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快感与白日梦:爽剧的文化成因和审美特征

2023-07-08 12:48滕小娟
齐鲁艺苑 2023年3期

滕小娟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何为爽剧

爽剧来源于爽文。爽文是网络小说中的一种类型,主要指主人公一路顺风顺水,在事业、财富和情感各个方面都取得成功的小说。(1)在网络小说中,爽文有时候也用来指称某些以性描写为主,用色情吸引读者的小说类型。偶尔会与肉文、H文通用。网络小说早期,爽文一般是指男频小说中的武侠类小说,集中表现主人公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贵人相助,从无名小卒逐渐成长,最终站到人生顶峰。后期,女频小说中新增的宅斗、宫斗类题材作品,也借鉴了武侠类型的创作方式,注重描写身处弱势或不利环境中逆袭成功的过程。爽文是对传统励志小说的简化和压缩,而现代网络小说中的爽文直接来源之一,便是对金庸武侠小说的模仿和重写。现在,网络小说中的爽文概念已经泛化,玄幻、商战、军事、言情等侧重表现由弱变强的过程,目标在于欲望满足的小说都被称为爽文。爽文作为网络小说约定俗成的指称,其所涉及人物塑造、情节使用、快感设置等方面的模式建构,早已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形成相应默契。爽剧大多改编自网络小说,以网络剧的形式播出,其特点主要表现为:快感密集、情节简单与人物扁平。

(一)快感密集

能让观众产生快感的节点被称为爽点,爽点形式各有不同,可通过情节、语言、人物等制造,爽剧的核心特点在于爽点集中、密度大。比如爽剧代表《延禧攻略》的第1集40分钟内就出现了4次爽点:秀女责难,魏璎珞化解危机;乾隆惩治秀女;魏璎珞解救同伴;魏璎珞全身而退,拔得头筹。而同属宫斗剧的《甄嬛传》里,第1集仅有甄嬛为安陵容解困一个冲突。故事所包含的开始、发展、高潮和结局4个阶段,在爽剧里被缩短为开始和高潮两个部分,矛盾的建立和解决,都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完成。故事所需要的铺垫和积累,直接被匆匆带过,观众无需思考,只需享受。设置矛盾,形成冲突,是情节剧的惯常方式。情节剧以善恶的二元对立为叙事结构,不断表现紧张激烈的道德和情感矛盾冲突,想象性地解决个体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不幸和冲突。以《延禧攻略》为代表的爽剧,是情节剧的压缩和强化,它抓住观众对快感的需求,通过频繁爽点的设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刺激和吸引观众沉迷于故事情节当中。

(二)情节简单

由于快感必须集中且频繁,因此情节必须简单明了。这种简单的情节设计,能让观众迅速明确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可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解决问题,进入到新的事件当中。仍以《延禧攻略》第1集为例,人物出场3分钟就出现冲突——秀女责难,同时这个冲突很快就被主人公平息,并且紧接着就把对立人物处理退场——乾隆处罚秀女。在简单情节的要求之下,偶然、反转、巧合等叙事技巧,就成为爽剧中习以为常的应用。比如《延禧攻略》第34集的人偶厌胜之事。先是刘嬷嬷三言两语,皇帝便得出“铁证如山”的结论,尔后魏璎珞也是两语三言,刘嬷嬷就被娴贵妃打发到慎刑司“严刑拷问”。这个事件的核心在于“反转”,因此忽略或弱化了其他所有元素。且不论刘嬷嬷几句逼问之下便神色慌张,更不会推敲刘、魏二人证词的漏洞和不足。观众只享受“反转”带来的顷刻之间的爽快。

(三)人物扁平

在密集快感的要求下,情节简单的框定下,爽剧的人物设计皆以片面、单一的形式出现。人物性格和行为显示出“从内至外”的统一,没有冲突与矛盾。所有人物皆可用正面或反面两个标签戳定,人物沦为情节推动的机巧,自身缺少必要的深度和思考。魏璎珞“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是在主角光环和蠢笨的对立人物衬托下一路挺进的,比如剧中“高贵妃”一角。作品不惜牺牲人物性格的构建,只为使情节更加吸引观众。这种人物设计方式,在诸多抗日剧中更是屡见不鲜,剧中英雄人物各个身怀绝技,甚至出现了口吐暗器、摩托飞车的功夫,而敌人却如蝗虫鼠蚁、状若痴呆一般等待被耍弄、灭杀。扁平人物原只是指缺少性格复杂度的角色形象,如今,扁平人物不仅缺少性格深度,甚至于性格本身都已失去。

