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涛(南京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1938—1946 年,杨荫浏避居云南昆明和重庆青木关,这是他40 岁前生活于江南、50 岁后落户于北京之间的一段艰苦时光。因战争环境而蛰居西南的八年时光,成为他学术生涯的第一座高峰。《中国音乐史纲》是律学史的代表作,《国乐概论》是乐谱学的代表作,《国乐前途及其研究》是探讨中国音乐发展方向的代表作。三部绝构,金玉犀珠,光华四射,成为20 世纪的音乐学巅峰。哪部著作、哪篇文章会成为一位学者的代表作?往往是在艰苦环境下产生的作品。“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荀子·宥坐》)伏枕重山,闭关八年,没有消遣,简朴度日,写作大部头著作必要的沉潜,不期而至。这样的行举,只能发生于战火纷飞的岁月。山河破碎,修史存文,催生了一代知识分子生命史上最悲愤也最壮丽的喷发。他点的是桐油灯,用的是粗麻纸,写下来的却是决澜长歌。
西南时期,杨荫浏先后任职于三家音乐机构:音乐教育委员会、国立礼乐馆、国立音乐院。身历三职,参与会议、活动、编辑、教学,赐予他生命史上一段广交天下豪杰并缘此而生出高远目光的奇缘。“志士集川西,忠贞共与期。”[1]庭有知音,邻有友朋,得以度朝暮、越岁寒。
1937 年7 月7 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中国进入全面抗战。1940 年9 月6 日,国民政府定都重庆。政府部门、工商企业、院校学府、文化团体,相继迁渝,格局大变。北京、上海、南京31 所高校相继落地。原本只为躲一时困厄、暂避一域的幽闭期,却成为中国教育史与学术史上的辉煌岁月。巴山蜀水,潜龙藏麟,在近代学术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1945 年9 月2日,抗战结束,次年5 月5 日还都南京,重庆行使了六年的陪都使命。21 世纪,史学界重新梳理西南史迹,杨荫浏此时的轨迹也逐渐清晰起来。
1.南迁之路
1937 年8 月下旬,杨荫浏在南京中央机器厂任总务工作。老照片保留了他身穿长袍(年初冬装)在无锡演奏三弦、练剑、抚琴的场景。12 月,机器厂迁往湖南湘潭,1938 年再迁昆明。杨荫浏设计了拆迁方案,使器材有条不紊地转移,得到褒奖。
1939 年夏,郝路义自美国赶赴昆明,劝他辞去机器厂职务,继续走音乐之路。“干妈”出现于昆明,及时拉回了杨荫浏。他听从劝告,于1940 年初,送家眷回无锡,路经上海法租界②法国临时政府效忠纳粹,日本人对法租界网开一面,许多知识分子留居于此,包括曹安和一家。,遇刘廷芳,刘邀他共筹教会资助的“中国文学研究所”。杨荫浏没有答应,逗留半年,7 月与曹安和一起,绕道越南河内,返回昆明,9 月赴重庆。从1938 年底到1940 年9 月,除回乡半载,杨荫浏一直在昆明。
图2. 1939 年杨荫浏在《集成曲谱》上题写“朱色符号、张充和唱法”的批注
图3. 杨荫浏为张充和《曲人鸿爪》题诗
图4-1. 杨荫浏绘青木关住所图
图4-2. 杨荫浏绘重庆青木关住所附文
2.奇缘:杨荫浏入住“杨家大院”
昆明东南呈贡县城外的龙街,聚居了一批学人。杨家大院陆续入住的居民有孙福煦、杨振声、吴文藻、冰心、沈从文、张充和、唐兰、郑颖孙、查阜西、彭祉卿等。杨荫浏于1939 年秋入住。龙街的晨曦中,可以听到操着不同口音的文人。沈从文说,杨家大院“其家为当地首户,房子极好”,他的长子沈龙朱,细致描绘了大院境况:
那是一座由两层楼房和高墙围成的大宅子,北面的一座楼足有五十米长,除了正中一个朝北大门洞以外,对外完全封闭,面对内部通条的长方形大院子,一楼一部分出租给一些外来的小作坊(糖坊、小肥皂工厂等),一部分堆放农具,有两间养着大牲口,二楼是粮仓,不住人。那个长方形的第一进大院子,既是收获季节扬场、晒粮、码草垛的地方,也是节日摆台唱戏之处。中间的第二进楼和最南边的后楼由三组侧楼连成一个横摆着的日字形,依地势比前院抬高了约两米,组合成左右两个长方形的小院子,那大概就算房主人的内宅啦。我们家就住在第二进的东头二楼,楼下住过孙福熙一家。四姨(张充和)、杨荫浏先生、曹安和女士,住在后楼。外省人十分友善,但生活本身是艰苦的。从前面那张四姨坐在蒲团上的照片可以看出,身后放着茶壶茶杯的条几,实际上是两个木质煤油桶箱和一块画板组成,那盘水果很可能就是临时借用二奶奶供桌上的摆设,七十多年后再看到这张照片,却仍然感觉那么优雅亲切。四姨在1978 年写的那篇《云龙佛堂即事》,真实地反映着当年那艰苦却十分乐观风雅的生活,四姨、杨荫浏先生、曹安和女士与当时也在呈贡的查阜西先生就都在那自己拼装起来简陋的琴案上抚过古琴。我记得当年还专门去过石碑村,在一棵大榕树下,听他们演奏箫、笛、琵琶和古琴。[2]
