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剑华
三星堆考古发现以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内涵,展示了古蜀文明的辉煌。在相当于殷商时期或者更早的时候,古代蜀人不仅掌握了高超的青铜铸造技术,而且也熟练地掌握了黄金的加工技艺,制作出了精美的金杖、金面罩、金箔虎等。
在三星堆出土的黄金制品中,最富有特色和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一号坑出土的金杖了。金杖重约500克,长142厘米,直径2.3厘米,用纯金皮包卷而成,杖内存有碳化木质,推测其制作工艺,应是先将纯金捶锻成金皮,修整成长条形,雕刻出纹饰图案,然后再包裹在直径约3厘米左右的圆木杖杆上,这样就制成了木芯金皮杖。金杖上端雕刻有长达46厘米的精美图案,采用线条勾勒雕刻而成。其平雕纹饰画面,可分为三组。上面两组图案内容相同,每一组都是两支羽箭各穿过鸟颈射入鱼的头部。鸟和鱼皆两背相对,箭为长杆,箭尾有羽。共四鸟四鱼四支羽箭,采用对称的艺术表现手法,将展开的金皮包裹在木芯上制成金杖时,便形成了环绕的图案,充分显示了图案构思的高明。
关于三星堆金杖的性质,曾是学者们争论得较多的一个问题。在众多的看法中,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种意见。其一,认为金杖是古蜀王国的权杖,是由最高统治者执掌的王权和神权的象征。其二,认为金杖是巫祝之类使用的法器,是“祭杖”或“魔杖”。这两种关于金杖性质的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考虑到三星堆文化具有浓郁的古蜀特点,出土的青铜造像群显示出古蜀王国是个巫风甚炽的社会,盛行由群巫之长和巫师主持的各种祭祀活动,那么金杖与群巫之长或巫师以及这些祭祀活动之间的密切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如果金杖被用于祭祀活动之中,当然就具有了法器的性质,古代蜀人很可能是将金杖作为某种法力的象征,若将其称为“法杖”,也许更恰当一些。
如果从美术考古的角度来看,金杖上的图案纹饰,所起的主要是装饰作用,是三星堆时期古蜀族在雕刻艺术上的一件杰作。其图案内涵,既有族属意识的象征含义,也是当时蜀人社会生活以及崇尚信仰和审美观念的综合反映。其画面显然与当时古蜀王国盛行的太阳神话和渔猎活动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同时也显示了古蜀王国的能工巧匠在雕刻制作这些图案时,采用了写实与夸张相结合的艺术手法,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和独创性。同三星堆出土的玉璋图案一样,在形象思维和线条运用上独具匠心,挥洒自如,达到了极其高超的地步。三星堆古蜀时代的文化精神内涵,正是通过这些画面得到了形象生动的展现。
黄金面罩是古代蜀人制作使用黄金饰品的又一杰作。从制作工艺看,是先将纯金锤锻成金箔,然后做成与青铜人头像相似的轮廓,将双眉双眼镂空,再包贴在青铜人头像上,经锤锻、蹭拭、剔除、粘合等工序,最后制成与青铜人头像浑然一体的黄金面罩。二号坑出土有两尊戴金面罩的青铜人头像,一尊为平头顶,发辫垂于脑后;另一尊为圆头顶,金面罩略有残缺。金面罩与整个面部包括双耳及下巴紧密粘合,特征都是眉眼镂空、鼻部突出、双耳穿孔、各处线条造型凸凹分明,显示出一种异常华贵的气势。发掘整理者在修复过程中发现,并经取样测试证实,古代蜀人采用土漆之类的树脂作为金面罩与青铜人头像之间的粘合剂,具有很好的粘接效果,可谓是古代蜀人的高明之处。一号坑出土有一件已锤锻成型的金面罩,但尚未粘贴在青铜人头像上,这为我们了解其工艺水平和制作过程提供了实证。
在世界考古史上,古希腊迈锡尼墓葬中曾出土有金面罩,它们用金箔敲打而成,模拟死者的特征罩在氏族部落首领或国王脸上,其年代大约为公元前1500年。古埃及新王国时期图坦卡蒙陵墓曾出土有黄金颜面肖像人型棺和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学术界认为其脸部为法老生前容貌的忠实再现,面具其他部位则镶嵌有宝石、玻璃之类,工艺精湛,神态逼真,洋溢着华贵的气息。
