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念达
摘 要: “二战”后,在学术兴趣和政府资助的双重推动下,一些美国自然科学家发现了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产生的严重破坏,他们认为环境危机将对全人类造成威胁。受社会责任感的驱使,科学家开始向公众普及环境知识,这让“新马尔萨斯主义”和“环境承载力”理论在美国流行开来,使得越来越多的民众意识到了环境危机的紧迫性和全球环境的整体性。在此基础上,科学家还建议政府承担环保责任,并主动组织国际合作,与世界各国共同应对危机。科学家的呼吁和建议影响到了尼克松政府中的环境政策决策者,使环保官员接受了科学家的观点,积极推动政府环保职能改革,还与科学家一道宣传环保活动的重要性。在二者的共同努力下,环境国际主义思想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得到了广泛传播,为美国政府推动环境议题的国际政治化提供了社会基础。
关键词: 环境政治;环境科学;国际环境治理;美国对外关系
中图分类号:K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3)04-0141-(12)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4.014
国际环境政治始于20世纪70年代,虽已经历50余年的发展,但历史学家的相关研究仍不充分。近十余年来,学者对此课题的关注有所增加,其中大部分研究依照外交史传统方法,考察国家层面的环境政治谈判与高层决策。1 此外,也有学者注意到科学家对人与环境关系的思考。2 然而就科学家如何影响环境政治这一问题,现有研究大多围绕跨国科学家组织和跨国研究项目对环境治理制度的启发,3 而有关科学家对环境破坏的警示及其影响,往往被当作历史常识,少有深入探讨。实际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科学家对环境危机的描述塑造了公众和决策者对环境问题的认识,进而推动了环境议题的国际政治化。
本文主要以美国科学家为研究对象,试图梳理科学家提出环境危机论的前因后果,以及他们对国际环境治理的思考与设计,考察科学家的观点如何影响了政府中的环境政治决策者,以期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还原国际环境政治起因的复杂性。
一、从实验室到公共空间:
美国科学家对环境运动的参与
20世纪上半叶,随着美国更积极地参与国际事务,美国科学家的海外经历愈发丰富,对域外问题的兴趣也更加浓厚。很多科学家曾赴海外调研或在战争期间从事后勤工作,使部分科学家对世界范围内人口、资源、战争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发现了环境危机的严重性,并认为有必要警醒公众。这些科学家如日后对环境思想和环境运动影响较大的雷蒙德·珀尔(Raymond Pearl)、爱德华·伊斯特(Edward East)、费尔菲尔德·奥斯本(Fairfield Osborn)和威廉·沃格特(William Vogt)等。1 海外经历和二战后美国国际地位的转变让美国学者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国际主义思想在学术界更加普遍化。美国的学术共同体更倾向于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察世界其他地区民众的境遇,并相信能凭借自己掌握的智力资源、技术手段和资金支持,为世界各国找到应对危机的方法。
关注全球环境也不仅仅是科学家的自发行为,在战后承担的国际责任也需要美国政府拥有足够的全球地理和环境知识。二战后,美国将国家安全需要扩展到了全球,尤其在冷战期间。由于美军极有可能要前往从未涉足的地区承担军事任务,因而军方对海外地理信息有浓厚的兴趣,他们不仅需要绘制精确的军用地图和研发准确的导航系统,还需要依据不同地区的地理和气候特征设计相应的人员装备。美国军方的海外地理研究在二战期间兴起,于冷战前期达到高峰,各兵种争相建立环境研究所。陆军1943年成立了“气候研究实验室”(Climatic Research Laboratory),空军1947年组建了“北极、沙漠和热带信息中心”(Arctic, Desert, and Tropic Information Center)和“北极航空医学实验室”(Arctic Aeromedical Laboratory),海军研究办公室(Office of Naval Research)也资助了相关研究。2 1961年,陆军又成立了军队中规模最大的环境研究机构——美国陆军环境医学研究所(U.S. Army Research Institute of Environmental Medicine)。军方在实验室中研发了多种环境适应装备,包括极地御寒设备、热带防虫设施等。3
在军队进行地理信息研究的同时,相关课题也吸引了部分在高校和科研院所中工作的科学家。政府、科研院所和基金会的资助为研究提供了便利。地理学家约瑟夫·拉塞尔(Joseph Russell)在1954年的论著中展望美国地理学发展时,新增了“军事地理”(Military Geography)章节,介绍了有关对“极端和陌生自然环境”的考察,以及关于这些环境对人员、装备和材料影响的研究。4 另外,随着地区研究的发展,地理学也成为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多个基金会和学术组织表现出对海外知识的兴趣。5 不仅如此,由于研究涉及海外环境信息,美国科研机构还与盟国建立了合作关系。1 军方和地区研究项目的推动,让科学家群体首次对全球地理环境展开了系统性研究。
