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娥
被称之为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的太宰治的经典小说《人间失格》近些年开始火爆,同名影视、戏剧的改编进一步扩大了小说的影响力。小说或许暗合当下青年人“丧”的文化心理,网络上盛行的“葛优躺”“佛系青年”“摆烂”等网络语,反映了他们在寻找价值感与归属感过程中历经挫败,对自身前途深感迷惘的无助与绝望,从而滋生逃避、躺平、摆烂甚至自我毁灭的潜意识。类似境遇的青年人与《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这也是《人间失格》这部书近几年突然火爆的原因。
《人间失格》是太宰治一部自传性质的小说。太宰治虽自带金钥匙出生于日本一个地主家庭,但作为家中幺子,并不被父亲待见。母亲体弱多病,他从小在姑母和保姆的照顾下长大,亲眼目睹了日本战前的黑暗、战时的疯狂、战后的颓废,在童年、青年、中年时期深刻体验到亲情的冷漠,遭遇友情的背叛及爱情、婚姻的不忠,这些使他对自身存在价值产生严重怀疑,不满现实人生的太宰治曾几度自杀未果,在完成《人间失格》不久,便跳水自杀,结束了绚烂而凄美的一生,时年三十九岁。
太宰治书写《人间失格》,正是作家对自身所处时代的特定感受的文学表达。
小说开篇即以“我这一生,尽是可耻的过往”奠定了全篇“丧”的基调。改编自同名小说的音乐剧《人间失格》在遵循原著精神主旨的基础上,注重提取小说精神内核,将小说之“颓丧”变成“抗争”,完成了小说主题思想的升华。
剧中,太宰治与大庭叶藏有段精彩的心理博弈,将太宰治的精神诉求直接转化为生动的舞台艺术形象,让作家与人物彼此重合,在音乐直抵人心的催化下,将主题开拓到令人迷醉且震撼灵魂的深度,这种深度的灵魂拷问正是这部剧最热烈的部分,“丧”的极致演绎,终是人的内在的柔软与坚硬、屈辱与不甘、悲悯与崇高的生命意识的体现,也是对现代生命体的悲悯与包容。
太宰治既是小说人物叶藏的缔造者,也是叶藏命运的掌控者。通过舞台灯光切割的两侧,观众可以看到,太宰治正在书中布局叶藏“失败”的一生,叶藏并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作家掌控,从而跳出来与作家进行针锋相对的控诉,这种尖锐的对话、心灵的交锋,正是现实中的太宰治内心的撕扯、挣扎,极大地增强了戏剧的张力。一明一暗两线交相并进,不仅诠释了“丧”的缘由,更是将作品悲剧意识渲染到极致,而具有荡气回肠的艺术感染力。
围绕主题的深刻性,《人间失格》的舞美也堪称中文音乐剧舞台上的视觉奇观。舞美设计大师Leslie Travers十分擅长玩转舞台空间,利用极简的大型装置标志充分展现了作家笔下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张力,比如巨型的人脸,始终以阴郁、权威的姿态审视着家庭成员,冰冷无情的父亲就像一个预言,给整个故事撒下悲凉的粉末,将渴望父爱而不得的叶藏推向人生悬崖边。舞台中央两只巨型的白色手掌,自由开合,似有如来佛祖的无上法力;冷色调的布景与冷色调的灯光相互映衬,令人窒息。再如,女佣引诱少年叶藏时有段阴森诡异的多人舞,魅惑的脸、惊悚的爪不断逼向瑟瑟发抖的叶藏,直指人性的贪婪与邪恶。此外,大型的纸张凸显出太宰治的文学成就,旋转的白马呈现出繁华的东京市貌,嵌入灯带的异形墙面随着剧情变化自由地分与合,整个舞台十分酷炫。
音乐剧《人间失格》一明一暗双线并进,一条以叶藏的人生轨迹为线索,一条以太宰治书写《人间失格》的过程为线索,太宰治既是小说人物的创造者,又是人物命运的掌控者,太宰治与大庭叶藏互为表里,将作家的真实人生与虚幻影子在同一时空重合,又在不同时空抽离。小说家与小说人物经过激烈的博弈,两条线索最后合二为一,作家与叶藏达成和解,完成为弱者呐喊、为无助者书写的人文理想。可见,编剧设置“戏中戏”,不仅仅是提炼了原著精髓,更呈现出自己的人文理想。新奇的设置感仿佛引导观众进入“盗梦空间”,现实的太宰治与幻化的叶藏虚虚实实,将丰富复杂的内涵表达得淋漓尽致。
