移动自由的社会现实。P03讲述了社会对女性背包客的一些看法,一连串的“有问题”“离家出走”“闹别扭”和“想不开”等负面词汇是大众自身对女性背包客身份的解惑。同时,对比的手法在这部分话语中的使用尤其突出。P03对比了大众对男性和女性背包客持有的不同观念,批评社会世俗对女性背包客的偏见;P10对比了自身和男性独游者被路人质疑的次数,表达两性在此方面遭受的不平等对待。

可见,性别在中国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的过程中不断被重复,面对性别分化话语,中国女性站在性别平等话语上进行了权力斗争。在片段1中,她们作为背包客的身份在外界看来是“反常”的,来自背包队友和当地居民的提醒和质疑也是在不断重复消费文化和传统性别文化合谋下的性别角色分化话语。“提醒”作为劝诱性话语,采用了一种较为隐蔽和温和的手段体现提醒者的权力并规劝女性参与者接受话语定位。但正如第四期中国妇女社会调查显示的那样,性别平等意识已深入人心,年轻女性的平等意识更为强烈[60],加之中国背包客群体也主要由年轻人组成[61],中国女性背包客由此积极展开对话回应,质疑反问种种,拒绝刻板的性别角色话语对她们的定义方式,反思并不断发展作为女性背包客的主体性,最终建构了“打破常规的女性背包客”身份。

3.2 父权制话语与新时代女性话语

在性别话语之外,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构建还面临着来自家庭的束缚与压力。身为女儿的女性成为一名背包客,自然会受到既存于当今中国社会和家庭并受其主导的父权制话语体系的规训。在此话语的逻辑下,父亲等男性代表着权威、规范和社会法则,他们通过直接的压迫,或间接的仪式、语言、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分工等来决定妇女的性别角色与杜会地位,同时把女性置于男性的统辖之下。与之相对的新时代女性话语是在结束了漫长的封建统治之后,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启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塑造形成的,此话语鼓励现代女性摆脱传统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桎梏,她们突破了传统贤妻良母的角色,从家庭走向社会的公领域,通过就业实现了经济独立,文化教育水平的提升也促进了其思想的解放,她们崇尚独立自主,追求身体和婚姻自由。文中的女性背包客正是在此话语的影响下对父权话语展开了反抗。

片段2:家庭的父权规训

访谈者:提到背包客,你脑海中会浮现一些什么词呢?

P04:浪漫自由。

P12:随性和洒脱吧,想去哪就去哪儿。

访谈者:当时为什么想要去背包旅行呢?

P02:可能我大学之前都没有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旅游。从小到大都是父母一直在安排,规定一切,然后我不想被安排……上大学了,离开家了,然后成年了觉得可以自己独立了。

P11:因为家里边儿一直催婚,然后我就觉得,还没有出去玩就要结婚,挺不甘心的,然后就想出去……我觉得结婚这件事情就像一个枷锁一样,把你关到牢里面一样,背包是在进入牢房之前的狂欢吧。

访谈者:在你出发之前,有告诉父母吗,怎么和他们沟通的?

P01:我是把我所有的老师、家人全部屏蔽掉了(朋友圈)。

P03:父母我是不会告诉的,或者说,只有在结束以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声。

P08:就是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4岁,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是去骑了川藏……然后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家人对于我们的期待不同。我骑318的时候,我爸就是很反对,说一个女孩子很危险呀之类的,然后可能我爸他表达关心的方式也不太一样吧,他也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可能就我跟我妈妈沟通会比较多一点。但是我弟骑318(国道)的时候,我爸就发好多朋友圈,说什么我儿子好厉害,翻了几座什么样的山,然后花了多少时间从成都到拉萨,都是骑车过去的。嗯,这就是很明显的比较,你知道吧,对于男孩子和女孩子。