除了获得资金支持,科学家们的科研“工具”也得到了改善,二战后的技术进步为科学家们深入了解地球环境知识提供了契机。其中,航天技术的影响最为深远,成为科学家们在环境议题中发声的重要凭借。科学家们运用卫星传回的数据建起了全球环境数据库,并设计出相关数学模型,为地球大气和气象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2 数据在帮助科学家搭建全球环境模型的同时,也揭示出自然环境的脆弱性和污染问题的严峻性,这引起了科学家群体的注意。为此,美国航空航天局在1971年8月牵头举办了专门讨论污染监测技术的学术会议,研究相关技术的应用和发展前景。3 有学者发现,卫星数据不仅推动了科学研究的发展,也让很多从事环境研究的科学家皈依环保主义。
无论如何,科学家们很快发现,自然环境的前景并不乐观,人类活动已经对全球生态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且破坏程度在不断加深。因此,众多科学家开始主动介入环境政治,以图进一步激发公众的环保意识。
生物学界在此时尤为看重公共责任。通过各种活动,生物学家不仅在环境政治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也极大刺激了美国社会对全球环境危机的想象。
细胞生物学家巴里·康芒纳(Barry Commoner)在关注新技术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的同时,也努力推动科学家介入公共政策讨论。在这种信念的指导下,康芒纳在生物学界内部进行动员和组织,参与或发起了多个旨在向公众普及信息的项目。4 1963年,他和几位同为美国科学促进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缩写AAAS)成员的科学家共同组建了科学家公共信息研究所(Scientists Institute for Public Information)。用他的话说,科学家们需要用自己的知识、工作成果和理念,对国家政策、国际冲突、人类的未来以及地球的命运负责。5 康芒纳的呼吁赢得了科学家群体的广泛响应,激发了他们关注公共事务和人类命运的热情。
蕾切尔·卡森更是生物学家主动影响公共政策的绝佳例证。她的代表作《寂静的春天》6并非一部学术著作,而是警示公众滥用化学药品危害的普及性读物。该书的热卖也向生态学界揭示,公众有意了解生态学与人类命运的重要联系。
1963年,美国生态学会(Ecological Society of America)还成立了公共事务委员会(Public Affairs Committee),致力于增进公共福祉和服务公共政策。7 生态学家们表示,他们有义务向公众提醒和告知有关环境灾难的信息,在环境问题上“作为一个整体发挥影响”。8
在众多科学家的呼吁和推动下,到20世纪70年代,参与环境运动已经成为美国自然科学界的流行趋势。1970年,麻省理工学院成立了“关键环境问题研究”课题组,主要目标之一便是“提高公众对全球环境问题的认识水平”,将简单且易于理解的知识提供给公众。9
而以生物学家为代表的科学家们之所以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环境政治产生了巨大影响,是因为他们对这些问题的讨论并不仅仅局限于学术界的小圈子内。在“环境运动”之前,美国的科学家群体往往倾向于跟政治刻意保持距离。1 然而在讨论环境议题时则不然,科学家们主动在公众面前发声。如《自然》杂志编辑所言,他们如此行事的动机来自社会责任感而非对知识的探究。2 科学家们试图主动影响公众对环境政治的看法,强调环境破坏对人类生存的威胁,呼吁公众意识到全体人类拥有共同的命运。
1972年举办的一场生物学会议上发生了有代表性的一幕:科学家们在会上就地球碳循环问题展开了讨论,一位科學家请论文作者依据自己文章的结论为政策制定者提出建议,文章作者表示自己在学术上是一名保守主义者,需要掌握更多数据和知识之后才能发表政治意见。他的同事却对此不以为然。3
为了让公众更迅速、更准确地理解环境危机的紧迫性和严峻性,科学家们还出版了若干公众读物,都采用形象化的语言和简单易懂的文字成功地将几种学术观点介绍给公众,让环保主义思想更具理论性,并且加深了环境运动的国际主义倾向。几本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版的书籍或文章产生了深远影响,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并一度成为畅销书,如上述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4、保罗·R. 埃利希的《人口爆炸》5 和加勒特·哈丁的《公地的悲剧》6。这些出版物提供了易被非专业人士理解的概念、数据和预测。