二、爽剧的文化成因

与20世纪80年代解构经典、拒绝崇高的文化诉求相比,当下的青年文化则更多表现出追求简单、轻松、愉悦的特征,不关心深度、不关心复杂,只求乐一乐、爽一爽。这种唯“爽”心理表现出两种走向,一是快,讲究密集快感,以爽剧、爽文为代表,爽点一个接一个的到达,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一是慢,讲究治愈、佛系。以《小森林》《旅行青蛙》为代表,故意放纵自己的懒散,以“我基本上是个废人了”自居,自坠泥底,只求不被苛责。快是当下现实,慢是快的反向证明,最终仍都指向“爽”,指向“治愈”。这种爽文化来源可从两个方面来理解。

(一)爽:现代速效安慰剂

爽作为一种心理感受,求“爽”作为一种心理需要,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新事物。在马斯洛的需求层级理论中,情感需求是在物质和安全之上的更高级的需求。爽的心理需求是个体参与情感,经历事件,最终释放的结果。观众通过影视作品获取“爽”的过程中,幻想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1](P138-148)青年文化对“爽”的追逐,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和束缚。近年来,压力一词频频见诸报端,“压力山大”“内卷”已成为年轻人的口头禅。社会环境、工作压力、经济收入、人际关系等,都成为青年人的压力来源。与此同时,在消费文化的引导和“时间就是金钱”的舆论影响下,膨胀的欲望和严酷的社会环境之间的裂隙,促使青年人相互攀比、你追我赶,形成强调现实收益、功利主义的价值观。出名要趁早、赚钱要趁早,快速高效的理念充斥在生活中的各个角落,只需一分钟,教你治百病、三天祛斑,七天美白、二十一天减肥,一年成名、两年出书、三年暴富等。高压之下,80后、90后在诸多困境和束缚之下,“爽”成为生活调剂的唯一指向。

自2013年上映的影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开始,一大批带有强烈明显回忆性质的青春类影视作品充斥银/荧幕,比如《同桌的你》《匆匆那年》《青春派》《最好的我们》《你好,旧时光》等。佛洛依德认为“一篇作品就像一场自日梦一样,是幼年时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也是它的替代物。”[2](P138-148)观众在观看这些作品时,由于相似的生活经历,就会把这种青春时代遗留下来的自由和美好,当成回避现实的路径。这种通过“治愈”来达到的“爽”的目的,是爽剧的另一种形式。用回到过去的方式,过滤掉此刻遭遇的种种问题和矛盾,将自身悬浮在经过加工剪裁、美化润饰的回忆当中,重新获取少年时代的纯粹游戏快乐。

在更狭义的爽剧概念里,作为观众幻想对象的主人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所有问题和困难。男性角色呈现出一种扭曲了的英雄主义气概,女性角色则以所谓的“大女主”形象,成为鸡汤软文中的常客。爽剧貌似解决了青年人压力生活中的疏解问题,但在这种简单重复的刺激、解决循环当中,只能以时间留存形成的美感,只能以痛苦凝练促成的悲剧,都无法出现,也无法欣赏。享乐、爽、舒服成人生信条,在单调乏味的工作之外,同样重复无趣的消遣。

在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BraveNewWorld)中,没有不幸福的人,所有人都在自己所处的阶层和群体中被幸福包裹。作为“反乌托邦”小说的代表作,《美丽新世界》描绘了一个看似天堂般的世界,所有不幸、悲痛、苦难都被剔除,只有满足、快乐和甜蜜。这种情形与当下爽剧盛行、治愈成风的影视环境何其相似?狗血、脑残已经成为现在一大批影视作品的标签。在《南方周末》的一篇访谈中,编剧直言拍得狗血一点已是行业现状。[3]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回味,观众只需像动物一样,遵循本能寻求刺激和快感。各种各样的娱乐产品,塞满了生活的缝隙,不留下一丝空间。在所有人都积极朝前奔走的时候,记住痛苦、忧伤、哀愁等与快乐相反的情绪,意味着与社会的脱节。而习惯于群体生活的国人,显然无法适应单独思考的生活。但是当一切问题都在幻想中全部解决,当魏璎珞走向人生巅峰之时,作为观众的我们究竟还是剩什么呢?反抗快乐的“野人”企求不幸,他与管事有如下对话:“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事实上,你要求的是不幸福的权利……那好吧,我正是要求不幸福的权利。”[4](P195)