三星堆出土的黄金面罩同古埃及和古希腊的金面具相比,在形态造型、装饰手法、用途含义等方面都有许多不同。古埃及和古希腊的金面具,主要是用于丧葬之中,罩在木乃伊或死者的脸部,是古代西方丧葬习俗和等级观念的体现;三星堆装饰有黄金面罩的青铜人头像,则是用于大型祭祀活动或平常供奉于神庙(宗庙)之中的巫师(或部落首领)象征。有学者认为:迈锡尼黄金面罩覆盖尸体,使死者容颜亘古不凋;古代埃及人把对祖先的崇拜和永生不死的思想再现于王侯贵族的雕塑和诸神的肖像中;三星堆金面罩则使青铜人头雕像的面容焕发出金色光芒,以彰显这些雕像在祭祀活动中的奇特作用。
在古代蜀人的观念中,辉煌珍贵的黄金制品似乎与丧葬死亡没有什么联系,而与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重大祭祀活动关系密切。这反映了不同区域文明之间生存心态、宗教信仰、审美观念、社会风俗、民族传统、文化内涵等方面的不同特点。尽管有这些明显的差异,但有一点则是相同的,那就是对黄金的开采和制作使用,都显示了很高的工艺水平,也说明金面罩并非西亚文明的专利,在世界东方长江上游的古代蜀人也早已掌握了制作使用黄金面罩的诀窍。
三星堆出土的黄金制品,还有金箔或金片制成的金虎、金叶、金鱼、金璋、金带等。在这些黄金制品的制作工艺上,也采用了锤锻平展、剪裁修整、平面雕刻等手法。金虎昂首卷尾呈咆哮状,造型极其简练生动,从其锤锻成型的工艺看,很有可能是粘合在同样造型的青铜虎上面的。金璋可能与山川祭祀之类的内容有关,鱼头形并刻有线点纹的金叶则显示出渔猎活动和农业生产方面的含义,显而易见,它们与古蜀王国的祭祀活动同样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三星堆出土的黄金制品说明古代蜀人已經掌握了黄金的开采冶炼和制作使用,在工艺上显示出很高的水平。值得注意的是,三星堆出土的黄金制品总的数量还是比较少的。古代蜀人没有用金面罩去装饰高大华贵的青铜立人像和庞大的青铜纵目人面像,只给几尊青铜人头像装饰了金面罩,这一耐人寻味的现象,与当时的黄金产量较少有关。成都平原并不产金,产金的地方主要在盆地周边丘陵河谷与西部高原以及金沙江沿岸地区。《天工开物》说:“凡中国产金之区,大约百余处”,“金多出西南,取者穴山至十余丈,见伴金石,即可见金。其石褐色,一头如火烧黑状。水金多者出云南金沙江(古名丽水),此水源出吐蕃,绕流丽江府,至于北胜州,回环五百余里,出金者有数截。”《韩非子·内储说上》曾提到:“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韩非子记述的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对丽水产金的严格控制,由此可知金沙江流域黄金产量的丰富。古蜀王国在对黄金的开采和制作使用上,要比楚国早得多,商周时期甚至更早古蜀先民很可能就在金沙江流域开采铜矿与采金了。从三星堆出土大量海贝透露的信息看,古蜀王国这时已经有了穿越西南地区通向南亚的古商道,往来于金沙江流域应该是情理中事。三星堆出土的黄金制品很可能就是古蜀王国派遣人员(包括工匠与军队)开采于丽水,然后运回三星堆古城的。当然,古蜀王国开采铜矿的地点不止一处,采金的地点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地方。
成都金沙遗址是继三星堆之后的又一重要考古发现,也出土了很多重要的金器。譬如金冠带,出土时断裂为长条形,经连接复原,圆圈直径为19.6~19.9厘米,宽2.68~2.8厘米,厚0.02厘米,重44克。古蜀工匠采用錾刻等手法,在金冠带的表面刻画了构思奇妙寓意丰富的图案纹饰。图案由四组构成,采用对称性布局,分别刻画有一鱼、一鸟、一箭和一圆圈。最显眼的是横贯图案的长杆羽箭,其箭杆较为粗长,后有羽尾,先穿过鸟颈然后射入鱼头。鸟的形态为羽冠长尾,腿爪前伸,双翅向上腾起,大眼炯炯有神;鱼的体形较为肥硕,刻画得十分逼真。在表现手法上,鸟较为抽象夸张,而鱼则较为写实,相互映衬,更增添了图像的意趣。被羽箭横贯射中的鸟和鱼,可能是古蜀时代渔猎生活的真实写照,也可能是古蜀族群中一些氏族或部落所崇奉信仰的鱼鸟图腾。当我们仔细观赏这些夸张而又真实的图像时,在华贵灿烂的光泽中,我们会充分感受到画面中洋溢着的神奇内涵和豪情活力。这件精心制作风格特殊的金冠带,也可能是镶嵌或缝缀在冠帽上的装饰品和象征物。能戴用这种特殊冠帽的应是古蜀王国中地位较高身份显赫的权贵者或大巫师,在举行盛大祭祀活动时以此彰显尊贵的身份。
