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代表作

2023-07-06 00:03邱华栋
江南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说

□ 邱华栋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云游》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1962年1月29日出生于波兰的苏莱霍夫。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对文学写作产生了浓厚兴趣。1985年,她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这段学习经历影响并形成了她后来的文学创作理念与风格。1986年,她生活在波兰的瓦乌布日赫,担任当地一家心理健康咨询所的心理医师。1987年,她出版了诗集《镜子里的城市》。1993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此后,她接连出版了长篇小说《E.E.》(1995)《太古和其他的时间》(1996)《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2006)《云游》(2007)《糜骨之壤》(2009)《雅各之书》(2014);短篇小说集《衣柜》(1997)《鼓声齐鸣》(2001)《怪诞故事集》(2018);散文集《玩偶与珍珠》(2001)《熊的时刻》(2012)等,是一位著作丰富、极具辨识度的作家。

2019年10月10日,瑞典学院宣布,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获得2018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有着百科全书般的叙述想象力,把横跨界限作为生命的一种形式”,从而使她成为现今在世的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此前,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还获得过波兰图书出版商协会奖(1994)。2014年,她凭借长篇小说《雅各之书》获得了当年的波兰尼刻奖,这是她第三次获得这个奖项。2018年,她的长篇小说《云游》(又译《航班》)获得了当年的英语布克奖。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创作成就是她的小说写作。由于有心理学的学习经历和执业经验,她在对小说人物心理的刻画上胜人一筹。她的作品中还充满了对神秘事物的好奇感,非常善于将中东欧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元素融汇到她的作品中,利用非凡的想象力,使她的小说具有了当代神话和传奇的光芒。比如,在她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中,已经显露出她的这种文学取向。这部小说讲述一对相爱的男女恋人,他们进行了一场探询“神秘之书”的旅程,小说中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这是托卡尔丘克刻意营造的。接下来的长篇小说《E.E.》也是如此,书名是一个有通灵天赋的小姑娘Erna Eltzner的姓名缩写,这个姑娘以通灵的方式和各种神秘的事物进行沟通,书中营造出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早期作品中的一部杰作。小说中太古是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似乎是与世隔绝的,但却有着与人类的生存息息相关的独特环境。小说以84个片段的方式结构全书,讲述太古这个地方的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植物和各种物体之间的关系。其中主干情节是两个波兰人家庭绵延三代人的故事,侧写了波兰20世纪中纷繁复杂的历史。小说中还营造出一种在时间中游离的半梦半幻的氛围,混合了神话传说、宗教传统和现实境遇的复杂因素,让人耳目一新,她也因此在波兰文坛冉冉升起。

1998年,她的长篇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出版。这部小说的中文繁体字版将书名译为《梦的剪贴簿》,恰到好处地呈现了这本书的特质。那就是,整本书的确就是一本有关房子的梦境的剪贴簿。小说描绘了一个波兰的偏远小镇上,出现的各种离奇古怪的人物和故事。小说结构依旧采取碎片方式拼贴而成,这是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惯用的结构方式,她将多条线索、多个短篇故事、民间故事、随笔片段、圣徒传说,以及菜谱、笔记等等都容纳其中,以片段来显示整体的多层次叙事,带给我们关于波兰社会的丰富景象。

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世界坟墓中的安娜·伊》继续托卡尔丘克对神话传说元素的运用。这部小说共分为22章,她借用了四千年前的苏美尔人的神话,并将这一神话放到未来的世界中来展开叙事,带有赛博朋克式的科幻小说的元素。小说以全息地图技术方法,把苏美尔神话中的地下王国描绘成一座未来城市的地下世界。读者深入这个世界的过程,就是进入到自己的潜意识或无意识世界的奇妙旅程。托卡尔丘克把她那深藏不露的哲学思考隐藏在读者对自身的心理探索的过程中,显示了托卡尔丘克高超的艺术表达能力。

2009年,她的长篇小说《糜骨之壤》出版。这部小说具有侦探小说的惊悚元素,令人耳目一新。小说的主人公雅尼娜是一位神秘的老妇人,她擅长占星术,喜欢诗歌,热衷于保护动物,一个人生活在波兰一处偏僻的山林里。有一天,一个邻居、绰号叫“大脚”的人神秘地死在一间屋子里。紧接着,凶杀案开始不断在这片山林中发生。警察局长在调查过程中,也神秘地死在了一口井里。而种种迹象显示,这竟然是一场动物连环复仇杀人事件。真正的凶手,可能是神秘的老妇人雅尼娜所召唤的麋鹿在作案。这部小说在2017年被拍摄为电影之后,获得了多个国际电影节的奖项,在影响力层面上扩大了托卡尔丘克先前作品的影响力。

托卡尔丘克篇幅最大、最厚重的作品,当属长篇小说《雅各之书》。这部小说出版于2014年,通过对波兰历史文化的深入挖掘,探讨了走入21世纪的波兰面临的文化问题和精神境况。小说从18世纪波兰人和犹太人历史关系写起,呈现出被历史所遮蔽的另一面。犹太人作为一个群体,虽然早已在波兰生活了很多年,但与波兰人却总是有着一种距离感,既有心理距离,也有生活距离,并未完全融入波兰人的社会。这部小说探讨了这一复杂的历史命题。而这可能是波兰历史中很隐蔽、让人不愿意触及的一面,因而,小说出版之后,在波兰也引起了争议。一些波兰民族主义者认为,这部小说扭曲了波兰的历史,是一部偏颇之作。但这部小说对欧洲历史宏观性的思考,恰恰使它成为一部对欧洲文化和文明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一环的深沉之作,因此具有独特的发现,被欧洲一些国家的作家和评论家所激赏。这部小说的出版,实际上是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依凭。在英国伦敦和多个欧洲国家生活过的托卡尔丘克说:

“我深信文学无国界。只有一种文学,它使用不同的语言作为工具。这就是为什么翻译如此重要的原因。它们像语言之间的脆弱联结,提醒我们文学是共通的。我们共同的潜意识中的某些东西创造了文学。我是波兰作家,但我把自己视为世界作家。”

2018年,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云游》荣获英语国际布克奖。这本书在结构上由116个片段组成,这116个片段从文体特征上来说,有短篇小说、随笔、信件、笔记等多种文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部小说的内容:小说描绘了一次人在世界上的旅行,同时也描绘了一场在人体内部中的旅行。人在地球表面的探索和人对人体内部的探索,在小说中完美地交织在一起,所以,这部小说才起名为《云游》。

小说中,医学解剖史、物理学、生物标本史、心理学、女性主义、神话原型元素比比皆是,有着托卡尔丘克笔下特有的那种神秘而带有梦幻色彩的特质。从文本结构上来说,116个片段星散开来,显示出托卡尔丘克独特的小说结构方法。据说,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借助一些推销作品和参加文学活动的邀请在世界各地旅行。旅行中,她一直在写有关旅行见闻和思考的片段。她想把自己的这一次书写结构成一部小说。

有一天,当她整理笔记时,把116篇已经写好的章节都摊在房间地板上,她站到桌子上向下俯瞰着这些散篇,突然之间茅塞顿开。她意识到,这116篇散篇本身聚合起来,就能构成一部完整的小说。于是,她就把整理出来的《云游》发给了出版社。编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一部乱码的作品,或者是一部草稿。后来,才认同了托卡尔丘克的看法,那就是,这是一部新型的长篇小说。出版之后,小说获得了国际布克奖,评委会赞赏这部小说“不是传统的叙述”“我们喜欢这种叙事的声音,它从机智与快乐的恶作剧渐渐转向真正的情感波澜”。

在2018年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托卡尔丘克也特别谈道:

“我喜欢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组织自己的想法和想象,这就是我发挥想象的方式,而且我认为读者在这些碎片化的文本中畅游也会很轻松。……我们和电脑的关系已经改变了我们自身的感知——我们接受了大量迥异的、碎片化的信息,不得不在头脑中将它们整合起来。对我来说,这种叙事方式似乎比史诗式的庞大线性叙事要自然得多。”

《云游》的波兰版书名是Bieguni,这个词出自于18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某个门派,其信徒相信,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才能避开恶魔的魔爪。这部小说因而是一个文本的混合体,短篇故事、散文随笔、私人日记,哲学思辨的片段和旅行观察笔记都混合在一起,看似毫无关联,缺乏整体性和统一性,但放在一起后奇妙地黏合起来了。就像是托卡尔丘克站在宾馆的桌子上看到散乱地摊开在地板上的那116篇片段稿件那样,她很快就看到了一个整体的效果,而这一点,也正是当今世界的表现方式。小说《云游》中的主人公游历四方,旅行方式采取飞行、铁路、驾车、步行、轮渡、邮轮等交通工具进行外部世界的游走,而对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莱顿、阿姆斯特丹、里加、圣彼得堡和费城的医学和解剖博物馆的巨细靡遗的参观,则构成了对人体这一内在空间的奇妙旅行,让我们看到了人本身所拥有的世界的广大和包罗万象。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小说中将神话传说、史诗巫术、占星术、民间传说、寓言、心理学和现实生活扭结在一起,营造出一个神秘而闪光的文学世界,并向每一个靠近的人敞开。

扎迪·史密斯:《白牙》

扎迪·史密斯1975年出生于伦敦,父亲是一个英国人,母亲是牙买加移民。扎迪·史密斯毕业于剑桥大学英文系,从那时开始就饱读世界文学经典。1997年她从剑桥大学毕业后决心投身于小说写作,向出版商提供了长篇小说《白牙》的梗概,出版商慧眼识才,以25万英镑的价格买下扎迪·史密斯前两部小说的出版权。

2000年,25岁的扎迪·史密斯出版了长篇小说《白牙》,一时间好评如潮,很快就卖出100多万册。这部小说的结构别具匠心,情节丝丝入扣,叙事生动幽默,从20世纪末在伦敦北部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和黑人聚集区写起,描绘了两代人、三个家庭错综复杂的关系。一开始,是一个叫阿吉的白人在1975年的某一天准备自杀,结果他被营救了。然后,他摆脱了自己的婚姻,和一个牙买加姑娘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艾丽。另外一个家庭的男主人叫萨玛德,他是阿吉当年在二战期间的战友,两个人曾经一起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过,是最好的朋友。萨玛德是一位孟加拉穆斯林,在英国一家餐馆打工为生,他和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后来,他把双胞胎的长子马吉德送回到孟加拉,把小儿子迈勒特留在英国。结果,小儿子迈勒特在伦敦长大,变成一个宗教极端分子,参加了激进组织,蓄谋搞恐怖爆炸行动。马吉德则从孟加拉重返伦敦,成为一个醉心于西方文明的英国绅士。

有一天,阿吉的女儿艾丽忽然怀孕了,那一对双胞胎兄弟都有可能是孩子的父亲。不过,犹太小伙子乔舒华也是艾丽的追求者,他的父亲马库斯是一个生物学家,正在进行一项旨在改变人类基因的科学实验。于是,乔舒华愿意背锅,只要艾丽答应他。1992年12月31日,小说走向了终局,各种纠结在一起的矛盾冲突最终演化成一场带有滑稽色彩的暴力冲突,这时,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马库斯就是当年阿吉和萨玛德在二战时抓获的纳粹科学家,上一代的三个人相聚,他们的孩子们则在1992年12月31日这一天,跨越了成长的一道门槛。

小说的叙述时间跨度超过半个世纪,人物故事的地理空间跨越欧洲大陆和英伦三岛、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美洲的美国和加勒比海一些国家,相当宏阔,核心情节是围绕着伦敦三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展现出20世纪下半叶英国社会形成的多种族、多宗教、多元文化矛盾交织的丰富图景,将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国家的人们的生活状况以戏剧性的方式展现了出来。小说语言机智、诙谐,人物命运前后呼应,没有多余的废墨,枝蔓丰盈而清晰,情节紧凑生动,扣人心弦。在21世纪激烈的种族和文化冲突的背景下,为文化融合和民族平等提供了一种可能。

扎迪·史密斯在小说《白牙》中表现出的才情,为她赢得了不少荣誉和评论家的赞誉。《白牙》出版后,获得了英联邦作家最佳处女作奖、英国布莱克小说纪念奖、英国《卫报》最佳处女作奖、法兰克福电子书最佳小说奖、《纽约时报》年度十大好书、《时代周刊》年度十大好书等等,还被《时代周刊》列入自1923年以来最杰出的100本英语小说榜单。在2006年的“橘子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扎迪·史密斯说:

“我认为没有人比我更艰难了,面对大众传媒,我只是太天真了。写《白牙》的时候,我刚从剑桥大学毕业,什么都不懂,却要接受所有人对我的审视,真的是太恐怖了。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二三岁,我以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和记者开开玩笑,说一些荒谬可笑的话,应该是无伤大雅的,但是他们却把我塑造成一个攻击英国和各种文学奖、文学体制的人。当我发现实际上并非如此时,我开始拒绝所有媒体的采访了。后来,我去美国在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那一年,我母亲说,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埋头写作,什么都不顾,专注得好像灵魂出窍一样。面对大众,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但这没关系。现在好多了。生命真的短暂得难以置信。人们可以喜欢我的书,也可以不喜欢。我不会钻牛角尖。我也经常看文学评论,我会把它当做成绩单,总是非常认真地对待各种评论。”

《白牙》之后,她的长篇小说《卖名家签名的人》出版于2002年,这本小说继续展现扎迪·史密斯眼中的多元文化混杂的伦敦文化奇观,讲述一个有犹太人和华人血统的混血青年,在伦敦北部种族混杂地区生活的故事。他是一个贩卖名家签名的人,依靠名家签名谋生,同时,在当代伦敦,他也在苦苦追寻自己的文化身份,穿梭而行,成为一个日益国际化的伦敦的见证人。

她的第三部长篇小说《论美》出版于2005年。小说的背景是美国波士顿郊区的一所大学校园,小说重点描绘的是两个种族和血统混杂的英美知识分子家庭里的矛盾冲突。

霍华德·贝尔西早年从欧洲大陆移居到美国,是一位专门研究画家伦伯朗的白人教授,祖上出身英国工人家庭。他在事业上一直没有突破,妻子琪琪是美国南方黑人奴隶的后代,继承了祖母为白人服务所获得的房产,成了美国中产阶层之一员,在一家医院担任管理人员。他们一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家庭的自由气氛下,隐藏着一些矛盾。霍华德·贝尔西的学术死敌是基普斯教授,基普斯在伦敦某大学里担任艺术史教授,也是伦伯朗的研究专家,他的家庭保守和封闭,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妻子不和任何人来往,他们有一对儿女,也有着自己的问题和内心矛盾。

霍华德·贝尔西的大儿子杰罗姆暑假时来到伦敦,住在基普斯教授家里,不仅喜欢基普斯家的生活方式和氛围,还爱上了基普斯的女儿维多利亚,却遭到拒绝。57岁的霍华德·贝尔西对人生有一种厌倦感,他的婚外情暴露了,这使他和琪琪30年的婚姻遭受了打击。就在这个时候,学院又邀请基普斯来美国做讲座教授,霍华德·贝尔西和基普斯这一对事业上的死敌和两个横跨大西洋的家庭之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联系。最后,霍华德·贝尔西面对人生困境时,从研究对象伦伯朗给妻子画的画像中,看到了一种伟大的美,他从妻子琪琪那里也看到了这样一种美。

《论美》的标题起得怪异,使人很好奇。读者不禁要问,这是一篇论文,还是一部小说?据说,小说的题目取自扎迪·史密斯的诗人丈夫的一首诗,她还把这首诗放到了小说中,作为解释小说主题的一个脚注。扎迪·史密斯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作家,她与那些想要留住青春与美好容貌的女性不一样,在一些公开场合,她说:

“很快,我就会老去,媒体的注意力会转到其他年轻女孩身上。到了那个时候,我还会继续写作,只有写作是唯一不变的。在写作中,除了你的书,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哪怕你的妻子跑来告诉你,她要和你的兄弟上床,你都要觉得她的脸像巨大的分号,她的双臂像括号。”