张充和说:“由龙街望出去,一片平野,远接滇池,风景极美,附近多果园,野花四季不断地开放……在龙街还有查阜西一家,杨荫浏一家,呈贡城内有吴文藻、冰心一家。”[3]田园风光与文人雅集,让人暂忘困扰。从南京到湘潭,辗转昆明,入住杨家大院,算是颠簸中稍感舒适的一段时光。战争未能阻挡文人情怀,杨荫浏、曹安和、查阜西、张充和、郑颖孙等人时有雅聚,甚至上演了一出昆曲《游园惊梦》,这样的记录令人惊叹。[4]
3.与沈从文为邻
杨荫浏与沈从文的友谊,始于云龙庵佛堂。张充和描述道:
我们花二十多块钱租了一个大佛堂,有四间小房可住人。前楼是沈从文一家,我住后楼;杨荫浏刚从后方来,住在旁楼;在西南联大管行政的杨振声,住另一个旁楼。我们几家人那时候吃、住都在一起。杨荫浏在昆明学校教音乐和算学,每天夹着本子急匆匆跑去上课,房门永远不锁,见什么人都点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总是在想事。有一回,我和杨振声、梅贻琦几个人,老远地跑到学校去看他,他看见我们,点点头就走过去了,我们只好直接到他房间去了——他的房门永远开着的,过了好一会子他才恍然想起我们是他的客人,慌忙从外面跑回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5]47
为写作《中国音乐史纲》,杨荫浏托沈从文从西南联大借阅二十四史。这段友谊一直持续到20 世纪60 年代北京建立“音乐史陈列室”,杨荫浏邀请时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的沈从文,摹写数十帧有音乐内容的古代绘画。专业虽分属两域,却没有隔断往来。
4.昆曲演唱家张兆和
张充和与杨荫浏的交往,源自共同爱好。她说:
我们也是很熟很熟的好朋友。我们一起玩了很久,从云南一直到重庆……记得那时候,他一天到晚在打算盘,我觉得奇怪,问他,他告诉我,他在计算音乐里的节奏。呵呵,他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他的笛子吹得很不错,经常为我们唱戏吹笛子,一板一眼的,很讲究。可他不会背曲,吹什么都得看谱,所以他把我唱的很多昆曲唱段都翻成了五线谱。[5]47
张充和留下了极富画面感的叙述。她说杨荫浏“不会背曲,吹什么都得看谱”,说明她依据的《集成曲谱》与杨荫浏所背《天韵社曲谱》不一样。“打算盘”也不是计算“节奏”,而是《中国音乐史纲》律学个案的数据。
轰炸归轰炸。那时候,重庆的各种文化活动还是很多、很热闹的。重庆曲社在城里,以丝业公司做大本营;重庆的师范,在北培乡下……我在师范教戏,归在音乐系,同时在曲社里兼做文武场的,都是杨荫浏。他会弹琵琶,还会吹笛子。他把我唱的戏,都从工尺谱翻译成五线谱。先让一个姓叶的学生来翻,杨荫浏自己再做校对;然后让音乐系的学生去唱,让我再走一遍。他做得很认真,足足翻译了十个旦脚戏,印出来给音乐学院做教材用,我这里还有当时的稿本。他用中国乐器来配,翻得很准确,注上各种符号,还写明“张充和的唱法”,听说后来还印成了书。[5]45-46
杨荫浏总能利用机会学习,为张充和伴奏也不失时机地记谱,“印出来给音乐学院做教材”。1939 年12 月2 日,杨荫浏为张充和题录元代乔梦符一支散曲,题款道:
二十八年秋,迁居呈贡,距充和先生寓居所谓云龙庵者,不过百步而遥,因得时相过从。楼头理曲,林下啸遨。山中天趣盎然,不复知都市之尘嚣烦乱。采乔梦符散曲一阙,志实况也。[6]
张充和提供的杨荫浏与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交往的事,鲜为人知。不难想象,梅贻琦身后那个强大“帝国”(杨荫浏曾在燕京大学工作)必然是他们闲谈的话题。其实,张充和与杨荫浏交往的事,也鲜为人提,这段友谊持续到张于1949 年定居美国。杨荫浏1984 年去世,张充和、丈夫傅汉斯(Hans Hermannt Frankel)与在美国的中国音乐学家联名致唁电。
5.结交郑颖孙
昆明遭空袭后,郑颖孙带侄女郑德淑、女儿郑慧,移居杨家大院。他是1938 年音教委成立的首批委员,1939 年升任主任委员兼“音乐研究组”主任。办公地点就设在龙街149 号杨宅后楼。
研究组的定位是学术研究,郑颖孙提出了人选标准:“有中西音乐理论之常识,谙习一种以上之乐器,对于语言学有研究,能用音标记音,物理数理知识能运用机械,态度诚挚,耐劳苦,有旅行经验,曾为音乐研究工作,通晓两国以上文字,等等,方足应付裕如、胜任愉快。”[7]1939 年7 月,他在致音教委副主任张道潘的信中,推荐人选:
现在昆明之乐人如杨荫浏、查阜西、吴怀孟、彭祉卿、丁燮林、张充和、张之善、徐季吾、李芷谷、罗莘田、闻一多、罗膺仲、闻宥、朱谦之、梁在平等,或于乐律、乐史、乐谱、乐器有多年之研究,曾有专著发表,或于音韵词曲诗歌有甚深之素养。[7]①上海音乐学院档案室保存了郑颖孙信函。
邻居之便,郑颖孙与杨荫浏、查阜西等人常一起讨论学术。郑颖孙记录道:
