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八义记》的文本的呈现出陌生化效果。在故事主题上,《八义记》以“义”作为核心主题,不再以“孤儿”作为题目的核心,抛弃了以往故事梗概式的命名方式,将故事内容的重点改为了八位义士的群像戏,同时将原本的悲剧基调改为喜剧基调;在人物形象上,《八义记》丰富原有人物形象,增添新的人物形象。这些陌生化的艺术处理使得《八义记》以新奇的形式展现出内在的艺术价值,在戏曲舞台上盛演不衰。
【关键词】赵氏孤儿;《八义记》;陌生化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8—021—03
相对于一些经典的传奇,《八义记》的相关研究成果并不多,主要集中在版本考证、比较研究、作品艺术价值等几个方面。在探讨《八义记》艺术价值时,多是从主题思想、人物形象等比较传统的角度进行分析,很少有结合西方文艺理论对《八义记》进行审视的成果。隨着东西文化的交流,西方文艺理论逐渐被国内学者认识,如陌生化理论。古代戏曲作品中就有不少体现着陌生化理论的,尽管古人头脑中并没有陌生化的概念,但是他们在编写戏曲作品时刻意造奇生新以区其他作品,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作品的陌生化效果,徐元的《八义记》正是如此。
一、主题的陌生化
在《八义记》之前,以赵氏孤儿为题材的杂剧主要有纪君祥所作的《赵氏孤儿》(又名《冤报冤赵氏孤儿》)和《元曲选》中所收的《赵氏孤儿大报仇》,南戏主要有无名氏撰的《赵氏孤儿记》,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以报仇为主题的,但到了《八义记》里,“报仇”的色彩被削弱,“义”成为了故事的核心主题,这一改动也意味着故事主题的陌生化。
《八义记》故事主题的陌生化,首先通过题目表现出来。从题目的命名来看,在《八义记》之前,以赵氏孤儿为题材的相关剧作的题目皆带有“孤儿”二字。“孤”在《说文解字》中被解释为:“孤,无父也。从子瓜声。古乎切。”可见“孤儿”在古代指的是丧父的一类人。元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中的主角父母双亡,因此题目以“孤儿”为核心是贴切的。南戏《赵氏孤儿记》出现新的角色——周坚代替赵孤之父死去,这意味着赵孤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因《赵氏孤儿记》出自民间剧作家之手,对用字并不讲究,仍然以“孤儿”为题。但徐元是文人,对字词的使用十分严谨,他的《八义记》沿用了《赵氏孤儿记》中周坚替死的情节,但题目不再以“孤儿”为核心,而代之以“八义”。这意味着徐元抛弃了过去的题目命名方式。在南戏诞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剧目的命名方式往往是采用以人物中心的故事梗概式的命名方式,如《王魁负桂英》。这种命名方式能把剧目内容的核心点清晰地呈现出来,而且这种命名方式也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广告宣传的作用,因为它往往是将故事最强烈的矛盾冲突提炼出来作为题目,所以能够很好地抓住人们的眼球。但是戏曲发展到明清时,人们对那些反复搬演的剧目几乎耳熟能详,这样的命名方式难以激发观众好奇与兴趣。徐元以“八义记”为题目,不仅使得剧作与同题材的剧作区别开来,也使得观众在初次接触该剧时,产生某种新奇感,达到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其次,改变故事表现内容的重点。全剧内容的表现重点不再是主角复仇戏,而是八位义士的群像戏。在“义”这一核心主题的统摄下,这八个人的共同特征是践行了义。但他们的“义”并不完全相同。比如同为义士的鉏麑和周坚,两人最终都赴义而死,但赴义的出发点是不同的。鉏麑是因为不忍杀害忠臣而死,他所坚守的义是从大局出发的家国大义。而周坚赴死则是因周坚落魄之时得到了赵朔的帮助,之后又得赵家收留,衣食无忧,于是他在赵朔有难时,挺身而出,代替赵朔被杀换得赵朔生机。由此看来,周坚所奉行的义,是知恩图报,更倾向于人情世故方面的恩义。通过不同人物不同角度,“义”的内涵得到了更全面的丰富,故事的主题也得到了深化。