而且,扎迪·史密斯认为,岁月的流逝会让女人变得更美丽。她写《论美》的时候,总会想到一个人——她的母亲。扎迪的母亲是一位医生,还当了25年的社区义工。

评论家一般都把扎迪·史密斯看成是全球化时代里推崇多元文化的代言人,但扎迪·史密斯似乎兴趣不大。她说:

“常常有人问我关于移民文学的问题,他们还问我,身为移民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我根本不是移民,我在英国出生。实际上,我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身上包含了多种文化,我只有一半牙买加血统,和一半英国血统。”

扎迪·史密斯出版的还有长篇小说《西北》(2012)《摇摆时光》(2017),随笔集《改变思想》(2012)《感受自由》(2019),剧作《威尔斯登的妻子》(2021)等,2008年,扎迪·史密斯出版短篇小说集《大联盟》,收录了她的23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大都以历史上杰出的作家、艺术家为写作的对象,描绘了他们生命历程中一些特殊的时刻。

扎迪·史密斯属于英国新一代青年作家,她正处于创作力旺盛的阶段。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我的奋斗》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1968年生于挪威奥斯陆。1998年,30岁的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出离世界》,获得了挪威评论家奖。小说讲述了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13岁女学生的畸恋故事。2004年,他出版长篇小说《万物皆有时》,获得了有“小诺贝尔奖”之称的瑞典学院北欧文学奖。此后,克瑙斯高埋头写了一部大部头小说,在2009年至2011年间,出版了篇幅巨大的六卷本自传小说《我的奋斗》,赢得了世界性声誉,小说也获得了挪威最高文学奖布拉哥文学奖。据统计,每10个挪威人中,就有一个人会买一套《我的奋斗》,在500万人口的挪威发行了50万套。这绝不仅仅是克瑙斯高自己大挣版税的事,这已经是一个现象级的世界文学事件。

《我的奋斗》六卷本的厚度令人咋舌,且每一部不仅像砖头一样厚,也都有一个副题,分别是:《父亲的葬礼》《恋爱中的男人》《童年岛屿》《在黑暗中舞蹈》《雨必将落下》和《终曲》。总题是《我的奋斗》。每一卷的副题就是这一部书的内容提示,邀请着望而生畏的读者进入克瑙斯高所创造的自传世界。作者全面聚焦在自己的生活上,描写和叙述的范畴就是他的家人、亲戚、朋友和工作,六卷的主题分别为:死亡、爱情、童年、工作、梦想、思考,六卷分别详细叙述了父亲的死亡、主人公的爱情、童年回忆、工作与生活、梦想与远方、家庭生活的终点和对妻子抑郁症的治疗。《我的奋斗》出版之后,围绕着这本书的内容,克瑙斯高的一些亲人如他的一位叔叔认为被侵犯了隐私权,打算对他发起诉讼。这样的消息让读者更加关注《我的奋斗》了。

《我的奋斗》这个书名很容易使人们立即联想到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实际上,克瑙斯高的《我的奋斗》是对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的一种反讽。克瑙斯高自己也一再声称,千万不要把他的这本书和希特勒的那本书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这么联想一遍。也许,这就是克瑙斯高的写作策略。在如今碎片化阅读的时代里,谁还有耐心去读一个男人絮絮叨叨、无穷无尽地书写自己生活中所有的一切?要么把事情做绝,让人看到你的绝对不一般,要么就会遭到忽视和遗忘。这一次,克瑙斯高押宝押对了,这要感谢他的出版社编辑盖尔先生。盖尔在第一次拿到这部书的手稿时,还嫌他写得不够长,说,奥韦你最好再写多一点,这样就能出12本了。最后,摆在大家面前的《我的奋斗》是厚厚的六卷本,每一本都是一块砖,尤其是第六卷,中文版厚达1350页,扔出去绝对能砸晕一个人。

《我的奋斗》的德文版因与希特勒臭名昭著的自传同名,所以全都隐去原题“我的奋斗”,六卷改为《死亡》《爱情》《游戏》《生活》《梦想》和《奋斗》出版,德文版总厚度达到了4700页,第六卷《奋斗》就有1300页,书中有400页的部分,像是一篇关于希特勒和德国法西斯主义的专著。

综合起来看,《我的奋斗》六部曲的结构类似某种建筑。克瑙斯高并不是按照时间的线性发展来展开他的叙述的。这六卷分别是一幢建筑的一部分,有的是四面墙,有的是屋顶,有的是后花园,共同组成了克瑙斯高的叙述之屋。第一卷《父亲的葬礼》中,讲述父亲之死。克瑙斯高认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是最重要的,审父意识贯穿在第一卷的字里行间。克瑙斯高回忆父亲的生和死,以及父亲带给他的所有影响。这是一个男人能从家庭记忆里挖掘出来最动人又最黑暗的东西了。等于说,克瑙斯高在第一卷中就给自己掘了祖坟,描写一个名为“卡尔·奥韦·克瑙斯高”的人在成长期间与父亲的紧张关系,并以父亲的突然去世贯串全书。

在第二卷《恋爱中的男人》中,他开始描绘自己的生活,这里面,性的成熟与爱情的萌生,在克瑙斯高的生活中都是逐渐发生的。这一卷最动人之处,就是克瑙斯高作为一个性取向没有问题的男人,他对自己的爱情生活的展示。到了第三卷《童年岛屿》,他聚焦在自己的童年记忆中,那是沼泽一样吸引着他的地域。他使劲地向自己的童年回望,在最模糊的记忆中探寻着所有的声音、影影绰绰的形象、气味和季节的轮换。这是一个生命在最初拔节生长的最生动的记载。每个人都有一个童年,有的成年人要用一生来治愈自己童年的亏欠,显然,克瑙斯高也有这样的心愿。读者在阅读这一部分的时候,也对自己的童年那水塘一样神秘的区域投下深深的一瞥。如果这个时候你被治愈了,那太好了,克瑙斯高写完了这一卷,也达到了他的目的:治愈童年的亏欠。

第四卷《在黑暗中舞蹈》带领我们来到了成年人的世界。在社会中,每个成年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假如一个人在社会中没有位置,那么他就是虚无的不存在,就是毫无价值的。这是对当代北欧社会风貌的展开性叙事。我们看到了时代在一个男人的心里打上了什么样的烙印。第五卷《雨必将落下》,描绘19岁的克瑙斯高是如何在卑尔根被写作学院录取,向着文学之山攀爬的艰难的心路历程。青春期的反叛和堕落的力量差点毁掉他,但他最终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写作。

尽管厚度令人望而生畏,但阅读《我的奋斗》的感觉却十分畅快。克瑙斯高在这部书中创造出一种语流,这种语流就是一种阅读的流动感,随着作者的叙述和思绪,不断地连绵而快速地流淌,你要是读下去就会一口气读完,一本书甚至在两天之内就读完了,读完六本只需要两个星期。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克瑙斯高虽然写的是他自己的生活,涉及到的也都是他的家人、亲人与朋友,可实际上,我们在阅读时却能够唤起我们自己的经验。这就是文学的奇妙之处:克瑙斯高在写他自己的生活,可我们读了之后,感受到和唤起的也有很多我们的生命经验,读他就等于读我们自己。

而且,阅读也有很多的方法。比如,六卷本《我的奋斗》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绝对不要害怕它。就像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可以任意从任何一页读起来,《我的奋斗》也可以从任何一卷读起来。比如,你完全可以从第六卷《终曲》开始读起来。这一卷既然叫“终曲”,那么它就是全书的结尾部分,我们恰恰对结尾都感兴趣,对不对?

这一卷实际上分为四块内容,全部融汇在克瑙斯高那不分章节的滔滔不绝的叙述中。一部分是他出版《我的奋斗》之前和家人的沟通交流,特别是他的叔叔居纳尔对他发出威胁、要起诉克瑙斯高是一个重点事件。第二部分是克瑙斯高和妻子琳达养育几个孩子的事无巨细的生活描述。育儿经在这部书里占到了很大的篇幅。第三部分,显然是克瑙斯高对很多读者的一种终极的回答,那就是,他对希特勒的第三帝国的看法。这一部分有关希特勒的评述有400页,其实完全可以独立成一本书。最后一部分,是他的妻子琳达身患抑郁症和战胜抑郁症的过程。这涉及到相当的个人隐私。难怪等琳达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也是他们的第三个女儿之后,克瑙斯高和琳达就离婚了。琳达是一位瑞典女作家,她本来对丈夫的写作十分支持,可这本书把她书写成那样几乎是裸奔的状态,她最终还是受不了了,两个人选择了离婚,小说抵达了终点——终曲结束。

摆脱了《我的奋斗》带来的烦恼和纷争,以及婚姻解体之后的克瑙斯高,似乎更加自在自如,他是一位激情澎湃的多产作家,下笔千言,事无巨细,汪洋恣肆,一泻千里。2015年,他开始出版四卷本的系列随笔《在秋天》《在冬天》《在春天》《在夏天》,这四册随笔与四时轮转的季节有关,形式独特。比如《在秋天》里,副题为“给一个未出生的女儿的信”,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九月、十月和十一月。九月的部分里,他给女儿写的信的题目分别是:苹果、黄蜂、塑料袋、太阳、牙齿、海豚、汽油、青蛙、教堂……《在秋天》中收录了三个月的信,一共有60封信,涉及到生活中的动物、植物、生活用品和食品等等,什么都有,想到什么写什么,翻译成中文每卷都在30万字左右,那么这个系列就有100多万字。

《我的奋斗》六卷本出齐之后,克瑙斯高信心满满,志存高远,他又开始了长篇系列小说“晨星”的写作。这个“晨星”系列,在克瑙斯高的计划里是要写五卷的。按照他的设想,这是一部带有末日书写和幻想色彩的长篇巨著,克瑙斯高决定完全摒弃自传式写法。从开始动笔到出版第一卷《晨星》,已经过去了9年。小说于2020年9月出版,厚度达666页,据说这是有意为之,数字666象征着北欧神话里的恶魔。小说的内容也和神话与恶魔带给北欧人精神上的长久不安有关。全书有9个叙事人,他们要面对的共同的困扰,是突然出现在天空中的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就是这颗带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的晨星,使这9个叙事者的生活出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由他们来讲给读者听。最后,克瑙斯高在书的末尾,以一篇哲学思辨文章《论死亡和死者》收尾。

“晨星”系列的第二卷《来自永生森林的狼》出版于2021年10月,厚度达到了777页,也是一本骇人的巨著。这本书继续将末日元素——那颗照耀所有人的超新星的爆发,视作笼罩在人类头顶的不可知命运。超自然现象和气候危机,大自然的退化和北极冰雪消融,发生在1986年的挪威杀人事件与一个士兵个人的情感生活以及2017年一个俄罗斯生物学家对生命的体验和观察等等,构成了这本书相对整齐的构想,对灵魂和生命归宿的探讨,是这本带有北欧原始神话原型力量的小说的主题。

2022年11月,“晨星”系列的第三卷《第三帝国》出版,厚度是485页,比前两卷要薄一点了。那颗巨大的新星还在天空中闪耀。卑尔根的一支四人乐队在一处隐秘的森林里遭到了谋杀。根据现场的情况,可以看出,这四个人似乎死于某种宗教仪式,也就是说,他们是某种巫术或者宗教理念的受害者:喉咙都被割开,头皮都被剥掉,脑袋被拧断后反转一百八十度,惨状连警察都感到不寒而栗。克瑙斯高在这部书中,解释了他这本《第三帝国》的含义,绝对不是指的是希特勒所建立的第三帝国,而是指的是中世纪的某种信仰。在欧洲,第一世纪指的是上帝的时代,第二帝国是耶稣的时代,第三帝国是圣灵的时代。小说中,神秘气氛弥漫,古怪的自然现象和其后危机仍旧是小说的主题背景。

目前,克瑙斯高正以每年一本的速度出版着这个“晨星”系列,预计2023年出版第四卷,2024年出版第五卷。假如把《我的奋斗》看成是六部长篇小说,那么,53岁的克瑙斯高已经出版了11部长篇小说和4卷随笔,每一本都很厚,抵得上别人的两三本。而他的代表作自然非《我的奋斗》莫属。

克瑙斯高还获得了很多文学奖项:挪威文学评论奖(2009)、挪威布拉哥文学奖(2009)、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0)、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长名单(2013)、爱尔兰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2014)、德国《世界报》文学奖(2015)。2017年4月与6月,他先后获得欧洲文学奖与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学奖。2020年,《我的奋斗》第六卷《终曲》的法文版获得了法国美第契文学奖。

《我的奋斗》六卷本完美地诠释了克瑙斯高本人的生活,也映照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本质上,我们每个人的奋斗都和他差不多,生老病死,以及在世上走一遭所要面对的一切。《我的奋斗》虽然是自传小说,却充满着克瑙斯高对社会、生活、道德与艺术的大胆剖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深具吸引力。

理查德·鲍尔斯:《回声制造者》

理查德·鲍尔斯1957年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埃文斯顿市,小时候曾随父亲前往泰国曼谷,在那里完成了小学和初中学业。高中毕业之后,进入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物理系学习。由于受到一位文学老师的影响,他把物理学专业改为主修文学,后来获得了文学硕士学位。他的兴趣极其广泛,大量阅读社会学、政治学、美学、医学、音乐、考古学、海洋学、历史类著作,还密切关注20世纪到21世纪以来最前沿的科学技术的发展,并对物理学、分子生物学、神经科学、博弈理论、基因工程、肿瘤学、生态学、电脑程序设计等都发生了浓厚兴趣,从而形成了他广博的知识谱系、深邃的科技与人文的思考以及百科全书风格的小说写作。

从文学的角度观察,理查德·鲍尔斯自出道之日起,就受到了美国后现代小说家诸如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等人的影响,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可以把他归入广义的后现代小说家的阵营中。不同的是,在他身上,跨界到与科学技术的思考相融合、对大自然和生态环境的关注,使他显得开阔和前卫,早就跨越了后现代小说家在文本的窠臼里打转,也跨越了比如元小说、零度写作、滑稽模仿和反讽、黑色幽默与文本间性等技巧范围,他的小说呈现出极其丰富特异的面貌。

理查德·鲍尔斯的作品中最显著的特点,是涉及大量科学知识并直接探讨最前沿的科学问题,以小说形式来探讨科学与人类的关系。其小说主要探索现代科技对人类生存和社会的影响,寻求科学和艺术相互融通的途径。因而,他的小说成为一种连接物,他借此创造出一类独特的科技人文小说,这种特立独行、面目清晰的小说使他被誉为美国当代文坛最重要、最令人钦佩的作家之一。

理查德·鲍尔斯的写作十分勤奋,近40年的写作生涯,已经有10多部长篇小说出版。而且,晚近的作品越写越好。他获得的文学奖项有:美国麦克阿瑟天才艺术家奖、美国文艺学会奖、兰南文学奖、詹姆斯·库柏历史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等等,作品也多次进入英语布克奖的决选名单,并于1998年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他曾任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英语系教授兼贝克曼高级研究院研究员,现在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系任教。

1985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三个农民去舞会》,这部小说用三条平行的情节线索,讲述了几个人与一战前的一张老照片相关的故事。几个平行故事中,有一条线索讲述一家科技杂志的编辑麦德·梅斯的故事,凸显出技术时代对人的生活的深刻影响。在这部小说中,就已显示出理查德·鲍尔斯今后的创作方向:把科学和人文思考交织起来,用以呈现更为复杂的人类生活。在他的第二部小说《囚徒困境》(1988)中,他将战争威胁与迪士尼乐园并置呈现,借用博弈理论探讨了现代科技给人类带来的危险,从科技发展的角度深入思考个人命运与国家之间的关系。

理查德·鲍尔斯很擅长小说的结构,熟练运用多线索平行的叙事技巧,这也是他的百科全书式的风格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的文本支撑。他的第三部小说《金壳虫变奏曲》(1991)更进一步地将音乐学、历史、基因工程、电脑编程、信息工程等现代科学谱系,编织成一种文学的叙事结构。在这一科技背景之下,人的活动显得更加生动复杂,小说探讨了如何把科技置于人类的掌控之中。

