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琮
【关键词】诗意;声情;视听;美学;《静夜思》
《静夜思》一诗传唱千古,人尽歌吟,古今品评皆叹其精妙。聚焦于诗歌视听美学角度的历代诗话,统合诗意与声情,或可补充当下鉴诗只重其义、不闻其声的缺失。
钟惺《唐诗归》评此诗:“忽然妙境,目中口中,凑泊不得,所谓不用意得之者。”凑泊,原是.佛教用语,意为“勉强生硬地结合”,后用于评价诗歌则指刻意雕琢。古人常用“不可凑泊”“凑泊不得”形容诗歌浑然天成、物我合一的意境。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曾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这种空灵玄远的妙境即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视听兼美,“言有尽而意无穷”。清代诗学家、美学家王夫之提出妙极之诗“但以声光动人魂魄”,也是说诗之美在性情、光景之间,目中口中,吟赏而来,直觉呈现。李白这首绝句正是抓住了个人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在光景的营构中自然呈现普天之下中国人身之所历、心中所想,如明代高棅《唐诗正声》辑吴逸一所评:“百千旅情,妙复使人言说不得。天成偶语,讵由精炼得之?”我们且从声意相谐的视听审美角度探寻此诗“目中口中,凑泊不得”的“妙境”。
一、目中所见:主题意象,百千旅情
古诗历来有“惟论兴会”的传统,“诗家惟论兴会,道里远近,不必尽合”。兴会之乐在于何处?晚清况周颐指出,“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所以,本文立足于此,关注诗意与声情的关系,结合主题意象寻根溯源,深入挖掘。
1.两种诗体,同一母题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李白深受汉乐府《伤歌行》和五言古诗《明月何皎皎》的影响,取前人之长,淬炼精华,独具慧眼地创造了《静夜思》的绝佳妙境。月夜思人是古老的传统母题,前两首诗细致地描写了见月而起的思人心理、相关情绪及系列动作;《静夜思》则以“床前明月光”五个字概括了“昭昭素月明,辉光烛我床”“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的一系列情境,忧愁难眠、揽衣徘徊、出户彷徨、引领入房、泪下沾衣等行为就是举头望月与低头思乡这两个动作的具体延伸。李白的妙处就在于将这一瞬间写也写不完的众多反应,浓缩在了一“举”一“低”之间,写出了踌躇之态,营造出“俯仰有致”的情感表达空间:
前二句取喻殊新,后二句在举头低头俄顷之间,顿生乡思。良以故乡之念,久蕴怀中,偶见床前明月,一触即发,正见其乡心之切。且举头低头,联属用之,更见俯仰有致。(民国·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
所有的乡情由月触发,在天地万物之中,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历史苍茫之感,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寂寞之感。《伤歌行》和《明月何皎皎》各近50字,《静夜思》只20字。李白认真学习了汉魏六朝乐府民歌及文人作品,从语言到篇章,淬炼诗歌,体现了五绝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
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元·杨载《诗法家数》)
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国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
《伤歌行》与《明月何皎皎》以铺排手法写来,固然详尽,但太过具化,缺少想象空间,经由李白凝练,俯仰上下,宏阔天地,情思汇聚一端,深挚真纯,一喷而发,在月光的笼罩下,具有强大的感发力量,令人产生无限遐思。“举头”“低头”相应,贯通的是目中所见之“明月”与心中所念之“故乡”,随口中所吟,思乡之情溢满全诗。句末结于“思故乡”,与开篇望“月”思乡首尾呼应,全诗聚焦一点,语脉相连,“就一意中圆净成章”。“绝句要独立成体,首先必须解决使篇意完整的问题”,李白就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创作目标。
五绝因篇幅短小而又要深思意满,格外难作。胡应麟曾说《静夜思》和《玉阶怨》“妙绝古今”,正在于此。那么,五绝具体难在哪里呢?
