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同
统编教材选择性必修下第三单元是《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下简称课标)为落实语文教学目标提出的18个学习任务群中的“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研习”学习任务群。对于如何完成该学习任务群的学科教学任务,课标提出“引导学生通过阅读中华传统文化经典作品,积累文言阅读经验,培养民族审美趣味,增进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解,提升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同感、自豪感,增强文化自信,更好地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明确要求。《兰亭集序》和《归去来兮辞》作为该单元中的一课,是古代散文的经典,两篇文章不仅文辞兼美、意蕴丰富,而且思想深邃,通过涵泳、阅读和鉴赏文章可以真切感受作者践行“修辞立其诚”的写作思想。教学过程中,师生、生生围绕文本开展的各种活动应达成“阅读古代散文佳作,体会古人的情感、思想和人生感悟,把握文章承载的文化观念,从中受到陶冶,汲取智慧,感受民族文化的无穷魅力,增进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解与认同;在反复诵读涵泳的基础上,领会不同作者在审美上的独特追求,理解作者抒发情感、表达思想的个性化手法,赏析文章的章法和细节”的目标。
从社会文本进入教学文本,两篇经典散文组编为一课,构成群文,教学时对文本的解构,既不能像阅读社会文本那样采取各司所需的碎片化散读,也不能像传统的一篇一课型文本那样面面俱到。要收到预期效果,除了贯彻新课标的指导精神,也要紧扣所在学习任务群的教学要求,还要落实所在单元的具体教学目标。当然,不论是宏观思想,还是中观要求,抑或微观目标,要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必须围绕文本开展“阅读与鉴赏、梳理与探究、表达与交流”的基本语文活动。只有深解文本的思想内容、体味文本的情感意蕴,并悟出文中蕴涵之理,相关的教学目标才能达成。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一个时期,“挞伐不断,生灵涂炭”,是魏晋历史最真实的写照。“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社会的动乱为思想文化的繁荣提供了自由的时空。生逢乱世,文人士子对世情社会的关注,对自我生命意识的体察都变得异常敏感。他们虽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志,但很少能够达成所愿。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长时间郁积于胸,需要寻找一种释放的方式。这样,咏诗赋文成为他们消解内心压抑和苦闷的方式。魏晋时期,士子文人向外发现了山水,向内观照自我心性,为书写情性提供了丰富的题材和视角。正是如此,品读他们的作品,即使是模山范水的诗文,其间都有写作者独特的因寄所托,都烙上鲜明的生命印记,《兰亭集序》和《归去来兮辞》具有这种特质。
首先,写景,山水田园自芬芳
山水风物本是自然的存在,根据节序的更迭,实现荣枯的生命轮回。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各有情味,它们不会因为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生命展演的程式。但是,当自然风物进入作家视野,成为作品的构成元素时,除了保存其自然景观的属性,更被赋予人文景观的意韵。因为写作者所处的社会地位不同、人生际遇有别,他们所观之物,所绘之景就具有了鲜明的“排他性”。——“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同样是杨柳,贺知章繪出“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郑谷吟出“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面对赤壁,于成龙所见的是“赤壁临江渚,黄泥锁暮云”,苏轼描绘出“乱石穿空,浪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登临五岳之首,贾鲁所见的是“岱宗何崔嵬,群山无与比”,在王世贞眼中则是“天门倒泻银河水,日观翻悬碧海流”……
相同的自然风物,进入不同的个体生命眼中,呈现不一样的生命姿态。之所以出现这种差异,源于观赏者对其投注的情感不同,使之具有不一样的情态与质感。当置身会稽山,投身于兰亭的世界,王羲之目之所及、手之所触、耳之所闻兰亭的一花一草、一山一石、虫鸣鸟啼就带有鲜明的色彩,而且这种特质是独属于王右军的。因“修禊事也”是“暮春之初”的一件大事,所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造访兰亭,天公作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风和日丽的环境中,造化所赐的兰亭风物呈现出独特的气韵。“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不到20字,以白描之法速绘出兰亭的自然环境、地理风貌和景物形态,有山有水,有树木有翠竹。山的崔嵬,水的灵动,葱茏的竹子与蓊郁的树木相掩映,没有人为的雕饰,只是自然物态的本色展演。以天然画布为活动的舞台背景,一群文人雅士临溪“列坐其次”,“引以为流觞曲水”,虽没有丝竹管弦伴奏,但“一觞一咏”的欢欣,让人忘记俗务的烦恼,“畅叙幽情”的率性自适,尽情享受造化所赐,良辰美景乐事贤人,四美具怎不让人“快然自足”?