当然,这些科普书籍或文章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严谨的科学著作,其中很多观点并非科学结论或科学预测,只是在描述世界未来走向的一种“可能性”。7 这遭遇了部分学者的质疑。对相关主张的批评来自多个方面:坚信传统经济学理论的学者认为环保主义过于小看人类科技的力量,却夸大了环境危机的严重性;部分左翼学者认为环保主义者提出的弱化财富增长的发展观忽视了穷人的利益,有悖于他们信奉的道德原则;担忧政府滥用权力的人士批评“科学、高效”地分配资源会带来政府权力的过度扩张,导致专制主义发展和民主制度的终结。8 但是,不同的观点激起讨论,吸引了媒体和公众更广泛的关注。
二、人口、资源和环境承载力:
美国科学家对全球环境问题的解释
科学家们向公众传递的信息主要围绕两大主题,即人口与资源关系和地球环境承载力。
人口与资源的关系是引起科学家广泛关注的环境问题之一,也具有较长的学术研究传统,诸多科学家借助环境路径对传统的人口理论进行了再思考,将人口过剩解释为环境危机的重要原因。美国学者托马斯·罗伯逊(Thomas Robertson)发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明显比其他国家更关注人口问题。9
美国科学家的人口理论来源于马尔萨斯主义。不过在二战前,当美国人意识到资源可能出现紧张时,他们并未担忧人口过剩,而是选择通过更新技术,合理、高效利用资源和减少浪费来缓解危机,强调科学技术的力量。10 二战结束后,美国科学界才真正重视起人口与资源和环境的关系。尤其在现代环境运动兴起后,冷战期间盛行的悲观主义情绪交织对环境危机的焦虑,让美国社会越来越担忧人口过剩将导致环境灾难。1 罗伯逊将此时美国学者对人口的忧虑称为“新马尔萨斯主义”(neo-Malthusianism)或“环境马尔萨斯主义”(Environmental Malthusianism)。与传统马尔萨斯主义不同,新马尔萨斯主义源于科学家们的呼吁,加入了有关技术与环境关系的反思,并且主要基于世界向度的考察。但与传统类似,新马尔萨斯主义者对世界人口的预测也并不乐观,他们相信人口激增会带来贫困、战争。不仅如此,科学家们发现,人口增长还会带来更严重的问题,即对自然环境的破坏。2
人口与环境关系是新马尔萨斯主义讨论的核心问题。人口学家在20世纪60年代曾预测第三世界国家人口将出现大规模增长。3 然而,在人口增长的同时,粮食产量的增速却远远不及,两者差距日益增加。若不计后果地生产粮食会导致土壤破坏,进而使粮食减产,造成恶性循环。除了粮食危机之外,人口增长带来的消费需求还会加剧工业污染。前述《人口爆炸》的作者埃利希认为,发达国家虽然没有严重的粮食问题,但人口增长将导致工业废物和污染超过环境的降解能力,造成环境崩溃。生态系统极其脆弱,一旦被破坏很可能产生人类无法承受的灾难性后果。4
当然,埃利希的人口爆炸学说并非首创,而是对二战后发展起来的“人口焦虑”的总结。1956年,首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在《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上便发表了一篇关于世界人口的文章,对人口过快增长表示担忧,并呼吁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5 有关人口问题的讨论也不局限于科学家群体,环境哲学家、企业家6 甚至女性主义者和部分跨国女性组织也都是积极参与者。7
简言之,依照科学家们的观点,人口激增是环境危机加剧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他们看来,之所以需要向公众强调人口、资源和环境之间存在紧张关系,是因为其具有紧迫性。地球承载人口和污染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一旦达到饱和或超过限度则会引发生态系统的全面崩溃。
早在20世纪20年代,生物学家和人口学家雷蒙德·珀尔与爱德华·伊斯特便较早提出了地球环境承载力理论。他们认为,地球并不能无限度地提供资源,人类生产力也不会无止境增长。8 珀尔对这一“限度”的定义是指一个区域内在环境不至于退化的前提下所能支撑的动物或人类个体数量上限。9 伊斯特还在珀尔的基础上对该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承载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随着自然环境、政治和社会的变化浮动,如果环境遭到破坏,其承载力也会相应下降,反之亦然。10
早期的环境承载力理论影响了部分生物学家。动物学家奥斯本和沃格特便接受了这一理论。两人分别在20世纪40年代出版了有关人口与环境关系的畅销书《我们被劫掠的星球》11和《求生之路》12。沃格特在书中使用了“承载力”(carrying capacity)这个表述,定义为生物潜力(biotic potential)与环境抗力(environmental resistance)之比,即环境的承载能力与其所能提供的食物、衣物和住房成正比,与环境中自然形成或人为造成的对生产力的限制成反比。
20世纪70年代,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们发展了环境承载力理论。在意大利财团的资助下,罗马俱乐部委托麻省理工学院的计算机科学家和数学家一起设计了世界模型,用以预测未来世界发展的可能性。该模型将世界范围内的人口、工业发展、污染、粮食生产和资源消耗五种因素纳入考察,借助计算机模拟它们之间的变动与联系。通过分析,科学家们得出了任何因素的增长都具有极限的结论,当抵达临界点后,世界人口和工业生产能力将会发生非常突然和无法控制的崩溃。1 同时,他们将研究报告改写成通俗读物,冠以“增长的极限”之名出版,并广为传播。在《增长的极限》中,科学家们并未对模型或预测进行学术讨论,而是在努力地向外行读者们解释他们的设计,并通过谚语、故事以及简单形象的例子让读者们理解问题的重要和紧迫。2