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明·王世贞《艺苑卮言》)
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清·施补华《岘慵说诗》)
王施二人都提到了作诗要兼顾诗意与声情,从内外两个角度去用力。“内”是指诗之性情主旨,侧重于视觉,“愈小而大”“语短意长”;“外”是指诗之声韵节奏,侧重于听觉,“愈促而缓”“声不促”。
为了实现性情主旨的“愈小而大”“语短意长”,除了提炼前人之诗的意境与情境,诗歌意象方面的选取也是极为重要的。
2.月霜意象,源远流长
(1)月是故乡明
月这一意象常与思乡之情联系在一起,月之阴晴圆缺象征了人的悲欢离合。漂泊在外的游子见月思人,怀乡之情涌上心头。
古人对月亮的深厚情感缘于其运行规律与人类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从初一到十五再到月末,月亮的每一种形态变化,都给了人们具体的感知与丰富的想象,沉淀了浓郁醇厚的文化。自《诗经·陈风·月出》始,月这一意象成为古人抒发思念之情的最好载体,也是古人天人合一文化情感的表达方式。陈子展先生曾道:“《月出》,盖诗人期会月下美人,自道其相慕之诚,相思之劳而作。”月亮承载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如“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杜甫《梦太白二首·其一》)。杜甫的千余首诗中,与月相关的占十分之一,内容包含兄弟之情、伉俪之爱、友朋之谊、父子之恩等,可见古人对月亮的情感依恋。古往今来,多少个夜晚,颠沛流离的游子们心有寂寥,望月怀远……唐代以来,月这一意象與故乡之思的关联度越来越高。
此外,还应该关注到此诗原始宋本“望山月”和修改后的明本“望明月”的细微情感差异。“山月”与“明月”各有侧重。“后者的概括性更强,主要在于形象与情感的高度概括性与普遍性。……不但摆脱了地理环境的限制,还和更多的读者拉近了心理距离。”文人气的“山月”最终败给了没有地理隔阂、更具普遍性和概括性的“明月”,也更加为天下人所喜欢,因为它唤起了游子的心底共鸣。二者虽有不同,但所体现出来的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月亮意象体系与情感表达是一致的。
(2)秋霜动乡思
月光如霜,亦可如水,李白为何选取了霜这一意象?
诗歌意象源自自然万物,饱含着丰富的人文情感。由物象成为独特的意象,必定需要与人发生关系。月光如霜,不仅求其比喻修辞上的形似,更在于:
第一,“霜”字点明了此诗写的时节,诗歌所传达的情感也就放到了悲秋思乡这个大背景下。《千字文》中有“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元代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载:“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如杜甫的露结为霜矣。”17此时,淹留他乡的诗人对月畅怀,如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
第二,“霜”之意象所渲染的萧瑟凄清之境,加剧了人生苍凉之感。《诗经》中很多篇目以霜的意象渲染情感,如《秦风·蒹葭》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雅·正月》有“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风霜雪雨中的士子,漂泊辗转,要经历多少坎坷磨难,才能实现兼济天下、归家团圆之梦呢?此情此境,旅人情思,行路之难,尤为深重。
曹丕的《燕歌行》开篇即点出“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随即引发了后面的追问,“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不要忘记啊,家中之人正独守空房,泪下沾裳,一轮明月更是加重了少妇的思念之情,“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霜也好,月也好,都承载着一代代中国人深沉的思乡之情,曹诗巧妙地将二者融合,李白或受其影响,把目光一次次聚焦于这两种意象。清人吴烶《唐诗选胜直解》有评:“此旅怀之思。月色侵床,凄清之景也,易动乡思。月光照地,恍疑霜白。举头低头,同此月也,一俯一仰间多少情怀。题云《静夜思》,淡而有味。”
从《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的五言到曹丕的七言“明月皎皎照我床”,再到李白的五言“床前明月光”,这个主题凝练和意象聚焦的过程鲜明地体现了李白追慕五绝“愈小而大”之妙境的努力。
诗歌通过月和霜两个意象实现了羁旅情愁、思乡怀人的主题情感表达。这种情感是每一个文人士子内心的隐痛,他们终日走在奔波仕途、盼望归乡的路上,可就是不能归,而非不愿归。身体的归乡非常容易,但理想的漂泊是儒士无法承受之痛,纵使路漫漫,仍要上下求索。李白亦如此,“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支撑着这一庞大的思乡群体的精神信念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的坚守。这世世代代的传统,是循环往复的追求,它以思乡怀人为表征,以儒士“往者不悔,来者不豫”的坚定使命感、责任感为内核,以层层累积的同心圆构建着中国人永恒的精神家园。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却又难以言尽的挣扎与痛苦,所以,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中有言,“旅中情思,虽说明却不说尽”,至简而至无穷。也正因不拘泥于细节的呈现,隽永含蓄,反而避免了色相具实的尴尬,正如元人范德机诗评:“五言短古,不可明白说尽,含蓄则有余味。”
二、口中所吟:因声求气,声意相谐
由以上分析可见此诗从主题、意象上实现了主旨“愈小而大”“语短意长”之妙,那么,内在情感是否与外在声韵相谐呢?如何臻至“愈促而缓”“声不促”之境?