他的第四部小说《游魂在行动》(1993)曾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长篇小说《加拉蒂2·2》(1995)则重构了IT时代的皮格玛利翁神话,以网络技术和神经科学体系为依托,呈现出百科全书的叙事风貌,以及现代科技与传统神话之间的联系,通过小说主人公和电脑机器人Helen建立的人与机器和神经与网络技术的关系,强调了在科技的疯狂进展之下,人文关怀的更高价值。第六部小说《营利》(1998)获得了美国库柏历史小说奖,这是一部从生态学、环境学、肿瘤医学的角度,探讨美国社会的后工业化时代,对人的健康影响和对大自然的破坏性作用,是美国作家德莱塞的《美国的悲剧》的新类型。

此外,他的长篇小说《冲破黑暗》(2000)用平行结构的叙述方法,讲述了西雅图计算机程序实验室的虚拟女性与在贝鲁特被困的美国人质之间的悲欢离合,带有科幻小说的特质,深入探索了网络技术和人类的关系。第八部长篇小说《我们歌唱的时代》(2003)则运用物理学的量子理论、增熵和音乐理论,分析了美国社会面临的种族问题。

从以上理查德·鲍尔斯的八部长篇小说就可以看出,在小说的题材上,他极其善于将科技前沿的发展与人文思考结合起来,写出了一种带有科幻小说特点的科技人文小说。此外,在小说的结构上,他善于运用平行叙事的双线和多线的结构,使小说的内容更加丰富博大,带有新结构科学现实主义小说的趋向。理查德·鲍尔斯用IT时代的科学技术思维改写了文学叙述的历史,将玄奥的科学概念融入小说,架起了人文软学科与“硬”科学之间的桥梁,拆解了科学文化和艺术文化之间的厚墙。而他是那个穿墙而过的先行者。

最近10年以来,他出版了《回声制造者》(2006)等多部引人注目的小说杰作。《快乐基因》(2009)从心理学和神经学角度探索了人的身份的构建这一复杂的生理和社会问题,是一部有趣的、讲述关于“快乐基因”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罗素·斯通在芝加哥教写作课时,认识了一个年轻的阿尔及利亚姑娘萨莎迪特。她活力四射,像个发光体一样吸引着性情忧郁的罗素。他不明白这个饱经苦难的姑娘怎么能这么快乐。在找寻答案的过程中,罗素研究之后,发布了快乐的基因型。如果科学证实快乐由基因决定,那么,我们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谁将获得这个专利?这部小说展现了科学和文学结合的有趣而充满了想象的文学魅力。

把科技与艺术结合,在情节上进行互相映衬,是他惯用的手法。他的长篇小说《奥菲奥》(2014)讲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科学家因梦想而逃亡的故事。一位学化学出身的音乐家在家里建了个小型的DNA实验室,培养从网上买来的细菌,想通过实验把生物的活细胞变成一个类似于音乐盒或CD的东西。后来,“9·11”事件发生后,美国警察十分警觉,闯入他的实验室,并将他列为“音乐炸弹客”嫌疑人。这个化学家和音乐家只好逃亡,开车走上了奔逃之路。在路上,他的思绪和美国当代音乐艺术史不断纠缠,他也展开了与前妻、女儿、好友的重逢之旅。小说中,音乐的旋律和化学的成分,人的记忆与生活在当代社会中的碰撞,使这部小说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2019年,理查德·鲍尔斯第12部小说《树语》(又译《上层林冠》)以其宏大的构思和独特深入的思考、前沿性的科技与人文的呈现,让读者折服,并荣获美国普利策奖。其实,可以把他的这部《树语》和安妮·普鲁的《树民》放在一起看,会有奇异的阅读感受。他的最新长篇小说《迷惑》出版于2021年,这部小说讲述妻子去世之后,天体生物学家西奥·伯恩单独抚养9岁的儿子,并寻找宇宙中的生命的故事,以科幻的眼光呈现出未来生活的可能,让人惊异,并进入当年的英语布克奖决选名单。

理查德·鲍尔斯的小说代表作是《回声制造者》(2006),这部作品可以看成是他的科技人文小说风格的集大成之作。作品自出版之后,被评论界誉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家的杰作,是会改变读者一生的书”,不仅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而且使他跻身于当代世界一流小说家的阵列。

《回声制造者》运用神经科学和认知心理学构成了双重的叙事结构,将山丘鹤的生活栖息习惯和人的神经结构并置起来。平行的叙事结构一直是理查德·鲍尔斯结构小说的拿手好戏,这部小说也不例。

《回声制造者》讲述二十七岁的马克在遭遇车祸后,脑部严重受创而进入重度昏迷,醒来后,面对他唯一的亲人、姐姐卡琳,却认不出她,认为她是个冒名顶替者。于是,著名神经学专家韦博专程从纽约来到加州小镇卡尼的医院,对马克的病情进行研究,确诊马可患的是一种罕见的“双重错觉综合征”。理查德·鲍尔斯从生态学、神经学和人对自我的认知方面,编织出了一部充满悬念和柔情的科技人文小说。他曾说,《回声制造者》要实现两个目的,其一是讲述一个关于现实世界的故事;其二是要揭开表面,让人看到处于叙事下面的没有定型、临时改变、非常混乱、遍是裂缝、使人目瞪口呆的隐藏起来的东西。

《回声制造者》第一部为“我微贱无名”,这一章一开始,就对沙丘鹤有着精彩的描述,成为这部的文眼。沙丘鹤被印第安人称呼为“回声制造者”,因而成为小说中的总体象征:

“夜幕来临,沙丘鹤纷纷降落。它们在空中减速,然后飘然落下。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十来只结为一群,与暮色一起垂下。几十只沙丘鹤停留在冰雪融化的河面上。它们聚集在小岛上低洼的沼泽地里,有的觅食,有的扇动翅膀,有的大声鸣叫。它们是大批迁徙鹤群的领头浪潮。更多的鸟儿随即降落,空中叫声回荡。

一只沙丘鹤伸长脖子,两腿悬挂在身下,翅膀向前卷曲,身体与人的一样长。它的爪子像人的手指一样张开,初级飞羽显露在两只翅膀上,血红色的脑袋不停地向下摆动,扇动的翅膀靠在一起时,就像身穿披风、正在祈祷的神父。地面上一阵骚动,吓得它翘起尾巴,收缩腹部。它们的长腿向前伸出,膝部向后摆动,像断裂的飞机起落架。又有一只鸟骤然降落,向前扑腾几步,努力在鹤群中找到一块栖身的地方。数英里的水面依然清澈、宽敞,还算是安全的落脚之处。

黄昏提早来临,这种情况在今后几周之内都会如此。冰蓝色的天空突然发出光亮,照在新芽初露的柳树和棉白杨上,就像一朵短暂绽放的玫瑰,然后慢慢变为靛蓝。2月末的普拉特河,夜晚的寒雾笼罩在河面上,给去年秋天留在附近田边的残梗抹上一层白霜。紧张不安的沙丘鹤像儿童一样高,翅膀挨着翅膀,拥挤在这一河段上,这样的做法它们是通过记忆学会的。

千万年来,它们冬季末聚集在这条河上,整片湿地上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由此看来,它们依然带着某种蜥蜴目爬行动物的特征;它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飞鸟,直接从翼指龙进化而来。黑夜真的降临了,这里再次成为初学飞行的幼鹤的世界,与六千万年以前开始出现这种迁徙时那天傍晚的情形一模一样。

五十万只沙丘鹤——约占全世界总数的五分之四——在这条河上安顿下来。它们追寻大陆中部线路而来,是一个贯穿大陆的巨大计时器。它们从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和墨西哥飞来,每天要赶数百英里的路程,还要飞行数千英里,才能到达它们记忆之中的鸟巢。在数周时问里,这一段河流为绵延数英里的沙丘鹤群提供庇护。然后,当春天到来时,它们会起程,一路向前飞行,飞往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省,飞往阿拉斯加,飞往更远的地方。

鹤群今年的迁徙和以往一样。这些鸟儿具有某种特殊的功能,在父母带领它们迁徙之前,就有能力找到数百年前确定的飞行路线。每一只鹤都记得未来的飞行路线。”

理查德·鲍尔斯的第12部长篇小说《树语》(2018)是他的集大成的力作。这部小说气魄宏大,小说以树的生长形态来设计章节结构,从树根到树干、树冠和树的种子,这样的结构令人耳目一新。可以说,他将人类文明依托在树的文明之上进行思考,从树的角度来描摹世界、描摹大地上人类的活动所造成的影响。

在这部小说中,树是第一主角。除了树,小说还塑造了九个来自美国不同领域的人物形象,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全都聚集到树的周围。小说的主要情节,讲述了护林者与砍伐者之间的激烈斗争,以及在美国的法律制度下导致的两败俱伤的结果。全书的最主要人物是一个能够聆听树的声音的女学者帕特丽夏,她用她的全部生命,来研究和传达树所具有的生命意识、声音和思想,甚至她的死亡也成为了任何树之间沟通的一种形态。在小说结尾,帕特丽夏虽然死去,但她影响了游戏设计者尼磊在电子游戏世界里,创造了一个超越人类认知能力的“树的王国”,在这里,加入到电子游戏里的亿万玩家,能够将头脑与树结合为一体,实现了某种在“后人类”世界里的树和人的共同的“进化”。这颇有点像是科幻电影《超级玩家》里面的情节构造,只不过,在这部书中,树这一地球上的古老植物,成为了理查德·鲍尔斯最为倚重的主角。他显然认为,将科技与自然结合之后为人的大脑重新编码,是复活树的意识,是使人与大自然获得对话与和解的正确途径。

小说中的九个主人公就像是从别处向树汇聚而来的九股力量。他们从各自的角度感受树在他们的生命中的价值与意义,他们逐渐变成了树的代言人。这九个人仿佛响应了树的召唤,被大自然所感召,全力去保护树,与砍伐树的人进行斗争。通过这九个人的行动,理查德·鲍尔斯告诉我们,树不是一种无法发言的植物,树叶不只是一种紧紧被人利用的木材资源,树是与人类一样有智慧,甚至比人类更智慧的生命。所以,理查德·鲍尔斯才设计出小说中的电子游戏,将人与树的意识在人脑中脑机联合,进行了重新编码,人与树的文明才达到了和谐的境地。因此,这部厚厚的小说,是理查德·鲍尔斯写出的一部美国新神话,有着当年麦尔维尔创作的《白鲸》般的力量,引领我们去认识、去聆听那亘古以来就一直存在、从高高的天空俯瞰人类的大树,特别是那直入云霄的“上层林冠”。

小说书名的直译是“上层林冠”。“上层林冠”指的是森林中的顶盖部分。我们从任何一部讲述森林的纪录片中都能看到徐徐扫过上层林冠的镜头。可以说,理查德·鲍尔斯的这部小说先声夺人,第一次以树为主角,为树发声,从而建立起任何大自然的新的关系。这在当代文学中是振聋发聩的、凤毛麟角的,视角极其独特,想象力非凡。

理查德·鲍尔斯说:“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小说都试图消除艺术和科学间的界限,试图将思维和情感联系起来。”他对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耳熟能详,感同身受。他的小说致力于探索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的影响,善于采用多角度和平行叙事的表现手法,将科技知识巧妙融入小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科技人文小说。在他看来,科学技术尤其是网络技术,并不会对传统小说构成威胁,反而为传统小说提供了新的表现手法。

进入21世纪,我们都更能感觉到,当代世界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使人文学科面临诸多挑战。比如,生物技术、基因科学使人们探索生命的脚步大大加快,电脑的普及使生活网络化、便捷化,同时也信息化、碎片化,太空技术使人们走向更深远的宇宙。因此,探索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学艺术面临着更复杂的挑战。可就像1967年约翰·巴斯写了《枯竭的文学》那样,不断有人在宣布书籍的死亡、纸媒的灭亡与文学的式微。然而, 理查德·鲍尔斯以他的文学创作证明,网络技术再发达也不会消灭人的本性,书写和表现人性丰富性的小说更不会退出历史舞台,以纸质为媒介的文学文本依然是人们探索现实世界和未知世界的载体。纵观理查德·鲍尔斯创作的13部长篇小说,可以看到,他的作品题材新颖,构思宏阔,叙事紧密,视角独特,写出了一种21世纪的科技新小说。

乔纳森·弗兰岑:《自由》

乔纳森·弗兰岑1959年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1981年毕业于斯沃思莫学院。1996年,在《哈泼斯》杂志上发表长篇随笔《偶尔做做梦》,从此跃上美国文坛。到目前,他出版有六部长篇小说:《第二十七座城市》(1988)《强震》(1992)《纠正》(2001)《自由》(2010)《纯洁》(2015)《十字路口》(2021),随笔集《如何独处》(2002)《地球尽头的尽头》(2018),以及回忆录《不安地带:个人史》(2006)等。

与其他美国作家相比,乔纳森·弗兰岑的作品量并不是很大,他创作的每一部长篇小说的篇幅都差不多,厚度和展现生活的宽度都令人惊叹。令人惊讶的是,乔纳森·弗兰岑走的文学之路是一条向现实主义文学回归的道路,他的创作风格与自威廉·福克纳以来的美国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没有关系,而是与19世纪以来的欧洲现实主义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里的作家如托尔斯泰等人产生了跨越时间和地理的呼应,因而在新潮小说家辈出的美国文坛显得十分突出。

2001年,他的小说《纠正》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2010年,他的第四部小说《自由》出版之后十分热销,迅速登上各大畅销书榜,被评论界誉为“世纪小说”,此后出版的长篇小说《纯洁》和《十字路口》继续深化他所建立的超级现实主义小说风格,获得持续的关注,甚至被称为是“当代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

我们来看看乔纳森·弗兰岑的创作历程,他都写了一些什么。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二十七座城市》出版于30多年以前的1988年,这部小说描绘了一个来自印度孟买的女警官,来到美国在圣路易斯卷入了一场政治阴谋。从小说中能看到乔纳森·弗兰岑擅长对人物所处的场景的精雕细刻,他不厌其烦地书写一些十分微小的细节,强调生活中那些不被人察觉的细节才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蛛丝马迹。几年之后,他出版的小说《强震》,描绘了一对年轻的夫妇经营商业企业,因经营不善,在波士顿的一次地震中企业遭到挫折,导致的生活坍塌与人心的变异。

这两部小说似乎与乔纳森·弗兰岑的某种生活经历或者观察所得有关,是他初试啼声之作,有稚嫩和雕凿之处,他自己也说,这两部小说是某种反自传小说。

而他真正成熟的作品,是第三部小说《纠正》。从文学风格和脉络上来说,《纠正》建立了与伟大的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家如狄更斯、托尔斯泰的联系。这是乔纳森·弗兰岑刻意追求的,也是他的梦想:像19世纪的文学那样,小说应该建立个人和社会之间的紧密联系。《纠正》的出版的确让人耳目一新。小说描绘了美国中西部城镇圣裘德的兰伯特一家的生活。女主人公伊妮德打算在丈夫艾尔弗雷德身患帕金森综合征可能离世之前,举办一次家庭圣诞节欢聚。由此,小说细致而宏阔地展开了这对老夫妻的三个早已成年的孩子的生活,描绘他们面对各自的生活中需要不断纠正的事情。他们的大儿子叫加里,他是费城一家银行的投资部经理,有三个孩子。他的生活似乎一切如意,但患上了抑郁症,可他不承认这一事实,竭力否认自己有抑郁症。二儿子奇普,原本是大学教师,与未成年的女学生发生了性关系丢掉了教职。他来到纽约,想靠写剧本谋生,又失败了,后来与一个情人的丈夫去了立陶宛,在那里依靠网络行骗谋生。小女儿丹妮丝学业优秀,后来却突然辍学,在一家饭店当了主厨。她的性取向有些问题,不仅与餐厅老板发生了性关系,老板娘也爱上了她,陷入到一种复杂的情感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伊妮德想把这三个孩子都请到家里,过一个团圆的圣诞节,最终却发现,她失算了,所有人的生活都是支离破碎的,处于分崩离析之中。这是这部小说故事情节的简单描述。小说的时间跨度相当大,跨越了半个世纪,通过主人公的回忆和陈述,展现了从美国中西部到东部波士顿又到中东欧的立陶宛,地理空间也横跨北美和欧洲,涉及到政治、经济、日常生活和社会伦理的方方面面,展现了当代美国人所面临的深刻的道德危机。

