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伟 王一帆
摘 要:在近代中国,黄河流域生态破坏、民生凋敝,传统治黄方略已不足以应付人与自然的激烈冲突,泛滥的水旱灾害和恢复经济生产的强烈需求呼唤着治黄思想的彻底变革。近代治黄专家张含英本着尊崇自然、保护生态的理念,倡导生态治黄,强调合理利用改造黄河,形成了一套全流域综合治黄思想,从治理视域扩展、目标转换、手段升级 及机构整合四个维度全面推动治黄思想的现代化转型。张含英生態治黄思想扭转了传统治黄主流思想,他提出的与时俱进、因地制宜、协同治理、社会公平等治黄原则对当今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的设计和实施产生了广泛且深远的启示。
关键词:生态治黄;生态治理;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张含英治黄思想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清朝循化厅民族司法档案整理与研究”(19JZD041)。
[中图分类号] TV882.1;K207 [文章编号] 1673-0186(2023)006-0121-012
[文献标识码] A [DOI编码] 10.19631/j.cnki.css.2023.006.009
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衍源地与摇篮,亦是自古以来人水冲突最激烈的地区之一。我国历代皆视治黄为国之要政,而河患终莫能靖。延及近代,伴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欧美诸国以大型水利工程征服自然从而带动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我国却陷入“技术锁定”的困境[1]。综观近代中国,黄河沿岸生态恶化、生产凋敝、民不聊生,“救亡图存”与“求强求富”呼唤着传统治黄思想向现代化方向拓进。以张含英、李仪祉、沈怡为代表的近代黄河水利专家着眼于流域生态治理,强调采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管理手段,化“被动防河”为“主动治河”,使黄河水利服务于流域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富强大局需要,以期促进流域内人与自然共存共进,然而,因受彼时国家治理能力与时局所限,他们的治黄新探索并未得到有效实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由于面临淮河、黄河、海河等流域的洪水内涝、水土流失、盐碱地等环境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治理就成为执政的中国共产党的重要工作之一。”[2]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多年来以及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党和国家始终高度重视黄河治理,将黄河流域发展作为一项战略性历史任务持续推进,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扎实推进黄河生态保护,确保黄河安澜,把生态文明建设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总体布局,明确了“节水优先、空间均衡、系统治理、两手发力”的生态治水思路。2019年9月,习近平同志提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国家战略,明确黄河流域重要生态屏障和重要经济地带的双重功能[3]。2021年10月,习近平同志在山东济南主持召开深入推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强调要大力推动生态环境保护治理,坚定不移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现代化道路。2022年10月,党的二十大进一步明确,“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内在要求。必须牢固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谋划发展”,这一科学论断既是绿色发展观的深刻体现,也为黄河流域治理现代化转型提供了根本遵循。在2022年10月《黄河保护法》通过后,肖融等在这一背景下建构流域宏观生态调控机制的过程中提出,以黄河流域生态系统的自然属性、经济属性和社会属性为出发点,国家在流域宏观生态调控的过程中应该充当“高位推动”的角色,通过“全局性、系统性和协调性的引领,指导式调控手段对黄河流域生态保护治理的手段、工具以及机制进行宏观层面的补强”[4]。因而,立足中国百年治黄史,重新审视著名水利专家张含英的治黄思想并阐释其现实启示,不仅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中国治黄思想的现代化转型,亦可更完整地把握新时代党的治黄方略。