对科学家们来说,环境危机不仅紧迫而且严峻,在他们看来,问题不仅仅在于环境本身,还在于生态恶化将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的后果;重视环境问题是对全体人类负责,是在对人类的未来和生存进行思考。他们强调,环境危机是超越国家的问题,在生物圈中,各个国家和不同的社会相互依存。奥斯本将自然比作“协作运转的机器”,相互关联是基本的自然法则之一。3 同一时期的沃格特同样强调环境问题的相互联系,发明了“生存之网”(living web)、“整体环境”(environment-as-a-whole)等概念,强调应将世界环境视为一个整体。4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环境运动中,这一思想成为环保主义者的基础理论之一。
在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筹备期间,科学家们向会议代表发布了题为“只有一个地球”的专题报告,称环境破坏已成为世界范围的问题,所以需要一个统一解决世界问题的办法。科学家们强调,“地球是人类和生物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因此他们期待国际社会为了共同的目标开展合作。5
总之,基于以上关注,美国科学家发现,解决环境问题并不是个人和公民团体能完成的任务。
三、政府管制与国际合作:
美国科学家为环境问题设计的解决方案
在20世纪60年代,有科学家开始强调政府在治理环境中应当发挥主导作用。以生物学家加勒特·哈丁为代表,相信政府有必要扩大管制自然环境的权力,世界范围内也有必要通过国际法或其他强制措施约束人与自然的关系。
1968年12月,哈丁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前述《公地的悲剧》一文,将自然环境比作中世纪由村民随意使用的公共牧场。在虚构的场景里,牧民为了获得最大化利益都会倾向于扩大牧群规模,没人在意牧场的承载力。借此类比,哈丁推导出,由于对自然的索取不受限制,人们会竞相为獲得利益最大化而破坏自然,这会使得人类最终走向毁灭。6 哈丁在文中将排污、生育等在当时不受法律约束又会影响人与资源、环境关系的行为都归为“公地”。7
他提出,若每个人都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地随意获取、污染自然,并且从自然资源中获利,那么这样的制度会鼓励人们浪费资源和制造污染的行为。就如同在公共牧场,扩大牛群规模能增加牧人的收入,而过度放牧产生的恶果却由全体牧民一起承担,对牧民个人来说,收益远高于代价,那么所有理性的牧民都会选择增加牲畜的数量,从而使牧场崩溃。哈丁在文中将排污、生育等在当时不受法律约束又会影响人与资源、环境关系的行为都归为“公地”。1
哈丁发现,此前约束“公地”的只有道德。但他对人性的态度十分悲观,认为依靠人们的良知治理环境或稳定人口是不可能的,“良心会自我毁灭”,因为在经济实践中,不计后果索取资源的人会获得优势,进而逐步淘汰那些“有良心”的人。2
因此,在哈丁看来,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是社会改革。他建议通过付费和征税等手段对自然资源加以管制,极大提高污染制造者排放污染的成本,使其转而选择对废弃物加以处理。为了落实这些改革,哈丁坚持采取强制措施。他在文中写道,如果劫匪将银行当作“公地”,人們不能指望用良知约束他,也不可能通过宣传让他意识到别人存在银行里的钱不能随意取用,必须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哈丁将他所说的“强制”解释为相关法律,通过立法让破坏环境的个人和组织付出高昂的代价。哈丁承认这些措施并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但虽然如此,却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公平总比彻底毁灭好”。3
持这一观点的科学家显然不只哈丁一人,在前述《只有一个地球》的报告中,科学家们选择为哈丁背书,4 建议政府推动环境立法、扩大职权,采取行动。
科学家们坚信,解决全球环境问题的关键是国际合作。基于对人口问题的认识,埃利希建议在世界范围内开展对人口和环境现状的研究,制定切实可行的方案。他认为,国际合作的关键在于美国,一方面美国有最强的科技和经济能力,另一方面美国与其他国家同在一个星球,会受到生态破坏的影响,而发展中国家则更在意经济增长和社会公平,可能对环保合作兴趣有限。埃利希强烈呼吁公众向各级政府请愿,迫使其重视环境问题并回应民众要求,从而让政府对其他国家施压。他甚至在书后给出了寄给议员和反对者的信件范文,教导读者如何劝说或反驳反对人口爆炸理论的群体。5