某种程度上,爽剧剥夺了观众“不幸福”的权利。在横冲直撞取得胜利的酣畅淋漓中,观众失去了真正介入艺术和生活的途径。在繁忙积极的现代社会里,爽剧是一剂速效快捷的安慰剂。当这一安慰剂试图发挥作用,又与功利主义相互结合,最终就会产生出一种极其扭曲的、只以现实利益为目标的价值观。改编自日本影视剧《东京女子图鉴》的《北京女子图鉴》第1集中,差点被老同学强暴的陈可回过头来问:你介绍给我的工作还能不能去?前者的痛苦和困惑,在于对自身欲望的反思,而后者却以一种看似成功者的回望,弄巧成拙地凸显出了女性的窘境。

(二)后现代文化:拼贴、戏谑与游戏化

爽剧的出现是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5](P1-2)影视作品也是如此。爽剧所显现出的对密集快感、简单情节和扁平人物的要求,深受后现代文化拼贴、戏谑、游戏化的影响。

大卫·哈维认为,生产方式的改变,资本积累的变迁,影响并塑造了新的时间和空间形式,进而改变人们对时空的体验和感受。[6](P255)一方面,生活步伐逐渐加速,另一方面社会又在不断克服空间上的各种障碍。时间单位越切越小,分秒必争,与此同时,地域间隔不断通过车辆、桥梁、飞机等渐渐消除。时间计量方式的改变,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在各种时间碎片中,影视作品也必须被切分,塞进人们等公交、挤地铁、蹲厕所等各种零碎琐屑当中。爽剧用密集的快感,将故事分割成一个个节点,5分钟、10分钟,观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得到一次爽的机会。注意力经济时代,流量就是对时间的抢夺。

时间碎化,空间连接,互联网使地域上的阻隔真正消失。共时彼地,通过互联网传播的影视剧,既是一个完整的作品,又是在众多网友的参与之下形成的一个超级文本。反讽和解构,更是观众参与文本再造的常见方式。侣皓吉吉导演的《太子妃升职记》是2015年的爆款网络剧,它的成功最开始就是来自网民对剧组“穷”的调侃,一台鼓风机、两颗榴莲,窗帘做衣服,皇子蹬凉鞋等评论尽皆如此。如果说《延禧攻略》是通过连环情节来形成爽点,那么《太子妃升职记》则是用反差来吸引观众。架空古代背景与现代化服装的反差,男性穿越成为女性之间的反差,太后、皇子、妃嫔的固有概念与全新形象之间的反差……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张芃芃既是作为作品人物参与故事发展,同时又作为旁观者评议剧中人物。张芃芃的男声吐槽(即原身张鹏)是弹幕文化的故事内置。弹幕是互联网对影视剧作品观看方式最大的改变,观众的评论会漂浮在画面之上,后来者不仅会注意故事本身,同时又在这些弹幕之中获取快感。张芃芃的评论是作品内部对各种网络热点和剧情桥段的解构,弹幕则是现时网民对作品的二次解构,双重解构,观看者沉浸在一种集体狂欢的快感当中。

对于爽剧来说,真正让观众欲罢不能的是爽剧所呈现出来的强烈的游戏化色彩。游戏化对爽剧的影响在于,爽剧的目的不是这个过程中人物的成长、情节的曲折,而是不断掉落的金币和不断增强的战斗值。同时,观众对爽剧的喜爱,对游戏化情节的追捧,反映出了人们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并将这种不满,以游戏的方式,通过幻想排解。爽剧类似一场无限续费的人民币玩家游戏,过关斩将,所向披靡。观众既不需要亲自下场征战,又可以毫不费力的体验一次通关登顶的乐趣。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发布报告称,2022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2658.84亿元,国内游戏用户规模6.64亿元。[7]游戏已经成为国人习以为常的娱乐项目。在市场愈发壮大的同时,游戏分类愈加细化,传统的“玩家”(Gamer)概念,已经无法涵盖游戏的全部内容,而是采用Game Enthusiast一词来替代。Game Enthusiast不仅包括直接参与游戏Playing(游戏)阶段,同时还包括Viewing(观看)和Owing(持有)阶段。Viewing指的就是观众观看游戏直播、游戏录播、游戏周边视听制品等行为。因此,对观众而言,观看魏璎珞一路冲杀,与观看直播《绝地求生·大逃杀》(PlayerUnknown'sBattlegrounds)的冲锋陷阵,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三、爽剧的审美特征