再者,改变故事的情感基调。元刊本的《赵氏孤儿》是纯粹的悲剧,虽然《元曲选》本《赵氏孤儿》在元刊本的基础上增加来第五折来交代赵孤最后大仇得报,但是悲剧基调还是存在的。而《八义记》则是将悲剧基调改为来喜剧基调,把故事变成彻头彻尾的大团圆喜剧。这种情感基调的改变,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来达成。第一种是让原作中死去的角色存活。如赵孤的父母赵朔和公主,在杂剧中,赵朔被屠岸贾害死,公主也随之自尽身亡。杂剧之所以悲剧色彩浓烈,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赵孤无论报仇是否成功,都无法改变其家族被灭门的事实。但在《八义记》里,由于周坚替死,赵朔侥幸逃生,公主也没有自尽,最后赵孤与父母团聚,让报仇成功的结局变得更加圆满。第二种是让原作中死去的角色再现。如公孙杵臼,他因救赵孤而死,是善良与正义的代表人物,他死后再现并吓得屠岸贾大惊失色,不仅增添剧作的喜剧色彩,还也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读者“以正压邪”的期待。
二、形象的陌生化
在众多前作的影响下,人们对赵氏孤儿相关题材故事里的角色已然是很熟悉,而同时代的许多剧作也创造了许多鲜活丰满的人物角色,因此《八义记》想要在众多剧作中脱颖而出,给观众读者带来新的体验,就需要对剧作的人物角色进行一番更新,《八义记》在人物角色方面的更新主要分为两方面,一是完善原有的角色形象,二是增添新的角色形象。
(一)丰富原有的人物形象
在《八义记》之前,赵氏孤儿题材的剧作有杂剧和南戏,主要人物角色有程婴、公孙杵臼、屠岸贾等。《八义记》在杂剧和南戏的角色基础上,对原有的角色进行了丰富,其中最明显的是赵盾这一人物形象。
《八义记》对赵盾形象的完善,首先是让专门脚色对赵盾进行扮演。在《八义记》中,赵盾由“外”来扮演,有唱词,有宾白,有科介,与剧中的诸多人物展开互动。例如第六出《赵宣训子》的开篇,由外扮演的赵盾上来唱了一支【女冠子】来交代时代背景,紧接着以一大段宾白来自报家门:“赵盾乃成季之子,位至上大夫,佐明主燮理阳阴,为正卿调和鼎鼐,曾陪御宴,座前锦袖惹天香。昔侍宸游,归去玉骢嘶禁院。门迎珠履三千,簇擁金钗十二。秉心忠直,使谗臣战栗不容。同理朝纲,人尽道忠贞辅佐……”这使得赵盾的形象更加具体化,接受者能够直观地感受到人物形象,从而产生审美愉悦。
其次,深化人物的性格品质。在所有的赵氏孤儿相关题材的作品里,赵盾都是以忠臣的形象出现,在《八义记》中,赵盾的忠臣品质没有被抛弃,而且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如第十一出《宣子见主》:
〔外〕公主在上,老夫有一言相启。主公晋侯,朝朝游宴,夜夜酣饮,不理朝刚,不容谏诤,还是为何?〔旦〕公公,晋侯乃父也,妾乃女也。女子事夫,从其夫也。公公坐理朝纲,调和鼎鼐,父王但有不明之事,公公合当直谏,谏若不从,再作区处。〔外〕贤哉公主。老夫明早出班奏事,奏得准,吾之愿,奏不准,吾之祸。
赵盾与公主是公媳关系,按照封建家庭伦理来看,公公的地位在儿媳之上,但赵盾前去向晋灵公进谏之前,先去见了公主,征询了她的意见,显然是一个下位者向上位者请示的姿态,这是因为公主是晋灵公之女,在赵盾看来她的地位属于“君”,君权在父权之上,所以他在公主面前姿态十分谦卑恭谨。这也侧面反映出他“忠君”的一面,而他的这种“忠”并非愚忠,他明知晋灵公“不容谏诤”也要冒险进谏,可见其贤。
此外,《八义记》还赋予了赵盾新的人物特质。赵盾在《八义记》中,“严父”这一人物特质非常突出,在剧中他多次教育其子赵朔不可耽于享乐,要居安思危,为君分忧,如剧中第六出《赵宣训子》:“〔外〕汝不知稼穑之艰难,常受荣华富贵,朝朝饮宴,夜夜酣歌。父为晋国之正卿,既不能教道其子,何以谏诤于朝。〔生〕公主在那里,孩儿不得不去。〔外〕只推公主,汝岂知物盛必有衰时,安得长久。今后再不可。〔生〕孩儿再不敢了。”但他又并非一个完全蛮不讲理严父,在儿子知错能改时,他也会说“人皆有过,改之为贵”这样的话。
(二)增添新的人物形象
除了对原有的人物形象进行丰富完善,《八义记》相比于杂剧《赵氏孤儿》还增添了不少新的人物形象。如周坚、张维、屠岸贾之妻等等。
1.周坚