与查卓西、杨荫浏两君,邀集其中之一部分十余人,轮流举行座谈会十余次,详细讨论关于中国音乐诸问题与研究之方法及今后应取之途径,等等。[7]
研究组计划中有采集民间音乐,并且真的付诸行动。
1939 年6 月25 日,郑颖孙、查阜西、杨荫浏等人赴滇黔绥靖公署,在当地副官长杨竹庵陪同下,到丽江黑龙潭彝(当时歧视性用词“夷”)族村寨采访。1939 年7 月20 日,郑颖孙致张道潘信中,详细描述了考察。这是一次鲜为人知的田野。冯雷转述了郑颖孙的文字并描述道(文字标点,略作改动):
6 月25 日邀同此间乐界同人李芷谷、查阜西、杨荫浏、布云宇四君同赴路南滇黔绥靖公署杨副官长竹庵(路南籍),闻讯先一日返归筹备,颖孙等到后,即行由杨君引导,前赴该县黑龙潭夷寨。是日,为各方夷人酬谢……之期到者约十万余人,颇极一时之盛。所见乐器有三弦、胡琴、大锣、提锣、丁字锣、钹、海笛、鼓、花腔鼓及步手号鼓等。奏乐者兼司跳舞,会众则随声应机,细聆其腔调,似西藏风味,且系七音阶。所用之调,若以笛律较之,似为“六”字调,因起调毕曲均为“2”字也(即琴律之“角”调,略为西律之“B”调)。
彼等均有自身重大任务,虽经杨副官长特别召集,某人二组单独表演,以供研究,而时间匆促(仅二个钟),又未备定音器,故[不]可能评记其乐谱及乐律与乐器之奏法,遂约以来日入城。
郑颖孙在另一信函中,将丽江田野调查整理成文:
傈像族[今称傈僳族]舞蹈,乐器有葫芦笙、鲁底笙、琵琶、草策(与汉角稍异)、数(种)鼓。舞蹈及歌曲变化不多,均系男女两方对舞对唱(须待详查再报)。
古宗族舞蹈,亦名“跳瑶子”,用之乐器有二胡、勤鼓,亦系男女对唱对舞:
滇康(世界)各地,已知者有以下数种乐器:
管弦乐器:古琴、琵琶、大胡琴、小胡琴、四弦胡、板胡、三弦、口弦、越[月]琴、筝、笛、胡笳、钢琴(即打琴)。
丽江人爱好音乐会者亦多,丽江现有两个音乐会组织,一古派,一新派,各有特长。
三月中旬,生同□□召集一“‘白云’城小型夜月会”。丽江城区,各所会不同之音乐家均被请到,彼时演奏之项目有下列数种:
筝一、三弦一、胡琴一之合奏——《谩[慢]五云[韵]》《浪淘沙》《十供样[养]》(十种供样[养]曲之一)。筝独奏《一元抬》《八卦》《乱□》。三弦独奏——□□□。
胡笳二、大胡一、小胡之合奏——别时谢礼之《一封书》《[万]年欢》(南北曲祀丧,蒙古乐)。
钢琴(即打琴)一、二胡一之合奏——一西藏古曲之藏巴欢□。
别时谢礼,系古乐,元世祖革囊渡江来丽江后,别时无别物赠,赐给乐师一班于目天王,作为别时谢礼,故名。其曲非一,相传至今尚有四五人能奏,其技巧已远劣当初。并有南北曲,今已丧,恐数十年后即亦绝矣!
此项音乐会结果尚佳,各界首领及外来之学术界对此小型夜月会之成绩皆惊赞不已。开会后,生曾托人,代为将此次所奏各曲之谱收集,恐系被托者有健忘之疾,合未实现。
正月,生曾参加一家庭之诵经胜礼,诵大洞仙经三日,所奏之乐,除十供样[养]外,皆奏大洞仙经(谱成四分之四拍),系歌功颂德之音乐。尚优雅,用乐器二十余种。[7]
“别时谢礼”曾用名“簸石细丽”“北石细哩”,今称“白沙细乐”。毛继增(1932—2022)回忆,此名缘自曹安和。她认为“北石细哩”不好记,流传地“白沙”,乐器多丝竹,称“白沙细乐”较好,此后,词典教材沿用此名。
这次考察向不为人所知,其意义不但在于战时环境下依然有学者迈向田野,而且提供了杨荫浏首次从事家乡之外,尤其是少数民族音乐考察的记录。他没有身苦边荒,心畏乡野,而是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民间。20 世纪30 年代的滇南采访,是50 年代洞经音乐考察的前奏。
1934 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成立音教委,主旨是“研究并改进音乐教育”,1938 年迁渝后重组。1943 年,国立礼乐馆成立,机构裁并,音教委移归“典乐组”。音教委职责是组织专家、召开会议、提交议案,为制定法规做参考,属咨询性机构,并无实权。
1934 年第一批委员共13 人,1940 年17 人,1942年19 人,1943 年20 人,1944 年25 人。 杨荫浏于1940 年7 月受聘,是第二批委员。
音教委几个批次委员名单:萧友梅、胡周淑安、黄自、沈心工、杜庭修、方东美、顾树森、黄健中、陈果夫、陈立夫、顾毓琇、吴俊升、程悉药、唐学泳、李维宁、赵元任、卢冀野、丁燮林、马思聪、郑志声、杨荫溥、杨荫浏、张廷林、王星舟、蒋志澄、章益、刘季洪、段天炯、柯树屏、杨仲子、应尚能、伍伯就、常道直、熊乐忱、段天炯、戴粹伦、储师竹、陈礼江、吴伯超、郑颖孙、徐伯璞、钟道赞、洪潘、蔡继琨、金律声、李抱忱、洪兰友、钱雪阶、潘公展、彭百川。
这个群体,有龙有麟,有虎有熊,也有鼠有蛇,却皆是业界翘楚。音教委召开过九次会议,杨荫浏从第五次会议开始参加,这份名单可以展示他此期结交的人物。
