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良
一
荀子(约公元前313—前238), 姓荀, 名况, 又称荀卿或孙卿, 战国晚期赵国人, 先秦著名思想家。 然而, 世上谁知真荀子?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记载: “荀卿, 赵人。 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 而荀卿最为老师。 齐尚修列大夫之缺, 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齐人或谗荀卿, 荀卿乃适楚, 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春申君死而荀卿废, 因家兰陵。 李斯尝为弟子, 已而相秦。 荀卿嫉浊世之政, 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 信銻祥, 鄙儒小拘, 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 于是推儒、墨、 道德之行事兴坏, 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因葬兰陵。”
《史记》 的记载颇为简略, 从中大体可以确定以下几点:
第一, 荀子是“赵人”。
第二, 荀子一生游仕讲学。 齐襄王时, 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学宫之长)。 后来, 齐国有人毁谤他, 他就到了楚国, 被春申君任用为兰陵令。 春申君死后被罢官。 据 《史记·春申君列传》, 荀子为兰陵令之时当在公元前255年, 去职在公元前236 年。 此后居住于兰陵, 著书立说数万言而死。 死后就葬在兰陵。
第三, 荀子著书的动机有三: 憎恶乱世的黑暗政治; 看不惯“鄙儒” 的拘泥不化; 痛恨庄周等知识界名人的狡猾多辩, 败坏风俗。
但也有很多不能确定之事:
第一, 荀子的籍贯、 家庭、 师承等信息。 《史记》 说荀子是 “赵人”, 但并未说明是哪里的“赵人”。
第二, 荀子到齐国时的年龄, 《史记》 说是50 岁。 然应劭《风俗通·穷通篇》 说: “孙卿有秀才, 年十五始来游学。” 似应近真。
第三, 荀子因遭人毁谤而被迫去齐, 虽不知具体指控为何, 但问题应该很严重。
第四, 荀子任兰陵令的政绩及官民评价如何, 不见于记载。 但荀子执政兰陵长达20年之久, 直至春申君被刺, 可见春申君对其相当认可, 荀子治理地方的经验也应极丰富。
第五, 《史记》 只提荀子到过齐国和楚国, 并无到秦、赵之事。 而《荀子》 中有荀子与秦昭王及范雎的对话, 也有荀子与孙膑的兵学讨论, 这些对话若为事实, 何以 《史记》 全然不提?
第六, 《史记》 记载 “李斯尝为弟子”,“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又记载韩非 “与李斯俱事荀卿”。 韩非与李斯均为法家大师, 此与荀卿的教育有何关系? 若荀子为儒家正统, 何以其知名弟子却是以反儒著称的法家?
第七, 荀子 “著数万言”, 后人汇编成 《孙卿子》 或 《孙卿书》, 刘向校订后称为 《孙卿新书》, 唐人杨絫始更名为 《荀子》。 现存 《荀子》一书32 篇, 其中哪些属于荀子本人所著尚有争议。 一般认为, 《劝学》 《修身》 《不苟》《荣辱》 《非相》 《非十二子》 《王制》 《富国》 《王霸》 《君道》 《臣道》 《致士》 《天论》 《正论》 《礼论》 《乐论》 《解蔽》 《正名》 《性恶》 《君子》 《成相》 《赋》 22 篇,是荀子亲著。 《儒效》 《议兵》 《强国》 《大略》 《仲尼》 5 篇, 是荀门弟子所记荀子言行。《宥坐》 《子道》 《法行》 《哀公》 《尧问》 5篇是荀子所整理、 纂集的资料, 其间或有其弟子之作。
二
荀子之思想博大精深, 我仅略述其 “天论”“性恶论” 与“礼论”。
首先是 “天论”。 荀子的 “天” 没有传统“天命论” 的神秘主义和信仰主义色彩, 完全是一个自然主义的概念。 “天行有常, 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应之以治则吉, 应之以乱则凶。”“天行” 是大自然的运行, “治乱” 是人的实践,“吉凶” 是人的实践的结果。 人要尊重外在的“天功”, “不与天争职”, 又要充分发挥人本身的 “天”, “清其天君, 正其天官, 备其天养,顺其天政, 养其天情, 以全其天功”, 故荀子一方面讲 “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另一方面又讲“其行曲治, 其养曲适, 其生不伤, 夫是之谓知天”。 “知天” 和 “不求知天” 都是为了 “明于天人之分”。 “天人之分” 的要义在于 “治乱非天”, 故君子 “敬其在己者, 而不暮其在天者”。荀子说: “大天而思之, 孰与物畜而制之! 从天而颂之, 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望时而待之, 孰与应时而使之! 因物而多之, 孰与骋能而化之! 思物而物之, 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 愿于物之所以生, 孰与有物之所以成! 故错人而思天, 则失万物之情。” 放弃人的努力而一味指望天的恩赐,反而会错失万物内在的规律。