太宰治让叶藏遭受了被家庭抛弃、被社会唾弃、被妻子遗弃(因柱子被画商玷污而离开)的多种打击,进而价值观崩坏、信仰坍塌。叶藏受困于冷漠的家庭、背信弃义的朋友、不忠的妻子,家庭、学校、社会三重大门,并没有给他多少温暖与光亮,而是在不断刺激他,逼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叶藏几乎很少得到父爱,少年时期为了获得家人、同学的一丝温情,扮演着“讨好者”的角色。为了博得亲人一笑,炎热的夏日穿着烂毛衣;为了迎合父亲,违背自己意愿讨要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在东京求学遇见堀木,这个充满颓废气息的“朋友”领着叶藏进妓院,入酒吧,进驻所谓的校园杂志编辑社,在充斥着酒精、毒品、性、欺骗的社会中摸爬滚打,却没有“百炼成钢”,而是成为与环境更加格格不入的边缘人。
原生家庭的阴影始终如影相随,在步入社会后,从小缺乏母爱、父爱的叶藏,对身份地位低下的女性有着某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惜,她们从某种程度上改变着叶藏的一生。
女佣、情人到妻子,三个不同身份的女性影响着叶藏的命运走向。被他人称为“抹布”的酒吧服务员衡子,因不小心把酒杯掉在地上被堀木责骂,叶藏不愿卑躬屈膝的衡子忍受他的侮辱,出面为她说情;在校刊社,再次遇见被肆意打骂的衡子,产生同命相连、惺惺相惜之情,衡子成为他的情人。但地主家的少爷竟然跟妓女在一起,被堀木和周边人嘲讽为一对“怪物”,这来之不易的光源被一群自私的人狠狠地掐灭了。不堪凌辱的衡子邀叶藏去海边殉情,衡子死了,而叶藏没有死。侥幸活下来的叶藏回到家,发现家人正为他办葬礼,家人把他曾经的入狱、殉情视为家族的耻辱,拒不接纳他。叶藏一人蜷缩在雪地。
救治叶藏的是柱子,柱子就像一道明艳的彩虹,照亮了叶藏至暗的天空,月光泛着波鳞,天空繁星闪烁,这是叶藏与柱子在一起的美好的夜晚。在叶藏看来,柱子是心思单纯、信任他人的女孩子,她对叶藏的爱与信任治愈着叶藏千疮百孔的心。美好的婚姻殿堂却因堀木带来的画商而彻底崩塌。畫商利用叶藏想要卖画的心思,以买画为由趁机玷污了柱子,彻底摧毁了叶藏最后的光源。而堀木阴毒地指出,柱子被玷污,更可能出于自愿——为了获得画商的资助。从此,叶藏的世界除了黑暗,再无一丝光亮。逃避现实的叶藏开始沉迷于酗酒、吸毒,最后被送入疯人院。
作为折射太宰治命运的《人间失格》,也是太宰治对自己“可耻”一生的书写。
柱子作为叶藏的一束刺破夜空的亮光,给叶藏带来稳定幸福的婚姻。靠创作漫画为生的叶藏,在堀木引荐下,认识了居心叵测的画商。柱子对任何人都抱着信任的态度,被画商玷污这件事,不管是不是堀木恶意嘲讽的柱子的“自愿”,都带给了叶藏毁灭性的打击。剧中,太宰治与叶藏展开激烈的争辩。一个声音在说,你创造了柱子,你却毁灭这个世界;一个声音争辩说,只有我才能审判我自己,主宰我自己。作为矛盾集合体的太宰治,现实中认为自己是“丧失了为人资格”,真实环境中的人生经历、生命体验锻造了叶藏、衡子、柱子三个人物,再把他们放进冰冷的社会机器中,并没有熔合出一个明亮的人生,而是让这些原本自带光芒的人彻底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叶藏说,他甘愿做太宰治悲惨人生的影子,但他不应该创造出善良的柱子,又亲手把她毁灭。小说中的人物可以重写,一个人的人生不可能重来。但“真实的人生经历再羞耻,也应该被书写”,太宰治笔下纯洁善良的柱子最后的毁灭,也是太宰治真实生活的显照。
“世间有太多诋毁,我却沉默以对。我要让世间看见,我的作品有多美。”作家要为世间的弱者发声,《人间失格》正是弱者的力量的彰显。当太宰治与叶藏携手走向希望的舞台,这位著名作家的救赎也得以完成;同时给身处钢铁丛林的青年人一种精神力量,面对挫折与失败,不应绝望与毁灭,而是应寻找自我和解、与世界和解的良方。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