张含英(1900—2002)是中国近代水利与水土保持事业的开拓者之一,一生致力于黄河流域的开发治理并做出了重大贡献。张含英较早关注生态治黄,博采西方水利技术,纵览中国历代治黄智慧,足履黄河上中下游实勘,远赴海外考察治水经验,提出了以流域生态为基础、以经济社会发展为旨归的一系列治黄思想,发黄河全流域综合开发治理之先声。然而,张含英治黄思想尚未得到学界的充分发掘,其学说的独创性未被充分注意,多视之为李仪祉主张的承继者[5]。探析张含英生态治黄思想的基本内涵,观照其在治黄思想现代化转型进程中的历史贡献和现代启示,以期扎实推进当前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国家战略的落地落实。
一、张含英生态治黄思想的基本内涵
近代黄河问题是整个流域生态环境与经济社会相互塑造的结果,凡是有效的治理方案都应建基于流域的生态根柢。因此,治理黄河需要尊崇自然、顺应自然,只有充分把握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和流域各要素间的有机联系,方能合理利用河流、保护流域生态,进而实现黄河流域的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张含英生态治黄思想是一整套综合治理方案,该方案根源于他对黄河生态的深刻认识,基本内涵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一)人与自然相互依存
人与自然自古以来共生共存,既相互斗争,亦相互依赖。在黄河流域,黄河的冲积作用塑造了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环境,与此同时,黄河的淤淀作用又造成了人与水争地的紧张局面。张含英将黄河流域内的人水关系形象地比作地主与佃农的关系:黄河以其善淤的特性,塑造了下游供人耕种的千里沃野,承托起华北平原兴盛的经济与文化;同时,又以其善徙、善决而迫使躬耕于此的人们生活在洪水威胁之下,使之承担修守河防的辛劳并承受洪水对生命财产的威胁等高昂代价[6]。在人与自然共处的生态系统中,自然作为一切物质资源的提供者,人类的任何生产生活活动都应以其为限度;人类尊崇自然即是对自身的尊崇,反之则是对自身的破坏。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孕育着生生不息的中华儿女和璀璨的中华文明,与此同时,黄河流域也是生态环境较为脆弱的地区,自然环境变化无常,人类社会亦随之沧海桑田:三代两汉之世,黄河流域气候温和、湖泽遍布、水流清澈,故物产丰富、航运畅通,沿岸经济繁盛、人民富足;此后却气候干旱、泥沙淤淀,致使航道壅塞、物产不行、土地贫瘠,再加上滥垦滥伐、水土流失,黄河水患加剧,人民房产漂没、苦难安居。张含英洞察黄河生态治理之症结,提出如下主张,“夫文化政治之基础,在于经济建设;而经济建设之依据,则为天然资源”[6]111。张含英强调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并重,他认为发展经济须尊重自然条件、适应环境变迁,在河流冲淤无常、土地肥瘠靡定的自然环境中,更不可滥加开发、竭泽而渔,而应整顿黄河、恢复生态,方可实现经济发展。
(二)流域内部要素有机统一
张含英立足生态共同体视角,视黄河流域诸要素为有机统一体,“河道犹脉络也,一部不通,则全体阻滞。故治河如医病然,贵乎通体施治,断不容支节而为之”[7],这一主张不仅涵盖了黄河本身的上中下三游、干支流及左右岸,更将流域内山水林田湖草沙置于生态共同体中。张含英通过对区域历史长时段、系统性的诊断,指出生态破坏乃黄河流域衰败的根源。以黄河上游的古雍州(今甘肃武威)为例,昔日“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的沃野,因“滥施砍伐,地面暴露,遂致肥美表土,随雨水径流入河,乃更于林木伐后,对于垦殖漫无限制,不论陡坡山陵,咸事耕犁,以致表土疏松,益助冲刷之进行”,造成当地农田废弃、下游黄沙漫天的生态悲剧[8]。张含英给出的改善之法是:根据泥沙问题这一症结,通过多措并举、整体施治,协调利用山水林田湖草沙等诸要素进行综合治理,在上中游清其来源,在下游治其淤淀。其中,“清来源”是指从上中游入手,以沟洫之法为主进行治理,辅以善用土地、植树种草、改良农产、修建谷闸等方法,如此便可在降水时容纳地面径流及所携泥沙,既可保持当地水土、利于肥田灌溉,又可减少下游含沙,有助于河床刷深、行洪流畅。“治淤淀”则是指在下游开展护滩护岸、固定河槽、修治河身、整顿河口等工程,以确保下游河道稳定、洪水可控。[9]
(三)主动改造自然