(一)渠道与观众

截至2022年12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67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5.6%。人均每周上网时长达26.7个小时,互联网深度融入日常生活。(2)数据来源: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R/OL].(2023-03-02)[2023-03-15].https://cnnic.cn/NMediaFile/2023/0322/MAIN16794576367190GBA2HA1KQ.pdf.在经历了先台后网、网台联播、网络独播的几番变革之后,网络剧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尝试,而是成为与传统电视剧相抗衡的新视频形式。同时,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移动终端设备的普及,改变了观众观看影视作品的习惯和方式。尤其是短视频的兴起,甚至催生了3—8分钟的“泡面剧”。与传统电视台播放的形式不同,移动终端播放与观众的黏性非常脆弱,观众很容易就被各种杂乱信息干扰,进而转移目光,中止观看行为。调查显示,中国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8%。因此,剧集必须时刻将观众的注意力牢牢把握在手中,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爽点,吸引观众继续看下去。爽剧的情节简单,爽点密集,观众在3—5分钟就能即刻进入剧情,同仇敌忾。这样的处理方式,既可以使作品在众多网络剧中脱颖而出,又尽可能地巩固了剧集与观众的收视关系。

爽剧的类型多以仙侠、玄幻、宅斗、宫斗等为主,经常也被称为“大女主剧”“玛丽苏剧”“杰克苏剧”“屌丝逆袭记”等,无论何种形式强调的都是主人公从弱小到强大的结果。强烈的成功欲望是爽剧的核心元素,这种欲望或以明确的形式出现,比如《甄嬛传》中的甄嬛,或以隐晦的形式显现,比如《延禧攻略》里的魏璎珞。在这场想象性的仪式中,观众也体验了一番出人头地的爽快感。在网络视听重度用户中,20—29岁、30—39岁的年龄区间,都有将近一半的比重。(3)数据来源: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2021年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R/OL].(2021-06-05)[2023-03-15].http://www.cnsa.cn/attach/0/2112271351275360.pdf.2017年,针对《战狼2》的爆红,罗振宇在演讲中提出“小镇青年”一词,2018年《前任3》的火爆,更使得“小镇青年”成为一个流行词汇。在影视行业,“小镇青年”代表着渠道下沉之后影视行业发展的全新突破口。这批聚集在各个三四线城市,散落在各个大城市的青年群体,对视听行业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

不管是回到家乡,还是留在都市,小镇青年渴望成功的需求是一致的。对前者来说,互联网连接了个体与世界的关系,精彩的外面和平凡的里面之间的落差,急需一种想象性的替代;对后者来说,留在都市意味着背水一战,现实的压力与理想的残酷,同样需要一部励志传奇。在读者“反应—接受”理论看来,读者在阅读活动中,文本与读者之间,会产生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作品的产生和作品的意义,都是在读者的阅读和认识中形成的,并且不断变化。对爽剧而言,青年人对成功的渴望、对现实压力的反抗、对快意恩仇的期待、对物质生活的热切等,都成为其设置爽点、化解矛盾的关键。《延禧攻略》里,魏璎珞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却得到了同伴、领导的喜爱和肯定,还同时被大臣与皇帝爱慕。低微的出身和泼天的富贵所形成的巨大差异,强烈吸引着观众的目光。