以埃利希为代表的生物学家表现出了对人口问题的极度理性,他们强调人口控制的紧迫性,主张用强制措施减缓人口增长速度,甚至认为可以通过饥荒和经济危机,让无法遏制环境破坏的国家人口数量下降,因此也有学者批评埃利希的世界观及其对美国对外援助的政策建议充满“威权主义”色彩。6 直到20世纪60年代之后,受美国高校左派运动的影响,很多美国科学家的观点才发生变化,开始对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进行反思,强调美国应该在环境危机中承担更多责任,而不是继续指责发展中国家的人口问题。7
在人口问题上,冷战还给新马尔萨斯主义对人口的焦虑增加了意识形态面向。“冷战斗士”们相信,人口过剩导致的贫困和饥荒会让第三世界国家投奔共产主义阵营,进而威胁美国的国家安全。前美国驻北约大使、陆军少将威廉·德雷珀(William Draper)便是这一推论的拥趸,在提交给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的报告中他写道:“世界上许多地区的经济发展成绩被人口增长抵消。”他认为,人口控制能有效遏制共产主义对第三世界政治和经济的影响。8 另外,20世纪60年代印度发生的饥荒引起了美国政治高层的注意,约翰逊政府提出了“对世界上的饥饿问题宣战”的口号,9 宣称援助印度是美国的责任。10 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国际发展署(U.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缩写USAID)于1965年开始提供节育建议和技术援助。1
但同时,也有科学家将环保合作视为缓和冷战的契机。奥斯本认为,从生物学的角度出发,世界各国和各民族相互关联、相互影响,意识到这一点必然会强化全人类的团结。2 在20世纪60年代的环保运动中,这种观点受到了部分环保主义者的欢迎。诺贝尔奖得主、生物化学家乔治·沃尔德(George Wald)也曾在演讲中说道:“认为我们(美国)应当与俄国人和中国人进行竞争(competition)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当下的这种竞争只能带来同归于尽式的毁灭,但我们都是同一个物种(we are one species),不应如此。”3
虽然国际合作无法避免冷战的影响,但科学家们普遍认为,若要开展合作,必须建立一个超越意识形态、政治或国家的制度,需要全世界怀抱“无私、慷慨和利他主义”,协同一致,进行长期规划。他们试图向对环保合作持怀疑态度的国家解释,环境危机并不是一种阴谋论,治理污染不仅不会导致经济衰退,反而会拉动新兴产业发展和扩大就业。他们还试图劝说坚持绝对主权论的国家放弃成见,“为了集体的责任做出局部的牺牲”,因为从长远来看,解决全球环境问题会对所有国家有利。科学家们相信,培育对地球的忠诚并不会减弱人们对祖国的热爱。同时,科学家们认为发达国家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主动降低自己的增长速度,同时帮助发展中国家改善经济,带动世界走向平衡式的发展。这“并不是因为它们具有更加广阔的眼界或其身上闪耀的人性光辉更加耀眼,而是因为它们已经患上了增长的综合病症,现在仍然是让这种病症恶化的源头”。科学家们向公众指出,让世界重回平衡是人类当前最紧迫和重要的任务,也是这一代人的责任。4
科学家希望各个国家能为了人类共同的利益和福祉放弃敌对,他们指出:“如果人类继续让自己的行动被分裂、敌对和贪婪支配,他们就将毁掉地球环境中的脆弱平衡。而一旦这些平衡被破坏,人类也就不可能再生存下去了。”科学家群体试图向对环保合作持怀疑态度的国家解释,环境危机并不是一种阴谋论,治理污染不会导致经济衰退,发展可持续经济反而会拉动新兴产业发展和扩大就业。他们还试图劝说坚持绝对主权论的国家放弃成见,“为了集体的责任做出局部的牺牲”,因为从长远来看,解决全球环境问题会对所有国家有利。科学家们相信,培育对地球的忠诚并不会减弱人们对祖国的热爱。在《只有一个地球》报告的最后,科学家们向参会者抛出了一系列问题:“(地球)最大限度地滋养着、激发着和丰富着万物。这个地球难道不是我们人世间的宝贵家园吗?难道它不值得我们热爱吗?难道人类的全部才智、勇气和宽容不应当都倾注给它,来使它免于退化和破坏吗?我们难道不明白,只有这样,人类自身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吗?”5
另外,科学家们不仅呼吁政府采取行动,其内部也尝试组建跨国网络,进行研究合作,试图更全面地了解地球环境知识,为解决环境危机提供方法。科学家们相信,“在对自然的研究中,国界毫无意义”。6 1961年的国际生物科学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the Biological Sciences)会议上,联盟主席、英国生物学家C. H. 沃丁顿(C. H. Waddington)提出了国际生物研究计划(International Biological Programme,缩写IBP),并且将发展“人类的生态学”和增进“人类的生产力和福祉”定为计划目标,把人类将会面临的紧急事态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不久之后,该计划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资助。