1939 年4 月15 日,音教委第四次会议决定设立四个小组:研究组、教育组、编订组、社会组。研究组负责的任务是:整理中国音乐史料、调查民间音乐、研究音律音阶、整理及改编历代乐曲、改良乐器、介绍西洋音乐学术。
研究组主任郑颖孙根据精神,拟定草案,筹划开支。研究经费以临时拨款形式申请支付。1939 年,郑颖孙、杨荫浏、查阜西等完成《相和歌辞》《律吕考》,付给抄写员每千字五角酬劳,秘书胡彦久申请特批经费。[7]12昆明时,杨荫浏让曹安和把《锣鼓谱》从工尺谱译为简谱,也因为有抄写经费。
学者们把半官方半学术的会议当作阐述个人观点的空间,也借此结交同行、获得信息。我们关注的是杨荫浏获取的信息与后来行动之间的联系。提案五花八门,仅举他关注的问题,借以观察其影响。
第六次会议提案有:1、三分律仍有价值,平均律为我国发明,可同时并举。2、古来讨论黄钟音高迄无定论,应统一采用频率348 振动数为标准。提案出自顾毓琇。3、边地乐器种类甚多,歌谱尤繁,应广事搜集。设立乐器标准音高,解决三律并行问题。编制《中国音乐书目》、广征民歌、收集少数民族乐器、歌谱,将古谱译为线谱、简谱,对传统音乐加强收集、整理、保护、介绍。设立音乐研究所、创办期刊,设立音乐图书馆、博物馆,建立乐器厂等。
九次会议均有记录,杨荫浏署名的议案很少,只有与卢前合作提出的《乐风》杂志加印五线谱及中乐符号的议案。我们无法确知战争年代的提案能不能落实,其中诸如田野考察、收集民间音乐、统一音高标准、建立音乐图书馆、乐器博物馆、乐器改良等,都在1949 年后实现。提案体现的理念与1949 年后杨荫浏关注的问题应有衔接。
1942 年,蒋介石指定考试院、教育部、内政部共同商讨成立礼制审定机构。1943 年,国立礼乐馆在重庆北碚成立。张充和回忆:
礼乐馆的成立也有一段来由:重庆在孙中山先生的忌日纪念活动中奏哀乐……连乡下人结婚的婚礼,也要制定征婚的礼乐仪式。乡下人礼拜天可以到礼乐馆来,按新式礼仪结婚,由公证人公证,杨荫浏还给弹个钢琴伴奏什么的,仪式很简单,但隆重。
国立礼乐馆直属教育部,馆长是汪东(汪旭初),礼、乐分开两组,卢冀野管礼组,杨荫浏管乐组,我是属于乐组的,负责做中国古乐,做外交仪式音乐,弘扬昆曲等国乐,从古诗里选出合适的诗词曲目做礼仪教化之用,等等。[5]52
孙中山忌日不应奏哀乐,该奏什么?这是成立缘由。礼乐馆主办刊物《礼乐半月刊·弁言》(创刊号)有编制记录。汪旭初任馆长,卢冀野任“礼制组”主任,郑颖孙任“乐典组”主任,杨荫浏于1944 年出任主任,人员有杨仲子、张充和等。
礼乐馆于1945 年5 月18—19 日,举行了第一、二次礼制审议会议,讨论国葬服丧、时间、范围,国歌、迎宾、国葬等,杨荫浏出席。这是他从事的诸多事务之一。此时知识分子不得不兼任多职,原因是一份工资难以维持生活。兼职的事不一定喜欢,有些则逐渐喜欢上。制定礼乐促使他关注雅乐,也成为日后湖南考察丁祭仪式的前因。
1940 年1 月,《乐风》由音教委编订组“乐风社编辑部”创编,1944 年6 月停刊,发行23 期。人员有缪天瑞、陈田鹤、江定仙、杨荫浏、张洪岛、段天炯等,多数编辑就是撰稿人。礼乐馆的实际工作是编辑《礼乐半月刊》,杨仲子任经理,卜仪吾、胡彦久任副经理,杨荫浏、曹安和任干事编辑。
把《礼乐半月刊》视为“国粹主义”的说法,主要针对的是刊物发表的探讨礼乐在现代生活中的价值与复兴雅乐的主题。但如果把此事放到战争环境下考量,立意绝非仅止于此。半壁山河陷落,强调雅乐就有了字面之外的意义。提倡儒教,讨论礼乐也具有了特殊针对性。抗战时期知识分子不约而同探讨国学,意在于此。
1.杨荫浏所绘居住地形图与图解文字
重庆市区屡遭轰炸,约50 公里外的青木关镇(亦称北碚),成为许多政府机关和学校寄居地。杨荫浏在国立音乐院的宿舍是两间木房。万桐书(1922—2023)回忆,办公室里挂着三弦、琵琶、笛子等。抗战结束,即将离开的杨荫浏,手绘了一张居住处的地貌图,配以文字。这不但让后人见识了他“近工写真”的绘画功底,也为此间生活提供了真实写照。
大战期间,客重庆北碚,居国立礼乐馆之宿舍。宿舍为楼房,楼上之左为宪益之家,右为仲子所居,中则余室在焉。三人均同姓,故友人等戏以“三羊贰(开)泰”,名是楼。楼前长廊宽丈许,围以朱栏。凭栏前望,遥及市区。楼后开窗,远收清景。将离北碚之前夕,前后眺瞩,不觉生依依感。爰作小图二幅,以志其景物于万一。
前图由中山文化教育馆之厨房,而国立礼乐馆屋后之下室,而儿童福利所大礼堂,平时,音乐、电影、演奏之地,遥及马路,经市区直达江边。其间书肆、书铺、茶楼、菜馆、商店、公园,纷然布列,均吾人足迹之所常临。图左有水田、丛树、村舍,衔接点缀群山之间,中有吾人来往之捷径。
后图小路纵横,越马路有径通邮局而于直达市区之左,中径通国立编译馆,亦直达农民银行。更左,老舍(舒庆春)、老向(王焕斗)、萧氏伯青与亦五(余亦五)之居。往日游宴聚护之所,惜为视域所不及。
夫厌近而念远者,人之常情。今日念念家乡,乃觉四川山水景物,几乎百无一是。异日三吴重到,触目洋场,又安知不梦游旧地,神驰于崎岖蜀道之间乎?