张含英强调应辨证看待黄河水患问题,他认为,“黄河为患,与历史以俱来矣!患而不避,且与之相搏者何也?其利可图也”[6]。黄河水患是历史发展的产物,也将在历史发展中得到治理。上古时期,人民逐水草而居,并无洪灾概念。随着文明发展程度的提高,黄河沿岸人口城市密集,水灾损失随之增高[10]。张含英提倡主动改造自然、积极治理黄河,他认为,“河为天然之赐予,欲兴利以除害,则端赖人为。是故昌明之世,国富民足,努力讲求,日有进步,则水利可兴,而祸患自除”[10]。张含英以史为鉴反思传统治黄模式的缺陷,提出以发展流域内经济为导向的治黄新模式。他洞察到,被动治河是传统治黄衰败的根源。古代统治者多视治黄为救济和维稳工程,故保守施治,只以加高堤防为务;筑堤则进一步加剧淤积,导致黄河连年决口、耗资巨大,不仅拖累国家财政,而且水利技术亦停滞不前;技术落后而黄河日决,只好继续加高堤防,于是河事日败、国家日贫,此怪圈“如走马灯之旋转,永无尽期,亦绝难改进。中国治河数千年,反复只一页历史也”[6]120。为打破这一困局,张含英提出黄河流域综合治理模式,主张主动改造自然,强调兼顾黄河治理与黄河开发,提倡制定明确的流域计划并计算建设成本,以水利工程盈利带动沿岸经济发展及后续建设,从而既能根治黄河,又能“以河养河”“以河裕国”[11]。
(四)合理利用自然
面对有限的生态资源,人类应尊重自然界自身的发展规律,以环境承载力和自我修护能力为限度进行合理开发。对自然的无条件征服将严重危及人类生存安全,对自然资源的无节制消耗将严重制约人类持续发展,因此,张含英提出,“利用资源之道,应以适合中国需要,地方环境为第一,不可作盲目之开发”[12]。因地制宜是张含英生态治黄思想的重要观点,在具体的治黄实践中,他根据流域各地区的资源禀赋、生态状况与产业结构,提出针对性的治理建议,同时基于黄河流域水资源短缺的情况,建议开发者详估水资源总量,严格约束全流域用水;并且建议优化水资源配置,提出“水之利用应以农业开发为中心,水力航运均应配合农业”[11]。从现代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的视角来审视,张含英的治黄主张有其历史局限性,但在当时黄河流域具体生产状况与西北开发思潮的观照下,则未可言不合理。此外,张含英还提出,黄河治理计划应随流域生态变迁、科研进展、社会需要随时调整,将人与自然的各自发展纳入彼此发展过程中[10],从而达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共同发展。
二、张含英与治黄思想的现代化转型
现代化是在科学技术进步和工业大生产影响下的人类一系列基本关系的历史性转变,带来了从生产关系到人与自然关系在思想和实践层面的变革。黄河桀骜难驯,且黄河流域生态脆弱、土地丰饶但水源短缺,需要立足生态环境保护,以整体思维和现代化手段达成有效治理。实现黄河有效治理的关键是要首先实现治黄思想的现代化转型,究其实质,治黄思想的现代化转型是化被动为主动,以科学高效的现代化手段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道的系统性转变,具体分为治理视域的扩展、治理目标的转换、治理手段的升级及治理机构的整合四个方面。张含英的生态治黄思想,每一点都有所创见。
(一)治理视域的扩展:从专注下游到统筹黄河全流域
中国古代治黄的主要任务是整治下游河道,相关技术及治理方策大多聚焦于下游大堤修守及抢险复堤等方面,这种治黄措施就水论水、流于浮表,难以根治洪流决溢。黄河自1194年夺淮入海以来,时常威胁着南北漕运的通畅与安全。明清时期,因华北平原的独特战略地位,默许黄运优先、以淮治黄,从而致使黄河洪水屡次溢出流域范围,灾被江苏、皖北等地。尽管治水能臣潘季驯、陈潢、靳辅等人逐渐意识到黄河应源流并治,但囿于保漕政治任务繁重与河工经费短缺,只能尊奉中央政策,始终不能达到有效治理,黄河泛滥依旧。迨至近代,中国著名水利专家李儀祉首揭下游河防之弊,倡导以整体视角根治黄河,针对性地提出“导治黄河宜注重上游(即中游)”[13],明确指出黄河水患根源乃中游水土流失,并给出“植畔柳,开沟洫,修道路”三治法[14]。李仪祉的中下游并治思想深刻影响了张含英,并且随着黄河上游水利考察的开展,张含英对流域整体治理的理解走向深化,张含英于1947年首次提出黄河全流域生态治理思想,强调“治理黄河之方策与计划,应上中下三游统筹,本流与支流兼顾,以整个流域为对象”[11]。这一主张充分观照黄河“水自上游,沙自中游,患在下游”[15]的天然特性,渗透着系统性、一体化的现代化治黄思想,亦是黄河治理现代化转型的应有之义。
(二)治理目标的转换:从维护黄河安全到治理开发并举
中国古代治黄意在防御自然灾害对人类社会的威胁,由于无力协调人水关系,只能以降低洪灾损失为主要目标,自黄河改道入淮以来“治河所以保漕”的政治意味逐渐彰显。在清朝,这一原则更是被确定为“家法”,沿袭如故[16]。清代治河名臣靳辅对此有深刻体认,他虽然注意到传统治黄模式的弊端及其高昂的政治与经济成本,却无法突破传统河政的制度框架,只好服从既有的政治惯性,以期“保运安民”[17]。古代治黄的困局由此可见一斑。近代以来,黄河治理思想及治理方略逐渐从被动防守向主动利用转型,实质为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促进人与自然关系由冲突到和解再到共同发展。李仪祉曾经主张黄河水利“以防洪为第一,整理航道为第二,至于其他诸事,如引水灌溉、放淤、水电等事,只可以作旁支之事,可为者为之,不能列入治河之主要目的”[18]。然而,这一想法过于偏重河道条件的制约作用,并且带有一定的消极色彩,而张含英于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已具有现代治黄思想的逻辑基因。张含英主张在因地制宜的同时要从事开发和治理,以达黄河安澜与社会发展协同共进的目标,提出“治理黄河应防制其祸患,并开发其资源,借以安定社会,增加农产,便利交通,促进工业,由是而改善人民生活,并提高其智识水准”[11]。