乔纳森·弗兰岑在小说叙事方面十分从容,小说中比比皆是的,都是生动而具体的现实主义风格的细节,他摒弃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小说的那种虚浮的花招,老老实实地讲人的故事,写人的生活,不仅畅销300万册,还做到了“不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美国家庭里的两代人如何竭力赋予生活意义,也敲开了一条裂缝,让我们看到一个蹒跚走向新千年的忧郁的国家”。(《纽约时报》首席书评家角谷美智子语)

2010年8月,乔纳森·弗兰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自由》出版,依旧聚焦于当代美国的家庭生活,描绘美国一户中产阶级家庭,在进入21世纪之后的十年时间里的林林总总的生活面貌。凭借这部小说,乔纳森·弗兰岑的半身像登上了这一年《时代》杂志的封面,杂志封面写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可以看到乔纳森·弗兰岑和他的小说《自由》所受到的瞩目。《自由》分为五个部分,这五个部分长短不一,分别是“友好的邻居”“错误已经铸成”“二〇〇四”“错误已经铸成(结局)”和“坎特桥小区湖”。在“友好的邻居”这一部分的开头,我们能体验到乔纳森·弗兰岑的语言风格和叙事魅力:

“有关沃尔特·伯格伦德的新闻并未引起当地媒体的关注,他和帕蒂早在两年前就搬去了华盛顿,对圣保罗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不过,拉姆齐山地区的这些上流都市人对自己城市的忠诚度还没有高到不读《纽约时报》的地步。据《时报》一篇相当不友好的长文报道,沃尔特在首都将他的职业生涯搞得一塌糊涂。他的老邻居不怎么能把报道中的用词(“傲慢”“专横”“缺乏道德原则”)和他们记忆中的沃尔特对上号:那个慷慨、害羞、总是微笑着的明尼苏达矿务及制造业公司的员工,踩着他那辆用作交通工具的单车在二月的风雪中穿过萨米特大街;奇怪的是,比绿色和平组织还要绿上三分、原本也来自小地方的沃尔特,怎么可能因为和煤炭公司合谋、亏待乡下人而惹上麻烦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伯格伦德一家人一直有些不那么对头的地方。”

如此紧密的叙事,在19世纪那些作家的笔下我们经常看到,可在21世纪的乔纳森·弗兰岑的笔下出现,还是让人有些震动。《自由》之中,一个美国中产阶级核心家庭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让人迷惑的麻烦事。《自由》里的这个家庭,夫妻俩结婚超过二十年,沃尔特离开律师事务所,去从事保护濒危鸟类栖息地的事业。于是,帕蒂面对丈夫离去的生活,开始酗酒,陷入婚外情之后又感到罪恶。他们的儿子想要逃离家庭束缚,却没有能力真正离开家庭。一家三口似乎都戴着面具生活,他们又都拥有自己的隐秘生活,而这正是“自由”两个字掩盖之下的真实生活。乔纳森·弗兰岑写下这些人物在美国当代商业社会和娱乐至死的环境中,如何面对生存、找寻意义,体会欲望的升腾与失望的诸多痛苦。

乔纳森·弗兰岑在《自由》中聚焦于家庭的写作手法,也延续到了他于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纯洁》之中。《纯洁》依旧是一部叙述跨越了几代人的史诗,地理背景有当代美国、南美洲的玻利维亚和柏林墙倒塌前的德国西柏林。小说主人公是汤姆·阿兰贝特,他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前妻安娜贝尔·莱尔德,他还有一个结婚十四年的现任太太瓦莱丽。人物虽然不多,但他们的生活轨迹却在几个大洲之间穿梭,小说叙述的时间跨度也长达几十年,展现了从个人到社会与宏阔的历史之间紧密的联系。在家庭的纽带中,展开的却是社会的广阔场景的延伸。可以说,从《纠正》到《自由》再到《纯洁》,乔纳森·弗兰岑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强力书写了当代人所面临的需要纠正的生活、背负自由的痛苦与并不纯洁的人生的困境,并探索了可能的未来。

2021年10月,乔纳森·弗兰岑出版了第六部小说《十字路口》。他曾认为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但他完成《十字路口》时却发现,这是他的一个新的三部曲的开端,后面还有两部小说等待着他去写。

《十字路口》仍旧围绕着一个家庭展开。在这部小说中,乔纳森·弗兰岑对于家庭和道德问题进行了不懈的追问。对于弗兰岑自己而言,他实现了某些程度的突破,“我终于写出了一本关于一个家庭50年来的动态的小说,而不是把家庭关系作为一个方便的组织写作的原则”。不过,小说的时代背景向前移动了20年,这一次,乔纳森·弗兰岑将目光投向了1970年代到1990年代之间。而在那个年代,生于1959年的乔纳森·弗兰岑正值青年时期。小说描绘了芝加哥郊区的新景镇,当地教会的牧师拉斯·希尔德布兰特忽然陷入了职业危机中。他曾在亚利桑那沙漠中帮助纳瓦霍人,也曾与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一起为反对种族隔离而游行。于是,希尔德布兰特家族的生活从1970年代开始,到2020年五十年间的家族命运,与这五十年间美国文化、政治、社会的巨大变化,就像是一面花毯一样,被乔纳森·弗兰岑耐心地编织与书写。

与乔纳森·弗兰岑的小说相比,他的几本散文集同样值得重视。特别是他出版于2018年的《地球尽头的尽头》,收录了乔纳森·弗兰岑过去五年里的随笔和演讲,不少篇章触及到了人类面临的生态危机和环境危机等重大主题。身为鸟类爱好者,乔纳森·弗兰岑在一些文章中,写下了他对于全球海鸟危机的观察,令人动容。

如果我们需要一把进入他的小说世界的钥匙,他自己已经提供了。乔纳森·弗兰岑说:“我的野心来自19世纪,那时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和巴尔扎克之类的作家虽然走严肃写作路线,却也能吸引广大读者。”

他的小说正是以这样的面貌拥有了广大的读者。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无尽的玩笑》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1962年2月21日生于美国纽约州伊萨卡,父母亲都是伊利诺伊州立大学的教授。他曾就读于亚利桑那大学,获得了艺术学硕士学位。他属于早慧的天才作家,1987年他年仅25岁就出版了长篇小说《系统的扫帚》而一鸣惊人。1992年,华莱士到伊利诺伊州立大学英文系教书,1996年出版厚达千页的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引起了轰动,成为美国新一代后现代作家的代表。他的其他虚构和非虚构作品还有:《穿过一条街道的方法:无穷大简史》《头发奇特的女孩》《弦理论》《遗忘》《生命中最简单又最困难的事》《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最后的访谈》《苍白的国王》(未完成)等。2008年9月12日,身患严重抑郁症的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家中自杀身亡,年仅46岁。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是继唐·德里罗、托马斯·品钦、约翰·巴斯、唐·巴塞尔姆、约翰·霍克斯、威廉·加迪斯等第一代后现代派作家之后的第二代后现代小说家,他与理查德·鲍尔斯、福尔曼并称为美国当代作家三剑客。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作品辨识度极高,早年,他在大学钻研哲学,深受维特根斯坦哲学思想的影响,其作品通过对光怪陆离的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挖掘呈现,带有逻辑哲学论的深刻追问。在小说写作上,他擅长运用繁复的长句子,借助十分绵长的长句来表达他对复杂生活的理解。

在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作品中,大众传播、电影电视、数字网络和电子媒介以及数学原理和语言哲学混合在一起,物质世界的方方面面的细节呈现,与语言的雅俗共赏、俚语的普遍运用,构成了他作品的实验和另类特性。他还曾经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网球运动员,但运动员的体魄也没有能使他抵挡住抑郁症的侵扰,最终自杀身亡,令人十分惋惜这个天才作家的陨落。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小说代表作当推《系统的扫帚》与《无尽的玩笑》。《无尽的玩笑》出版时,华莱士年仅34岁,这使人们对他充满了期待。2005年,《无尽的玩笑》被《时代杂志》评选为“1923年以来世界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之一”,与詹姆士·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威廉·加迪斯的《识别》、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等现代小说杰作相提并论,长篇小说《苍白的国王》则是他的一部未完成的遗作。

《系统的扫帚》是进入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作品的一扇大门。这部小说有着后来他的杰作《无尽的玩笑》的很多元素,只不过前者显得朝气蓬勃而略带生涩,后者是汪洋恣肆、芜杂厚重、意蕴丰富。《系统的扫帚》的开头第一部第一章的第一节,是“1981”:

“丽诺尔突然意识到,大多数漂亮女孩儿的脚都长得很难看,明迪·米托曼也不例外。她的脚又长又瘦,脚趾张得很开,小趾上有黄色的老茧,脚后跟也满是层层皱纹,脚背上还长出几根长长的黑毛,而且脚上涂的红指甲油已裂开,部分脱落。丽诺尔注意到了这些,只不过是因为明迪坐在冰箱旁的椅子上,正弯腰用手弄掉脚指甲上的红指甲油,而她身上的浴袍遮得不严,于是身上的一些缺陷,以及丽诺尔以前没注意到的一切,就都近在眼前了。明迪刚洗过头,湿漉漉的头发用厚厚的白毛巾松散地裹住,一缕闪闪发光的深色头发从毛巾的折缝里溜出来,挂在她的脸旁,直到下巴下面。屋里充满了弗莱克斯洗发水的味道,还有一种怪味,因为克拉丽斯和苏·肖正在吸着一大支味道浓厚的玩意儿,是丽诺尔从谢克中学后面的爱德奶油店搞到的,并同克拉丽斯的其他东西一起带到了这所学校。”

从《系统的扫帚》的开头看上去,似乎我们还并不清楚,小说要写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系统,而这个系统又将被什么样的扫帚所打扫。开头的现实主义描绘充满了人物刻画与细节描绘,小说的情节线索似乎与这几个女性主人公的命运有关。可接下来,在整部小说中,在第一部第1章的开头段落出现的四个女性的命运,并未如你所愿地都有所交代。紧接着,小说的第2章就是“1990”年了。《系统的扫帚》分为两部,第一部有11章,时间的跨度从1972年到1990年,大部分叙述的都是1990年的事情,每一节的标题都是一个年份。第二部有10章,全书一共有21章,每一章分为a、b、c、d等长短不一的小节。这使得小说的叙事十分的跳跃而清晰。小说的故事背景地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华莱士在小说中,虚构了俄亥俄州的州长在克利夫兰边上建造出规模宏大的人工沙漠,这片人工沙漠竟然由黑色的沙子构成,就像是令人恐怖的甲虫的聚集地。

《系统的扫帚》的男主人公里克一边编发收到的文学稿件,一边会把这些稿件的内容,讲给女主人公听。在小说中,这部分的呈现方式,一是通过男女主人公的对话来进行,也就是一个人说,一个人提问和呼应。二是与此同时,小说还插入了主人公的心理治疗谈话记录、政府文件和男主人公的一篇小说文本,因此,文本的嵌入使得小说显得线索众多,旁逸斜出,意义暧昧不明。

小说的女主人公是24岁的丽诺尔。她家境很好,在一家出版社担任秘书,并成为出版社主编的女友。小说中,她去养老院看望她的曾祖母,这个老太太喜欢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理论,每次见面都要和丽诺尔谈论哲学。有一天,这个老太太和养老院的其他20多位老人突然全体失踪。正如很多美国的后现代小说那样,这样的悬念不是用来告诉你一个结果的,而是这个悬念本身就会悬置起来,成为无解的悬念本身。显然,这部小说的情节是松散的,不成连贯的线索的,可以说,在这部小说中,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描绘了美国现代社会中各种人所处的精神境况。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这部小说中,借鉴了詹姆斯·乔伊斯进行语言和文本实验的手法,对美国当代语言,科学语言和哲学语言都进行了尝试,语言风格风趣幽默,颇具才情,很多故事情节荒诞夸张,想象力汪洋恣肆,带有一种反叛的精神。只要想到这是作者二十四五岁时的作品,我们还是会惊讶于作者的过人才华。很多插在小说中的与主干情节无关的故事,其实就是现代社会碎片化的呈现。这本书出版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曾说,《系统的扫帚》是他“用代码编写的一部自传”。显然,小说也是华莱士进行的一部元小说写作尝试。

相比较而言,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更加成熟而有无可比拟的文学创造力。这部小说很难被翻译成其他语言。中文版由俞冰夏翻译完成,曾在《外国文艺》杂志刊登了一个片段,全书2023年由上海世纪文景出版。

这部小说的后现代特质十分鲜明,就是对人类进入到更为复杂的后现代生活形态的精神境况的全面把握,读来令人颇感陌生,也会无比惊叹。这部小说的篇幅宏大,厚达一千页,最后的100页是388个脚注,这些脚注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细节生动,十分有趣。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未来的美国,带有浓厚的未来小说的质地,却又并不是一部科幻小说。小说中,美国政府把每年的命名权卖给了各大公司,这实际上是对高度商业化的美国的讽刺。比如,2026年被一家公司命名为“格拉德食品袋之年”,这就有些反面乌托邦小说的气息了。小说中的美国,从地理管辖和政区范围来说,已经与加拿大和墨西哥构成了一个北美政权大联盟,人口达到5亿多人,是一个全新的政治实体,但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的边境地区还是充满了紧张气氛。

任何小说都有故事的发生地。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地,第一个是在纽约波士顿的一所以网球而闻名的高中,这所高中学校的校长,是先锋派独立导演詹姆斯·因坎登扎,他酗酒如命,而《无尽的玩笑》是他所拍摄的一部电影。这所中学由他的夫人艾薇儿·因坎登扎和他的小舅子一起管理。

小说中的第二个故事发生地,是这所网球高中附近的一家戒毒所,又叫恩内特会馆。小说中的第三个故事发生地,则是加拿大魁北克,在那里有一个政治组织,正在寻求摆脱美国的政治版图。简单描述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是十分困难的,因为它不是一部线性叙事的作品,甚至也不是倒叙的小说,有着太多的平行的毫无交叉的线索,以及碎片的拼贴和嵌入式的情节。因而,这部小说从景观上来说,是前所未有地新鲜而具有令人惊异的特质,幽默风趣、滑稽可笑的细节比比皆是,描绘了靠近我们的未来的那种不确定性。

在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笔下,这个未来的北美世界,人们沉溺于娱乐和物质世界,被毒品所裹挟,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病象深入骨髓。娱乐至死的状态下,人人在追求快乐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因此,《无尽的玩笑》对美国社会的批判十分深入。书名“无尽的玩笑”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啼笑皆非的、对追求现代性社会行到半途的尴尬和缭乱感。尽管这本书多少显得芜杂,但阅读《无尽的玩笑》的感受是令人惊艳的。这部小说和它的作者都属于那种横空出世的、难以预料的作品与人,人们在读过之后,不仅会被小说中反面乌托邦的情节所吸引,也会被作者幽默而犀利的批判而警醒。如同人会做噩梦,就像我们进入他所营造的小说世界,可当人们在走出来,就会获得一种崭新的、朝向未来的世界观。

安妮·普鲁:《树民》

安妮·普鲁1935年8月22日出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诺维奇市,位于纽约和波士顿之间,人口只有几万人。她父亲是法裔加籍移民,后来成为一家纺织厂的高管,母亲是英裔美籍移民,是一位业余的博物学家和画家,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安妮·普鲁在五个姐妹中排行老大。1969年,安妮·普鲁获得佛蒙特大学历史学学士学位。1973年,获得蒙特利尔乔治威廉斯爵士大学的文化史硕士学位,并留校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后来,迫于生计,她放弃了学业,举家迁居到美国西部怀俄明州的一个偏僻乡村。

安妮·普鲁很早就开始写作,但她一开始写的不是文学作品,而是给户外旅行杂志撰写有关野营的文章,写了一些实用型的工具书,这在作家里比较少见。比如,她写过如何建造栅栏、种植蔬菜、制作苹果酒、划独木舟和捕鱼的书。因此,1988年,53岁的安妮·普鲁才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心灵之歌及其他小说》,的确属于大器晚成。

