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王成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宋代词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的句子，有人把这句话理解为：词人在灯火阑珊处突然发现了心仪女子，并从心底迸发出强烈的爱慕之情；也有人理解为：词人在人生的黯淡时光里，悅纳了那个失意的自己，那个志向才华得不到施展的人。

每当朗诵起这句词，我就会想到那个在灯火阑珊处的人，他黯然神伤之后，甩掉纷扬的眼泪，大踏步走出暗淡的灯影，走向广大的世界。

一

2005年2月，春节刚过，一个跛着脚的追梦人来到深圳，痛风的折磨没有泯灭他那颗追寻梦想的心，内心难以抑制的兴奋，让他的脚步蹒跚且踉跄。走过连廊，走进宝安国际机场大厅，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灯光构筑起的星空般的穹顶，灯火璀璨使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经过一番周折，他进入了一所小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

那天，他自信满满地走进课堂。那群四年级的小学生，见来了一位陌生的老师，先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接着叽叽喳喳议论起来。然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群孩子立刻陷入了混乱，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明白，原来是孩子们听不懂他的话，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孩子们在说些什么。

疑惑像迷雾一般笼罩了他。他来自东北，普通话等级是一级乙等，按说，他说出的话，孩子们不应该听不懂啊！他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当他努力拨开缭绕在孩子们嘴边的迷雾，终于明白，他的自负是多么可笑，孩子们换过四位老师了，有湖南的、江西的、客家的、也有潮汕的。

那晚，他疲惫地走在马路边。往来穿梭的车辆、高高耸立的路灯、富丽堂皇的商场，再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城市被装扮得妖娆而美丽，灯光汇聚，像光怪陆离的海洋，而他却是一条茫然的鱼。

他曾经信誓旦旦，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有决心摆脱一切窘境，然而，眼下……

恍惚间，他站到了107国道的立交桥上。他俯身下望，国道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火龙般接续，一束束白赤的光打在他年轻的脸上，他像一条惊慌的鱼。

他只好躲回宿舍，关上灯，沉浸在无边的黑暗和失望中。

然而，孤独使他的思想异常活跃。他问自己：你曾经是一个地区的名师，难道驾驭不了小学的课堂吗？你甘心颓唐而返吗？

他的心中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灯光，灯光，属于我的希望之灯在哪里？他起身，倏地拉开窗帘……外面，光如雨，猛地打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遮蔽，他感受到了内心的恐惧，也感受到了周身的热血在肆意奔涌。

他把目光聚焦到那些默默肃立的路灯，它们像等待检阅的哨兵，站姿笔挺，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时刻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安宁。一排排、一行行，不断向远方延伸，汇聚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河流，汽车疾驰，似一条条自由的鱼儿在畅游。他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内心是多么向往那疾驰的速度啊！

二

那是来深圳的第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和妻女躲在简陋的宿舍里，漂泊感笼上心头。他伏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向街道。

这时，一个肩挑扁担匆匆赶路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的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桶里装满了锅碗瓢盆等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最奇特的，是扁担的一头挂着一盏旧时的马蹄灯，玻璃罩撞到扁担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猜想，那也许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在深圳偌大的城市里辗转，在这个即将迎接新年的城市里奔波，寻找着栖身之地……

受此景感动，他打开电脑飞快写下了瞬间的灵感：

马蹄灯

肩挑着大漠的风，走在暗夜

匆匆的脚步刺痛夜的黑

他们丢失了马群

春天临近，他们却远离了亲人

他们赤贫如洗，手里握着沙砾

城市的霓裳被装进斑斓的梦想

城市放牧他们，以坚硬的冷风

放牧的目光和灵魂

他们也放牧城市

放牧车流、楼群于干冷的市井

没有吆喝，喉管颤栗隐痛

城市并不难驯，只是喝洋酒

以零星海鲜佐料，辅以歌声和沉醉

放牧城市的旅人，在深夜里辗转

寻找失散的马群

晚风中，他们的帐篷扎在街角

马蹄灯在腊月里摇曳

自此，那盏马蹄灯总在他孤独的梦境中出现。以马蹄灯的微弱灯火对照城市的浩茫灯火，他仿佛找到了栖居的诗意。每当他觉得压力无处排解之时，就动笔，写下孤独的诗。

然而，他的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谆谆告诫：这是一剂麻醉药，除了麻痹自己敏感脆弱的神经之外，益处不大。