片段2记录了女性参与者背包的前因和遇到的来自家庭父权规训的背包阻拦。首先,当被问及对背包客的词汇描述时,女性参与者赋予了背包客“自由浪漫”“随性洒脱”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美好符号形象,隐含着她们“想要成为谁”的话语表达。与之相冲突的是中国家庭等级秩序分明的关系,例如P02讲述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被父母“安排”“规定”一切,透露出被访者在家庭权力关系中的弱势地位,但“上大学”“成年了”等标志时间的词语使用,表示被访者思想开始发生转变,并认为可以通过实现象征“独立”的背包旅行来证明自己。在访谈中,有半数参与者表示,她们的第一次背包旅行发生在大学期间或者毕业时。大学作为中国教育中脱离家庭的环节,似乎为她们提供了绝佳的获得“自由”的机会。P11谈及了来自家庭的催婚,将“结婚”比喻为刑具“枷锁”,突出父权话语逻辑带给自己的压迫与束缚,而背包象征一场可以短暂脱离现实的“狂欢”。P08对比了父亲对自己和弟弟选择背包的反应:对儿子,父亲会“发朋友圈”夸奖“厉害”,对自己,则是因为“危险”而“反对”,即便女儿不顾阻挠踏上了背包之旅,父亲还是不会主动打电话关心问候。与P08直面父权反对的做法不同的是,P01和P03都选择了隐瞒或事后告知的协商策略来回避或延缓来自家庭的阻碍。女性参与者选择直接“把”所有家人“屏蔽”,即便是事后告知也必须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她们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小心翼翼的做法凸显了女性背包是一个严重背离家庭期待的存在。

存在于中国父系社会家庭语境中根深蒂固的性别规范和刻板观念,始终认为女性必须围绕家庭,承担传统角色和功能[7]。社会时间是兼具观念性和实践性的一种建构,它通过文化、秩序和制度的中介内化于个体心理,又引导和规训社会中的个体实践[62]。父权话语通过异性恋文化秩序下的婚戀压力规训所有社会青年遵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纪律,并且由此产生的“剩女”话语表示出此类规训对女性的压迫更为突出。由于女性处于被窥视的地位和被客体化的处境,比起实际数量更庞大的“剩男”,大量单身女性即所谓的“剩女”成为性别议程设置的首要传播选项,社会传媒制造了更多关于“剩女”的焦虑[63]。但随着经济能力的提高和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表现出对自由的强烈渴望,促使她们越来越多地通过旅行暂时逃离日常生活方式、家庭责任和社会角色[64]。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各项革命运动对父权制社会和封建大家庭进行的猛烈批判与改造,以及改革开放后的各项人口和家庭政策,使得中国的家庭关系朝着民主和平等化的方向发展,这也为女性背包客的反抗提供了基础[65]。片段2中,中国女性背包客运用了“新时代女性”话语与父权话语正面抗衡,她们强调个体独立,强烈反抗父权社会对女性人生的规训。与此同时,中国父系社会家庭语境中的强势父亲地位可能会因为女儿的独立表现而削弱。因此,父亲的反对和不关心可以解读为是为了继续维持在父权话语中的权力地位。换言之,中国女性的背包之行可以被视为一场打破父权,挑战传统的运动,她们建构了“独立自由的女性背包客”身份形象。

由于中国父系社会还强调上下级垂直关系和权力距离[66],讲究关系和谐。这种和谐与尊重权威和遵守社会规则等密切相关[67],可理解为一种伦理观念,它可以延伸至个人的行为领域,在互动过程中不断地对其施加约束,以保持社会和谐[68]。反映至家庭社会中,家庭等级秩序和“孝道”礼仪规范晚辈尊重、服从父母和长者[69]。所以,本文中的部分女性仍然重视并且出于维护家庭关系和谐的目的,选择回避冲突的中庸之道,来平衡背包旅行的实施和父权家庭的规训。她们有选择性地挑战父权话语,希望成为真正自由独立的个体,但又不能做到完全脱离父权话语的土壤,并在一定程度上也认可维系家庭关系的重要性。所以,瞒着家人“出走”的中国女性背包客在话语冲突中建构的是“隐匿自由的女性背包客”身份。

3.3 传统女性气质与现代女性气质话语

在中国传统女性气质话语中,女性美是重要的内容,“女为悦己者容”向女性传递美的目的是取悦男性,能够取悦男性的女性就能拥有特权。在当今中国社会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女性美同时成为了商业化的资源和消费欲望的载体[70]。现代女性需要美丽、性感,这看似不受传统性别文化的束缚,但实际上是将传统女性的角色定位推向极端并且包装上现代的时尚话语。进入知识经济时代,现代女性气质话语注重女性个人的知识素养和思想、人格、经济独立,强调以个体主义为基础的素质和能力建构。此类话语下的女性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自我认知和自我支配能力,不受男权中心主义思想束缚。而成为背包客的过程不论是外形还是举止显然是与传统女性气质相悖的,所以有部分中国女性背包客运用现代女性气质话语,来协商和抵抗传统女性气质话语。

片段3:社会期待的传统女性气质

访谈者:在旅途中,你觉得维持背包客的形象和保持女性气质有冲突吗?