此后,安妮·普鲁一发不可收,她出版了长篇小说五部:《明信片》(1992)《船讯》(1993)《手风琴罪案》(1996)《老谋深算》(2002)《树民》(2016);短篇小说集四部:《心灵之歌及其他小说》(1988)《近距离:怀俄明故事集》(1999)《恶土:怀俄明故事集2》(2004)《随遇而安:怀俄明故事集3》(2008);两部随笔集和回忆录《红色沙漠:一个地方的历史》(2008)《云雀:地域回忆录》(2011)。此外,她还担任了李安导演的电影《断背山》的编剧,编写过《真情快递》等多部电影剧本和电视剧剧本。

安妮·普鲁虽然在文学之路上出道很晚,但她获得的奖项却很多。1992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明信片》获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1993年,小说《船讯》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这使她跻身于美国重要作家行列。1998年,她凭借短篇小说《断背山》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和全美杂志奖,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在一些电影节上斩获多项大奖,进一步扩大了安妮·普鲁的影响。她的短篇小说《半剥皮的阉牛》被选入《20世纪最佳美国短篇小说集》。2002年,她的长篇小说《老谋深算》的中译本获得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最佳小说”奖。2017年,她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终身成就奖。

安妮·普鲁的小说高度风格化,文风强劲而硬朗。她的短篇小说带有浓厚的美国西部地域文化特点,风格简洁、有力。她的五部长篇小说在结构上都颇具匠心,每一部都很精彩。她的第一部小说《明信片》描写了北美城市化高速发展时期,新英格乡村小镇农场乳品业衰败的过程。小说情节起始于二战即将结束之际,青年劳尔对农庄的振兴雄心勃勃。可是,在随后的44年时间里,劳尔和家人厄运连连,他的农场最终也面临倒闭,很多农场主携家带口涌入了城市。劳尔的父亲杀掉很多奶牛后失意自杀,劳尔也在贫病交加中暴尸荒野,令人叹息。小说的形式感很强,以明信片形式进行碎片连缀来结构全书,写出的却是跨度达半个世纪的史诗气象的作品。

她的长篇小说《船讯》的结构也颇具特色。由于她自小在纺织厂长大,所以对绳结十分熟悉。这部小说的章节设置,就是以各种绳结的方式来结构,令人耳目一新,每一章都介绍了一种和航海有关的绳结作为这一章的引子。小说描绘了纽芬兰捕鱼业遭受过度捕捞的情况,以及渔民们与政府的紧张关系。《船讯》的主角是奎尔,他的祖先来自纽芬兰岛,一开始他住在纽约,但他内向懦弱的性格很不适应大都市的生活节奏与变化多端,他产生了对纽约的强烈的疏离感。父母和妻子意外离世后,奎尔带着两个女儿跟着他姑妈阿格尼斯,来到了加拿大的纽芬兰岛,那里正是他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纽芬兰岛的原始风貌和自然古朴让奎尔备感亲切,纽芬兰岛上的很多边缘小人物在奎尔的周围出现,渐渐变得生动和充满了魅力。小说语言依旧简洁粗犷,具有张力。

安妮·普鲁在199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手风琴罪案》也别具特色。这部小说的神奇之处在于,它是一台手风琴的见证录,借助一台手风琴,书写了一百多年北美的移民史。安妮·普鲁的父母亲都是来自欧洲的移民,因此,自小她就对北美移民史颇感兴趣。这部小说的真正主角可以说就是一台绿色键钮的手风琴,这台手风琴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末的100多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八个移民家庭,见证了这些移民北美的家庭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各种遭遇。书名《手风琴罪案》,显然昭示了这部小说的情节,是围绕着一桩桩犯罪案件来展开的。比如,百年间,这台手风琴的好几个主人全都死于非命,构成了一桩桩刑事“罪案”。于是,小说的真正主角、这台手风琴把来自欧洲的意大利人、德国人、、法国人、波兰人、爱尔兰人、挪威人以及北美的加拿大、美国、墨西哥人全都联系起来,展现出时间跨度长达百年,人物众多到令人惊异的美国多民族融合的波澜壮阔的画面。小说情节惊悚离奇,语言风格强劲有力,书写死亡的那种直视感和描绘生命蓬勃的力量感贯穿全书,是一部非常好读耐看的作品。

2002年,安妮·普鲁出版了小说《老谋深算》。小说描绘了美国得克萨斯州的牧场面临的危机以及生机,是一部城市的外来者逐渐融入某个偏僻乡村的故事。小说主人公、25岁的鲍勃·道乐开车从丹佛出发,一边听着乡村音乐,一边一路奔向美国西部大草原。他自小被父母遗弃,由开杂货店的单身舅舅养大。这一次,鲍勃被环球猪肉皮公司作为调查员,派往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州相邻的长条地带探访。那是一片干旱炎热、有着浓郁的西部风情之地。鲍勃抵达那里之后,很多有趣的人不断出现在他的身边,让他感到惊讶。小说的最后一章,以一场当地独具特色的铁网丝节的欢乐场景收尾,外来者鲍勃与西部人在这一民俗节日中载歌载舞,他也找到了心灵归属之地。

与安妮·普鲁的长篇小说类似,她的短篇小说也极具特色,辨识度极高。叙述风格硬朗粗犷,语言简洁明快,主要体现在她的短篇小说集“怀俄明三部曲”中。怀俄明州位于美国西部落基山脉一带,境内有著名的黄石国家公园。1990年代开始,安妮·普鲁写下了一系列发生在怀俄明的故事。

安妮·普鲁认为,一个人只需要读读诸如《一千零一夜》《十日谈》《格林童话》这样的书,看看人类不断重复的故事原型就够了。在她的几本怀俄明故事集中,就有着人类故事的原型元素。最有代表性的是《半剥皮的阉牛》与《断背山》。《半剥皮的阉牛》中,一个回家的男人突然遭遇一场暴风雪,他在这场风雪中面临绝境,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可在他的意识中不断出现的,是剥取一头公牛的皮的血腥场景。最终,这个回家的男人死在风雪中,而剥去皮的阉牛也留在了他脑海里,那种强悍和粗粝的叙述令人惊叹。《断背山》发表在《纽约客》上,讲述两个西部牛仔之间的恋情,2005年由李安拍成电影之后,影响很大。

2016年,年届81岁的安妮·普鲁令人惊异地出版了她的长篇巨著《树民》,使她的创作达到了顶峰。这部小说篇幅较大,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横跨320年,史诗般地讲述从欧洲移民到北美的两个家族、七代人与森林的关系史,是当代英语文学中一部无法回避的力作。在《树民》的题记中,她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高中老师伊丽莎白·林,缅因的历史学家、学者和教育家,她激发了我对历史变迁以及对‘过去与现代’的不断变化、迥然不同的众多观点的终身兴趣。也谨献给各种形式的‘树民’——伐木工、生态学家、锯木工、雕刻家、森林消防员,植树者、学生、科学家、素食者、摄影师、森林浴的践行者、地球资源卫星的解说员、气候学家、刨木工、郊游者、护林人,数年轮者,以及我们其余的人。”

《树民》气势宏大,全书共分为十部。每一部都有年代提示,比如第一部“森林、斧子、家族”的叙述年代是1693年至1716年,第七部“断掉的树枝”的叙述年代是1825年至1840年,第十部“滑入黑暗”的叙述年代是1886至2013年。

小说的一开始,1693年,两名未受过教育的、来自法国的年轻人,一个叫勒内·塞尔,另一个是夏尔·迪凯,他们来到北美大陆的原始森林中,满怀着新希望。于是,通过他们的视线,小说描绘了那高耸入云的北美云杉和铁杉,以及无边的、巨大的落叶乔木构成的森林是如何遮蔽了天空,也使他们的命运笼罩了一层暧昧不明的阴翳。北美原始森林成为具有生命的小说中的潜在主角,成为这部小说的庞然大物。来到新大陆的第二天,两个年轻人就开始伐木了。他们想要创建自己的新生活,征服这片森林。塞尔想过安稳日子,迪凯却有着野心,想实现自己在旧大陆无法实现的梦想。

在这部小说中,安妮·普鲁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大量有关北美森林的细节和信息。据说,安妮·普鲁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做大量的调查和地方志阅读。她像一位深度调查记者一样,收集着一个地区的全部信息:当地俚语、电话号码簿、天气记录、植物种类、当地报纸新闻、街道公告牌等她都要搜集整理;当地酒店、杂货商店、面包房、洗衣房和墓地,她也要亲自实地探访。于是,自然而然,她笔下的世界真实有据又生机盎然。《树民》中随即展开的英国人、法国人、爱尔兰人、北欧人移民的一个个生活场景,在她笔下栩栩如生,十分鲜活。北美大陆的河流、湖泊,水貂、白鼬、水獭和原住民印第安人,也在书中一一呈现出独有风貌。有关森林树木的知识,在这本书中蔚为大观。特别是对伐木场景的描绘,有着洪荒时代的那种气势撼人的力量。人在伐木,木也伐人。生命和死亡在这本书中比比皆是,灭顶之灾和希望重生在这本书中波澜起伏。

小说《树民》中,勒内·塞尔和夏尔·迪凯后来绵延诞生的后人,一共七代人,在这本书中以血缘为纽带,演绎出互相缠结的传奇经历。这是对北美大陆的整体性书写,是全新的自然观理念影响下的历史呈现。在小说结尾,塞尔家族的两个年轻人拿到了研究植物项目的奖学金,这个项目的前身正是迪凯的种植计划。由此,两个绵延320年的移民家族继续紧密地联系起来,成为殊途同归的北美新人,一种21世纪重新观照大自然的宽阔风景在这部小说中生成。

从安妮·普鲁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她颧骨很高,面貌十分硬朗,性格明快。她衣着朴素,目光明澈,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历史和现实之间的诸多联系,以及生活中潜在的蛛丝马迹。这是她作为小说家的独特本领。2021年,《独立报》如此形容她:

“在86岁的年纪,她的皮肤像弹簧沙发上的沙发罩,但是她肌肉饱满的手臂和强健的手指表明她还能攀爬光滑的岩壁”。

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三只忧伤的老虎》

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1929年生于古巴东部的希巴拉。希巴拉是一个人口稀少、经济落后的村庄。据他本人回忆,长到10多岁之后,由父母亲带着他举家搬迁到了哈瓦那。成年之后,他开始为报刊撰写电影评论,30岁时开始进行文学创作。1962年,在官员朋友的推荐下,因凡特远赴比利时布鲁塞尔,担任古巴领馆的文化专员,任期为三年。在那里,他开始了小说写作。1964年,他的小说《热带的黎明景象》获得了西班牙巴塞罗那赛伊斯—巴拉尔出版社主办的“简明丛书奖”。

转眼到了1965年,时任古巴驻比利时大使馆文化专员的因凡特得知,他的母亲突然死于耳朵感染引发的脑膜炎,仓促间他从比利时布鲁塞尔立即返回古巴哈瓦那。办完葬礼之后,他想返回比利时,却意外地在机场被外交部的官员拦下来。最后,他决定自我流放到欧洲。离开古巴后,他一开始住在西班牙,但佛朗哥政府不愿意收留他,此时英国又伸出了橄榄枝,他就来到伦敦,定居在那里,后来加入了英国国籍,一直到2005年去世时都在伦敦生活,再未回到过古巴哈瓦那。

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三只忧伤的老虎》《因凡特的哈瓦那》《神圣的烟草》等。当初,《热带黎明的景象》书稿获奖之后,由于受到西班牙佛朗哥独裁政府的审查,出版十分困难,一拖再拖,卡夫雷拉·因凡特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继续修改这本小说,增加了许多新章节,还把原来的书名改为《三只忧伤的老虎》,最终,这本书于1967年出版,成为西班牙语美洲文学中的一朵奇葩。1997年,他获得了西班牙语最重要的文学奖塞万提斯奖。他去世之后。留下了大量未发表出版的遗作,一直在整理出版中,比如自传《间谍绘制的地图》等。

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现象之一,是出现在1960年代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现象,仿佛他们全都约好了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胡里奥·科塔萨尔等一批作家,都在同一时段出版了他们震惊世界的小说代表作,如《百年孤独》《阿尔特米奥·克鲁斯之死》《城市与狗》《跳房子》等作品,每一部都像炸弹一样震惊了读者。与《百年孤独》同在1967年出版的《三只忧伤的老虎》也可算是“拉美文学爆炸”中出现的一部作品,只不过这部作品是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出版的,当时并未在拉丁美洲本土获得应有的关注,一般很少有人把这部作品也算在文学爆炸潮流中出现的作品。虽然吉列尔莫在多年之后获得了西班牙语最重要的文学奖塞万提斯文学奖,使他获得了经典化的文学地位,但实际上,他却一直处于拉美文学爆炸潮流的边缘,人们很容易忘记他。无论如何,他的《三只忧伤的老虎》以其无可替代的独特性,昂然屹立于美洲西班牙语文学群星灿烂的杰作中而毫不逊色,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检验。

今天看来,《三只忧伤的老虎》依旧具有文学的先锋性、实验性和独创性,它的出现令人惊异。小说的题目来自一句西班牙语的绕口令:Tres tristes tigres,这句绕口令在西班牙语中几乎家喻户晓,类似汉语中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谁都能张口来上这么一串。书名中有三只老虎,可你读完全书,发现小说中一只老虎都没有,只有各种艺术家在某个特定的年代里游走在哈瓦那的璀璨夜晚,在一场场奇特的晚会、欢宴、邂逅和奇遇中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些哈瓦那的夜晚和白昼里的浪游者,有作家、诗人、舞女、歌手、演员、鼓手、摄影家、打手和匪徒,他们都是哈瓦那夜晚的寄生虫和白昼里的梦游者。在小说的开篇,吉列尔莫写了一个说明:

“书中人物虽基于真实原型,仍作为虚构出现。全书中提及的人名都应视为化名。事件部分取材于现实,但最终成为想象的产物。文学与历史之间的任何雷同,均属巧合。”

看来吉列尔莫很担心有人对号入座。接着,对如何阅读这本书,他又写了一个提示:

“本书用古巴语写作。也就是说,用古巴的各样西班牙语方言来写,而写作不过是捕捉人声飞舞的尝试。古巴语的不同形式融为(或我自认为如此)一种文学语言。但其中占主导的还是哈瓦那人的说话方式,尤其是夜生活的俚语,就像在所有的大城市一样,往往会成为一种秘密语言。”

显然,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吉列尔莫身在欧洲,他实在太想念哈瓦那了,就不断地通过回忆来捕捉已经逝去的哈瓦那的那些夜晚和白天,书写身在其中的边缘人以及他们的生活。以回忆的方式捕捉生活的全息景象,并绘制出一座城市的地图,早就有一个作家成功的先例,那就是詹姆斯·乔伊斯与他的《尤利西斯》。当年,他和诺拉私奔到欧洲大陆之后,不能再回到都柏林,就只能通过回忆和地图来书写他心里的脑子里的记忆与想象里的都柏林,在一本小说中硬是复原了都柏林那座城市。

少年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跟着父母亲来到哈瓦那的时候,正是哈瓦那人口激增、大兴土木的时期,因此,他的整个青春期都处于哈瓦那最为热闹和繁荣的时期。《三只忧伤的老虎》中的故事发生在1958年,那时,古巴的国土面积10万多平方公里,人口达到了650万,哈瓦那已经是130万人口的大城市。

可以想象,青少年时期的因凡特与各色人等游走在繁华热闹的哈瓦那的夜晚,那些记忆是他一生中最为看重的时光。显然,身在欧洲担任外交官的因凡特,在1964年之前就开始动笔写这部小说,是由于他思念哈瓦那。他想不到的是,1965年之后,他终将无缘再见哈瓦那,而哈瓦那却是他一生都要维系的记忆之地,是他的青春生命最为闪光的地区。于是,他决心在这部小说中,在追忆的状态里,一章一节、一人一物、一词一句、一砖一石地重建哈瓦那。哈瓦那显然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精神故乡。他拥有的能力就是用一种古巴的西班牙语,在纸上造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哈瓦那,也就是这本《三只忧伤的老虎》。最终,可以说他成功了。