当我们观赏金冠带时,会联想到三星堆一号坑出土的金杖,上面的图案纹饰同样刻画了长杆羽箭横贯鸟颈射入鱼身的情景,两者之间的差别主要是图案的排列方向不同。这显然与两种器物不同的使用性质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金冠带是作为冠帽金饰戴在头上的,因而刻画的图像采用横向排列的方式来表现。金杖则是执于手中竖直使用的,所以图案需要纵向排列来展示。作为古蜀族的珍贵遗存,金冠带上的图案纹饰不仅显示了制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更向我们透露了古蜀时代的大量信息。在那些使人赏心悦目的图像背后,隐藏着许多古蜀之谜。
我们知道,古蜀时代文字出现较晚,而图像甚为发达。运用生动形象的图像语言来表达绚丽多彩的精神观念,从中透露和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情形,本是古蜀历史文化的一大特色。古代蜀人不仅崇尚巫术和祭祀活动,而且长于形象思维,极富想象力,特别擅长将丰富的内容融化在简洁的形式之中,在造型艺术和图案纹饰中都有绝妙而高明的展现。通过圖像来表达心中的崇尚,诉说古蜀历史上发生过的故事,也是古代蜀人一个久远的传统。那么,三星堆金杖和金沙遗址金冠带上的图像,又告诉了我们些什么呢?根据古代文献记载,在古蜀历史上先后有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等氏族,由于他们的兴衰而形成了古蜀历代王朝的更替。三星堆一号坑出土的金杖,有学者认为可能是鱼凫氏的遗存,到望帝杜宇取代鱼凫统治蜀国时,鱼凫这个部族已经衰微,图案中长箭射穿凫颈和鱼头,是不是在述说鱼凫族败亡的故事呢?还有学者认为,三星堆金杖与金沙遗址金冠带上羽箭穿过鸟颈的图像,很可能表达了射日神话的寓意。那四支贯穿鱼鸟的羽箭,宣扬的正是这种大无畏气概,同时也显示了古蜀族统治者英雄豪放的精神面貌。
在金沙遗址清理出土的金饰器物中,最令人惊叹的便是太阳神鸟金箔饰了。这件太阳神鸟金箔饰,形制为圆形,内有镂空图案,外径12.5厘米,内径5.29厘米,厚0.02厘米,用很薄的金箔制作而成,在工艺上采用了娴熟而精湛的锤锻与切割技术。最为奇妙的是圆形金箔上面的镂空纹饰,如同一幅均匀对称的剪纸图案,分为内外两层,内层图案中心为一镂空的圆圈,周围有十二道等距离分布的象牙状的弧形旋转芒;外层图案是四只逆向飞行的神鸟,引颈伸腿,展翅翱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观赏,整幅图案都充满了动感,好似一个神奇的漩涡,又好像是旋转的云气或是空中光芒四射的太阳,四只飞行的神鸟则给人以金乌驮日翱翔宇宙的丰富联想。这分明就是古蜀时代太阳神话的一种生动展现,而且将这个神话传说中的丰富含义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世界上的许多农业民族都崇拜太阳,中国古代有“十日”的神话传说。根据《山海经》等古籍中的记述,传说十日是帝俊与羲和的儿子,它们是金乌的化身,每天轮流从东极的太阳神树扶桑,飞向西极的太阳神树若木。这个神话传说在殷商时期长江上游的古蜀王国中十分盛行,崇鸟和崇拜太阳不仅是古代蜀人精神世界中的主题观念,而且是古蜀各部族的共同信仰。金沙遗址太阳神鸟金箔饰就生动地展现了古蜀时代崇鸟和太阳崇拜的精神观念,堪称太阳神鸟的千古绝唱。其神奇的图案和绝妙的表现手法,无论是在四川或是在全国,都是极少有的考古发现。它虽然小巧,展示的却是对太阳和宇宙的观察与想象,凝聚着极其丰富的象征含义。
金沙遗址太阳神鸟金箔饰,在考古史上的重要意义远不止于此。2005年8月17日,国家文物局正式宣布,把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金饰图案作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从此以后,从成都飞出的太阳神鸟将永久守护着中国文化遗产。作为成都出土的一件最使人赞叹的神奇之物,太阳神鸟金箔饰如今已成为成都南延线立交桥上光芒四射的城市标志,向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张扬着一种巨大的古蜀魅力,为成都这座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增添了无穷的光彩。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