会稽山的山水风物浸润了游赏者的心田,览物之情也激发了文人的灵感,于是一篇旷世杰作《兰亭集序》应时而生。与王右军的自适洒脱不同,靖节先生对涵养他的田园风物的描绘少去了那份光鲜与欢悦,更多趋于平淡质朴。《归去来兮辞》把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有机融合,铸就一篇决然离开官场的告别文。文中之景与其诗《归园田居》相互映衬。文中虽没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和“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但丹青妙手以白描手法所绘的田园生活画卷也表现出别样的意趣:庭院之内,“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耐寒傲霜之物依然向主人展示出强劲的生命力;房舍之外,“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自然风物不为外界所囿,随性自然地呈现生命的姿态,无拘无束;寻常生活,“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虽没有“群贤毕至”的热闹,没有饮酒赋诗的雅趣,但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轻松兴奋,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显得是如此的亲切。
通过品读文章可以看出,一个身在魏阙,而且仕途顺达者投身大自然的怀抱,他把眼中之景通过笔端描绘出来时,富有了士林的特质;一个从“尘网”中逃离,一身轻松地漫步在田园者,所见所闻所感的自然风貌展现出的是淳朴自然。尽管境遇不同,但两位文士所绘的山水田园的景色外溢的芬芳气息都沁人心脾。
其次,抒情,真情亦关风与月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自然风物的荣枯代谢只是客观生命的展演,但是“一花一草总关情”,当它们进入作家的视野,成为描摹的对象时,就有自然和人文双重意蕴的叠加。不论是诗词曲,还是歌赋文,作家对景物的精摹细绘,不仅仅是为了展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审美意蕴,更主要的是把独特的情感融入对自然风物的描绘之中。“景为情生”,不同的情感寄托,不一样的景物描绘。“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曹操眼中之景的雄浑壮阔,寄寓的是一统天下的豪情;“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范仲淹笔下之景浩渺汹涌,隐含的是成就一番事业的心绪;“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置身赤壁,失意的苏子所绘之景不是凄寒消骨,而是恬静淡然。
“一切景语皆情语”,诗词歌赋中,不论是作家有意为之的山水,还是不经意间的点染,都不单是客观呈现景物的风貌姿态,而是独抒性灵地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其间。故而,欣赏作家描绘的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时,不能仅止于它们自身的情态风姿,应该解出隐于景物背后的情感所托。《兰亭集序》从文人雅集写起,精简雅致的用语,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摹写得韵味悠长。静言思之,作者描写曲水流觞的乐趣并非真正的意图,而是以之为情感的触发点,抒写个体生命对自然、社会和人生投注的情感。兰亭,对于文人雅士们来说,是暂时逃离尘世官场的一个相对独立封闭的世界。在这里可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进而收获“游目骋怀”“极视听之愉”的体验。可是,“逝者如斯夫”,一切的美好与快乐随着时间的飞逝都将化作历史的记忆,而短暂的人生也在这种新旧更迭中慢慢走向尽头。有限的生命面对无限的自然风景,不论你以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相望,能够“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也是人生的幸事。“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不论是“取诸怀抱”,还是“因寄所托”,纵使“快然自足”,也难以改变“老之将至”的结果。尽享美景乐事何其快哉,但是念及繁华快乐终将过去,怎不让人唏嘘嗟叹。不难看出,王羲之前文的叙事、写景强化“信可乐也”,只是为下文抒写“岂不痛哉”作张本,为“乐极生痛”的抒情积蓄力量。
身在官场,仕途惬意者在尽享良辰美景乐事时,没有自失到“沉醉不知归路”的地步,反而能够从快乐喜悦中及时抽身,深思隐含于繁盛背后无法改变的冰冷。从自然到人生、由欢乐到痛苦,乐景背后隐隐的悲情,赋予《兰亭集序》厚重的情韵。而从官场回归田园的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描写的田园景致、叙写的生活又有怎样的深意呢?“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这是陶渊明对自己心性的定位。正是源于对“丘山”的情有独钟,所以“在官八十余日”的陶渊明就脱下官服、摘下官帽,合应了“质性自然”的本心诉求。假托“田园将芜”的理由,深感“心为形役”的痛苦,所以毅然决然地离开官场。“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把逃离官场羁绊的归心似箭的形象地表现出来。回到故乡,“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写出回归心情的愉悦;“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尽显享受天伦的惬意;“园日涉以成趣”,一个“趣”字形象地把作者居家生活给自己带来的体验描绘出来。“无案牍之劳形,可以阅金经”的轻松随性,“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的融洽自适,“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的无拘无束......“繁华落尽见真淳”,平淡自然的文字写尽作者对自然风物的钟情和田园生活的挚爱。逃离官场的急迫与沉醉田园的忘情,两相对照,从字里行间可以窥见作者“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遵从本心的恬淡率性的心性。