(三)治理手段的升级:从经验治水到科技治河
中国传统治黄方策不乏真知灼见,然而由于方策的制定大都依仗经验积累,长于定性分析而忽视定量研究与河情实勘,故难以真正把握黄河流域的自然规律并给出科学方案。涉及黄河治理的历史文献浩如烟海,丰度世所罕见,可谓是一座知识宝库。尤其是明清时期,治河须体察水性已成为河臣共识,全流域治理等先进思想也初步萌生[19]。诚然,中国古代治黄经验丰富、方法巧妙,但缺乏科学手段作为基本依据。黄河治理必须“实地上用科学方法作各种观测,以及在试验室中用新式仪器作精密研究,使过去所习用之旧法得以改良”[20]。因为水利测量及试验能够以数据准确描摹自然生态变化、探索河流演变规律,为一切施治之策提供切实依据,因此近代水利先驱都大力倡导科学治黄。一是开始开展水利测量。1933年,黄河水利委员会成立,依照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兼总工程师的李仪祉所提出的五项全河基础测量计划,组建测量队,扩充各地水文站,初步建立了黄河水文测量系统。二是水工试验成为论证治黄计划的重要手段。其间,外国专家费礼门、方修斯和中国专家李仪祉、沈怡、李赋都等人曾围绕堤距问题展开论战。为求定论,他们于1931年在德国奥贝拿赫的瓦痕湖水力试验场联合展开多轮黄河大型模型试验,以证实“束水攻沙”古说的科学性,为根治黄河取得有力的理论支撑[21]。张含英则在强调科学试验的基础上,基于流域生态的联系性,主张扩大测验和研究范围,组建跨学科科研联盟,以期实现以众学治一学。他强调一切有助于综合治理的自然和社会条件,都可以纳入测量试验范畴,以减小水利工程对生态的影响[22]。
(四)治理机构的整合:从地方各自为政到流域统一管理
中国传统治黄体制定型于隋唐、延续至明清,治世偏向中央合治,乱世则偏向地方分治。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裁撤河东河道总督,标志着近代黄河治理体制正式步入地方分治局面;其后的民国时期,黄河事权依旧难以统一。长期分治体制导致下游地区河政混乱,给治黄带来诸种弊端:一是地方畛域之分非但不能统筹全局,反而会引发以邻为壑的恶果;二是地方连年动荡,造成治河经费拖欠,工程进度迟缓;三是地域之分阻隔水利成果共享,直接影响治河成效[23]。黄河流域是我国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单元,诸多影响要素天然联系且息息相关,因此从全局谋划科学治黄是其应有之义。早在清末,来华考察的比利时工程师卢法尔即提出此主张,但风雨飘摇中的清廷已自顾不暇,治黄一事也因发展海运等原因形同放弃[24]。自此至1933年期间,山东河工葛象一、河务官员潘镒芬等均呼吁恢复黄河统一管理[25-26]。1933年,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成立为黄河河政统一的进步之举,然而在实际运作中,其职权有限,治权依然牢牢掌握在地方政府手中。与此同时,美国的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国土垦殖局等水利开发机构却后来居上,在田纳西河流域、科罗拉多河流域取得显著治绩。基于对近代中国治黄状况的反思和全流域综合治理的考量,张含英申明统一流域管理机构的重要性,强调组建强有力的统一的流域管理机构是制定河流计划、兴建多目标工程及评估流域开发效益的前提和基础[22]。
三、张含英生态治黄思想的现实启示
在中国浩瀚的历史长河中,黄河以善淤、善徙、善决而著称。治理黄河的艰巨任务伴随着中华文明的诞生绵延至今,亦将作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千秋大计的重要内容而存续下去,其长期性与复杂性决定了治黄方略须与时俱进。当前,黄河流域生态保护与高质量发展战略的提出标志着黄河治理已经迈入现代化新征程,要求厚植生态底色,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謀划发展[27]。张含英的系列生态治黄主张作为治黄思想现代化转型进程中不可忽视的部分,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如下镜鉴和启示。
(一)加强顶层设计,构建与时俱进的生态治黄长远规划体系
治河者应具备长远战略目光,辩证施治,统筹施策。治黄乃中华民族长远大计,时间与空间跨度皆大,所以治理规划“一则依其缓急定其先后,再则使其效能妥为配合”[11]3,“至少五十年始可收效”[11]。同时,治黄规划应与时俱进,要根据环境变化与社会发展及时调整,以达成黄河流域生态的和谐发展。为此,张含英构建了一套黄河治理规划体系:依据治河目的拟定治河总方策和总计划,设定五十年内的治河程序;依据方策和计划制定治河五年计划,为具体工程实施提供指导[11]。这套规划覆盖黄河全流域,并随时更订以适应社会经济发展最新需求。
