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伟在强戒所戒毒,不能和没有户口的女儿赵昭做亲子鉴定。绝望之下,无法中考的赵昭竟要以“养女”的名义,把户口落在爷爷名下。女儿这次有失“伦理”的自救,能唤醒堕落十年的父爱吗?
女儿为办户口“铤而走险”
2014年11月24日,郁馥刚办理完一名吸毒人员的戒断材料,就看到一个穿着校服,年龄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赖在户籍窗口不走。她声泪俱下:“求求你们,给我办了吧。我爸没法儿跟我做亲子鉴定……”
郁馥是一名社会工作师,主要服务于吸毒人员,帮助他们戒除毒瘾,重归社会。协管员周叔悄声说道:“是来办户口的。作孽啊!已经来了三次了,可是材料不全,小李警官也没法子。”
郁馥忙问:“怎么回事?”周叔叹气:“是非婚生的孩子。办户口一定要有和孩子爸的亲子鉴定证明。可孩子爸在强戒所……没有户口就不能中考。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爸呢?”
得知女孩爸爸是赵长伟,郁馥赶紧将她带到自己办公室。女孩名叫赵昭,父亲赵长伟是一个吸毒十五年的“瘾君子”,郁馥的帮扶对象之一。趙长伟的故事,还要从20多年前说起……
初中毕业后,赵长伟顶替父亲在一家国企上班。90年代初,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新兴职业:出租车司机。那时候,一个普通职工每月工资收入只有两三百元,而出租车司机每月能赚几千元。这批受了时代红利的人群很多发家致富。赵长伟瞅准机会,考了驾照,辞职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短短几年时间,就挣了一大笔钱,不仅在市区购入一套大三室的商品房,还买下了出租车,脱离出租公司单干。
1998年,赵长伟和相恋三年的女友张文结婚。当时结婚证还是手写的,办事人员因为疏忽,误将日期写成了1999年2月。妻子在发现这个错误之后,本想去民政局想办法纠正,可赵长伟却觉得无所谓,只要两人感情好就行了。可赵昭偏偏在1999年1月出生,成了“被”非婚生的孩子。在办理户口的时候,赵长伟得知,由于张文是外地人,如果赵昭要随自己落户,必须补一张亲子鉴定证明。看多了狗血剧的张文总觉得,做亲子鉴定如果被熟人知道,是件丢人的事情,于是就将这事给搁置了。
赵长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儿,他总想为了她要去赚更多的钱。于是,他开始跑长途,跑夜路。可是,夜间开车容易疲劳,有一回,他开高速差点睡着,非常危险。“圈子”里的兄弟为此苦恼不已,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提神。一次,赵长伟和好友秦空喝酒。酒酣耳热之际,秦空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用锡纸点燃后放到赵长伟鼻前,让他闻了闻,说:“这可是我托人带来的提神药,吸一点点就能清醒一整夜。”醉醺醺的赵长伟没有多问,就将这些粉末全都吸了进去。
在“粉末”强大药性的刺激之下,赵长伟只觉浑身有一股气在不由自主地上涌着。他莫名觉得有些亢奋,便央求秦空再给他一包。这一夜,赵长伟连吃了四包。接下去的三天,他都觉得特别有精神,于是便对这种“提神药”更加依赖,不断从秦空手里购买。
两个月后,赵长伟和秦空因吸食海洛因被判劳教三个月。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劳教所里,他紧紧抓着秦空的衣领,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秦空却说,他也不知情,是一个跑长途的江湖大哥给他提供的。
赵长伟怎么也想不通,花了好几千块钱买的“提神药”竟然会是毒品。那段日子,他很难过,也很懊悔,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孩子。出来之后,张文要和赵长伟离婚,赵长伟跪在她的面前,甚至用水果刀割了手指,写下“永不再犯”四个字。后来,还请来年迈的父母当说客。在这样轮番的“攻击”下,张文心软了,终于答应再给赵长伟一个机会。