P07:我前两天就是陆陆续续地收到一些对我的质疑,我就在想这个问题。好像大家认为传统意义上的背包客,都是那种穿的不好,邋邋遢遢,因为也没有什么时间收拾自己,然后晒黑了,皮肤状态也没有那么好,身体状态也没有那么好,就好像要把自己搞得很糟的一样,才算是真正的去经历过背包……我觉得这种想法特别狭隘,好像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我如果是个背包客,就等同于我必须得邋遢……大家对背包客的印象其实是片面的,或者说是被一些比较有流量的功成名就的背包客误导了,而且误导这些人的大部分都是男性,让大家觉得背包客就是这样的一个古板的固定模式。

P11:外出(背包)的女孩子大部分都不会太在意外表,因此没有过这样的困扰。

P12:当我看到长途旅行的男性,背着超大的背包,衣着很邋遢,风吹日晒,这种时候我是觉得,男性在这方面是更优越的。因为我们女生如果说要去这样子长期背包旅行的话相对来说是比较困难的,而且是会受到更多的非议。

访谈者:面对这种冲突,你会怎么做呢?为什么?

P01:还是会尽力保持外在形象,不是为了迎合谁,而是取悦自己。

P05:女性的这种特征不是表现在你外表上的,其实我觉得是在你的思维方式上。虽然平时会在意外表的美丽,但是在背包期间会展现当下真实的自己。

P06:就是在什么样的阶段,你就做什么样的事……在背包期间以背包客的这种身份为主,如果说不冲突的情况下,那你就可以两者都去满足。

访谈者:那么你认为社会公认的女性气质和吸引力的标准是什么样的?

P03:那肯定还是外貌至上的,从外在的一种打扮、化妆上,要漂亮。目前社会对女性魅力的一种认识,主要还是在表面上的。

访谈者:你自己认为的理想女性气质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P03:我并不认可传统的女性魅力,比如做一手好饭和相夫教子。女性的魅力是她独立的思考方式,决断力,不随大流,当然也包括眼界,眼界一定要宽。博学也都是一种女性的魅力。

P05:我觉得一定是首先经济独立,第二要有自己的认知,第三就是你内心力量一定要很强,如果做到这几点的话,你自己身上独特的魅力就出来了。

片段3围绕背包客形象和女性气质冲突的问题,展现了中国女性背包客的反抗与协商。在被问及二者是否冲突时,认为存在一定冲突的有8位,认为没有冲突的则有5位。在认为存在冲突的被访者中,P11通过将女性背包客定位为“外出的女孩子”,不用刻意注重打扮,与不背包的女性暗自进行了社会比较,以此来说明背包客群体中的女性不受传统女性气质话语的约束,因而不会产生“困扰”,其实质是持有了传统女性气质与背包客形象相冲突的观念,并将女性背包客与普通女性作了区分,通过靠近男性的主体位置合理化自己的选择,实际还是遵循了性别的二元对立,强化了社会性别的界限,建构的是一个“与她不同的女性背包客”身份。P12通过对比社会外界对外表“邋遢”的男性和女性背包客的包容度,指出女性会遭受到更多的非议来说明这种冲突的存在。尽管认为存在冲突,她们中的多数在应对这种冲突时还是会愿意保持美丽的外形,体现了女性背包客对社会期待的协商,比如P01选择“尽力保持”外在形象,原因是“取悦自己”,这是当下社会常见的女性表达独立的话语,这种表达否认了女性让自己变美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凝视,而是作为自我支配的结果,所指涉的因果关系、责任归属都被转嫁给了女性,遮掩了权力的根源,让人们自愿内化传统女性气质话语而受到规训。P06则是通过采取分级策略,以背包客身份为主,保持外形美麗次之的等级秩序来能动地协商两者之间的冲突。这类在艰苦冒险的背包环境下依然愿意进行形象管理的被访者建构的是“整洁美丽的女性背包客”身份。