每一本小说都有诞生它的理由和机缘。《三只忧伤的老虎》也是如此。因凡特与电影的缘分从他还在襁褓中就开始了。不满一个月的因凡特被母亲抱着进了电影院看过一场电影。当然,这个事情他是无法有准确记忆的,一定是他的母亲后来告诉他的。

成年之后,因凡特写下了大量的影评,还写过电影剧本。他的弟弟阿尔贝托·卡夫雷拉·因凡特曾和朋友一起拍摄过一部纪录片,表现一群哈瓦那的工人夜晚来到哈瓦那老城区码头,在那里彻夜狂欢的场景。这部关于哈瓦那夜生活的影片震动了因方特,他动了念头,想用文学的写作,将弟弟拍摄的电影中哈瓦那的夜色中流动的人物与景象记录下来,成为另一种艺术表现形式的作品。

可以说,阅读这部小说,我们都能感觉到,《三只忧伤的老虎》就是一部纸上的电影。这本小说处处都是声音和画面,镜头的拉伸和切换,没有明确的故事主线,除了序幕和尾声之外,主题部分是七个章节,分别是:“首秀”“塞塞力郭”“镜屋”“游客”“想破头”“不同古巴作家笔下的托洛茨基之死,事发前或事发后”“巴恰塔”。开篇的序幕就是1950年代哈瓦那一家著名夜店的主持人在主持,各色人物纷纷登场。这些活跃在古巴文化圈的演员、歌手、作家、摄影师,各自展开独白、对话、游戏,在哈瓦那的夜色中穿梭。最终,《三只忧伤的老虎》虽然写了那么多在哈瓦那的夜晚游走的艺术家,可这本小说的真正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哈瓦那。

《三只忧伤的老虎》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语言游戏和戏仿,小说中,几乎每一个章节,无论是人名地名,艺术作品,名言警句,方言俗语,在小说中,因凡特动用了大量西班牙语的双关和衍生性,把语言游戏、文体实验、新颖排版和一些其他文本都囊括在小说中,甚至书中出现了戏仿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中曾有过的好几页的空白,以及黑框、颠倒印刷的文字、谐音、多声道叙述等等,使得这本书显得喧哗而又生动,鲜活而又新颖。不过,这并不是一部好读的书,有着相当超前的实验性,读者读下去需要耐心,因它的碎片叙述需要你去拼接起来。因凡特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着语言游戏和戏仿,在他笔下,一切都是可以被调侃、篡改和模仿的对象。

比如,小说主体部分的第六章“不同古巴作家笔下的托洛茨基之死,事发前或事发后”,就是在戏仿古巴的一些著名作家的文风,反复描绘托洛茨基之死事件,以十分顽皮的方式炫技。他戏仿的古巴作家有:何塞·马蒂、莱萨玛·利马、比尔希略·皮涅拉、莉迪亚·卡夫雷拉、李诺·诺瓦斯、阿莱霍·卡彭铁尔、尼古拉斯·纪廉等。据说,此举引起了古巴大作家卡彭铁尔的不满。

托洛茨基之死发生在1940年8月20日,这位流亡墨西哥的政治家被苏联特工拉蒙·梅卡德用冰镐刺杀身亡。因凡特曾经仔细了解过凶手的身世,其母亲是古巴驻巴黎大使馆的接待员,与苏联秘密警察部门合作,招募了梅卡德。刺杀托洛茨基之后,梅卡德被判刑入狱,在墨西哥的监狱里服刑20年之后才获得释放,持捷克斯洛伐克护照前往苏联。途中,梅卡德在哈瓦那待了一个星期。

《三只忧伤的老虎》这部小说的出现,是美洲西班牙语小说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发展的鲜明成果,有着“元小说”的鲜明特点,里面有很多关于小说的小说元素。其智力游戏成分超过了其他因素。因凡特说:“对我来说,文学是一种复杂的游戏,既有精神上的,也有具体的,它在页面上以物理方式表现出来。”

2005年,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在伦敦去世,享年75岁。

哲迈勒·黑托尼:《落日的呼唤》

哲迈勒·黑托尼1945年5月出生在上埃及的农村,小时候随父亲迁居到首都开罗,生活在开罗一个古老的城区。少年时代,他勤奋好学,勤于读书,坚持参加纳吉布·马哈福兹举办的文学讲座,可以说,哲迈勒·黑托尼是在纳吉布·马哈福兹的影响下,逐步成长为埃及新一代作家的。后来,他学习工艺美术设计,接触到埃及丰富的民族艺术。半个世纪以来,他出版了长篇小说20多部、短篇小说集10多部,广阔描绘了20世纪下半叶的埃及社会现实,成为埃及当代重要的小说家,也是“20世纪60年代作家群”中的一员。

1967年6月爆发了第三次中东战争,以埃及和阿拉伯国家惨败结束。埃及人尤其感到震惊和痛苦。一批作家开始认真思考埃及和阿拉伯国家的处境,认识到自身存在的文化问题和国家的社会、政治、经济的矛盾。这批作家从埃及民间文学、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中寻找素材,创作出一批反映埃及现代社会生活的作品。1969年,哲迈勒·黑托尼出版短篇小说集《千年前的一个青年的日记》,将埃及古代历史中的一些场景和历史人物与当代埃及的社会现实交错对接起来,起到了文化反思和社会批判的目的。

纵观哲迈勒·黑托尼的小说写作,他在技巧上有不少对于欧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借鉴,具有鲜明的结构现实主义色彩。他很会利用报告、文献、游记和记述等文体,组成小说的叙述构件,使每部小说在文体上都很新颖。

1974年,哲迈勒·黑托尼出版长篇小说《扎尼·巴拉卡特》。这是一部以历史小说的外壳巧妙地装进了埃及社会的现实生活。小说的开头章节,直接摘录16世纪意大利旅行家琼迪在埃及开罗旅行时的见闻,然后就将叙述的角度转换到1517年统治埃及的马木鲁克王朝的一个小人物扎尼·巴拉卡特的身上。这是一个出身埃及底层的小人物,一心想着向上爬,他工于心计,很会钻营,最终利用权贵的弱点,爬到了王朝的高位,成为那个时代发迹的新贵。同时,围绕着扎尼·巴拉卡特,还活动着那个时代的很多贩夫走卒,活动着开罗的劳苦大众,他们过着和王朝的贵族与钻营者完全不同的贫穷生活。小说中引用了一个历史学家的描述,将小说的历史真实性进一步确认,很明显是一部借古讽今的作品。

1975年,哲迈勒·黑托尼出版长篇小说《宰阿拉法尼区奇案》。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文体也很独到,按照卷宗的形式构成。伊斯兰著名的苏菲派长老制造了一个咒符,他诅咒宰阿拉法尼区的人里,除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所有人都丧失了性功能和性欲望。同时,还有一些约束性的条款附着在这条关于性的离奇咒符上:住在宰阿拉法尼区的人早晨7点之前不许出门,晚上8点要上床睡觉,居民之间要和睦相处等等。于是,宰阿拉法尼区的人就在新的禁忌中开始生活了。他们首先就感到了不适应,开始去找长老倾诉自己的苦闷。接着,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因为禁绝性的活动,无论如何在人类社会里都是大事件,会改变一些人的生存状态、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没有了性,宰阿拉法尼区的人该怎么生活呢?宰阿拉法尼区的人由此展现出他们各色各样的生活世相来。

这部小说的文体和结构非常独特,基本上是由卷宗、文献和秘密报告组成的,一共有11个章节。前几章是卷宗一至三,其中第三节是卷宗二的附录,广泛地将宰阿拉法尼区的人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里生活的变化记录在案。这几章是从整体上描述宰阿拉法尼区的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其中有一章节是“第一号记录:最高委员会旧街区警察署”,以警察局警员的报告来描述变化之后人们的情况。在由不同的报告、汇报材料和卷宗所组成的小说中,整个事件本身就显得非常荒唐。在各个报告和卷宗里出现了一些互相联系和映衬的人物,他们在那个特定时期里的活动也显得古怪和诡异,因此,卷宗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详细的描述,主要人物的性格和行为在各个卷宗的组织和拼合之后,会在读者的脑子里形成一个整体的时代印象,带有着寓言化气息。

在小说的结尾,这个咒符已经扩散到欧洲以及全世界,一些地方壮阳药吃紧,另外一些地方则发生了游行。最后,一个警世者出现了。他说,世界将变成七个部分,每个部分都会有一个像他这样的警世者,是专门来传递信息、提醒大家警惕的。

哲迈勒·黑托尼长期潜心研究埃及古代的宗教文化、习俗传说,以及阿拉伯世界的伊斯兰宗教文化。他认为,以伊斯兰文明为核心的阿拉伯文学,可以提供一些解决当代世界危机的办法。他站在时代的高度,审慎地从伊斯兰苏菲派文化遗产中寻找创作资源。苏菲派是一个强调神秘经验和直觉经验的宗教流派,哲迈勒·黑托尼觉得这个流派的文学和文化与文学艺术强调创造性直觉一样,更加接近作家、诗人和艺术家在创作灵感来临的时候,能够和世界瞬间相遇的感觉。

哲迈勒·黑托尼表现苏菲神秘主义哲学思想的作品是长篇小说《显灵书》。这部三卷本的小说出齐于1985年。小说有三个主人公,分别是叙述者的父亲、一个伊斯兰殉道者侯赛因和埃及国家领导人纳赛尔。按照苏菲主义的理念,人生如梦,生和死之间形成了一个从起点到终点的圆环,人的存在和精神状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人在世界上自然存在的状态,比如,他要感受世间万物的变化,感受时间流逝,最终逐渐老去。这个阶段是以人的生生死死作为循环的。第二个阶段是以人的心灵变化和洗心革面来完成的。而人圆满获得解放和自由的第三个阶段,就是成为一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新人。在对人生意义、生死哲学和历史循环的问题上,《显灵书》都做了很好的呈现。

哲迈勒·黑托尼还出版有长篇小说《明眼人看世界》(1986)《爱情之书》(1987)《都市之广》(1990)《金字塔之上》(2002)《企业传闻》(2003)《矿藏传闻》(2004)等。

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落日的呼唤》出版于1992年。小说的主人公艾哈迈德本来生活十分平静,有一天,他似乎听到冥冥中的一声召唤,开始向西旅行,去寻找那落日的呼唤和人生的真谛。他的旅途充满了奇遇。离开大都市开罗,他遇到了沙漠中的骆驼队,和那些长年行走在沙漠中与星星、太阳和月亮做伴的人成为了好朋友。他不再感到孤独,感到天地之间行走的人所体会到的世界是那样的广大。他来到沙漠中的一个绿洲居民点,在那里看到了热情欢迎他的人。在一个泉眼边,艾哈迈德遇到一个姑娘,并和她结婚了。当妻子身怀六甲之后,他继续响应那冥冥中的呼唤,向西边那日落的地方旅行。他来到一个以鸟为图腾的原始部落,被推举为部落首领,获得了权杖。在向西的旅行中,他一共听到了五次召唤,每次他听到那落日的呼唤,就会继续出发。他来到了拄杖人的国度,来到了非洲大陆最西边的摩洛哥,在那里听到了伊斯兰大长老的训示,并且向国王的一个书记官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小说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人,他们以神奇的存在,为艾哈迈德呈现出世界的纷繁复杂。这部小说是主人公对自身的一次发现,对广大世界的发现,是对灵魂的寻找,是听从召唤的启发不断地上路的圣徒传。

在结构和叙述这部作品时,哲迈勒·黑托尼采取了游记记述文体,上部是最后听到艾哈迈德讲述的书记官的记述,来呈现主人公的所有经历。这是现代小说一种间隔效果的叙述方法。每个章节的开头,都以“艾哈迈德说”来开始,讲述他的经历。小说的下半部分,艾哈迈德自己主动现身说法,叙事人发生了变化。两个部分的连接、转换和角度的不同,使小说结构非常扎实,富有变化,视角多样,呈现出立体效果。

1993年之后,哲迈勒·黑托尼长期担任埃及《文学消息报》主编,他曾获得国家鼓励奖、埃及科学艺术勋章、1987年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章等。

阿玛杜·库鲁马:《血腥童子军》

阿玛杜·库鲁马1927年出生在非洲中西部的科特迪瓦北部省份布迪亚里。科特迪瓦南临几内亚湾,曾经叫“象牙海岸”,自15世纪之后接连遭到葡萄牙、西班牙和法国的入侵,1893年沦为法国殖民地,1960年8月独立。科特迪瓦有60多个部族,主要有阿肯、克鲁、曼迪等族裔,居民大多信奉伊斯兰教、天主教和拜物教。这个国家为热带森林和热带草原所覆盖,出产咖啡、香蕉、棕榈油和金刚石。

阿玛杜·库鲁马出生之后,按照习俗,被送到了舅舅家,由舅舅作为监护人抚养他。他的舅舅是一个猎人和土著医生,信奉伊斯兰教,还是拜物教的祭司。念完了中学,舅舅把他送到马里的首都巴马科,在一所高等职业技术学校学习。后来,他参加了法国殖民者在非洲组建的非洲军团,被派往印度支那(中南半岛),去那里镇压越南的民族独立运动。这些军旅生涯,给阿玛杜·库鲁马带来了观察世界的机会,使他看到了殖民主义者在全球的瓦解和第三世界国家争取民族解放和独立的汹涌浪潮。

1954年,阿玛杜·库鲁马前往法国求学。1960年8月科特迪瓦独立,他带着新婚妻子回到祖国,在一家金融保险公司工作。科特迪瓦独立使他看到了希望,但他没有想到,总统博瓦尼发动了一场清除潜在威胁的运动,他丢掉了工作,不得不拿起了笔,开始写作。

1964年,阿玛杜·库鲁马完成了长篇小说《独立的太阳》。这是一部用法语写成的小说,带有自传性,感情相当饱满,小说犀利地剖析一些非洲国家独立后的糟糕和混乱局面,抨击了科特迪瓦统治者博瓦尼。于是,阿玛杜·库鲁马不得不走上流亡之路。他带着妻子和孩子,先前往阿尔及利亚从事金融保险业工作。1970年,《独立的太阳》由法国瑟伊出版社出版,获得了法语文学界很高的评价,奠定了阿玛杜·库鲁马作为非洲新一代作家的地位。

1990年,阿玛杜·库鲁马出版长篇小说《侮辱与反抗》。这是一部将目光投向20世纪非洲历史的小说。用大历史的跨度来审视百年非洲,阿玛杜·库鲁马呈现出非洲的痛苦,也提出了非洲所面临的挑战。这部小说很有形式感,每个篇章都很短小,有的篇章作为插入的章节,引用了非洲的巫师和乐师的唱词,使小说带有独特的非洲土著文化的仪式感。这时的不少非洲国家,经历了殖民主义者退却之后的战乱、种族冲突和社会骚乱,老一代统治者纷纷退场,新一代统治者上台,但非洲国家的社会问题依旧,人民依旧陷于贫困、疾病、粮食短缺、愚昧和战乱当中。在《侮辱与反抗》中,阿玛杜·库鲁马将非洲的历史以画卷的形式缓慢道来,在小说中他激烈地批判了非洲信仰超自然能力的巫术和拜物教带来的愚昧,因为即使信奉巫术,也有超过4000万黑人被卖做奴隶运往北美,巫术是麻醉自我,有利于骗子、独裁者和殖民主义者的工具。同时,他对19世纪以来欧洲殖民者带给非洲的殖民文化与西方文明也进行了批判和反思。殖民主义者在非洲想要的只有利益,他们嘴上谈论的是民主、自由,干的却是种族主义那一套,进行的是掩盖在文明招牌之下的抢劫和掠夺,他们走了之后,留下的是一个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1998年,阿玛杜·库鲁马出版长篇小说《等待野兽投票》。小说带有非洲魔幻现实的气质,还有非洲土著马林凯部落文化的特点。阿玛杜·库鲁马属于马林凯部族,他说:“当我报出我的名字库鲁马,一个马林凯人马上就知道,我属于武士和猎人的种姓。我回到老家,回到家乡的村庄,巫师兼乐师就来了,这提醒我想起自己遥远的祖先。”