其次是 “性恶论”。 “人之性恶, 其善者伪也。” “不可学, 不可事, 而在人者, 谓之性;可学而能, 可事而成之在人者, 谓之伪。 是性伪之分也。” “性” 指人的自然欲望或生命本能, 前者如 “目好色, 耳好听, 口好味, 心好利, 骨体肤理好愉佚” 等, 后者如 “饥而欲饱,寒而欲暖, 劳而欲休” 等。 “性” 之所以 “恶”是因为顺 “性” 而为必将带来严重后果: “耳能听今人之性, 生而有好利焉, 顺是, 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 生而有疾恶焉, 顺是, 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 生而有耳目之欲, 有好声色焉,顺是, 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然则从人之性, 顺人之情, 必出于争夺, 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 故必须对 “性” 加以节制或改造,这就是所谓 “伪”, 而 “伪” 就是 “善”。 “性者, 本始材朴也; 伪者, 文理隆盛也。 无性则伪之无所加; 无伪则性不能自美。” “伪—善”之所以为 “善”, 还因为它是一种 “文理隆盛”的 “美的形式”。
第三是 “礼论”。 荀子的 “伪” 不是一般的学习仁义道德, 而是同 “礼” 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 “性恶论” 是 “荀子哲学的出发点”(梁启超语) 的话, 那么 “礼论” 就是荀学的归宿。 “礼” 是 “学” 的终极目标: “学恶乎始?恶乎终? 曰: 其数则始乎诵经, 终乎读礼; 其义则始乎为士, 终乎为圣人。 ……故 《书》 者,政事之纪也; 《诗》 者, 中声之所止也; 《礼》者, 法之大分, 类之纲纪也; 故学至乎 《礼》而止矣! 夫是之谓道德之极。” “礼” 是 “治气养生” 的原则: “扁善之度, 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 以修身自名则配尧、 禹。 宜于时通, 利以处穷, 礼信是也。 凡用血气、 志意、 知虑,由礼则治通, 不由礼则勃乱提蚼; 食饮、 衣服、居处、 动静, 由礼则和节, 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 态度、 进退、 趋行, 由礼则雅, 不由礼则夷固僻违, 庸众而野。 故人无礼则不生, 事无礼则不成, 国家无礼则不宁。” 更重要的是,“礼” 本身就是 “人性恶” 的结果: “礼起于何也? 曰: 人生而有欲, 欲而不得, 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 则不能不争; 争则乱, 乱则穷。 先王恶其乱也, 故制礼义以分之, 以养人之欲, 给人之求。 使欲必不穷于物, 物必不屈于欲。 两者相持而长, 是礼之所起也。” 故 “礼”也是 “归于治” 的必由之路: “古者圣王以人性恶, 以为偏险而不正, 悖乱而不治, 是以为之起礼义, 制法度, 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 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 始皆出于治, 合于道者也。”
三
荀子及其思想在历史上毁誉不一。 誉之者大体上基于以下几点:
第一, 荀子 “有功于诸经”。 汪中著 《荀卿子通论》, 认为 “荀卿之学, 出于孔氏, 而尤有功于诸经”, “自七十子之徒既没, 汉诸儒未兴, 中更战国暴秦之乱, 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 周公作之, 孔子述之, 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 章太炎说: “自仲尼而后, 孰为后圣? 曰: 水精既绝, 制作不绍, 浸寻二百年,以踵相接者, 惟荀卿足以称是。 非侈其传经也,其微言通鬼神, 彰明于人事, 键牵六经, 谟及后世, 千年而不能闿明者, 曰 《正名》、 《礼论》。 ……是故 《礼论》 以键六经, 《正名》 以键 《春秋》 之义。 其他 《王制》 之法, 《富》《强》 之论, 《议兵》 之晓, 得其枝叶, 犹足以比成、 康。”