在认为没有冲突的被访者中,P07会在背包实践中尽力保持干净整洁、优雅美丽的女性外表,她从自身遭受质疑的经历引发出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认识到外界对其女性背包客形象的质疑是源于男权叙事下的背包模式,通过批判狭隘的背包理想形象话语,否定背包旅行与“邋遢”“落魄”“糟糕”的对等关系,从而支持自己认为的背包客与保持外在的女性吸引力不冲突的观点,其实质立场是接受了传统女性气质话语对女性外在形象的规训或承认两性的自然差异,建构的是一个“与他不同的女性背包客”身份形象。P05虽然同样认为二者之间不存在冲突,但她对传统女性气质话语和背包客形象规范话语的态度与P07是恰好相反的。她先是反驳了传统女性气质话语注重“外表”的内核,“觉得”女性的特征应该体现在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上,话语里暗含着成为一名背包客是能够彰显女性思想魅力的一种行为,与“平时”会在意外表形象的情形相比,P05使用转折复句表达了“背包期间”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空,自己不会在意外表的美观与否,因为邋遢或看起来不够光鲜的外表都是背包生活里“真实”的一面。由此可见,P05对传统女性气质话语的态度是暧昧不清和因时而异的,她不认同此话语对女性外在气质的片面强调,却又会在日常环境中自觉遵守着由此话语产生的对女性身体的美丽规训,而她在背包旅行的特殊情境中,又身处现代女性气质话语和男权背包客叙事话语的漩涡中,在理性的权衡之后背包叙事占据主导,而对外在形象的关注在此刻也无足轻重,建构了一个“回归本我的女性背包客”身份。

在回答社会对女性的主流评判标准和自己理想的女性气质时,从话语构成要素来看,被访者先后的话语风格和话语角度是迥然不同的。针对传统女性气质的阐述,P03以一个批判者的风格对社会主流观念进行了解释,话语角度是批判传统女性气质;反观对理想女性气质的阐释,P03和P05皆以捍卫者和宣扬者的风格诠释了“独立思考”“宽阔眼界”“知识渊博”和“强大的内心力量”的女性形象,话语角度是推崇现代女性气质。值得一提的是,当访谈者问及背包客形象和女性气质的冲突时,并未点明此女性气质的具体内涵,而被访者在回答问题时都自觉带入了社会对女性的外在期待,深谙社会对女性的主流评价标准聚焦于外貌,并以此来规训自己。但在表达自己心中的理想女性气质时,她们更注重性格和内在美,阐述了“独立”“知识”“自信”“思考”等价值,这些特质与背包客身份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中国女性背包客出发前需要进行网络发帖组队、目的地选择、装备筹措、体能训练、制定攻略等考验个体能力的准备,在背包途中更考验着她们的体能毅力、协商风险、社会交往和文化交流等综合素养。换言之,成为一名背包客可以令其体现她们口中的“理想女性气质”。总而言之,现代女性气质话语是所有被访女性普遍认同和赞扬的,她们一方面运用此话语反抗传统社会对女性外在气质的固化观念,另一方面又借助话语的赋权为自己无论是在背包途中还是日常生活中选择美丽抑或“邋遢”的外形提供绝对的自我支配权,在话语节点的末端展现的是“内外兼修的女性背包客”身份。