一般认为,七言平仄交替比五言多,较为和婉,如果首句入韵,就会有三处是平声,平声拖长,必然舒徐,如“清明时节雨纷纷”,根据語意读来是2212,根据平仄格律读来是2221,“清明~时节|雨纷~纷~~”。所以,诗句要和缓,必选七言。五言音节平声少,略显短促,但作五绝仍以舒缓和婉为佳境。“愈促而缓”,《静夜思》从声韵和声调两个方面达到了语短韵长的效果,令人赞叹。
1.声韵之美
此诗押下平七阳韵,韵脚为“光、霜、乡”,此外,句中“床、上、望”也是“ang”韵母的字,二十个字有六个同韵,极大丰富了情感表达。徐健顺老师指出:“ang韵的特点来自两者。一,韵腹是开口度最大的a,表示它有开阔的特征。二,韵尾是后鼻音(中古音也是这样的),后鼻音的特点是开口度跟韵腹一致,保持不变,所以比起同样韵腹的an、ai、ao、a来,ang不仅开口度最大,而且保持时间最长。……环境越开阔,月光越多,李白就越渺小,因为在诗歌的世界中,只有他和月光。六个ang韵字,保证了诗歌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ang——ang——,只要吟诵一下,就能感觉到世界是这样开阔,又是这样静谧,孤独之意油然而生。这是反衬,用环境之大、月光之多反衬自己的孤独。”
结合吟诵,着眼于声音特质与空间表现,捕捉其在听觉场域中的细腻变化,便可感受到这样的听觉美感。前面提及的《伤歌行》《燕歌行》也是下平七阳韵,《明月何皎皎》是上平五微,五微韵部开口度小,略有繁声促节之感觉,情感过于低沉。所以,内心虽有寂寥但仍坚定而行的李白选择了七阳韵,开口度大,且有深沉的后鼻音韵。二者结合更适合表达缓声之感,又不会过于凄凉。
2.声调之美
在这首诗中,每一个字的声调变化非常巧妙地贴合了情感高低变化的表达。我们可以借助声调谱标出每一个声调的走向,来体会这种随情而走的声音变化。
第一句除了“月”是古入声字,其余字皆为平声,且有三个阳平声“床”“前”“明”,整体走势向上,仿佛诗人抬头望月的一瞬间就想到了温暖的故乡。第二句有三个去声字“是”“地”“上”,诗人一下子从美好的遥望中跌落到现实的感慨里。声随情走,有向下的趋势。第三句他再次抬头望月,内心矛盾与挣扎,欲归乡却又未济天下,怎能轻易言弃?与前两句或以阳平声居多或以去声居多不同,此句融合了平上去入四类声调,“举”是上声,“头”是阳平,“望”古音两读,阴平或去声,“明”是阳平,“月”是入声,此起彼伏的情绪随着高低不同的声调错落而出。第四句除“故”是去声,其余皆为平声,以悠长舒缓为主。诗人经历了上一句的心绪起伏,终归平静,坚定了不断前行的信念。四句当中,一、四两句以平声居多,在悠长的缓声中拉开思乡的序幕,又在感慨的缓声中落幕,中间的二、三两句都有去声字,相对来说,促声较多,但正适合表达诗人极具冲突变化的心理,首尾呼应之下,整体实现了“愈促而缓”“声不促”的声情效果。
今天,不谙声律的我们很难想象李白是经过了怎样的锤炼实现了诗意与声情的合一,但是,回看盛唐诗史,会发现这种追慕古人,以汉魏六朝乐府古题写作绝句的方式很常见,同时代的王维、王昌龄等盛唐文人都有相当一部分脍炙人口的绝句,“使乐府民歌的语调声情广泛地渗透到所有的绝句中去”,葛晓音称其为“乐府体绝句”。也正是这种自觉与不自觉的借鉴学习,“盛唐绝句的乐府化,使前代文人创造的各种句式做法,与乐府自由的表现方式相融会,在艺术表现上达到了丰富自然、无迹可寻的境界”。李白的这首《静夜思》正是其中的佳作,以“天成偶语”现“百千旅情”,这也正是对李白执着追寻诗歌妙境的最好肯定。由此,李白完成了意与声、内与外、视觉与听觉等不同向度的五绝诗境建构,留给了世人一首自然率真、难以超越的思乡佳作。
《静夜思》向乐府古题学习,“目中口中”视听相谐,其中的音乐性成分尤为巧妙,也正因为它兼顾了性情主旨与声韵情感两个方面,从诗歌创作兴发感动之时的所见与情思涌动之时的所吟,达到了王、施二人所提及的五绝标准,被钟惺赞为“妙境”。这些品评引导我们回到诗歌创作的瞬间,注重诗歌音声之美与意象之美的融合,关注诗歌发展史上历代诗人所做的各种尝试和努力。唯有回到中国古典诗歌的本真状态和全域视角,才能真正地走进每一首诗,体会其内蕴的视听之美、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