他在心灵深处，变幻出另一个自己：你最初的梦想就是找个城市遗世独立吗？在城市众多辉煌的灯火中，你甘愿守着一盏“马蹄灯”吗？甘愿凄惶度日而不思进取吗？冷眼观世、超凡脱俗，居高自傲、不入俗流，都是理想国的状态，当你无法逾越现实的藩篱时，一切简单的高傲，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三

他开启了漫长的“考公”旅程，为了转正，他每天除了完成繁重的教学工作之外，回到家，还要把自己埋进成堆的资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前的书籍在增高，“考公”路却依旧漫长。

他曾经怀疑过这种考试制度。有一次，他的抱怨被一位长者听到了，那位长者说：“不要抱怨，如果你连这样的考试都经受不起，恐怕你也不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

那位长者是他的同乡，一位资深教育专家，她就是靠着不懈的奋斗在这座城市扎下根的。她的话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刺痛了他的心，也刺痛了他原本脆弱的神经，仿佛一下子把他刺醒了。

终于，在经历了五年的备考长跑之后，他于2011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自此，他更加努力，依照那位长者的话：“不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匆匆六年过去了，2017年，他被评为区级名师，所上的公开课屡屡获奖，并受邀到各校讲学，介绍经验，在学校里挑大梁，担当重任……又三年，他被评为高级教师，还凭着不懈耕耘之笔屡屡发文，并加入了广东省作家协会……在不懈的奋斗中，他的耳际始终有那位长者的话在回响，他不敢懈怠。

四

2020年，他作为深圳干部人才飞抵新疆喀什执行支教任务。夜里，飞机起飞，到达高空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好美啊！”一个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窗外。他循着女孩的目光望去，那一刻，他也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认真俯瞰深圳的夜景。马路上流动的车灯汇成一条条彩灯的河流，蓬勃着生动的光亮；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灯火辉映，明暗交汇间，构成了波涌的灯光的海洋；灯光交织下的城市，幻化出如梦似幻的星空般的璀璨。

那一刻，他的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他曾经多么惧怕灯光啊，因为迷惘与卑微；他曾经那么渴望灯光的照耀啊，因为不甘与求索。此刻，城市的燈光，让他感到亲切、熨帖，感到舒适、温暖。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在灯火阑珊处吟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人，那人的影像和他的影像渐渐合为一处，恍惚间，他看到那人甩掉纷扬的泪水，大踏步走进纷繁的灯光，并将生命融入了灯光，融入了它炽热的温度。

五

援疆工作艰苦而有意义，一年的时间，让他对生命的价值有了更深的领悟，作为深圳的干部人才，他感到自豪。

2021年，援疆回来的那个冬天，他怀着欣喜之情，在深圳人才公园观看“灯光秀”。

随着梦幻般的色彩和跌宕起伏的光影闪过，许多老故事随着电影镜头上映，上演了深圳这座年轻城市的沧桑巨变。

四十年前的小渔村，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浮现在眼前，山海环抱，晚霞夕照，农田阡陌，一派宁静祥和的岭南小渔村景象，那的确是一种世外桃源般的诗意。当他忘我陶醉的时候，画风突变，来到了现代化的大都市。

画面倏地进入海底，眼前是成群的鱼儿穿梭往来，彩色的珊瑚礁和飘摇的水草如梦似幻。接着，画面又倏地跃出海面，金色阳光洒满纵横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奔涌在热闹的大街上，无数车辆穿梭，琳琅满目的商厦和广告牌，尽显城市的繁华……

他的站立点是深圳人才公园的栈桥，举目四望，“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此番情景，让他的心灵有种愉悦的平静。

白驹过隙，弹指一挥，他成为深圳的一员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前，那个迷惘疲倦的人，那个不断求索的人，那个吟诵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人，在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激动不已的心。

六

他想起了那盏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马蹄灯。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偌大的广场，那里人山人海，灯光如炬，无数双激动的眼睛闪耀着水润的光，或兴奋，或迷惘，或激动……他发现，原来，每个人都如一条鱼，在茫茫人海游弋，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坐标。徘徊、辗转、寻觅，有的人，执著地追寻；有的人，陷入了困顿……

如今，站在这美丽的灯光里，他不再畏惧，不再彷徨，且内心充满感恩，充满力量。从东北一隅，到岭南之城，他循着心灵的灯光而来，为灵魂深处的照耀而求索，无意间，他成为一束光亮。此刻，这束光亮将生发的感动和力量汇聚一处，化成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璀璨与美丽，并带着亮光，在人生路上继续执著前行。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市宝安区宝城小学）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