可是,毒品是恶魔,一旦被缠上,人也会变成鬼。一天半夜,赵长伟送走了最后两位客人,觉得有些疲惫,本想从位子后面的小袋里拿根烟抽,却摸到了一小包之前没吃完的白色粉末。鬼使神差般,他又将这包粉末吃了下去。
后来,他辗转联系到秦空那个“江湖大哥”的上家,隔三岔五就去他那里“拿货”。毒品越吃越多,钱也流水一样花了。最后,他瞒着家人,将他们住的那套大三室抵押了出去。女儿赵昭五岁生日那天,家门被叩开。警察出示了证件后让他尿检,结果呈阳性。赵长伟被当场带走。半年后,赵长伟再一次劳教结束,在所外等候着他的,是拿着离婚协议书的妻子张文。
赵长伟只看了协议书一眼,靠着劳教所的外墙,就签下了字。离婚后,张文回了老家。原本,她想带赵昭一起走,可抵不住公婆跪地相求。比之老家那个小县城,让女儿赵昭留在大城市读书,对她的将来也好。于是,她将赵昭留给爷爷奶奶抚养。
义务教育期间,没有户口的孩子也能正常上学,所以赵昭顺利读完了小学,又读了初中。她内向腼腆,却十分聪明懂事,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几名。班主任说,只要中考发挥正常,别说是市重点,连四大名校也能冲一把。可是,中考报名需要户口本。而她,没有。
强戒所一般不允许家属探望,赵昭想要联系到赵长伟只能通过写信。可写信的速度实在太慢,眼见报名之日就在眼前,她绝望了。她想起居委会一个好心阿姨说的话,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通过领养手续落户到爷爷奶奶名下。换言之,就是让爷爷奶奶成为她法律上的“养父养母”。可这其中不仅涉及法律,更涉及人伦。
郁馥问赵昭:“跟你爸商量了吗?”“他不配做我爸!”赵昭反应激烈。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泣不成声地解释:“我不想这样,可有一个这么不靠谱的爸爸,又能怎么办呢?”
亲子鉴定唤醒父爱
这些年,赵长伟为了吸毒,卖掉了城区的房子和赖以为生的出租车。劳教所和强戒所成了比家去得还勤的地方。父母管不了他,便索性不管。
得知女儿为了上学,不得不以“养女”的名义,将户口落在爷爷名下,赵长伟急了,写信给郁馥,请求她帮自己完成跟女儿做亲子鉴定的事。他说,自己烂泥一摊,已深深对不起女儿,可不能再因当年的拖拉,让原本这么优秀的孩子,再失去考大学的机会。“我已经亲手毁了自己的幸福,不能再毁了孩子的前程。”在强戒所,戒毒人员每月只有一次打电话的机会,赵长伟在信中说,给女儿打完电话后,他向管教请求到多一次打电话的机会,打给了居委会。可居委会告诉他,这事不是他们可以管的,他需要向民政局以及给他开具强戒责令书的公安局等部门进行出所申请。当天夜里,他一连写了几封申请书,连同信一起寄给了郁馥。
赵长伟懊悔无比,发誓只要帮了自己的忙,一定戒毒成功。回信中,郁馥将赵昭跟自己的谈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赵长伟,最后说:“希望你说到做到,赢回一个父亲在女儿心中该有的形象。”
法不外乎人情,郁馥辗转跑了多个部门,民政局和公安局的领导也很理解并同情赵昭的遭遇,多次与强戒所进行沟通和对接。在各方共同努力下,2014年12月8日,强戒所同意赵长伟出来半天。那天,郁馥带着赵昭提前来到了医院。不久,赵长伟也戴着手铐,由一名民警看管着来了。
医院里很多人,有的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在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赵昭也不看赵长伟,抽了血之后便径直离开了。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赵长伟眼神里全是愧疚和落寞。
郁馥趁机“敲打”他:“赵昭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她想做一名律师。而你,愿意将来别人像今天这样,对她指指点点,说某律所的合伙人赵律师,有个吸毒的父亲吗?”赵长伟低垂着头,半天才仰起涨红的脸说:“小郁老师,我连累年迈的父母,还差点毁了女儿,这次再不戒掉毒瘾,我就不配做人!”