7 而来自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们还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支持下,开展了世界土壤地图计划(The Soil Map of the World),并于1968年完成初稿。有学者指出:“这张地图是全球环境知识生产的有利例证。”1 该地图抛开了传统政治边界,并且该系列项目几乎都由科学家们掌控,美国、苏联等大国官方都没有直接参与。除此之外,在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科学家们还组织了十余个国际跨学科环境研究项目,其中国际生物研究计划扩展了众多子项目,包括“世界天气监测计划”(World Weather Watch)、“全球大气研究计划”(Global Atmospheric Research Program)等。2 参与研究的信奉环境国际主义的科学家们试图借此将环境问题推向国际政治的中心位置。3
在推动国际合作的过程中,美国科学家发挥了主要作用。1971年7月,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秘书处发布了包括38本书目的参考文献,其中有29本出自包括哈丁和埃利希在内的美国科学家之手。4
科学家们发起的学术合作为政府间环境技术合作奠定了基础。196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集了一次“探讨合理利用和保护生物圈资源之科学依据的政府间专家会议”,有63个国家、6个联合国部门、7个除联合国之外的国际组织和11个国际非政府组织参加。有学者发现,科学家们并不排斥联合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经联合国协调,这些会议得以与发展中国家和社会主义阵营建立实质性联系。如学者所言,“官僚机构的参与并未阻碍会议进程”。5 类似会议的组织模式也为日后的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积累了经验。
总之,美国科学家相信,美国遭遇的资源危机和环境危机是世界性的,因而美国应对危机的方法也应该是世界性的。他们试图通过美国人看待问题的方式和解决危机的办法为世界出谋划策,将市场化和国际合作视为解决危机的必要途径。
四、环境危机论:美国科学家对
环保官员环境思想的塑造
尼克松政府1970年初在白宫组建政策咨询机构环境质量理事会(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 缩写CEQ)后,首任主席拉塞尔·特雷恩(Russell E. Train)最早启动的工作项目便包括对科学家的环境报告和普及读物进行研读。1970年末,恰逢麻省理工学院“关键环境问题研究”课题组出版环境报告《人类对全球环境的影响》(Mans Impact on the Global Environment),特雷恩不仅命令环境质量理事会内部阅读和研究,还发函给行政机构的其他部门,建议他们仔细研读报告中的部分章节,从而让联邦政府的各个机构更好地理解各自在国际环境治理中应当扮演的角色。6 科学家提出的环境国际主义观点恰好迎合了特雷恩的环境政治主张,他显然有意选择了部分研究,并在政府内部加以推荐。
以上事件并非个例,在尼克松政府开展环境外交时,政府中负责环境政策的官员大多是前文提到的科学家的忠实读者,深受环境国际主义影响。这些官员将从现代环境运动中发展出的思想注入尼克松政府的环境外交政策中,使之带有鲜明的环境国际主义的特征。不仅如此,他们还将科学家提出的众多观点进行归纳、总结和改造,发展出了一套描绘环境现状的话语,用以劝说国内外公众和外国政府支持美国的国际环境政策。环保官员们将环境问题描述成一场人类生存危机,宣称人类对环境的破壞极有可能威胁到人类自身的生存。他们试图提醒公众,环境危机不仅仅是对未来的警示,危机的种种迹象已经在现实中显露出来。
尼克松本人也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在提交给国会的咨文中,他指出污染事件已经在美国屡屡发生:全国多地发现重金属污染;烟尘警报于夏季末期在东海岸多次出现;海洋废弃物污染和石油泄漏等事件也屡见不鲜。1基于现状可以很容易地预测到,各类污染的程度也会随之愈发严重。2 尼克松和环保官员们还在各类演讲中强调,环境危机不仅发生在美国,也是世界各国普遍需要面对的问题,有广泛的关联性。环境污染不会被国家边界或意识形态阻隔。3
基于以上对环境问题的认知,1970年12月,白宫国际环境事务委员会在报告中总结了影响全球环境污染程度的三大因素:第一是人口,包括人口规模、增长和分布情况,尤其是受人口增长影响的城市化趋势;第二是社会发展程度,主要指社会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程度,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消费能力和消费增长;第三是技术,即社会发展依赖的技术基础。委员会在报告中指出,三大因素相互关联、相互影响,共同引发了环境危机。不过,在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时期,三个因素呈现出的重要性会不尽相同,某个因素可能相对更加重要。4