4 结论与讨论

对旅游者而言,背包旅行本应是一场无拘无束的旅途,但自由不只是个体能动性的表达,更多还与权力关系相关[71],而权力关系正是旅行经历的基础[72]。中国背包旅游的兴起受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和生活方式的影响[73],被视为是一种由“想象的”西方价值观(如独立和自由)主导的西方实践[74]。可以说,中国女性的背包之行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西方价值观的影响,可视为是一种在中国社会环境下探索脱离特定身份,寻求构建新的临时或长期身份的方式。但由于民族文化和社会性别的双重影响,中国女性背包客的身份建构过程再现了现实社会规范中的性别权力关系,反映了在中国现代性发展进程中,本土根深蒂固的父权文化与源自西方的“天赋人权”、提倡男女平等的女权意识之间的权力抗衡(图3)。一方面,在传统的父权话语体系中,女性的本质与社会角色是在男性中心主义的关系中被定义的,这种男性第一性、女性第二性的权力关系在社会中形成了一套结构化的机构与实践,构成了政治、劳动、家庭、教育乃至文化与休闲的所有生活領域[55]。即使是在今日,父权思想文化仍占据主导地位,女性进入由男性及男性气质占据的背包客公领域仍面临着当代中国以父权制为核心的话语体系的约束。父权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合谋借助现代媒介制造的“A4腰”“蜜桃臀”“剩女”“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等话语,继续深化了以身体和婚姻为标准对女性个体价值的评价与衡量,女性仍有很大可能被囿于家庭的私领域。另一方面,在女性主义觉醒中,人们对普遍存在的性别脆弱和不平等现象感知敏感[75],女性经济地位的提升和文化资本的累积在提高女性社会地位的同时也引起了消费主义和社会媒介的关注。消费主义裹挟着女性主义话语将其转化为符号融入商品之中,使女性将商品消费视为一种女性主义自我赋权的形式,而市场逻辑也培养了女性经济理性的思维和追求个人权益的个体主义[76]。同时,凭借女性的大众媒介消费能力优势,女性主义联合大众传媒在媒介作品中建构了由女性主导的性别话语,勾勒了男女平等的生活图景,鼓舞女性反抗传统父权制霸权,塑造了独立女性的形象和意见领袖,进一步激发了女性对现代独立女性的身份认同[77]。现代中国家庭结构的转型也重塑了家庭内部的权力体系:父权逐渐衰落,女性在婚嫁生育等方面掌握了话语权[77]。本文中的青年女性背包客正是具有了这种强烈的女性主体自我意识和独立女性的身份认同,在话语冲突中不断反思阻碍话语,抓取新的话语来抵抗或协商,运用了性别平等、新时代女性等话语反抗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女性主体位置的定位。

此外,不同的个体所使用的话语、抵抗的程度和建构的身份也是不尽相同的,尤其体现在传统与现代女性气质对女性身体的话语竞争中。身体受社会文化建构,是社会控制的实际和直接的中心所在[55],尤其是女性的身体。从古至今,女性与身体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特别是当前的现代消费理念把身体作为自我表达的途径,女性在对身体的监督与管理中,不再将自己视为客体,而是作为行动的主体,并自以为是地以自由选择的方式展示自我[76],并将对外表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涵养,从而赋予了身体超越表象的意义[55]。有学者认为这是商品和资本逻辑对女性的重新异化,将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从传统男权对女性的压迫扩展为女性积极主动的自我异化[76]。但Davis通过对女性整容的研究调查指出即使是在接受对身体规训的经历中,女性依然是具有主体意识的,女性爱美也可以完全是自我选择的空间和结果[78]。只有认识到女性主体性作用在身体经历中的发挥,才能更全面地分析身体对女性的意义[55]。基于此,本文认为中国女性背包客身份建构的多元化都是女性控制自己身体的一种主体性表现,话语之间、两性之间也不存在非黑即白、非男即女的二元对立,她们既可以大胆反抗、拒绝或批判历史的、文化的、主流的对妇女作为普遍范畴的主体定位,也可以根据个人的意志自由选择接受这些“规训”,这正是后现代女性主义倡导的关注个体特殊性,崇尚解构和“非统一”性的内容与方法。

本项研究旨在补充有关中国背包客身份建构的性别研究,先前研究的局限性在于将其概述为一个同质化的群体,忽视了背包话语中隐秘的性别视角。不同于以往的身份建构研究,我们运用了福柯和女性主义理论中关于权力、话语、能动性和主体性的观点组建了新的理论框架,展示了围绕中国女性背包客的竞争话语及其主体是如何基于能动性操纵或反抗这些话语,展开权力斗争进而构建起女性背包客身份主体性的过程。在方法论上,本研究采用了FPDA,它作为对话分析和批判性话语分析的一种补充模式,旨在观察、记录和分析被边缘化的声音的话语语境[79],其强调竞争话语,认为女性在抵制、挑战甚至颠覆将她们定位为没有权势的传统话语实践中可以发挥能动作用[80],这与中国女性背包客在男性话语权主导下的背包实践中进行身份协商与建构的内在逻辑一致。但与批判性话语分析的辩证分析立场不同的是,FPDA坚持反物质主义立场,认为话语就是系统构建它所论及的客观物体的实践,所以有时过度强调女性差异以及解构的普遍化可能会导致虚无主义[80],这也是可能对本文研究结论产生影响的原因。因此,未来的研究可以从不同的年龄、地区和教育经历等多维数据来源检验和论证女性视角下背包客身份建构的性别差异。此外,本文的口语对话来自以问答为主的访谈,对其话语的分析不涉及话轮转换等,与日常交际不同,具有一定的目的和形式,访谈双方的地位和权力也有所差异。尽管访谈者在访谈提纲和话轮分配上尽量贴近日常交流语境,但未来的研究可以通过参与式观察收集女性在话语实践中的真实对话场景,以求更好地还原话语者的权势关系经历。目前对这些话语的分析还是匮乏的,基于女性主体视角的研究仍处于边缘。背包旅行不会是女性唯一可能面临身份冲突的细分市场,但女性却是各个旅游细分市场不可缺少的客源。随着更广泛的女性主义和性别意识倡导,探究女性旅游过程中的心理独白和话语权力关系,可进一步丰富女性旅游研究的理论内涵,以及揭示和推动旅游之于女性的深远“解放”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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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ourse, Power, and Gender: The Identity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Female Backpackers