赵昭的户口落实了,郁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赵长伟。赵长伟很感激,他发誓痛改前非,不但要戒毒成功,还要成为一个“正常”的父亲,担负起对女儿的责任。他将一次次对抗毒瘾的“成绩”,写信告诉了郁馥。
过去,毒瘾发作时,他常常会因为忍不了痛苦,选择服用美沙酮。而美沙酮作为合法“毒品”,起的是以毒攻毒的效果,对人体有害不说,一旦服用,可能终生无法摆脱。而现在,为了彻底摆脱毒品,他坚决拒绝使用美沙酮。因为吸毒时间较长,只能利用系统脱敏的方式,加本人意志合力完成。一开始非常艰难,毒瘾发作时,犹如亿万条虫子在噬咬他,他便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了女儿,一定要坚持、克己。他一次又一次地撞墙,将自己反绑,甚至自请关禁闭……
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大汗淋漓,脑袋上撞起了一个个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指都被勒出血来,甚至难受到昏厥……这一次,无论经历多么难熬的时刻,他都没有想过放弃、退缩。
“在最难熬的时候,我只要心里想着昭昭,想着以后如何弥补对她的亏欠,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在信中说。
不仅如此,哪次效果好,哪次不尽如人意,他都会做记录,然后申请找心理医生帮助他纾解,给他放一些舒缓的音乐,引导他慢慢进入冥想,更好地达到效果,完成戒断。每挺过一次,就离胜利近了一步。就这样坚持了三个多月,医生认定,赵长伟已基本在生理上摆脱了毒品。
为了缓解和女儿的关系,赵长伟开始给赵昭写信。令他失落的是,女儿一次也没回复过他。郁馥告诉他,赵昭已经过了给块糖果就开心的年纪,要想修复父女关系,还要重新树立“父亲形象”,要自我成长。
他若有所悟,向戒毒所有孩子的管教请教如何改善亲子关系。见他这么真诚,郁馥买了几本关于亲子关系的心理学书,给他寄了过去。赵长伟看后,经常写信跟她分享读后感,字里行间,也常为自己缺席女儿的童年而后悔不迭。“父爱已经迟到多年,可能对女儿来说,有些晚了,但我愿意用尽余生弥补。”
郁馥去看望赵昭,把这些饱含一个父亲忏悔、心酸的文字拿给她看,赵昭泪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已。郁馥揽住她瘦弱的肩膀,说:“给爸爸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吗?”赵昭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她说,她会给赵长伟回信,至于原谅,那还得看他以后的表现。
收到赵昭的回信后,赵长伟给郁馥打来电话,激动得语无伦次。郁馥取笑他:“将每月一次打给女儿电话的机会打给了我,回头闺女该不理你了。”他不好意思地憨笑:“不会的,昭昭最听你的话。”
可生理脱毒只是漫漫戒毒路上的第一步。对于戒毒人员来说,更难熬的是心瘾。很多次,赵长伟都会梦到自己曾经在朋友家中吞云吐雾的样子,然后从梦中惊醒。为了继续分散注意力,他独创了许多五花八门的“疗法”:苦学电工,拿到电工证,俗称“技术疗法”;参加所内的茶艺师培训,并顺利拿到初级证书,被他叫作“艺术疗法”;参加知识竞赛并拿到二等奖的“竞赛疗法”……
他说,女儿是学霸,他也不能落后。在此过程中,他想到毒品的次数越来越少。不仅如此,他将空闲时间全用在了看书上。每看一本书,他就给赵昭写一篇读后感,还将自己的学习心得告诉赵昭。
父女俩的通信渐渐频繁起来。郁馥再去看赵昭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由于表现优异,2015年7月15日,赵长伟提前48天出所。
浴火重生成为女儿的光
郁馥和社区民警一同接赵长伟出了所。
赵长伟的精神很好,看起来胖了许多。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看着窗外。等到车辆驶入高架的时候,他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从双肩包里拿出这两年来在强戒所内积攒的“财富”给郁馥看。里面,有郁馥和赵昭写给他的21封信,有脱毒完成的证明,有获得知识竞赛的奖状,有茶艺师和电工证书,还有厚厚的读书笔记和做工赚来的288块钱。郁馥夸奖了他,他笑得露出了牙齿,问:“现在是直接去康复室签订社区康复协议吗?”