除了以上三大因素外,环保官员还指出,思想观念起到的作用也很重要。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鼓励人们追求便利的生活和丰富的消费品。在美国,大多数人将此二者放在生活的第一位,并且不断追求现代化住房、交通、通信带来的便利。这些高质量的生活都需要以大量消耗自然资源为前提。人们在索取资源的同时,又“像纨绔子弟一样挥霍资源和能源,毫不在乎他们的生活方式是否会破坏开放空间、森林、天空和水源的洁净”。环保官员认为,这种生活方式与美国的环境退化有着密切的关联。更严重的是,这一观念正伴随着美国的影响力向全世界传播,很可能会加快世界环境的恶化。他们告诫民众,这样的价值观必须被改变。5
而基于以上的认知和分析,在环保官员们看来,若欲缓解环境危机,必须让包括美国在内的各国政府承担管理环境的职责。“科技对社会的影响只能通过政府进行有效调节。所以说,必须让现代政府直接介入并处理这些问题。”6 他们认为,政府应当领导立法、修正不合时宜的法律、调整重叠或空白的管辖权、重组过时或无用的机构并调动公众的积极性。在制定发展目标时,要弱化经济增长的重要性,鼓励提高发展的质量。7
他们认为政府还要努力在公众中间培育新的环境理念:“我们无法简单地通过立法解决一切问题。各级政府、企业和个人都需要拥有对待环境问题的新知识、新观念和新态度。”8 尼克松提出,美国和世界民众需要改变看待环境问题的角度和做出环境决策的方式:“我们不能再将空气和水视为任何人都可以不计后果随意滥用的公共财产。我们必须践行一套新的理念,从现在开始将其视为稀缺资源。我们没有更多随意污染它们的余地,也没有将垃圾扔进邻居家(向其他地区转嫁污染)的自由。”1
简言之,尼克松政府的环保官员接受并发展了科学家的理论,将环境危机归咎于人类在面对人与自然关系时的疏忽和自大。他们告诫公众,若要改变环境危机日益深化的趋势,就必须重新思考人类在自然中扮演的角色,意识到人类只是地球复杂环境系统中的一部分,加强对自然环境和污染问题的理解与研究。并且,在科学家已有学说的基础上,政府中的环保官员细化了对政府环境责任的思考。他们认为,需要在政策、行政和观念上做出改革的不仅是美国,其他国家亦需早做调整。他们提出,环境危机是全球所有工业社会共同面临的“长久苦难”,因而,美国不仅要治理本土的环境问题,也要协助其他工业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既要解决已经出现的环境问题,也要阻止其他国家“在环境问题上犯与美国同样的错误”。2 同时,尼克松政府的环保官员将这一环境危机叙事在国内外公布并传播,试图以此换来对环保合作的更多支持,从而让美国获得对此议题的领导权。
美国科学家和政府环保官员们倡导、宣传的环境国际主义也的确在美国社会和政界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时正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工作的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也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发文呼吁外交决策者重视环境,并将其建设成一项国际政治议题。他建议美国承担起环境国际责任,领导国际环境治理,推动建立相关国际机构和政府间的技术交流与合作。3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环境”和“生态学”成为美国社会中的日常用语,历史学家罗德里克·纳什(Roderick F. Nash)指出:“这些词汇对那个时代的揭示,就如同信仰之于清教徒,效率之于进步主义者,稳妥之于经历大萧条的一代。”4 用美国环境史学者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的话说,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生态学时代(Age of Ecology)”。5
五、结语
美国科学家广泛参与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环境运动,他们强调地球环境的整体性和人类共同的利益与福祉,呼吁为缓解世界环境危机而进行国际合作。秉持环境国际主义的美国科学家还试图将美国的实践经验和价值观推广至全世界。他们相信,美国学术界的环境知识和理论也适用于其他国家和地区。他们主张发达国家应当肩负解决环境问题的领导责任,而美国的国内环境政策、法规和价值观被自然地引申为解决世界性问题的方法。一些科学家还主动介入政治讨论,与政府中的环保官员一道,呼吁政府将环境纳入管辖范围,并且建议以生态理论为基础对现有国际组织进行改造,从而建立国际环境治理合作机制。
美国科学家的参与让有关资源利用与污染危害的讨论拥有了全球向度。在此之前,美国社会中的环境思想依旧拥有浓重的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色彩,以占据主流的资源保护主义者为例,其关注点多为小区域内的森林或野生动物,并且将消耗海外资源视为解决国内资源短缺问题的有效手段,相对并不在意资源开采对其他国家造成的污染。但受环境运动影响,很多美国人开始相信,地球资源有限且濒临短缺,而且全人类在共同面对这一问题,美国人应该与其他国家的民众同舟共济。在环境国际主义的指引下,环保主义者将自然视作一个整体,承认其内部存在错综复杂的关联。从整体上看,自然不是每个部分的简单叠加,每个相对独立的组成部分都会相互影响,任何一部分都对整个自然系统的健康运转至关重要。另外,人类只是自然中的一个部分,并没有高于其他部分的特殊地位,也并不具有对其他部分的支配权,甚至在很多情况下,人类只是自然中地位卑微的配角。因此,具有国际主义理念的环保主义者不仅批评人与自然对立的二元论,还反对只保护某种生物的狭隘主义或只关心地方或单一国家自然保护的环境民族主义。