接受美学认为,读者在进入作品之前,会因为自身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产生预先估计和判断。对影视艺术活动而言,这种期待视野同样存在。一旦这种期待得到满足,观众就能获得难以言喻的快感。励志剧长盛不衰,成功学甚嚣尘上,爽剧不就是二者的融合吗?2020年,爱奇艺独播王源主演的《北灵少年志之大主宰》。这是网络小说作家天蚕土豆的第三部被改编的作品,前两部为《斗破苍穹》与《武动乾坤》,皆由当红男艺人扮演主人公。三部作品皆是以少年经历残酷历练,最终获得成功的爽文套路开展。《大主宰》主角牧尘,出场是一个因缺少灵力而产生自我怀疑和遭到伙伴欺负的少年形象。这种人物设计与“张无忌”并无本质差异,却仍然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的成功依靠的是所谓的“主角光环”以及数不清的幸运,更甚者,诸如《创业时代》这样的作品,在进行人物构建时,仍然会出现主角郭鑫年去了一趟西藏就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情节。这种对运气的强烈渴望,反映的是电脑屏幕前消极的网民面对种种不如意之事后的心理补偿。由于受挫,缺少可供支撑的精神信念,转而投靠缥缈无踪的好运气,来模糊森严的阶层壁垒和人际差异。在爽剧里,弱小者总是隐藏的“强大”,成为可供“扬眉吐气”的替代发泄途径,观看者认同主人公所遭受的苦难,最终在彻底的自我纾解中,获得现实世界无法得到的畅快。一方面,这种对于“爽剧”的迷恋,是观众压力宣泄出口的必然选择,尽管这些“运气”和“反转”经不起推敲,却仍然能够得到人们的喜爱;另一方面,观众对“爽剧”的追捧,内在核心是现下低欲望时期里仍旧怀抱向上、努力、积极的精神希望,在种种压力之下依旧对可能的成功抱有持续且强烈的期望。

(二)同质与降级

在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看来,单向度的人是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人。这种人只是资本系统中的机能角色,被虚假的需求和意识所束缚。在弗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著作《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TheEndofHistoryandtheLastMan)中,最后之人则是“狗,只要给它吃的,它可以整天躺在太阳下睡觉,原因是它对目前的现状十分满足。它不关心其他狗是否过得比它好,或者它作为狗事业是否有成就……假使人可以进入一个能成功地消灭不公正的社会,他的生活就会与那条狗完全没有不同”[8](P352),单向度的人、最后之人,有差异,更有相似性。他们都是安于现状、随波逐流、失去抱负的人。爽剧是资本经济、消费文化的产物,它着力满足人们的机能需求,用“成功学”、软色情、口腹之欲、装饰热情等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某种程度上,爽剧的出现是当下影视剧题材趋同,内容单一的结果。比如,占据卫视黄金时段、视频网站头条推送的基本都是青年演员为主的恋爱复合剧。职场剧如《翻译官》《创业时代》《人间至味是清欢》等,仙侠剧如《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烬如霜》《鹤唳华亭》等,大女主剧如《楚乔传》《武媚娘传奇》《那年花开月正圆》等,皆是着力于主人公的情感关系,虽冠以职场、仙侠、玄幻、历史等名号,却并未有相应的剧情和内容。瓶子看似越来越多,酒水却都成了一个味道。

伴随同质化出现的是审美降级,这种降级出现在影视审美活动的各个环节。制作方面,频频有拍得狗血一点的要求;演员方面,面瘫、抠图已成为行业现状;观众方面,觉得较真干嘛,不就是图个乐。在种种降级之中,有两个方面尤为突出:一是影视剧人物降级。以武则天相关的题材为例,在1995年的《武则天》里,武则天被塑造成一个充满权力欲望的女性帝王形象。即便在以情感纠葛为主要内容的2000年的《大明宫词》里,武则天也并未成为一个单纯的情感动物,而是想要废除女性不能称帝的旧传统。但是到2014年的《武媚娘传奇》里,武则天则是被塑造为期望成为贤妻良母的形象。艺术创作必然要尊重具体的历史事实,不过作为一种从生活中抽离出来的现实,艺术再造则需适当兼顾当下的审美价值趋向,否则何以表现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呢?第二个方面是否定审美多样性。放眼望去,无论何种剧集类型,皆是以俊男靓女的形式出现。光滑、顺适、圆润是当前文化对角色人物的重要标准,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唯一标准。而在青年文化中日益壮大的偶像文化,更是直接导致了这场审美降级巨变。打造偶像和制作剧集都是现代娱乐工业中的活动,偶像的千篇一律,在剧集中也同样存在。现代工业流水线所形成的类型化、模式化、同一化,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产品制作,在更大程度上,是把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厂。人群的消费和休闲,看似自主选择,实则是资本市场操控下的必然决定。爽剧作为商品,契合了当下观众对快感的追求,但是作为艺术作品,却失去了其本应有的魅力。