《等待野兽投票》的结构很独特,作者化身为部落乐师葛里奥,以口头吟唱的方式讲述主人公科亚甲的故事。科亚甲是马林凯部族的一名优秀猎人,带有传奇性,最后他一步步走上统治一个国家的高位。马林凯人信奉巫术文化,小说带有马林凯文化的音乐性和叙事长诗的特点,采用马林凯部族在举行祭祀和其他大典仪式时吟唱的洁净文,又叫东索拉那。这是一种歌颂武功的赞歌,由索拉念诵,旁边还有一个应答者,叫做科度阿,他要随着索拉的诵唱来应和。这个科度阿必须要扮演小丑、弄臣和滑稽角色,作为对大家的调笑、逗乐的补充,不断回旋往复描述主人公的成长事迹,讲述科亚甲的历史。小说以马林凯人的猎人文化和巫术传统为基点,叙述风格像一首长调史诗,如同奔腾磅礴的大河在咆哮,而河岸两边的森林与猛兽都在诉说一样,喧哗、生动、繁复,充满了时间斑驳的印记。

在小说中,他虚构了一个非洲海湾国家,这个国家的马林凯部族的猎手领袖科亚甲,历经种种磨难终于上台,执政很多年。现在,他面临着自己统治30年来最严峻的考验,国家分裂在即。在内战爆发的前夜,马林凯部落为他举行了一场“东索拉那”,歌颂他的“猎人领袖”的传奇,一共进行了六个晚上。这六个夜晚的吟唱构成小说的六个章节。

小说中,每一个“东索拉那”的段落结尾,索拉都会唱诵马林凯人的谚语,带有警句的风格,我在这里摘录几条:“牛犊虽落于暗处,亦不失落其母”“死神出手无须烧水”“苍蝇死于伤口中,那是死得其所”“鸟尸不腐于空中,而腐于地面。”“蛙鸣阻止不了大象喝水”“即使是国王的小胡子,也是国王”“欲猎河马者不以鱼钩”等等,作为章节标题。

在吟唱者的唱颂中,科亚甲本人的历史涵括了这个国家一百年的历史,从珂雅甲的父亲峭受到殖民者的影响,最后走出山林、穿上衣服开始,描述了珂雅甲由一个法国外籍军团的雇佣兵,通过一个个巫术“奇迹”和猎人领袖的血腥奋战,以死亡为法宝征服了其他对手,逐步登上国家统治者的宝座。珂雅甲的形象来源于曾经统治多哥长达38年的艾亚德玛。在小说的“第四夜”,珂雅甲登上总统宝座,往来穿梭于西非各国,学习统治者的经验,浓缩了西非各国的政治历史。可以说,《等待野兽投票》是一部关于非洲人命运的寓言。

在《等待野兽投票》中,阿玛杜·库鲁马还赞美了母亲的崇高地位。他塑造了一位灿烂的“女先知”——珂雅甲的母亲娜珠玛:

“娜珠玛,珂雅甲你的母亲,她不只在年轻时是位伟大的搏击冠军,而且还是位女中斑鸠。她没有一棵圣诞红高,看起来就像棕榈树根一样紧紧连在地上。她的乳房和臀部依然像山上土石般紧实。她把头发编得像巨蜥的尾巴,不分昼夜在头上缠了一根白丝带。”“她还保持着年轻少女的丰腴体态:她的乳房高耸如四月初的生芒果;她的肌肉结实突出,她的臀部就如同一只生铁锅般地圆润坚实。”这是因为,在非洲,女性、尤其是母亲的地位很重要。一些大家庭当中,女人必须参与重大的决策。阿玛杜·库鲁马说,“一个非洲人认为,他的一切都来自他的母亲。一个大院子里,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自己的屋子里,父亲则住在外面,似乎是某种遥远神秘的东西。男人们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母亲。这是马林凯人等很多部族的文化。”

2000年,他出版长篇小说《血腥童子军》,获得了法国勒诺多文学奖和“中学生龚古尔奖”。《血腥童子军》的背景是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的内战。1994年,阿玛杜·库鲁马受邀来到吉布提。在一次为儿童所作的演讲结束后,一位来自索马里的小难民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作家爷爷,你能不能写一写我们?”阿玛杜·库鲁马接受了这一请求,第二年就写出了《血腥童子军》。

童子军问题已经成为当代非洲暴力的象征。1990年代,伴随着冷战的结束,非洲国家的部族冲突代替了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冲突成为热点问题。部族冲突将战争的恐怖和丑恶推到了极端。这其中,带有种族灭绝性质的大屠杀和童子军现象为代表。非洲部族战争中,率先使用童子军的,是1989年的利比里亚内战。总统泰勒绑架、要挟、招募少年儿童参与战争,以童子军为主体的战争模式,开始在非洲乃至世界范围内蔓延。西非以及其周边国家,如塞拉利昂、刚果、乌干达,广泛在内战中使用童子军。

阿玛杜·库鲁马把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首先是因为这两个国家在地理上与科特迪瓦紧密接壤,在历史文化上与科特迪瓦同源同宗。其次,这两个国家的战争进程紧密相连,为了掠夺塞拉利昂的钻石以维持战争开销,利比里亚总统泰勒操纵了塞拉利昂内战,童子军的使用在战争中最为普遍。

《血腥童子军》的小说表现形式,有点类似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小癞子》,讲述一个少年在大地上漫游,经历着各种奇遇。《血腥童子军》的主人公和讲述者比拉伊马,因为法语讲得不好被讥笑为“小黑人”。年仅12岁就失去了父母亲,独自一人跟随巫师雅库巴前往利比里亚,去投奔自己的姑姑,于是,他踏上旅程。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寻亲和漫游的故事,然而,在他漫游的路途中并没有善良的童话人物出现,他遇到的除了战争还是战争,比拉伊马在旅途中加入了一个个童子军部队,遇到的都是和自己年龄大致相同的“战友”。在他们死后,比拉伊马按照非洲的部落传统一一为他们“致悼词”,复述他们短暂而血腥的一生。在比拉伊马的“口语”里,这些童子军的命运有着机械式的单调和重复,似乎没有了文学所讲究的波澜和曲折。在过往的文学创作中,阿玛杜·库鲁马展现了斑斓多姿的故事讲述技巧,然而,在《血腥童子军》中,每一个童子军的故事,都采用了上面这种漫不经意的语气,通俗简单的用词,故事的结构和人物的命运也是重复的。十余个故事在小说中不断回旋,构成了一种压抑的“复调”,与主人公的“漫游”交叉往复。

但仅仅是一部战争版的“小癞子”,并不足以支撑《血腥童子军》在非洲文学中的重要地位。这部小说还采用了“堂吉诃德”式的结构。比拉伊马是当代“黑暗世纪”的骑士堂吉诃德,他辗转于各个童子军兵营,是一种不甘于屈从战争和命运的抗争。而玛昂姨妈(按照马林凯人的家庭规则,姨妈接替了他死去的母亲),在他的寻找历程中则是一个“超越尘世”的目标。在小说中,比拉伊马给出了质朴的理由:“外婆鼓励我,劝我离开继父巴拉,说到了利比里亚那边,天天有米饭、有酱汁肉吃。”

然而,在比拉伊马踏上旅程的时候,战争似乎并不存在。其实,并不是战争不存在,而是他们想象着战争不在“别处”存在。小说中,比拉伊马有一位“桑丘”伴随,成年人雅库巴是一个村子里的能人,依靠招摇撞骗生活,想到利比里亚寻找发财的机会,摇身变为一个制造护身符的人。通过雅库巴,阿玛杜·库鲁马展现了西非战争的非洲地域性:交战双方的首领和战士身上不仅挂着现代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和子弹袋,还挂满了护身符。在西非,统治着这里的,是新的丛林法则——传统的巫术和部落力量以及现代的杀人武器。

如今,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内战都已结束,然而童子军的悲惨命运并没有结束。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的退役童子军们依旧生活在肉体和心理的创伤之中。而其余地区的冲突,把一批一批的少年儿童不停地扔进战争这头野兽的嘴里。1983年,统治者博瓦尼去世,科特迪瓦也陷入动荡,政变与战争此起彼伏。科特迪瓦以及周边西非国家的动荡促使阿玛杜·库鲁马关注和思考西非诸国的共同命运。可以说,殖民的历史是西非战乱的根源,冷战则是西非战乱的引线。冷战期间,东西两大阵营纷纷在西非扶植与训练自己的政治集团,拉一派打一派,扶植了众多的统治者,又酿就了各国的部族矛盾。而西非各国的当政者在这种对峙中谋取私利,使国家在国际政治上沦为附庸,在经济上成为“香蕉共和国”。冷战结束,西非各国被抛弃,国内部族矛盾凸现,战争不可避免地降临。

2003年12月,阿玛杜·库鲁马去世。他的遗作《当需要拒绝时,我们说不》出版,描绘《血腥童子军》中的比拉伊马再次拿起枪,参加科特迪瓦爆发于2002年的内战,倾听伊斯兰长老的女儿给他讲述科特迪瓦历史。

阿玛杜·库鲁马喜欢塞利纳和贝克特两位法语作家。他善于用非洲口语、俚语、谚语和短句子,给法语文学带来了活力。他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作品中有着浓厚的社会历史文化信息和批判的力量以及人道主义情怀。因此,他被称为“非洲的伏尔泰”。

恩古吉·瓦·西昂戈:《乌鸦魔法师》

恩古吉·瓦·西昂戈1938年出生于肯尼亚一个贫穷的家庭。在长达5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在长篇小说、剧作、文论、散文创作方面都取得了很高成就。通过他的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到,肯尼亚如何摆脱了殖民统治,又如何陷入内部的文化和族群冲突。

恩古吉·瓦·西昂戈的父亲娶了4个老婆,一共生了28个孩子,恩古吉·瓦·西昂戈在家里排行老几,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后来他终于搞清楚了,他是他父亲娶的第3个老婆的第5个孩子。这么一个大家庭,父亲要支撑整个家庭,非常劳顿。在恩古吉·瓦·西昂戈幼小的记忆里,家里每天只吃一顿饭,一般都是晚上吃,白天全家都忙着去弄食物。恩古吉·瓦·西昂戈幼年在英国传教士办的学校上学,他自小就对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中学之后,他阅读了狄更斯、司各特、斯蒂文森等英国经典作家的作品,梦想今后能当一个作家。中学毕业后,他进入乌干达马赫雷雷大学深造,在英文系就读。在这个阶段,他深入学习了英国文学。在大学里,他参加学生组织的戏剧剧社的活动,写剧本、当演员,同时尝试写作短篇小说,发表在校刊上。

1962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创作了戏剧《黑色隐士》,1968年正式出版了这个剧本。戏剧的主人公雷米是一个走出了肯尼亚部族生活的年轻大学生,雷米大学毕业之后,处于一种两难的选择中,要么回到部族里,去迎娶哥哥的遗孀,成为部落首领,要么留在首都内罗毕成为一个“黑色隐士”。雷米回到了家乡,娶了哥哥的遗孀彤妮为妻。但因为两个人没有感情,彤妮自杀了。这个剧本对肯尼亚落后的部落文化进行了批判。他逐渐成为一个用英语和肯尼亚吉古裕语写作的双语作家。

同是在1962年这一年,他在马赫雷雷大学所召开的一次非洲英语作家研讨会上,结识了与会的当时已经在西方世界获得了名望的作家沃利·索因卡、阿契贝等人,这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使他看到了非洲英语文学的希望。1964年,他到英国利兹大学攻读学位,回国后在内罗毕大学任教,担任非洲语言文学系主任。1977年,他因为反对肯尼亚政府的英语强制教育而被逮捕,获释后在欧美流亡多年,一直到肯尼亚总统莫伊下台后,才回到了肯尼亚。1998年,因为身体健康原因,他旅居美国,进行治疗和休养,仍旧笔耕不辍,不断有新作品发表和出版。1961年,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大河两岸》。不过,这部小说却在他的《孩子,你别哭》(1964)出版之后才问世。1967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一粒麦种》,这是一个长篇三部曲,构成了他文学生涯第一个阶段的成果。

《大河两岸》是一部小长篇,小说描绘了大河奔涌、水系众多的肯尼亚的自然环境,以及外来的传教士文化与本土部落文化之间的冲突。小说背景是在1920年代,小说中男主人公被送到了教会学校学习,但他对祖先留下来的各种宗教仪式很感兴趣。小说开头是这样的:

“两道山梁静静地相对而卧,一道叫做卡梅奴,一道叫做马库尤。两道山梁之间有一条下场的山谷,人们称它为‘生命之谷’。在卡梅奴山和马库尤山背后,还有无数杂乱无章的山坳和小山,它们像一只只沉睡的狮子,在上帝的土地上睡得又甜又香。

一条河弯曲地流过‘生命之谷’;如果没有灌木丛和无数树木遮住河谷,那么你站在卡梅奴或马库尤的山顶上,也许能够一览无余地看到这条河的全貌……霍尼亚河是卡梅奴和马库尤的灵魂。就是这条山溪将这里的人、牛羊、野兽和花草树木紧紧地联接在一起。”(《大河两岸》第1页,蔡临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在小说中,卡梅奴和马库尤这两座山就象征着英国的教会组织和当地的部族文化势力。而在当时,这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就是非洲的现实:外来的殖民者带来的文化,和当地的土著文化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冲突。主人公维亚基是当地部族长老的后代,他还具有部落先知穆戈的血缘,是部落年轻人的代表。父亲把他送到了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学习,他发现,英国人带来的基督教文化有好的东西,但与部族传统文化之间很难调和。出于对本民族文化的自信,他办了一所学校,希望寻找到一条基督教文化和本部族文化融合的现代性之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叫卡波奈的、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也办了一所学校,他办的学校是民族主义和本土主义的学校。卡波奈有个政敌叫做乔舒亚,乔舒亚是倡导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人,他的女儿纳木波拉是维亚基的女朋友。为了打败政治对手,卡波奈策划了一次部落集会,在集会上,他要求维亚基以撇清和基督教倡导者乔舒亚的女儿纳木波拉的关系,来证明他没有背叛本民族文化。维亚基拒绝了,最后,他和纳木波拉被送往部落长老处,等待被判决死刑。《大河两岸》中,一共呈现了三种势力:乔舒亚代表基督教文明势力、卡波奈代表肯尼亚吉古裕人部族传统文化,维亚基代表现代教育。小说就在这三种力量的纠葛中,艰难地探索着非洲走向未来的路。

长篇小说《孩子,你别哭》篇幅不长,小说故事发生的背景在1952年“茅茅”运动兴起的肯尼亚,围绕着被白人强占的土地问题展开叙述。小说中的人物主要有两家,一家是穷人恩格索一家,另一家是依附白人地主的黑人富商贾克波一家。当“茅茅”运动兴起之后,恩格索一家由旁观、同情到最后参与进去,整个过程十分合理。贾克波依附白人主子,站在民族解放运动“茅茅”运动的反面,对黑人的解放运动进行监视,成为告密者,最终被“茅茅”运动战士处决。作为小说中的张力结构,还有一条副线,就是穷人恩格索的儿子恩约罗格和富人贾克波的女儿木为哈吉的爱情,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在“茅茅”运动为背景的大时代动荡里带有悲剧的力量。

与图图奥拉、本·奥克利、索因卡等带有非洲文化魔幻色彩的作家不一样,恩古吉·瓦·西昂戈从开始写作,就将英国文学传统与肯尼亚当代现实接续起来,创作出一种新小说。他的作品不魔幻,不神神鬼鬼,扎扎实实地书写现实,塑造人物,描写场景,刻画细节,精心书写对话。一直到2006年他出版的长篇小说《乌鸦奇才》中,才使用了魔幻和怪诞的手法。

1967年出版小说《一粒麦种》的叙述时间跨度有十多年,讲述从1952年肯尼亚发起的“茅茅”运动,到1963年12月12日肯尼亚独立之间发生在小说人物身上的事情。小说主人公是黑人莫果,他曾经是反对白人殖民者的罢工运动的领袖。在1963年肯尼亚即将举行独立庆典的前四天,莫果被选为代表,将在独立庆典上讲话。回忆和意识的流动,内心独白和不断重现的过去的场景,都使这部作品有着贴近人物内心的真实感。小说通过莫果的大量穿插式的回忆,原来在莫果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个秘密:多年前,他曾经是一个告密者,向英国人告发了“茅茅”运动的领袖、民族英雄基席卡,导致了基席卡的牺牲。这成了压在莫果心中的一块巨石,让他睡不着觉,无法安稳。而即将到来的独立庆典上,现任独立军的将军打算当着大家的面,处死背叛基席卡的另一个告密者卡冉加,这给同为告密者的莫果的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眼看着庆典日一天天临近,莫果的心理也一天天地接近崩溃。小说的最后,莫果站起来,拿起了话筒:

