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离

去年十二月，我在亲戚家借住了半个月。最开始没想要住这么久，只是受到她的邀请，想在她新装修的房子里待两个晚上感受一下，但由于不可抗力，不得不一直住到了月底。

我一贯是非常害怕与不太相熟的人长时间共处的，根据我的经验，总有一方会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而表露出自己的情绪，然后矛盾爆发，双方不欢而散。

其实这个道理我很早就听人说过，并在我建立起的友谊上得到验证。有些友谊非常长久，可以从少年时代延续至今，而且随着时间的打磨越发坚韧和牢固。有些友谊在达到顶峰后猝不及防地碎裂，如今回想起来，大都是以非常无关紧要、莫名其妙的原因。

读大学后，生活从一方校园中抽脱出来，行动更加自由，便听到越来越多类似的说法，譬如可以通过旅行来检验一段关系的可靠性。我认识两个原本关系很好的人，有一天突然不说话了，碰到了也会假装没看见。我问其中一个为什么，她说去上海玩时发生了不愉快，另一个人直接走了，留下她空坐在宾馆的房间里发怔。之后每回约人去旅游，她都会想到这段经历，然后在小心谨慎中度过每一天。如果旅行结束仍能做很好的朋友，就觉得自己赚到了。

我也有过相近的体会，幸运的是，我与朋友之间的情谊足够深厚，虽然有小小的摩擦出现，但无需过多解释，很快便过去了。而这次被困在亲戚家，却没有同样的幸运。

她是一位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都非常强势的长辈，只能容许身边人顺从她的意见，听不得别的声音。当时她来与我聊天，我正忙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两句。她忽然说，我觉得你对某某很有意见。我很蒙，只好说哪里的话，怎么可能，你别想太多。但她坚定地咬准了这并非事实的话，要与我掰扯下去。“我从你的话里看不出一点关心和牵挂。”她说。我又讲了两句，本是试图澄清这误会，她登时跳脚，以更激烈的言辞曲解我的意思，并说出我伤了她的心一类的话。我没有温良的脾气，又不是安于忍气吞声的人，于是矛盾爆发，她开始冷脸相对，而我也决定立刻离开。

终于回到自己的住所，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地板上坐下来。与自己独处的环境，安静而恬淡，虽然空间狭小，也没有那么多智能家居的装点，却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不禁开始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加以更多思考。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或许真是这样，太过亲密而美好的关系，往往蕴藏着塌陷的危机。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随手从千万块拼图里拈出两块，恰好能拼在一起的情况实在微乎其微。两个人接觸得越久，就越能察觉到彼此的阴暗面——藏在光鲜亮丽的袍子下那些肮脏的虱子。而能否接受人性这样的部分，才是对两个人关系真正的考验。自卑、自负与嫉妒，我全盘接受，但强势、怨毒和故意为之的误会，我全部拒绝，并立刻选择逃之夭夭。无论对方有怎样的权势和财富，我都不会放弃这点可贵的权利。

但是否要为这可能的破裂而拒绝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结，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我也见过这样的人，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来那人哭着找到她，她拒绝原谅，从此不再有知心朋友。我理解那样的感受，她害怕再度遭遇相同的伤痛，索性断绝了对友谊的念想。但我想，我依然会选择去相信诸如爱、真诚、信任等美好的品质，去相信人类建立一段长久而稳固的关系的可能。我知道我会为之付出代价，譬如心碎，譬如痛楚，譬如被伤害，但我仍拥有去热切地追逐的勇气。哪怕只为了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将继续前行。

面对人性当中令人失望的部分，从此与人群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是一种选择，依旧张开双臂拥抱人群也是一种选择，这属于个人自由。若即若离当然免去了许多烦恼，却也错失了拥有一段真挚情谊的机会。

曾经体会过那种完全相信对方的感觉，知道别人将我的事也全心全意当作自己的去办，便懂得投入一段感情会带来怎样的愉悦，以及人性中那些闪耀着高尚的光辉的部分是怎样地引人入胜。

我曾拥有这样的挚友，后来由于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做了截然不同的工作，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再见面时，除了当年的校园往事，没有别的可聊。但每每念及曾经心与心贴在一起的亲密，除了遗憾，更为曾经真实见证过的璀璨感到温暖。为了寻回那种感受，我愿意冒着利刃穿心的风险全力以赴。

顾一灯

北京大学法学和经济学双学士，现居北京。小说、散文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获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及第八届二等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冰上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