第二, 荀子不亚于孟子甚至超越孟子。 梁启超说: “荀子与孟子, 为儒家两大师。 虽谓儒家学派得二子然后成立, 亦不为过。 然荀子之学,自有其门厅堂奥, 不特与孟子异撰, 且其学有非孔子所能赅者。” 曹聚仁说: “‘孟荀’ 并称, 以弘阔而论, 孟子实在不如荀子。”
第三, 荀子贯通百家之学。 郭沫若说: “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 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 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公正地说来, 他实在可以称为杂家的祖宗, 他是把百家的学说差不多都融会贯通了。”
第四, 荀子具有科学精神。 梁启超说:“‘礼’ 之表现, 在其名物度数。 荀子既尊礼学,故常教人对于心、 物两界之现象, 为极严正极绵密之客观的考察。 其结果与近世所谓科学精神颇相近。”
第五, 荀子是伟大的唯物主义者。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 “荀况的唯物主义思想在先秦是最彻底的。” 北京大学 《中国哲学史》: “荀子在重视社会人事的基础上, 吸收了古代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和当时的自然科学成果, 建立起他的唯物主义自然观。”
第六, 荀子是 “新兴地主阶级的思想家”。《荀子选注》 云: “荀子作为新兴地主阶级的思想家, 在人民革命斗争的推动下, 继承并发展了前期法家的进步思想, 总结了各国变法革新的经验, 从理论的高度全面地批判了儒家路线,并对如何巩固地主阶级专政的封建制度, 实现封建统一, 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 提出了一整套加强新兴地主阶级专政的路线、 纲领和政策, 为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的封建国家奠定了理论基础。”
第七, 荀子为逻辑学和知识论作出了贡献。徐复观说: “荀子的大贡献, 是使儒家的伦理道德, 得到了彻底客观化的意义; 并相当地显发了人类认识之心; 超克了战国时代的诡辩学派, 开启了正常论理学的端绪; 并提供以成就知识的伦类、 统类的重要观念。 这就中国整个文化史而论, 是很可宝贵的。”
毁之者则主要出于以下几点:
第一, 荀子之学 “杂而不醇”。 程颐说:“荀卿才高, 其过多; 扬雄才短, 其过少。 韩子称其大醇, 非也。” 朱熹说: “荀卿则全是申、韩, 观 《成相》 一篇可见。 ……然其要, 卒归于明法制、 执赏罚而已。”
第二, 韩非、 李斯的所作所为与荀子有关。苏轼说: “昔者尝怪李斯事荀卿, ……及今观荀卿之书, 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 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 朱熹也说: “正如荀子不睹是逞快, 胡骂乱骂, 教得个李斯出来, 遂至焚书坑儒。 若使荀卿不死, 见斯所为如此, 必须自悔。”
第三, 荀子 “性恶论” 大错。 程颐说:“荀子极偏狭, 只一句性恶, 大本已失。” 苏轼说: “荀卿独曰: 人性恶, 桀纣性也, 尧舜伪也。 由是观之, 意其为人, 必也刚愎不逊而自许太过。” 朱熹说: “不须理会荀卿, 且理会孟子性善。”
第四, 荀学是专制之学。 谭嗣同说: “孔学衍为两大支: 一为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 孟故畅宣民主之理以竟孔之志; 一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 庄故痛诋君主, 自尧舜以上, 莫或免焉。 不幸此两支皆绝不传, 荀乃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 曰法后王, 尊君统, 以倾孔学也; 曰有治人, 无治法, 阴防后人之变其法也; 又喜言礼乐政刑之属, 唯恐钳制束缚之具之不繁也。” 又说: “故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 皆大盗也; 二千年来之学, 荀学也,皆乡愿也。 惟大盗利用乡愿, 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 而罔不托之于孔。”
其余尚有种种论说, 不必赘述。 依我之愚见, 荀子之思想虽不乏可议之处, 但绝对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可能性。 尤其是荀子 “性恶论” 中的 “伪”, 这个居于 “恶” 与 “善” 之间的 “伪”, 其哲理深度仍然需要当代思想家深入挖掘。 欲真知荀子, 唯一要紧的事情还是面向《荀子》 文本的“事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