民国三十五年(1946)五月二十八志于北碚。
2.教学环境
1940 年9 月,国立音乐院成立。首任院长谢寿康远在国外,教育部次长顾毓琇代理院长,工作由教务主任应尚能负责。1941 年,杨仲子代理院长,1942年为院长,李抱忱任教务主任。1942 年5 月,3 名学生被国民党抓走,杨仲子到教育部要人。陈立夫以明升暗降之法,11 月调任其为音教委主任,自己兼院长。1943 年,吴伯超携教育部拨款200 万金圆券就任院长。
音乐院分五组:国乐、理论作曲、声乐、键盘乐器、管弦乐。主任分别由杨荫浏、陈田鹤、黄友葵、易开基、张洪岛担任。1941 年,杨荫浏从昆明到重庆,任国乐研究室主任,也是这一年,他由教育部审定为副教授,1944 年审定为正教授。
他说:“我在音乐学院教书教了8 年,1941 年教到1949 年,在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8]曹安和说:“当时的研究室是个空衔,从官到兵,仅他一人。国乐组的教师共有五人,其中二胡教师三人(储师竹、刘北茂),其他乐科如昆曲、琵琶、三弦、笙、笛、箫等课程,则由浏兄和我分任。”[9]
杨荫浏自编讲义,油印教材,《中国音乐史纲》《国乐概论》即是,他还编写了《笛谱》《箫谱》《三弦谱》。郭乃安回忆,学生排演过“十番锣鼓”,说明采用了曹安和在昆明把工尺谱译成简谱的“锣鼓谱”。曹安和也据实际弹法把《文板十二曲》写为工尺谱,杨荫浏译为线谱,音教委提供资金,于1942 年2 月印刷。
自由编写教材,是宽松表现。虽条件艰苦,但教师敬业,学生努力。山坡上汇聚了一群风华正茂、痴迷音乐的年轻人。
3.支持“山歌社”
1946 年3 月31 日,作曲组学生郭乃安、谢功成、黎英海、王震亚等人成立“山歌社”。王震亚回忆,1942 年入校的作曲组十位同学,大多接触过民歌,想做点事。收集如《新音乐》刊载的民歌,延安小唱本,王洛宾《西北民歌集》等,约百余首。刻成《中国民歌》分送师生,配钢琴伴奏,改编重唱合唱。此举得到杨荫浏、江定仙、黄友葵等老师的支持。杨荫浏写了序言:
音乐院作曲组的几位同学,学习到了相当阶段,渐渐觉得了解西方的作曲技术,还不是民族音乐合理的出路,便转向本国音乐中间,寻求作曲材料。他们第一步是从搜集和整理民歌开始。他们的理想,是在分析这些民歌后,能产生出西方作曲中未曾加以特殊注意的问题。由解决这些问题的尝试,导向民族音乐的途径。[10]
1945 年4 月23 日,以学生自治会名义在礼堂举行全部是民歌加钢琴伴奏的“民歌演唱会”。每个节目都获得热烈反响。第二天座谈会上,陈田鹤说:“这次把民歌弄活了。”杨荫浏则说:“这个活动相当于音乐界的‘五四运动’。”[11]
1947 级作曲组十人,按年龄依次为:潘名挥、郭乃安、谢功成、伍雍谊、孟文涛、王震亚、朱石林、严良堃、华尉芳、伦宝珊。还有两个插班生李兆鸿、杨琦。①还有后来的苏夏、杨匡民、郑英烈、段平泰等学生。“这些同学多数来自工作岗位,并且参加过民族救亡歌咏活动,思想倾向进步,有的还和地下党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12]
陈平原说:“二十年或五十年后的某一天,当人们扳着手指评说各行各业的风云人物时,突然发现他们中很多人与某所大学联系在一起,那么,这所大学就是‘一流’。”按照这个标准回视,也可见日后成为精英的国立音乐院的这批学生。认识这份名单的重量,就得把时间向后扯一下。没有郭乃安就不会有《民族音乐概论》和国家级刊物《中国音乐学》,没有黎英海就不会有《汉族调式及其和声》与钢琴曲《夕阳箫鼓》,没有王震亚就不会有《五声音阶及其和声》,没有严良堃就不会中央乐团首演的包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一系列成就,没有谢功成就不会有武汉音乐学院,没有苏夏就不会有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没有杨匡民就不会有《中国民歌集成·湖北卷》,没有华蔚芳就不会有《杨荫浏年表》,没有这批人,音乐史榜单上会有很多空缺。这个班级,天聚英才,对中国音乐来说不可替代。反过来看,以杨荫浏为代表的老师群体,也是学生精神的内核。两者结合,就是青木关的分量。
1.杨宪益
1943 年秋,杨宪益(1915—2009)接受卢冀野推荐,任职国立编译馆。年底,携妻戴乃迭(Gladys Margaret Taylor)至北碚。与杨荫浏同住“三杨楼”,他回忆道:
1943 年底以前,我们又从重庆迁往郊区小城北碚……(戴)乃迭和我到那里后,梁(实秋)教授和胖诗人卢前就安排我俩住在附近的一所礼乐馆的宿舍里……那所名字奇特的机构规模比我们的编译馆还要小。它的任务是为国民政府的官方典礼或纪念活动制订正式的礼仪和音乐。实际上这个听起来有点儒家气息的礼乐馆没有什么真正的工作可做。当时设立许多类似这样的机构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安置为躲避日本侵略逃往内地的流亡知识分子。我们还有两位杨姓的资深音乐学家住在同一座宿舍里。于是我们的宿舍就被人们称为“三杨楼”。那里一座两层小楼,背后有一个荒芜的花园。著名作家、《骆驼祥子》的作者老舍就住在离我们一二百码处。所以我们可谓得其所哉,和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住在一起,我们以后三四年里一直生活得很愉快。