(三)治愈与反智

古语曾有“大智若愚”“敏于行,而讷于言”,古代文化中亦讲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内向、安静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某些时候还是极高的褒义词。但是,视觉媒体的出现,工业化、消费浪潮的袭来,导致内向不仅成为一个弱势的标签,更变成一种世人口中的疾病。随意检索“内向”二字就会出现“心理学家:性格内向的人情商都很低!”“性格很内向该怎么办”之类的文章。内向之所以被排斥和贬低,在于内向常常与低落、痛苦、悲伤等负面情绪捆绑在一起。这是一个不需要泪水和悲伤的时代,所有的不快都会在各种各样的娱乐中消失殆尽。在诸多评论《如懿传》的影评中,“如懿活得真憋屈”“如懿是如何把一手好牌打烂的?”成为讨论的重点。在两部剧引发的热议中,“憋屈”和“爽”是两个最关键的词。《延禧攻略》魏璎珞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路横冲直撞,不仅收获了傅恒的一生守护、皇后的姐妹情深,还得到了皇帝的宠爱。轻松设计除掉厌恶的秀女、嚣张跋扈的高贵妃,在遭受已成为王公命妇尔晴的掌掴之后,仅是宫女的魏璎珞旋即回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在《延禧攻略》里,反面角色的坏是明确的、直接的,与其说是角色,不如说是工具,就像游戏中的NPC(4)NPC是一种角色类型,Non-Player Character的缩写,一般指“非玩家角色”,指的是游戏中不受玩家操纵的游戏角色。NPC分为剧情NPC和功能性NPC。有时这两种类型的NPC也会合二为一,即一个NPC同时具备这两种NPC的特征。,作用仅在于触发剧情、增加主人公的武力值和经验值。

弗洛依德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各自遵循唯乐原则、现实原则和道德原则。在佛洛依德看来,本我“(伊底)当然不知道价值,善恶和道德。与唯乐原则有密切关系的经济的或数量的因素支配了它的各种历程。”[12](P105)在本能的驱使下,人的欲望是肤浅且直接的,失去了生命应有的厚度。当这种唯乐原则演变为积极主义,任何事物都不能阻碍人们寻求快乐,事情就会朝向古怪的方向发展。为了吸引年轻观众的注意力,所有剧集都增添了爱情故事;为了守住电视机观众的目光,各种小成本制作的抗日雷剧频频上演;为了满足新新人类的需求,不合逻辑、人物单调无所谓,只要颜值在线,看着解气就行。某学者认为“灵魂在不快乐的张力中培养了它的力量……它在忍受,坚持,诠释和利用苦难中的创造力和勇气,以及赋予他深度,秘密,掩饰,精神,狡黠,伟大的一切。 难道不是通过苦难,通过大苦难的纪律来授予的吗?”[13](P41)2015年皮克斯动画电影《头脑特工队》(InsideOut)中,一直不允许代表忧愁的忧忧掌管情绪大脑,但是主人公Molly并非没有经历过悲伤和不快,也曾有过痛苦和忧愁,只不过都被乐乐选择性地忽略了。当乐乐迷失在Molly的记忆之城之后,才发现Molly不可能永远都快乐,忧忧也是帮助Molly不断成长的关键。不快、消极、负面也是人的情绪,撇去这些只会让人面目全非。岳敏君创作的“傻笑人”,咧着嘴巴、眯着眼睛大笑的粉色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在各种各样标志性的建筑或场景当中。笑,是快乐的表现,也通常是治愈的目的。但是在岳敏君这里,笑成为了一种表达空虚无聊的精神世界的方式。茶余饭后,爽剧看起来确实可为人消乏解困,然而在大呼解气、过瘾之后,又能留下什么呢?现代资本社会,个体行为都被紧紧嵌置在“生产—消费—扩大再生产”的循环往复当中,不仅工作时间被规定,就连休闲时间也同样被掌控。治愈,实则是剥夺了人痛苦的权利,在哈哈大笑中沦为消费社会中的一个环节。过分强调治愈,强调积极向上,只能使能够激发快乐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浅薄,越来越粗暴。甄嬛那朵伪装白莲花已经无法满足观众,魏璎珞这朵黑莲花才人人追捧。

结语

爽剧是时代的产物,它深刻地反映了时代文化和精神现状。爽剧所追求的密集快感,既是现实生活高压下的反抗,亦是资本经济对人性的套索。爽剧的盛行,折射出了青年群体焦虑的精神状态、混乱的影视剧行业和现代文明的不足。白日梦固然可做,但若同贾瑞手持风月宝鉴,只见正面凤姐倩影,流连红粉、乐在其中,不见反面骷髅人头,体会盛极必衰、诸行无常,那最后也只能落得身死终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