“实行最严格的生态环境保护制度,就是要保障生态环境质量只能更好、不能变坏。”秦书生等提出要“构建介入经济社会发展源头、过程和末端全过程的生态环境保护制度体系,将环境污染牢牢锁在制度闭环内”[28]。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黄河生态治理和综合发展问题,将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这是一项重大系统工程,不仅涉及地域广、人口多,而且任务繁重艰巨,需要在宏观设计上统筹谋划,在具体领域辩证施策。统筹谋划,就是围绕加强生态保护、保障长治久安、推进水资源节约利用、推动流域高质量发展、保护弘扬黄河文化五项新时代治黄目标,完善既有的《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规划纲要》;沿黄各地区须依据纲要,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以水而定、量水而行、因地制宜、分类施策的发展原则制定当地发展战略。辩证施治,就是要求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把握好为与不为、先为与后为、快为与慢为的关系,抓住每个阶段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加快推进当下急需的政策、工程和项目,对需要长期推进的工作,则要久久为功、一茬接着一茬干。加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科研体系建设,多学科融合开展黄河综合研究,组建国际科研联盟攻克技术难点,组织高层次专家团队深入研讨谋划重大项目[29],对黄河流域整体生态环境做好科学研判,发挥科技创新对黄河生态治理的支撑与引领作用,以此推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30]。
(二)超越流域经济,因地制宜促进黄河流域高质量发展
注重生态、因地制宜,是张含英构想黄河流域经济发展的首要原则,这一点集中体现于他对是否开发黄河航运的斟酌中。当时,世界大河流域开发均倾向开通廉价全河航运,采取流域经济模式,但黄河河情特殊,可通航河段寥寥。故张含英虽将航运列入治黄计划,但综合考察上中下游河道条件和经济状况后,建议暂以陆运代替水运整合全流域经济区域[11],他认为黄河流域经济发展不能纯以“流域经济”视之。如今,黄河流域生态系统依然脆弱,河水含沙量大、河况复杂的状况很难发生根本性改变,内河航运潜力依然难以挖掘,因此,在当前及今后一段时期内,黄河治理的战略定位仍然需要“超越流域经济”[31],自主探索出一条符合本土黄河河情的综合治理新路,因地制宜将继续成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原则。
协同推进黄河流域生态保护与高质量发展,需要充分考虑上中下游生态环境、资源禀赋与产业结构差异。上游地区的生态环境脆弱,承担着水源涵养功能,因此需要扎实推进三江源、祁连山等重点生态保护工程,持续推进湿地保护修复、天然林保护、沙化土地修复等行动。上游地区的经济发展,则应以提供生态产品为主,要严守生态保护红线,严控开发范围和力度,合理布局城镇与产业;河套平原地区作为国家重要的能源和粮食基地,应依托现有各类园区打造绿色能源产业体系,推进现代农牧业规模化、品牌化生产。中游地区同样面临水土流失和水体污染等生态问题,需要同时推进水土流失综合治理工程、节能减排、净化水体工程;并且,作为资源富集区,中游地区的经济发展,则应坚持立足生态、绿色发展,生态保护与生态开发并重,促进能源化工产业和当地传统产业互动发展,提高能源产品综合利用程度。下游地区因为长期高强度开发,环境污染与水体退化问题并生,需要一边防治污染,一边通过滩区治理、黄河三角洲生态保护等工程来修复生态;下游地区的经济发展,则应发挥区位优势显著、经济发展水平高等优势实现集约发展,利用人口和劳动力资源优势积极培育壮大新动能,打造具有全国竞争力的制造业高地[32]。
(三)整合行政力量,创新黄河流域协同治理体制机制
增强黄河流域治理协同性的呼吁贯穿了张含英的生态治黄生涯,他批评以分治为主体的治理体制既不能根治黄河,也无益于流域内的经济发展,建议“中国水利事业之行政由一个机构统筹办理,而事业之执行则以流域为单位,作多目标之建设”[33]。由于黄河流域治理实行属地管理原则,存在条块分割、力量分散等弊端,流域内各区域与各部门之间尚未建立起有效的协同机制,历史遗留的黄河流域“九龙治水”格局亟待破解。同时,黄河流域作为一个自然、经济与社会三位一体的复杂系统,流域自身的整体性、系统性客观上要求治理体制机制要做到政出一门、全流域“一盘棋”,应着力加强治理的协同性,统一谋划,统筹推进。