“是的。在三年社区康复中,你需要定期完成12次尿检和不定时的毛发检测,一旦结果有异,你会立马被送回强戒所。”赵长伟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会!肯定不会的。”
到达康复室后,赵昭提前等在了那里。赵长伟远远看到她,眼眶瞬间变得通红。赵昭是赵长伟签订社区康复协议的见证人。落笔的那刻,赵昭说:“爸爸,我考上了上海中学。我会努力在三年后考上政法大学。希望你也能在那时准时‘毕业。这是我的承诺,你也要给我一个承诺。”赵长伟忙说道:“昭昭,你相信爸爸,我一定会的。”“我不相信你说的,我只相信你做的。”“我会做到的。”
承诺只在刹那便能完成,应诺却要付出很大很大的努力。为了不再让赵长伟产生“心瘾”,郁馥试着给他找一些事情做。也许,他可以當一名禁毒志愿者,如果能继续保持操守,或许还可以成为一名同伴辅导员。赵长伟爽快同意了。
禁毒志愿者的工作是多种多样的,最基础的就是禁毒宣传。可对于赵长伟来说,这其实也并不容易。他第一次穿上志愿者马甲,去沿街商铺发放禁毒宣传册的时候,就碰到两个以前的邻居。邻居指着他说道:“这不是老赵家的儿子吗?吸毒吸得倾家荡产,连老婆也跑了。”“可不就是他吗?前两年听说还被关在戒毒所里呢!”“我看,他在外面待不了多久,就又要进去了。”刚开始听到这样的话,赵长伟会觉得难堪。后来,他就当没听见,大不了多跑几步去别家再发,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谢谢”,他就觉得这个禁毒志愿者当得值。
赵昭曾不止一次在街上看到忙忙碌碌的爸爸。有一次,起风了,赵长伟手里的宣传册掉在了地上。赵昭弯下腰,一张张将它们捡起,又帮着赵长伟一起发。虽然没有说话,但父女俩很默契。
在社区康复的第二年,赵长伟又参加了禁毒演讲比赛。那天,郁馥带着赵昭一起去看他比赛。赵长伟上台的时候,赵昭紧紧地握着双手,目不轉睛地盯着台上。最后,他得了三等奖。领奖的时候,赵长伟说,这个奖状是送给女儿的,没有女儿,就不会有现在的他。他不是个好爸爸,但他愿意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好爸爸。郁馥侧头,看到赵昭的眼眶红了。
为了赵长伟有继续表现的机会,郁馥又让他去公交总站、快递公司、中职校等场所,给那些易接触到毒品的人群普及毒品知识,收到了极好的效果。
为了当好这个禁毒志愿者,赵长伟经常在家里自学禁毒和法律知识,还在赵昭的指导之下,学会了做PPT,用更直观也更新颖的方式讲述着他和毒品的故事。只要赵昭有空,她就会去现场坐坐。
然而,就在离三年之约还差三个月的时候,意外出现了。2018年4月13日,周五,郁馥刚准备下班,赵昭便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姐姐,我爸爸不见了,你说他会不会又……又……”
郁馥的心一沉:赵昭马上就要高考了,如果赵长伟真在这时候犯浑,对赵昭来说,会是致命的打击。
可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说道:“赵昭,你先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放学回家,爷爷说,爸爸昨天晚上就没有回家,打他手机也总是关机。问了几个常与他来往的叔叔,也都说没见到他。连居委会的活动室我都去过了,也没有,怎么办呢?”听着赵昭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郁馥说她马上就到。
“秦空,你知道赵长伟在哪里吗?”“他在我这里。昨天我心情不好,又想去碰了,是他及时过来劝了我很久。”当郁馥带着赵昭赶到秦空家里时,赵长伟也正要往楼下跑。一看到她们,他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秦空上周刚出所,又因为家里发生了变故,有些想不开。我一直在陪他聊天,后来又喝了些酒,迷迷糊糊就睡到了下午。碰巧手机没电了……我们真的只是喝酒,真的!”
他着急地解释,憋得脸都红了。赵昭松了口气,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赵长伟替女儿擦去泪痕,轻声安慰:“昭昭,爸爸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不会再叫你失望了。乖,别哭,别哭啊。”
几个月后,赵昭如愿收到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赵长伟也顺利度过了三年社区康复期。与此同时,他还成了一名同伴辅导员,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去帮助那些仍然与毒魔做着斗争的人。
赵昭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实习律师,还交了一位帅气优秀的警察男友。在最近一次接受某法治栏目采访的过程中,赵昭和男友以“背景板”的方式出现在了镜头中,赵长伟则站在阳台上给他最喜欢的两盆牡丹花浇水。
摄像机逆光拍摄,阳光中的赵长伟用轻松愉悦的语调,结束了最后一幕录制:“不用给我打马赛克的。我已经走出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便什么都不怕了。”
编辑/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