不一样的人生处境与追求,面对自然社会时,审视角度不同,关注点不同,书写方式不同,描绘的景物,抒写的情感就有了不一样的特质。不过,虽然情韵特质有别,但通过字里行间沁出的情思可以真切感受到作家的真性情。
最后,悟理,浮生若梦当珍惜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不论是摹写山水风物之文,还是叙写人情世态之辞,古人往往会把自己对人生感悟、事理思考、情感体验融入笔端。正是如此,才有了以理取胜,理趣盎然,发人深省的至性至理的经典。而这种理的感悟与阐发,不是务虚的“清谈”,而是融入绘景、叙事和抒情之中。《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钟嵘从诗歌的角度阐述了景、情、理的关系,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也具有同样的特质。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叙“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之事,绘“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之景,悟“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之理,发“浮生若梦”之感;杜牧的《阿房宫赋》以铺采摛文的笔法叙事、绘景、抒情之后,阐发“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道理;苏轼的《赤壁赋》将乐景、悲情、哲理相融......
时至魏晋,思想的自由开放为文学的繁盛创造了条件。而对大自然的发现和对自我内心的观照,让他们在关注宇宙外物的同时,也开始思考个体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尤其受老庄哲学思想的影响,魏晋名士表现出的旷达与善思更是蔚然成风。当他们把所思所悟融入文字,文章就充满了理趣。品读《兰亭集序》,可以发现王羲之借纵情山水之事,叹死生至大之理;品味《归去来兮辞》,能够理解陶渊明辞官返乡,欲乘化而归尽的追求。——从雅集欢会、田园生活中,他们领悟生命的哲理。在王羲之看来,芸芸众生,“俯仰一世”,对人生和社会投注的视角不同,选择与世情社会相处的方式就不一样,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尽管“趣舍万殊,静躁不同”,顺达也好,困逆也罢;快乐也好,悲戚也罢,随着时光流逝,“情随事迁”,终将“化为陈迹”。既然“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那么就应该好好珍惜,在有生之年经营好人生,这样“老之将至”时,才不至于空悲切。对每一个生命体而言,“死生亦大矣”是不争的事实。“死”与“生”是人存在的两种状态,“长寿”与“短命”是用时间对人生进行的度量。不过,从人生是否有意义的角度审视,客观的修短、存殁只是一种外在的表征,在个体生命无法掌控生死的情况下,行走于世时如何让生命之花绽放得娇艳,让人生变得更加丰盈是每个人需要认真思考和对待的问题。这应该是王羲之写此文真正的“因寄所托”。
至于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蕴之理,因为是从官场脱身,獲得彻底的解脱之后享受恬静淡泊的田园生活所悟,所以与王羲之阐发道理的方式就大不相同。在“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时,怀着喜悦投身大自然;看到“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时,不觉思绪万千,于是就有了“善万物之得时,感吾身之行休”之理的感悟;而“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的叩问,暗含着人生短暂,当遵从本心,活出生命的本然状态之意。作为自然万物中一个普通的存在,生命的长短非自己可以决定。既然无法左右,就无须感伤于生死。“聊乘化以归尽”,顺随自然的变化,安然地离开;“乐夫天命复奚疑”,乐天安命,无须疑虑。——坦然面对生死,就不会平添烦恼。当然,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在耕耘人生的过程中应该做到“纵浪大化中,不惊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不难看出,在文中,作者除了享受田园生活的轻松惬意之外,也对自我与世俗、生命与自然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而顺应自然、遵从本心的生活态度和人生之理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不论是王羲之,还是陶渊明,他们钟情山水田园,以智者的慧眼,仁者的思想,不失人性温度的情怀观风物、抒真情、悟生死。虽然一个在魏阙,一个在山林,对宇宙世界投注的眼光不同,但是他们在人生意义的理解和生死的体悟上找到了契合点。解读他们的作品,不仅要品味文辞之蕴藉,还要感受情意之真淳,更要理解哲理之深邃。惟其如此,课标提出的学科教学目标才能达成,学科素养的培养才能找到抓手,语文学科在落实“立德树人”目标中的价值才能彰显出来。
(作者单位:安徽霍邱一中城南分校)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