LIU Xinyi FU Xiao LUO Ziyu LI Zhiyong ZHANG Shan

(1. School of Tour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5, China; 2. Institute of Arts,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3. Yancheng Cultural Tourism Investment Development Co., Ltd, Yancheng 224000, China)

Abstract: The issue of backpackers identity construction has attracted scholarly attention owing to backpackers unique group norms. Based on Foucaults discourse and power theory, as well as feminist theory,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power negotiation in the process of Chinese female backpackers identity construction through a feminist post-structuralist discourse analysis. The results uncover three pairs of competing discourses surrounding the construction of female backpackers identities: gender differentiation vs. gender equality; patriarchal discourse vs. new era women; and traditional femininity vs. modern femininity. In the discursive competition between gender differentiation and gender equality, gender is a topic that is constantly repeated in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ng Chinese female backpackers identities. When facing stereotypical male backpacker images and traditional gender role differentiation, Chinese females leverage the discourse of gender equality in their struggle for power, thereby constructing an “iconoclastic female backpacker” identity. In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patriarchal discourse and new era womens discourse, Chinese females backpacking trips are obstructed by the deep-rooted patriarchal discourse in Chinas society. Some women strongly resist patriarchal societys regulation of female lives and construct an identity as “independent and free female backpackers”, while others are caught up in maintaining harmonious family relations and conceal their involvement in backpacking from their families, thereby constructing an identity as “hidden and free female backpackers”. In the discursive competition between traditional femininity and modern femininity, Chinese female backpackers are faced with the questions of whether the backpacker image and femininity are in conflict and of whether the discourse used, degree of resistance, and identities constructed by individuals also differ. Among the female backpackers who perceive a conflict between traditional and modern femininity, there are those who distinguish female backpackers from ordinary women and rationalize their choices through their closeness to male subjects, thereby constructing an identity as “mid-gender female backpackers”, and those who try to maintain their external appearance to construct an identity as “neat and beautiful female backpackers”. Among female backpackers who believe that there is no conflict, there are those who deny the equivalence between backpacking and being “scruffy” by criticizing the narrow discursive image of the ideal backpacker and constructing an identity as “unconventional female backpackers”. Meanwhile, there are those who refute the traditional discourse of femininity, which focuses on maintaining a good appearance, by refusing to care about their appearance while backpacking, thereby constructing an identity as “plain and simple female backpackers”. Finally, the discourse of modern femininity is generally recognized and praised by all of the respondents—on one hand, they use this discourse to rebel against traditional societys solidified notion of how a womans external appearance should be, 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y use the empowerment of the discourse to provide themselves with absolute self-possession in choosing whether to look beautiful or “scruffy” on their backpacking trips or in their daily lives, and at the end of the discursive node, they reveal their identity as “beautiful female backpackers, inside and outside”. We find that the gender power relationship in society reappears in the process of Chinese female backpackers identity construction and that female backpackers have gone through a difficult process of identity construction that essentially reflects the game between patriarchal discourse and feminism. In the discursive conflict, Chinese female backpackers are constantly grasping new discourses to resist or negotiate the positioning of the female subject in mainstream social discourse—showing positive subject consciousness and agency—and repositioning their female backpacker identity. This study attempts to answer questions regarding gender construction and “subjectivity” of female tourists in female tourism research, and its findings should help reveal and promote the far-reaching and liberating significance of tourism for women.

Keywords: backpackers; feminism; gender; identity construction; discourse analysis

[责任编辑:周小芳;责任校对:吴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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