在中国历史上,黄河流域自然灾害频发,严重危及沿岸的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当下,为黄河整体生态的和谐、存续与发展计,应创新黄河流域协同治理体制机制。首先,要充分发挥黄河水利委员会协调流域全局的职能,使之作为黄河流域综合治理机构,协调流域内各政府部门,监督指导各项治理事务。黄河水利委员会除下设机构办公室处理日常事务外,各专门委员会要从专业角度指导专门治理事务,并充分发挥、聚合流域内各省区行政力量的协调功能,以打破各行政区域各自为政、各职能部门条块分割的治理局面。同时,针对污染防治、节能降碳、水土保持等需要大规模交流合作的领域,需要落实黄河流域九省区联席会议制度、重大项目部门会商和通报制度等,建立健全黄河流域跨区域协同合作机制,统筹流域上中下游、干支流、左右岸关系,从流域整体视角出发共同抓好大保护,协同推进大治理[34]。其次,要厘清流域内各级政府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中的协同责任,明晰各政府各部门的主要职能。完善各级政府和党政领导干部的绩效评价激励机制,将生态保护等绿色指标纳入考核体系,建立合理的绩效考核标准,以制度激励促进流域协同治理。建立健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相关法律法规,严格执法,公正司法。
(四)追求社会公平,构建黄河流域多元主体共治格局
张含英较早提出了要注重黄河流域内的社会公平问题,他认为,伴随着一个国家或地区工业文明发展、现代化水平提高,流域内经济竞争与环境污染问题将与日俱增,水权、地权纠纷恐损害人民利益、危及社会公平;而黄河治理应以人为本,因为“水利为公用事业。按一般公用事业之主旨,在以国家或团体之力量,为人民服务”[22]。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当下,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如何处理好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之间的冲突,成为提升黄河流域治理能力的重大考验。当前,在黄河流域治理体系中,政府是公共服务的供给主体,企业、社会团体和公众参与治理的能力较为有限。政府主导的黄河治理模式面临两大困境:一是政府内部单中心的反应机制难以应付黄河治理的复杂多样性[35];二是由于生态环境被视为公共产品,产权关系难以界定、交易成本高昂,且河流各部相连,地方治理举措往往产生负外部性,进一步加剧流域内地方利益冲突和权责关系紊乱。
针对此局面,在坚持政府主导、加强各地政府治理协同性的同时,要致力于构建黄河流域多元主体共治格局,积极引入社会团体和公众力量多渠道参与,以增强治黄决策的科学性、公平性、民主性。要引导树立生态保护理念,培育流域治理共识。遵循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的“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治理目标,加强“生命共同体”和“治理共同体”观念的宣传引导力度,增强民众的参与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加快培育环保类社会组织,凝聚专业人士力量,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建言献策;黄河流域内高耗能、高污染企业要增强环保意识,加快技术革新,实现企业科学降碳与生态环保协同增效的高质量发展转型。推动建立全社会参与黄河流域治理的体制机制,制定并完善相關法律法规,保证各主体的参与权利;畅通信息流动渠道,建立黄河流域治理信息公开平台,保障各主体的监督权利;明确各主体间的职责边界,构建高效协调的合作机制,打造流域治理共同体,形成黄河流域社会协同共治新局面。
四、结语
中国近代是治黄史上重要的现代化转型期,其一方面终结了古代传统治黄模式,另一方面促进形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突飞猛进的黄河治理成果,并探讨了治标与治本、上中下游关系、开发与治理、民生与国防、社会与环境等多种议题。近代治黄的历史贡献在于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人与黄河的关系,开始探寻一条生态稳定、社会和谐的流域治理道路。张含英作为20世纪中国水利事业与黄河治理事业的重要开拓者和见证者,“对黄河的研究,有独到的见解,是国内研究黄河及治河史的著名专家”[36]。张含英以丰富的实践经验、矢志的研究和深入的思考,形成并丰富了自己的生态治黄学说,以生态理念贯穿整个治黄全过程,首次提出了一套以环境承载力为限度、以流域内经济发展为导向的黄河综合治理模式,彻底扭转了消极被动的传统治黄惯性,赋予黄河水利事业环境保护、经济振兴与社会发展等多重意义,将治黄思想向现代化方向推进了一大步。
张含英的生态治黄思想在新中国得到充分重视和实践。新中国成立前夕,张含英即应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王化云之邀参与了黄河下游灌溉工程“人民胜利渠”的规划与修建,将害水变为利水;还积极为黄河三门峡工程的修建和改建出谋划策。此外,在理论建构方面,张含英“三游并治”的理念启发了王化云对水沙关系的认识,进而提出“上拦下排”“调水调沙”等重要方略,为中国至今沿用的黄河治本方略贡献了部分理论基础。