我很快就和两位邻居成为好朋友。他俩都比我年长得多,而且为人极好。杨荫浏将近六十岁(记忆有误,杨荫浏其时40 多岁)……当时他正在编著一部中国音乐史。尽管我不懂中国古代音乐,但我常和他谈论这一话题。他对中国古代音乐史的热情激起了我更多地学习这方面知识的兴趣,于是在1943 年至1945 年间,我写了六七篇关于唐代音乐的专题短论文,并得到他极大的鼓励……虽然此后我俩仍不时地见面,但我逐渐失去了对中国音乐史的兴趣。尽管这样,他仍作为我在战争期间的一位好师长、好朋友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他蹲伏在床前和一位同事下围棋,下了一整天,连中饭、晚饭都顾不上吃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常在一旁观看他下了一盘又一盘。我常替他把饭端来,他吃饭时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棋盘。他晚年曾要我替他把一部中国音乐史翻译成英文。不幸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我的生活过于紧张忙碌,竟没能安排时间替他完成这件事。[13]
国立音乐院学生孟文涛(1921—2005)淡到,杨荫浏学贯中西,受多人影响,杨宪益夫妇是之一。他说:“杨先生对‘西学’知识的涉猎,还有另一特点,即多数是来源于‘原著’。这当然和他外文的根底深有关;并且‘信息’来得快,这一点,又可能和他的好友杨宪益先生有关。”杨宪益写了不少与音乐有关的文章,他说:
我开始写这类笔记《文史考证》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当时寄居在重庆北碚,在国立编辑馆做英译《资治通鉴》工作,同卢冀野、杨荫浏、杨仲子等朋友来往很熟。在他们几位的鼓励下,写过一些文史考证文章,寄给上海的《新中华》杂志发表。在1947 年把其中的二十几篇编成一个集子,卢冀野兄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零星新笺》,编入“新中华丛书”,只发行了一版。后来在解放战争期间,又陆续写过一些笔记。1949 年南京解放后,又把这些后写的稿子编成一集,自己出钱印了一百本,起名叫《零星续笺》,分送一些朋友后来就没有这种闲情去写这些东西了。
研究杨宪益的学者注意到此点。
国立编译馆的中国典籍,齐全而借阅方便,为研究者提供了必要的保证。这当然还与卢冀野、杨荫浏、杨仲子、向达的鼓励、交流而密切相关。[14]
杨宪益所写“唐代音乐的专题短论文”有《李白与〈菩萨蛮〉》《〈柘枝舞〉的来源》《关于苏祗婆身世的一个假设》《康昆仑与段善本》《秦王〈破阵乐〉的来源》《唐代乐人关于共振现象的知识》《民间保存的唐〈西凉伎〉》《〈逸周书·周祝篇、太子晋篇〉和〈荀子·成相篇〉》《〈穆天子传〉的作成时代及其作者》。[15]
杨荫浏谈到杨宪益《荀子・成相篇》对自己的影响:
杨宪益最近告诉我,他觉得荀子《成相篇》通体是二、三、七与四、四、三句逗的反复,显然是根据了相当于后世的“莲花落”一类的民歌音调而成的。再一读《成相篇》,我也与他有了同感。[10]92
邻居是学者,交换观点,相互增益。杨宪益交游甚广,但晚年认为,一生真正的朋友只有两人,其一是杨荫浏。[16]
2.杨仲子
杨仲子(1885—1962),生于南京,留学瑞士、法国。他到重庆后,因通法文,先在法国驻华使馆工作。1941 年任国立音乐院院长后,拟定了《国立音乐院三十年度增设国乐系计划大纲》,提出国乐系下设研究组、合乐组、古琴组、琵琶组、二胡组、昆曲组、其他组,是近代音乐院校最早将古琴纳入教学体系的记载。
杨仲子卸任后,以刻图章消磨时光,一度与齐白石齐名。刘天华墓志铭即是出其笔下。刘天华、刘半农兄弟葬于北京碧云寺北门玉皇顶山坡,墓碑正面由胡光炜题 “故音乐大师刘天华先生夫人之墓”。碑阴由杨仲子书写,全文519 字,隶书俊秀,镌刻高超。郭乃安回忆,杨荫浏的图章也是他所刻。
唐斯惟、张小梅认为,杨荫浏《国乐前途及其研究》的一个段落,“仔细分析可知,从其观点、例证、措辞等方面都与杨仲子的《国乐系计划大纲》中目标之二如出一辙,因此,我们可以推断,杨荫浏对于国乐研究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杨仲子的影响”[17]。思想是碰撞中产生的,比邻而居,推心置腹,这类推断可信。
杨仲子、郑颖孙的组织能力大于写作,两人一度承领重任,位居顶层,但因1949 年后的变故而淹没。
3.“交结尽才雄”(卢照邻《咏史四首》)
粗略统计一下,杨荫浏接触的人物有作家沈从文、张兆和夫妇,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作家吴文藻、冰心夫妇,音乐家张充和,杨仲子,礼乐馆馆长卢前,教育学博士杨振声,清华大校校长梅贻琦,作家老舍,西南联大国文系教授向达,文字学家罗常培,古文字学家唐兰,物理学家丁燮林等。
这些人物散布于青木关,相互往来,类比同事。相互照应(杨宪益给下棋的杨荫浏端饭),探讨学术是应有之义。杨荫浏托沈从文从西南联大借阅古籍,从向达处获得敦煌藏经洞曲谱照片,在物理学家丁燮林帮助下翻译赫尔姆霍兹《音响感觉论》。“和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住在一起,我们以后三四年里一直生活得很愉快”,已超越了同事界限。人文风格与学术操作方式相互传递,覆盖精神。一流的作家、学者、文人,对杨荫浏的影响难以估量。1952 年,智化寺“京音乐”举办音乐会时,老舍前来主持;1954 年6 月,中国音乐研究所成立聘请了一批“通讯研究员”,有沈从文、唐兰。这都是邻居情感的延续。杨荫浏说:“我们不能样样东西都弄好,只可以同人家合作,一方面从他们写的书里去学习,一方面交许多朋友,跟他们一起讨论,得到他们的帮助。如音韵学家罗常培(罗莘田)、音响学方面的物理学家丁爕林、音乐心理学家刘廷芳等,都是我的朋友,帮过我很多的忙。”[18]
西南是杨荫浏结交社会各界人士最多的地方,没有学术交流,杨荫浏的生活要苍白很多。若非战事封闭,这群人也不会聚拢一起,如此说来,西南真是个难得场域。
