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熙童
金色的余晖洒在走廊上,锃亮的地板、几张飘出课室的试卷、斜靠在墙边的长柄透明雨伞,无不染上一层光,使空无一人的走廊有了几分异次元的气息。
这个时间段,大多数人都在饭堂吃饭,或者抓紧时间运动,动作快些的已经回寝室洗澡了。在更绚烂的晚霞出现之前,我仿佛挤在时间的空隙里,独享这片金色光影。
我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在附近后,忍不住把刚买的面包放在窗沿,腾出手来。阳光将我的手影打在光洁的墙上,我的手指看起来柔软修长,且毫无瑕疵。如果没有瘙痒和疼痛,这本该是一双细嫩而光滑的手。
双手交叠,拇指相扣,一只老鹰映在墙上了。手握拳头,只伸出食指,两手交叉相背,这样勾出了蝴蝶的影子。这时,一只螃蟹爬进我的视线里。我下意识地迅速把手背到身后转过身去。
“又在玩手影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旁边,将一盒冰过的统一奶茶递给我,“这是从冰柜最深处掏出来的哦,刚好是你的巨蟹座。”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把奶茶接了过来。
“舒服点了吗?”他盯着我的手问。
“很冰。”我点点头,“好多了。”
微弱的寒气哪能抵得过炽热的阳光,但仅有的冷意仍把双手冰得很舒服,知觉在一瞬间被麻木,难以忍受的痒意好像消失了。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夏天这么长。
我喜欢却又不得不讨厌的夏天,这么绵长。
汗疱疹,多发于春末夏初,夏季加重,冬天自愈,病因和发病机制尚不明确。发病的时候,掌心和指缝会冒出瘙痒无比的水疱,而戳破的地方又极易化脓感染。
“没有根治的办法。”医生端详了我的手许久,缓缓说。他只给我开了一种黄色的膏状药物,并把我挤破水疱的地方涂上黄色的碘酒后就打发我回去了。
第二天,有人敏锐地发现了我那“满目疮痍”的手,她尖叫着叫来校医。周围的同学无不警觉地退开,却又好奇地张望议论着。
“我昨天去看医生了,这是汗疱疹,没有传染性的。”我有点紧张地解释着,还试图把语速减慢,以证明我的“清白”。
“这不会是传染病吧?”戴着老花镜的校医嘀咕着,毫不理会我的解释。
她戴上橡胶手套,捏着我的指尖凑近看着,像在市场里揣测一条暴露在惨白灯光下的鱼是否有呼吸。她皱着眉从我的掌心看到我的手臂,甚至准备撩起我的校服,查看这种症状是否蔓延了全身。
我的脸涨得通红,然而四肢却像被焊住了一般直愣愣地杵在那里。我害怕一旦我表现出一丝不悦和反抗的情绪,围观者会用更异样的眼光打量我。
“还你外套。”他噌的一下从后座站了起来,把一件外套丢给我,刚好盖在快被掀起的衣服下摆上。这时校医仿佛才回过神,把我带去了医务室查看。
回到课室后,我感激地把外套还给他,迟疑地问了一句:“要不我带回家洗洗再给你?”
他摇摇头,在夏至未至的闷热课室里,把外套穿上了。
这个学期,音乐课开设了手卷钢琴的课程,同桌的两人共用一张。
学习音阶的时候,音乐老师让我们各伸出一只手,和同桌掌心相合,手指相贴。当听到哪个音阶的时候,手指就要做出相应的反应,以训练我们对音阶掌握的准确度和灵敏度。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附在同桌的手上。那时,被我挤破水疱溃烂的位置近乎痊愈,慢慢结成暗红色的痂。
我惴惴不安地听着老师的琴声,我宁可弹错或者不参与这个课堂活动,也不希望遭受到预感中的嘲笑。
但我还是听到了,同桌一句“你的手好粗糙啊,像树皮一样”的玩笑话让我羞得无地自容。
第二节课时,老师突然提出可以自由组队训练,并一起演奏期末考试的自选曲目。同桌欣喜地去找朋友合作了,留下我释然又沮丧地坐在原来的位置。我装作很不喜欢弹琴一样,等待另一个落单的人。
“我坐这里啦。”原本坐我后面的他绕过来,指了指我旁边的位置。“第三排视野好,离老师近。”他笑着说。
音阶训练时,我努力让自己的手不碰到他的手,听到哪个音的时候,对应的指头只是轻轻地点一下。但我能感受到他把手摊得很平,想尽量贴着我的手,好好扮演着“琴键”的角色。
最后,我们弹的是《绿袖子》,一首古典优雅的英国民谣,他弹和弦部分,我弹基础部分的旋律。
“怎么选这么难的曲子?”我忍不住问。在练习过程中,我才知道他从四岁开始学钢琴,有着很好的底子。
相对于大多数人选的《小星星》《茉莉花》,这首曲子更为复杂,以至于我需要花费大量的课余时间去琴房练习。
“因为想拿高分。”最开始他轻描淡写地说。
“因为你的手指很长,很适合弹钢琴。”在拿到高分后,他又换了个答案。
“你不觉得弹琴的时候,手没那么痒了吗?”熟络之后,他终于说了实话。
水疱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长出来,但我总能敏锐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忍不住把它们抓破。我厌恶那些透明恼人的水疱,更厌恶感染溃烂后的皮肤。
我想过很多办法,把手压在屁股下以阻止血液的流动让知觉变得麻木,在手上涂满风油精让火辣辣的感觉盖住难忍的瘙痒,又或者干脆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烦躁而无奈地挤个够。
但我没想到有人也在为我想办法。
在琴房里,我费力地辨认着五线谱,再艰难地敲出一个个音符,在注意力不得不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好像暂时感知不到水疱的存在了。
这样想来,他在某天突然提出的那个“你和我一起折星星送给山区儿童”的请求也是一个道理。我开始寻找其他能让我高度集中精神的事情:去打羽毛球,去做点心,去握着笔杆洋洋洒洒地写一篇长长的作文……
夏末秋初的时候,天气转凉,手上的水疱已经不那么猖獗,被涂上碘酒的溃烂的地方也在逐渐愈合。
班级墙报的主题是“奋斗”,宣传委员提出,每一个同学都可以利用课间将颜料涂满整个手掌,然后印在黑板上,并在印好的手掌心上写上自己的目标大学。
“你不去吗?”他走过来,“一起去吧。”
“不去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在黑板上五彩斑斓的手印海洋里,我的可有可无。况且,我已经能想象到颜料沾在伤口上有多疼了。
他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我把一只手借给你呀。”他笑着说。
他把涂了颜料的双手在我眼前扬了扬:“我总不能写两个目标吧。”
于是他把左手坚定地印在黑板上,我抓着他软绵绵的右手附在黑板上。他的手背是温暖的,而他带给我的力量也是温暖的。
“我都请你喝奶茶了。我参加了一個摄影比赛,你能不能把手借我拍张照?”他说,“迎着太阳拍。”
我高举着手,阳光从指间洒落。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此刻手上的水疱正被蒸发干净,我的手恢复了本该拥有的模样,每一寸肌肤都细软而白皙。我整个人也在接受阳光的洗礼,由外及内清除着沮丧和自卑。
他靠近我,微微俯身,举着微单对着我的手迅速拍着。
是他告诉我,不要站在阴影里,要站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