周坚这个人物角色是“八义”之一,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在陌生化效果呈现方面,周坚的人物形象主要是通过人物性格的前后转变实现的。以遇见赵朔为界,可以大致地把人物性格发展分为前后两期。
前期的周坚,道德并不高尚,有明显的瑕疵。他喝酒没钱付账时,不去思考如何把酒钱补上,而是趁着卖酒王婆不注意便开溜,说:“如今婆子去了,不免去罢。本是猩猩渐作痴,此情莫与外人知。王婆若来清酒帐,这回不走待何如。”而被王婆抓到时,他不仅耍赖,还恶语诅咒王婆:“教你男儿受殃,女儿落娼。呀,要钱时直待西方日上。”简直一个泼皮无赖,所以当赵盾在第一次听说周坚时,便给出了“赊他酒吃不还钱,也是不成器的人了”这样的评价。这样的周坚显然是不符合传统义士形象的,但却十分贴合他市井小民这一身份,从而呈现出一种真实感。
后期的周坚,受到赵朔等人的影响,性格发生了转变,逐渐向“义士”靠拢。在《周坚替死》一出中,赵氏家族蒙难,周坚挺身而出,第一时间前往报信:“哭哀哀特來报知,请驸马早早脱离。满目前枪刀剑戟,四下里举兵来至。”在得知赵朔难逃一死时,他主动提出:“我脱衣服与驸马穿,驸马脱衣服与周坚穿。驸马假作周坚,与程婴同走。那时周坚自刎,却不应前日之梦,一担担了。”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自那日忽遭遇赐食蒙赐衣,看承觑我如亲戚。驸马深恩如何忘得,今日里将此身答恩主。”至此,一个知恩图报的义士形象淋漓展现。
2.屠岸贾之妻
相比于杂剧《赵氏孤儿》,屠岸贾之妻是《八义记》里出现的新角色。虽然屠岸贾之妻在剧中是一个次要的角色,但她的身影却贯穿《八义记》的始终,同时她的形象也呈现出陌生化效果。屠岸贾之妻人物形象的陌生化效果主要是通过对人物进行矛盾化处理实现的。
首先,人物立场的矛盾化。如果将《八义记》剧中人物划分为正反两派,屠岸贾显然是属于反派的,按照古代的伦理纲常,女子出嫁从夫,那么屠岸贾之妻的立场也应当是属于反派这边的,但她在剧中的思想言行却是和反派立场矛盾的。她不仅不与屠岸贾同流合污,甚至时常规劝屠岸贾不要与赵盾相争,如“相公,但把赤心行正道,何愁官职重和轻。”“告相公听诉分剖,诸国尽来朝,羨晋国,文武英雄,官属尽依朝纲。须晓,两班先自争功,心生恶兆,怕外邦闻知传扬不好。”(第七出《猜忌赵宣》)
其次,人物地位的矛盾化。在古代夫妻关系中,除非女方有特殊身份,如赵朔之妻德安公主,一般而言,丈夫的地位要高于妻子的地位。但从屠岸贾与妻子在剧中的互动来看,屠岸贾之妻却更像是一家之主,在家庭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屠岸贾也经常看她眼色行事。如屠岸贾要砍杀张维时,屠岸贾之妻出言为其求情,屠岸贾立马就改砍杀为杖罚。又如第十四出《决策害盾》里,屠岸贾设计陷害赵盾时,他先是“尤恐夫人知道”,在害人之计形成,准备指使鉏麑杀人时,他第一时间考虑的是“叫他又恐夫人得知”,这两个“恐”充分表现了屠岸贾惧内的一面,同时也说明了屠岸贾之妻在家庭中的实际地位是很高的。
三、结语
尽管陌生化理论是诞生于20世纪的西方文艺理论,《八义记》所处的时代并没有陌生化理论,但《八义记》从多个方面刻意造奇,使人们从熟悉的“赵氏孤儿”故事中解脱开来,从而呈现出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能够体现陌生化效果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仍有很多,远不止《八义记》,也不局限于戏曲文本。陌生化理论不仅能够帮助人们分析具体作品的艺术价值,同样也可以被应用于作品创作之中。在戏曲创作时,无论是文本撰写,还是舞台改编,主动运用陌生化理论对主题、情节、人物、语言等进行再造,使其形式变得复杂、新颖,给读者带来新的审美体验的同时,也能够很好地使作品摆脱同质化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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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耀瑶(1995—),女,汉族,广东中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