杨荫浏编辑《雅音集》和燕京大学讲授中国音乐史时,便有了写作史纲的想法。在青木关,他有了充裕时间,加快了节奏。《中国音乐史纲》于1943 年年底完成,1944 年1 月油印,作为教材,获教育部二等奖。
1938 年至1939 年,音教会通过两项纲领。1939年9 月19 日,郑颖孙与杨荫浏拟订计划,聘请一批人分别承担不同章节,撰写教材。1940 年1 月13 日,《申报》报道《教部编辑〈国乐概论〉》曰:
(重庆特讯)教部音乐教育委员会研究组鉴于国乐方面,学校缺乏相当教材,拟编辑《国乐概论》供给关于国乐之历史知识与现行音乐材料,介绍国乐理论,略述国乐技术,举几乐政乐教、乐德乐制、乐律、乐器、乐谱乐歌、乐章、乐舞,无不罗列在内。现编辑该书之计划大纲,已由陈部长批准。关于编辑事项,除由该组主任郑颖孙担任外,并聘杨荫浏为该书编辑主任,罗庸、朱谦之、唐兰、丁燮林、魏建功、罗辛[莘]田、闻一多、彭祉卿、查阜西、程午嘉、张充和等为特约研究员。该书决于最短期间出版。[19]
编写《国乐概论》的计划从何而来?郑颖孙提出?杨荫浏首倡?抑或郑颖孙、杨荫浏等共同商定?1923年,杨荫浏在《雅音集》发刊词中提出《中国音乐史》和《国乐总论》计划。他一口气列出《雅音集》丛书的六种曲集。最后也最重要的是,提出了《中国音乐史》和《国乐总论》计划。抗战爆发打破了计划,到了青木关,反倒有时间沉下心来将其付诸实现。
可见,撰写两书是他24 岁时制定下的人生计划。《申报》报道的《国乐概论》计划,并非集体讨论结果。重庆时期,一有教育部统编教材之需,二遇郑颖孙主管此事并有经费保障,杨荫浏才有实现理想的机会。不难想像,当年的参与者表态要完成多少字的写作目标时,他会露出神秘一笑,其实他早已胸有成竹。
但研究计划还是对杨荫浏产生了负面影响,限制了他的范围。《雅音集》提出的书名是《国乐总论》,即对国乐进行一番整体梳理。但计划由多人承担,不同领域分予数人,他名下的只有乐律、乐器、乐谱、乐歌四项。《国乐概论》差不多集中于此,其他部分一笔带过。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作者尚不具备叙述全部传统音乐的能力。
质言之,研究计划既助推了《国乐概论》,也限制了写作范围。虽说一批人分头写作,但最后完成的,只有杨荫浏。其他人不过是嘴上答应而已,无人真心去做。
杨荫浏写作以乐谱学为主。如果说《中国音乐史纲》侧重律学史,那么《国乐概论》侧重乐学史,书名与内容,略不协调。
《国乐概论》与《中国音乐史纲》相比,可以从后期反馈中看到历史倾斜。《中国音乐史纲》获得出版,为世所重;《国乐概论》湮没不彰,少有问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古代音乐史领域找不到杨荫浏这样的人,但民间音乐领域,延安音乐家当仁不让。吕骥撰写过《民间音乐研究提纲》,地位无可争议。《国乐概论》遭冷遇,此其一。《国乐概论》是音教委研究组计划,1949 年后,郑颖孙赴台,自然不能再提,此其二。1949 年后,“国学、国立、国乐”等“国”字称号,一并随“国”转入台湾地区。内陆改称“民乐”,这与今日把“国乐”再次拉回“国学”的情况正相反。书名的时代色彩,使其隐名埋姓,此其三。从内容上看,著作集中于乐律、乐谱,虽名“国乐”,其实难副,此其四。
1964 年出版的《民族音乐概论》是吕骥布划的系列教材之一。新教材配有大量民间音乐,接地气,扬新风,易推广。参与新编教材,也使杨荫浏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局限,迅速实现了学术转向。上述原因使《国乐概论》成为“失踪者”,虽然在乐谱学领域独放异彩。
《国乐前途及其研究》发表于《乐风》1942 年7月2卷4期、1943年1月3卷1期、1944年1月3卷2期。这篇体现作者学术眼光的论文一直未获重视,甚至连他自己编辑的《杨荫浏音乐论文选集》也没有收入。直到1989 年,该文被魏廷格重新发现,转载于《中国音乐学》1989 年第4 期,才引起广泛关注。
王震亚、文彦夫妇回忆,写作此文的背景是国立音乐院民乐组储师竹、陈振铎,希望像刘天华一样成为创作领军者,模仿刘天华写了一些二胡曲。杨荫浏针对其事,写此长文,提出方向性论点。文章不仅涉及创作,还对传统音乐给予深刻观照。20 世纪80 年代“新潮乐派”落潮,魏廷格重发此文,意在于此。一篇文章,针砭两代,足见深重。
表1. 《国乐概论》各章撰写人员分配表
魏廷格评价道,这篇论纲是“反思中国现代音乐问题的重要历史文献”,“在他那种种着眼于未来,带着预示性的见解中间,如今仍放射出智慧与真理的光芒”。“其视野之广阔,透视之深邃,眼光之锐利,逻辑之严密,言辞之恳切,特别是其历史责任感之紧迫,将中国音乐界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推到了一个不仅是那时代的最高点,而且具备了超出那时代的意义。”[20]64“不仅力图从理论上解决中国音乐问题,而且试图从实践上提出解决办法。他不是单单指出中国音乐的远景,而且还试图指出通向远景的脚踏实地的道路。”[20]70只有像他那样有着深厚国乐修养的人,才能如此深刻。“既是从中西音乐关系看中国音乐,也是从国乐前途中看中西音乐关系。”[20]64
杨荫浏对国乐发展做出了冷静分析。“乐器、符号甚至乐律和技术,都不过是国乐表现或流传的一种手段,并不是国乐真正的本体。若国乐确有它真正的本体,国乐曲调确有它内在的特性,则必不会因在小提琴上奏出,而变成了西洋曲调;必不会因等比律的应用,而失掉了它原来神情的重要部分。”[21]32技术是手段,作为灵魂的曲调才是文化基因。
他主张中西交融:“国乐的独到的价值,必须在与世界音乐公开比较之后,始能得到最后正确的估计,国乐的充分发展,必须在与世界音乐经过极度融化之后,才能达到它应有的程度。取这样观点来看国乐,便可以觉得拒绝世界音律,拒绝世界乐器,拒绝在国乐曲调上作配合和声的尝试,等等,都非但是不必要的事,而且也是国乐前途充分发展的障碍。”[21]33