在现代环境运动中,美国科学家的独特作用在于让美国民众和环保官员从全球视角看待环境问题,推动了美国民众关注其他国家的环境保护,从而也促使美国政府将全球环境保护和治理作为对外关系中的重要政治议题。
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Government Responsibility: American Scientists Pursuit of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and Its Impact(1945-1972)
YAO Nianda
Abstract: After World War II, driven by both academic interest and government funding, some American natural scientists discovered the serious damage to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caused by human activities, and they realized that the environmental crisis would pose a threat to all of humanity. Motivated by a sense of social responsibility, scientists began disseminating environmental knowledge to the public, which led to popularize the theories of “neo-Malthusianism” and “environmental carrying capac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making more and more people aware of the urgency of the 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wholeness of the global environment. On this basis, scientists further recommended that governments take responsibility for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nd take the initiative to organize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to tackle the crisis together with countries around the world. The scientists appeals and recommendations influenced the decision-makers in the Nixon administrations environmental policy, leading environmental officials to embrace the scientists views and actively prompting reform of the governments environmental functions, as well as to work with the scientists to promote the importance of environmental activities. Through the joint efforts of scientists and government officials, the idea of environmental internationalism gained widespread dissemin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during the 1960s and 1970s, providing the social basis for the U.S. government to promote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ization of environmental issues.
Key words: environmental politics; environmental science;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U. S. foreign relations
(責任编辑:中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