“你们找犹大,”他开腔了,“你们找把基席卡引到这棵树下来的人。现在,这个人就在你们面前。基席卡那天夜里来找我。他把性命交到了我手里,我却把它卖给了白人。这些年,这件事一直让我生活不安宁。”他每讲一句话都停一停,从头到尾声音都很清楚。

仍然没有人讲什么。他甚至离开了讲坛也没有人开口。没有任何明显动作的人群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大家低着头,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一粒麦种》第271—272页,杨明秋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莫果勇敢地承认了他是告密者,把卡冉加等人干的告密事等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获得了内心的拯救,而没有受到惩罚。在小说最后几节,讲述了莫果后来的命运:他被将军们作为告密者给带走了,很可能被处死了。小说起名《一粒麦种》,其含义是“一粒麦种撒在地里,会长出很多麦子。一个人倒下,千万人会站起来,必定会赢得独立和自由。”

恩古吉·瓦·西昂戈一直是小说、戏剧、文论三驾马车并行的。1970年,他出版了三个独幕剧构成的剧本集《明月此时》,收录了《明月此时》《叛逆者》《心灵的创伤》三部剧作。1977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出版了自己的长篇小说《血的花瓣》,可以说是这个阶段最为成熟的一部作品。

《血的花瓣》直接指向独立后的肯尼亚的社会现实。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和《一粒麦种》有些相似,塑造了四个人物:学校校长、教师、小店主和妓女。这四个人都与一件谋杀案有关。通过这四个人的回忆,肯尼亚在1963年独立前后的社会现实立体地呈现了出来。1978年,他创作了戏剧《当我想结婚时就结婚》,用吉古裕语言写成,嘲讽了肯尼亚当局的愚蠢,结果他于1978年被关进监狱。出狱之后,他在欧美游走,接连出版了多部用吉古裕语写作的长篇小说:《德旦·基马蒂的试验》(1976)《十字架上的恶魔》(1982)《纳亚巴的手枪》(1986)《马逖加里》(1989)等。这些小说后来都翻译成了英文。

1990年代后,恩古吉·瓦·西昂戈短期回到了肯尼亚,1998年移居到美国纽约,在那里休养身体并治疗疾病。他是一个多产作家,创作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剧作、文论、随笔和自传一共有30多部。他后期的文论集有:《政治中的作家》(1981)《教育与民族文化》(1981)《钢笔的吸水管:抵抗新殖民时期对肯尼亚的镇压》(1983)《非殖民化思想:非洲文学语言中的政治》(1986)《论新殖民主义》《1986》《中心移动:为文化的自由而斗争》(1993)等。

2006年,68岁的恩古吉出版了长篇小说《乌鸦魔法师》,英文版有768页,中文上下册有50万字左右。这是他的小说代表作。在小说中,恩古吉·瓦·西昂戈想象了一个非洲国家,这个国家叫做阿布利里亚,有一个独裁者统治着这个国家。

恩古吉·瓦·西昂戈首次采用了魔幻、荒诞的艺术手法,用夸张、荒谬和讽刺,塑造了一个非洲国家的独裁者。围绕着这个独裁者有三个走狗,为了取悦独裁者,他们三个人千方百计让自己的眼睛、耳朵和舌头变大,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更好地服务独裁者,来观察、聆听和阿谀奉承。前两个走狗眼睛和耳朵的变大过程十分顺利,但是第三个人的舌头变大却出现了问题,结果,语言的混乱控制了那个走狗的不听话的大舌头,让独裁者十分生气。有意思的是,独裁者自己也在发生变化,那就是,他的身体在不断地膨胀和扩张,日益变大。这让他十分苦恼,最后,他飘浮在屋角之上的天花板上。

此时,这个国家来了一个类似基督一样的英雄人物卡米蒂。他把钱埋在荒野上,结果就长出来一株摇钱树,贫苦的人需要钱,去摇一摇,钱就掉下来了。于是老百姓十分高兴。卡米蒂还是一个医生,他给老百姓看病的时候,拿着一面镜子照着病人,病人很快就好了。结果,卡米蒂就被传说和神话成一个奇才。有一个叫尼亚薇拉的女人爱上了他,她其实是一个政治组织的领袖,他们俩不仅有了爱情,还一起组织起反抗独裁者的力量,最终,独裁者被推翻了。

这部带有荒诞和魔幻色彩的小说,表达了他对非洲当代现实的忧虑,比如艾滋病的泛滥,比如对世界银行的依赖。不过,作品过于漫画化的、戏谑化的对人物形象的处理,妨碍了作品的深度,他过去擅长的现实主义手法的精确描绘的力度也有所减弱。但趣味性明显增强,是他在21世纪奉献出的最重要的作品。

恩古吉·瓦·西昂戈在2010年出版回忆录的第一部《战时的梦:童年的回忆》,详细回忆了他的童年时光和“茅茅”运动带给肯尼亚的一切。2012年,第二部《在阐释者家里》出版。这个多卷本的回忆录,将一直写到他生命的终点。

阿西娅·杰巴尔:《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女人》

阿西娅·杰巴尔1936年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海岸小城谢尔谢勒,本名法蒂玛·佐哈·伊玛拉耶。小时候,全家居住在靠近米蒂贾的一个小村庄,父亲是小学的法语老师,后来,她在卜利达的寄宿学校上中学。1955年,18岁的她被巴黎著名高等学府——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录取,成为该校的第一位阿尔及利亚女性。萨特等很多当代法国文学大师和哲学家,都是毕业于这所学校的。

她很早就开始写作。她的一首短诗,写于20岁,题目是《给太阳的诗》:

“从碧玉的牢笼\我把日子解放\它像激流的泉水\滑过我的指尖\从海的坟墓那里\我把夜晚解放\它像雨的外套\把我笼罩\从大地的床铺\我解放天空\在骄傲的闪电中\太阳飞向了王座\在世界的舞台上\我投掷太阳\它投下的影子\如此深厚\以至于失去了律法的保护”

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来,阿西娅·杰巴尔的浪漫情怀,和那种渴望自由和解放的心声。而这一点,在深受传统文化、男权压迫和习俗偏见影响的阿拉伯女性的内心里,都埋藏得很深。只有她表达得这么热烈。作为第一位被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录取的阿尔及利亚女子,在巴黎,她并没有得到一张安静的课桌,此时的阿尔及利亚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作为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很难不受到影响,阿西娅·杰巴尔也参加了学生的罢课运动。同时,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写出处女作长篇小说《渴》,在自己的手头搁了一段时间,1957年,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以笔名阿西娅·杰巴尔出版了小说《渴》,这时她还不到22岁。这部小说的内容很大胆,描写一个姑娘为了使她的男朋友更迷恋自己,就试图勾引他人丈夫,来引起男朋友的嫉妒,并体验一种复杂的感受,就是说,她实际上希望自己主宰自己的情感。于是,在爱情故事的表层之下,阿西娅·杰巴尔对女性的心理分析是深刻而细腻的。小说出版后受到了广泛好评,当时在法国受欢迎的程度,简直可以与萨冈的《你好,忧愁》相提并论。

1958年,阿西娅·杰巴尔出版长篇小说《急不可耐的人们》。这部小说通过一个家庭内部发生的故事,揭示了阿尔及利亚的社会问题和女性问题:少女戴丽莱从小父母双亡,由长兄和继母莱拉监护和抚养。父亲将家庭财产挥霍殆尽,死后仅仅留下一所大房子。继母莱拉对戴丽莱的监管很严,处处限制她的自由。戴丽莱在家中感到十分压抑。她决心通过上大学走出家庭。她考上了大学。在学校里,她爱上了赛里姆,但又觉得这爱是可怕的,因为这超越了传统习俗——在阿尔及利亚,婚姻都是父母协商和包办的。继母莱拉正是由于恪守妇道,才获得大家的尊重。

有一天,赛里姆无意中对戴丽莱说起,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来了个美丽的农村姑娘,大家都喜欢她。可每当她爱上一个人,那个男生的家长就迫使儿子和她断绝关系。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便和男生滥交,赛里姆也是其中一个。但他怕爱上她,后来也和她断绝往来了。最后,那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刚刚死了妻子的有钱人。不久,丈夫就死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叫莱拉。赛里姆根本不知道,莱拉就是戴丽莱的继母。后来,戴丽莱和赛里姆一同来到巴黎求学。临走时,戴丽莱为了发泄莱拉对她多年的压抑,对莱拉讲了赛里姆告诉她的一切,指出莱拉一直生活在假面下。莱拉崩溃了。赛里姆后来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对不起莱拉。他从巴黎回到了阿尔及利亚,这时莱拉已经嫁给了一个商店老板。赛里姆去和莱拉幽会,结果被她的丈夫发现。在他们幽会的时候,那个男人拔出手枪,将赛里姆和莱拉都打死了。这部悲剧性长篇小说颇受好评,让读者记住了阿西娅·杰巴尔。

同一年,阿西娅·杰巴尔嫁给了一位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士,他叫艾哈迈德·乌尔德-鲁伊斯(两人后来离婚),婚后,阿西娅·杰巴尔与丈夫离开法国,来到突尼斯。一年后,她前往摩洛哥的拉巴特大学,研究和教授马格里布国家现代历史,同时,她写小说和文学评论,也搞翻译,还兼做记者和播音员,导演了几部电影,是一个跨界的、活跃的多面手。早期动荡的生活并没有使阿西娅·杰巴尔停下笔,她接下来的作品还将波澜壮阔的阿尔及利亚战争纳入了作品的背景中,去呈现阿尔及利亚妇女的生存状况。

1962年,阿尔及利亚获得独立后,她出版了长篇小说《新世界的儿女》,这部作品奠定了她在文坛的地位。《新世界的儿女》以阿尔及利亚抵抗法国的战争为背景,描写了一个农村小镇上人们的生活。这里的人们一直生活在传统中,各有各的家庭和个人问题,但当民族解放事业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哪怕牺牲生命。小说塑造了谢丽发、莱拉、萨莉玛等众多鲜明的女性形象,令人难忘。她们是解放战士们的坚强后盾,是阿尔及利亚人民的化身。一句话,她们是未来新世界的真正儿女。这是小说点题之处。1967年,她的长篇小说《天真的云雀》问世。这部小说依旧以一个阿拉伯女性的觉醒和反抗家长制为主题,展开了主人公的爱情、战争、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

从1970年代开始,她的兴趣转向了电影,一干就是10年。阿西娅·杰巴尔对这段拍电影的经历是这样解释的:“我假期到了阿尔及利亚山区和农村访问,与农民和村妇接触、交谈,我了解了他们的生活需求和面临的问题。我发现也许用电影和纪录片的方式,把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会更有表现力,也会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关心他们。”

经过了10年的文学写作的沉寂和电影生涯的拓展,1980年,她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女人》,这部小说得名于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油画《阿尔及尔女人》。在这部作品中,她尝试了新的风格,以短篇连缀的方式,结构了一部也可以算是长篇小说的作品。在1970年代,她曾经对古代阿拉伯语下过一番苦功夫,在她重新捡起笔时,便把阿拉伯语的声调和节奏融入了法语写作,使她的法语表达别具风味。此外,在这部作品中,她还使用了电影蒙太奇的剪辑手段。这部小说在2002年又出版了修订版,她加写了一些今天的阿尔及利亚女性生存状态的内容,使这部小说获得了经典地位。

《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女人》显示了她是一位为女权而战的作家。小说集并不分散,而是一个整体,就像是一串珠玉一样,分为“开篇”,以女子法蒂玛诉说之夜来讲述,以《诱拐》《弟弟》《上学》《送人的孩子》《孩子,再次送人?》讲述北非女人的命运。在“今天”和“昨天”部分,收录《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女人》《哭泣的女人》和《无所谓的放逐》《死人说话》《斋戒日》《思乡》等篇章,扩大对女性命运的思考范围,以“后记”《受禁的目光,戛然而止的声音》作为全书的收尾,是一部有着阿拉伯繁复和对称图案般的结构的小说集,因而备受瞩目。

1985年,她出版的《爱情,魔幻》结合了她自身的经历,描写了阿尔及利亚受法国殖民统治的历史和独立解放运动的复杂性。

阿西娅说,斗转星移,阿尔及利亚独立后到现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90年代初起,阿尔及利亚频频出现恐怖活动和暴力事件,噬痛着阿西娅的心。许多知识分子,尤其是用法语写作的作家、诗人遭到暗杀,其中就有她的朋友。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是因为极度沉默才创作的,无论是对阿尔及利亚独立前的社会现实,还是对它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在极度沉默后无法再沉默而写作的,而她的写作不光唤醒了沉默的自己,也唤醒了静默的阿拉伯女性。

这部作品与《土耳其后妃之影》(1987)《远离麦地那》(1991)《一个阿尔及利亚的夏天》(1993)《我的遥远的牢狱》(1994),共同构成了一个小说五部曲,就像是五个侧面,从历史和现实的层面反射出一个五彩纷呈的阿拉伯世界。1996年,她又出版了长篇小说《阿尔及利亚白种人》。小说描写了那些后来被极端宗教分子杀害的阿尔及利亚的知识分子生前的生活,他们的思想、行为和创作,在小说中她还从这些知识分子被杀、坐牢和逃亡,追溯阿尔及利亚独立前的历史,以及独立后的遭遇,揭示产生悲剧的真正原因——阿尔及利亚的革命并未完成,阿尔及利亚还是一个未完成的国家。

阿西娅·杰巴尔是一个多产作家,她出版了30多部长篇小说、小说集和文学评论集。近年来,阿西娅·杰巴尔出版了长篇小说《斯特拉斯堡之夜》(1997)、散文集《常驻我心的声音》(1999)。1999 年,她还出版了小说《约瑟夫的美丽》,2000 年出版自传体作品《伊斯兰的女儿及暴风雨》。进入21世纪以来,阿西娅·杰巴尔的创作依旧十分活跃。她出版了长篇小说《Aicha和伊斯兰女孩》(2001)《没有墓地的女人》(2002),2003年她又出版了论著《法语的消失》。2007 年,71岁的阿西娅·杰巴尔出版了小说《父亲在女儿的生活中》。由于“对世界文学所作出的突出贡献”,1996年获得了美国纽斯塔特文学奖,1997年,她获得了阿尔及利亚尤瑟纳尔文学奖奖。2000年,阿西娅·杰巴尔获得法兰克福书展期间颁发的德国“书业和平奖”。关于得奖,她说:“我不代表非洲人,也不代表阿拉伯人,代表他们太沉重,是要承担巨大责任的。作家的基本任务,不是代表一个人民,或一个民族,而是在作家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独自持续前进。”

几年后,法国最负盛名的文化机构——法兰西学院里,在2006年6月16日这一天,正式接纳阿西娅·杰巴尔为法兰西学院建院370多年以来,第一位阿尔及利亚院士。阿西娅·杰巴尔因此进入了声名永不陨落的“不朽者”圣殿,她是北非三国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阿西娅·杰巴尔说,法语是她的文学母语,她的作品常常以妇女为写作背景,涉及到了她们的独立人格、性爱以及家庭与男人的关系。她广泛关注女性所面对的所有障碍,具有强烈的女权主义倾向。她的很多作品都充满对阿拉伯妇女权利的吁求,为她在世界范围内赢得了广泛的赞誉。阿尔及利亚评论家哈·卡塞姆说:

“我们看到,虽然阿西娅·杰巴尔的作品使用的语言是法文,但是精神、感情却是阿尔及利亚的,而且,多数都是反抗法国殖民主义者的。这些作品传播到北非的阿拉伯马格里布各国,传播到法国和其他说法语的国家,甚至传播到欧洲、美洲和亚洲,她的影响是世界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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