他提出一个“伟大而合理的计划”:“我们自己还没有充分准备,世界音乐的力量却已非常强大。我们若再不准备,便只有让整个世界音乐,逐渐地来淘汰或排挤了这仅存的一些国乐成分。”所以,“应当给予国乐过度的注意”。[21]33-34
“过度的注意”,振聋发聩!“世界的音乐,已随着西洋的文化,渐渐地流注入我们的文化里面,我们有接受的必要。国乐最后有与世界音乐互相融合的必然趋势。”要给“国乐研究多方面的准备”。[21]35他心中的创作是建立在国乐基础上具有传统神韵的作品。“合理的去路”不是割断传统,另起炉灶,也非一丝不改地重演。他认可的人只有刘天华。“从天华先生的作品去学天华先生,不如从他的深度上去学他,从他的深度上去学他,更不如从他求得这深度的不断努力中去学他!”[21]37杨荫浏尖锐地指出:“现时敬慕他的人们,很容易效法他的创作,而忽略了他从过去所学的基础,模仿他将自己所作的曲调教人,而忽视了他积十余年之久,方才写成的十几个曲调中间,所透露出来的辛苦背景。”[21]37他断言:没有传统为根基的创作“近乎浪费”![21]44切中要害的批评让人认识到,国乐整理、研究、创作,是何等艰巨。
类似问题很多人提出过,但没有人像他这样切中要害。杨荫浏从高处站位,深读中西,充分讨论了现代性问题,凝聚了时代共识。这篇直到1989 年才被确认为20 世纪音乐发展观代表作的宏论——中国音乐创作无法绕开的解题,充分彰显了他的思辨能力和学术智慧,对中国音乐学发展方向做出了高瞻远瞩的回应,是他的成熟表达!好文章不会淹没,魏廷格三荐其文,给予当代人以深刻震动和巨大启迪。
1.青城山采访道教音乐
1942 年暑假,杨荫浏应教会邀请,赴成都青城山避暑。住进道观,对全真派道教音乐产生兴趣,从青年道士处,记录了九阕音乐。道教课诵,耳目一新,杨荫浏诗兴大发,8 月12 日,连写三首古体诗。他渴望记录的愿望终未实现,耿耿于怀。1961 年《如何对待我国的宗教音乐》一文中依然流露遗憾和不悦:
约在1942 年的夏天,我在四川青城山天师洞的常道观,曾听到道士们在一次法事中唱的许多宗教歌曲,其中有少数歌曲的音乐相当朴素活泼,有着民间生活气息。后来借到他们题为《全真正韵》的歌词集一翻,发现一百几十首歌词中间,有相当数量的歌词是用诗的形式和《调笑令》等词牌的形式写成的。在感觉唐诗、宋词的音乐缺乏材料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把他们的全部歌曲记写下来,以备参考。可是事与愿违!我仅仅找到了一位唱得比较好的青年道士,和他会见了两次,刚刚记下了开头十来个满含宗教情调的曲调,那位势利贪财的道观主持,为了取媚几百个有钱有势的施主,为了安排招待、收房金、记客饭账,等等事务,把那个青年道士调度得忙碌不堪,而且对他进行了警告,不许他再来和我接近了![22]
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纷纷开始田野考察。西南成为杨荫浏田野考察的最初踩点,一在云南,一在四川。但战争岁月和动荡环境,让他未能实现心愿。
2.诗集《心声》
抗战让知识分子充满悲郁。杨荫浏留下了一生中最集中的一批古体诗——43 首感怀诗,题为《心声》,又名《苦笑学为欢——战时流离人之语》(署名次公、梁溪次公)。因不示人,直陈心迹。内容大多是遣兴遗情,解闷破寂,鸟啼花落,触景伤情。这组古体诗是他此间心情的真实记录。“国治家齐之境地宽以广,国乱家哄之境地仄以逼。此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23]多数人不记录内心,我们侥幸听到他的“心声”。
战时生活状况,集中体现于1942 年9 月17 日所写《避乱山居》(九月十七日灯下时居国立音乐院大石堡教员宿舍):
避乱入川西,穷乡景物非。荒庭邻野鬼,幽窟躲倭机。
草宇三分漏,泥墙四面欹。前村传盗警,隔室叱儿啼。
隙壁风窥幕,柴门蛛结丝。梁尘堆几满,炭屑染衣缁。
散卷倾鼠粪,翻床检虱衣。车驰惊梦短,灯暗数更移。
雨过山洪倒,云封月上迟。席边摇豹尾,贯见未云奇。
关口村人夏夜开门而睡,有豹入室,啖其床下之犬。床震,村人醒,火照之,见席边豹尾,摇摇不定,惊而大呼,邻人咸起。豹缓步而出。国立音乐院门警,用枪上刺刀,贯其臀,豹履痛而逃。翌晨起视,途次血迹尤淋漓也。[24]
1946 年端午节前,杨荫浏从西南回到无锡。秋后,国立音乐院、礼乐馆迁至南京,1947 年春季开学,杨荫浏回到南京,开启另一段岁月。
杨荫浏在西南最终确立了以音乐学为终生事业的定向,彻底告别了父亲圈定并且已经步入职场的经济学。8 年岁月,在巴山蜀水,留下了一部《中国音乐史纲》,一部《国乐概论》,一篇《国乐前途及其研究》,一部《心声》诗集,一次云南丽江纳西族音乐采访和青城山道乐采访,获得了音乐学界最高职称“教授”,还留下了唯一一幅设色绘画……无数个第一,构成他蛰居滇渝的不凡记录。
两座乐律学史的大厦所需的资料——文献选录、乐器登录、曲目分编、计算数据,千万条史料的抄写、归置、排序,皆完成于此。资料梳理成序,论说水到渠成。重要的是,21 世纪被学术界重新发现也被重新认识的论文《国乐前途及其研究》的精神高峰。全文谋篇深远,廻出常流,高瞩周览,孤旨独觉。文中关心的问题是20 世纪音乐家最关心的问题,而他做出的回答,迄今无人企及。
西南成为杨荫浏学术生涯的灿烂时期,在三大火炉之一的酷暑和冬季的潮湿清冷中,产生了诸多成果。战争与大山,屏蔽了一切,让人不得不坐下来埋头著述。著述丰沛的理由,似乎就这么简单,也这么沉重!这个写作与沉潜的背景,令人思索。“国家不幸诗人幸”的历史镜像,屡被实证,乃至成为“贬谪文学”的金科铁案。艰难苦恨,流徙莫踪,却激发出饱满的生命书写。生命高歌与悲愤郁积紧密关联,“文章憎命达”(杜甫语)是诗人写出伟大诗篇的背景,也是学者写出不朽宏文的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