张含英提出的因地制宜、协同治理、多元共治等治黄观点,至今依然切中黄河治理现代化进程中要解决的重大实践问题,这一协调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的历史探索,有助于在增值社会财富、经济财富的同时保护自然财富、生态财富。重温张含英的生态治黄思想,能够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提供现实借鉴。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中,黄河治理需要在党中央集中统一领导下,充分发挥中国社会主义制度集中力量干大事的优越性,牢固树立“一盘棋”思想,更加注重保护和治理的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需要有效调动社会各界和公众的主体性和参与性,共同推进大保护、协同推进大治理,从而达成以人为本的黄河治理现代化目标;从实际出发,宜水则水、宜山则山,宜粮则粮、宜农则农,宜工则工、宜商则商,积极探索富有地域特色的高质量发展新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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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modern China, the Yellow River basin was ecologically destroyed and the people were living in poverty. The traditional strategy for managing the Yellow River was no longer sufficient to cope with the fierce conflict between man and nature. The flood and drought disasters and the strong demand for restoring economic production called for a thorough change in the thought of managing the Yellow River.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respecting nature and protecting ecology, Zhang Hanying, a modern expert in Yellow River control, advocated ecological Yellow River management, emphasized the rational use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Yellow River, and formed a set of comprehensive Yellow River control thoughts in the whole basin, comprehensively promoting the 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of the Yellow River control thoughts from the four dimensions of governance horizon expansion, target transformation, means upgrading and institutional integration. Zhang Hanying's thought of ecological management of the Yellow River has reversed the mainstream thought of traditional management of the Yellow River. His principles of managing the Yellow River, such as keeping pace with the times, adapting measures to local conditions, coordinated governance, and social equity, have produced extensive and far-reaching implications for the design and implementation of ecological protection and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strategies in the current Yellow River basin.
Key Words: Ecological control of the Yellow River; Ecological governance; Ecological protection of the Yellow River basin; Zhang Hanying's thought of managing the Yellow Ri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